格格
詩有別材,非關(guān)書也,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題記
一
聽到門鈴聲,我把自己從凌亂的桌面上解放出來,我最討厭在我專注的時候,尤其是靈感爆發(fā)的時候有人打擾,那個時候就有想掐死他的沖動。
禾禾露出半個頭沖我一臉媚笑:那個大哥,是你招保姆嗎?陽光下她的五官虛幻淡化,我一時沒能從小說人物中反應(yīng)過來。
那個,那個……我一時竟有些語噎,我快速搜索腦海里的記憶,從中找出一些信息,似乎前些天我的確在同城網(wǎng)上發(fā)布過一則招聘公告。
自從開始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霾》以來我的生活節(jié)奏完全亂了,飲食、睡眠、休息完全沒有了規(guī)律,我時常被作品里的情節(jié)人物折磨,導(dǎo)致我常常忘記吃飯,忘記白天和夜晚,甚至我的胃病和神經(jīng)系統(tǒng)也開始變得紊亂。
我需要幫手,我的小精靈們同樣需要。是的,我有一屋子的精靈:豆豆、毛毛,還有將軍。本來還打算養(yǎng)一條寵物蛇,但想想那個東西飼養(yǎng)很麻煩只好作罷。
我不喜歡貓貓狗狗的,那是女人或者貴婦用來打發(fā)無聊時光的,而我更關(guān)注一些比較獨特的東西,簡稱:韓式美學(xué)。
豆豆和毛毛驚人的食量和排泄成正比,我每天不得不抽出一小時時間來清理它們。相對于豆豆和毛毛,態(tài)度傲慢的將軍比較安靜,像個紳士沉默不語,這一點像我。為了寫出一部驚天作品,我辭去做了多年的服裝公司策劃工作,家里人都說我瘋了。瀟瀟,你啥時候才能安穩(wěn)下來,成個家,讓我這顆心也落下來?。磕赣H聲嘶力竭的指責(zé)里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無奈。二哥坐在沙發(fā)上,目光灼灼地看了我半天,兩手一拍大腿:瀟瀟,不是我說你,喜歡當(dāng)個業(yè)余愛好就行了,你還真以為你能寫出啥流傳千古的名著,能成為莫言、余華一樣的人物?他的手臂向下果斷地一揮:人,要找準(zhǔn)自己的位置。
這些話令我無地自容,是的,我喜歡文學(xué),喜歡寫作,但現(xiàn)實的繁雜根本不能讓我靜下心去創(chuàng)作。二嫂站在二哥身邊迎合著母親:是啊,瀟瀟,你也不小了,趕緊把工作穩(wěn)定下來,找個女朋友結(jié)婚,這樣我們也就放心了。一股莫名的焦躁在我體內(nèi)不斷沖撞,四邊的景物都模糊起來,我想像郁達夫《沉淪》里的主人公一樣高喊:為什么沒有人理解我,為什么?我沖出屋子,任憑眼淚在風(fēng)里恣意紛飛。一群白鴿在頭頂一圈一圈盤旋,我心里生出一雙翅膀,涌起無限豪情,我要沖出那個桎梏我的枷鎖。我?guī)е约喝糠e蓄從那個不被人理解的家搬到這個無人知曉的地方。如他們所說讓我自生自滅吧。
二
房間里堆滿了外賣盒、食品袋、方便面調(diào)料、面包果盒,還有鼠糧、龜糧和各種腐爛的蔬菜,紙巾散落在房間的角落就像一個個潛藏的炸彈。我常常忽略小精靈們的存在,豆豆和毛毛兩只前爪立起來,趴在籠架上,瞪著灰色的小眼睛對我吱吱吱不停叫,這種特殊的提醒方式會讓我連貫的思維斷開,我有一種讓它們在夜空綻放的沖動,這樣惡毒的想法讓我心里有些許快意。
但更多時候,當(dāng)我思維枯竭看著遠處的山巒,還有那一排寂寞的白樺林,我覺得自己更像一只孤雁。豆豆用柔軟軀體在我手心不斷摩擦,似乎在安慰我;毛毛膽怯的眼神會讓我心里生出無限憐愛;將軍常常是沉默的,只是有一次忘記給水箱加水,它居然從里面爬了出來,跑到我的腳下含住我的腳趾,讓我領(lǐng)教到什么叫刻骨銘心。它猙獰的表情讓我從此不敢小覷它的危險。我時常與它們低聲私語,傾訴我的孤獨和寂寞,給它們讀我的作品,分析作品里的人物情感和故事結(jié)構(gòu),甚至跟它們講卡佛,講??思{,講納博科夫,它們都會趴在那里靜靜聆聽。有時我講到興起豆豆也會興奮地在籠子里來回奔跑,毛毛會很配合地吱吱兩聲回應(yīng)我,只有將軍發(fā)出類似剛出生奶貓或者打嗝那種聲音。
它們是一群有靈性的精靈,并不單單是一只體態(tài)臃腫或者兇惡的寵物。它們比任何人都懂我。然而我的屋子里常常彌漫著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尤其是我從外面進來的時候,那腥臭的刺鼻味道幾乎讓我窒息。我的氣管越來越不好了,我不得不天天開窗通風(fēng),然而卻又導(dǎo)致我的偏頭疼發(fā)作。那個時候我希望有一個人走進我的生活,即使他什么也不做只是靜靜地和我說說話就好。
一天夜里我急性胃腸炎發(fā)作,那次絞痛比往常更加嚴(yán)重,我甚至懷疑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在我最后昏厥的一刻不知怎么撥通了安安的電話。醒來后,安安在醫(yī)院病床前眼神憂郁地對我說:韓作家,你該請個保姆。我從來沒覺得自己是一個作家,雖然我的作品《紅豆》在小城廣為流傳,我一時也成為小城人追捧的對象,但我依然也不喜歡別人稱我作家。我忘不掉離開家的誓言:不成功則成仁。
以前我覺得作家是一個高尚且神圣的職業(yè),可以救贖人的靈魂,陶冶人的情操。但現(xiàn)在不是,現(xiàn)在這個稱謂很寬泛,甚至帶有諷刺意味,只要是發(fā)表過作品的哪怕是豆腐塊也可以稱自己是作家。小城這樣作家很多,安安就是其中之一。
安安是外來戶,長得有點像米開朗琪羅筆下的《酒神巴庫斯》。他有一頭染成栗色的羊毛卷,精致的五官,眼睛黑得泛藍,像夜空下的天幕,他聲音有一部分好似花腔女高音婉轉(zhuǎn)高亢,他的衣著裝扮近似中性,有時戴兩個亮晶晶的超大耳環(huán),有時穿一條灰藍色毛呢裙褲,但上身一直都是寬松的休閑上衣。小區(qū)里的人對他的性別常常迷惑。但安安很鄭重介紹自己:安安,男,河南人,二十八,未婚。據(jù)說他是中外混血兒,他關(guān)節(jié)粗大的手讓人們默認他的性別。大家不知道安安為何流落至此,沒有人了解他的來歷。安安在小區(qū)樓下開了一家早點鋪,他的餛飩味道鮮美,小區(qū)里的人都喜歡早上去他那里吃一碗熱騰騰的餛飩。安安為人熱情,豪爽,所以深得大家的喜愛。他的早點鋪也常常人滿為患。時間久了大家都喜歡和他聊聊天,說些家長里短。
據(jù)說安安還喜歡吟詩作賦,沒事也喜歡寫點生活感悟心得啥的。他在小城晚報發(fā)表過一篇小文介紹餛飩的十六種包法,從此以后每每有人去他的小店他都會翹著蘭花指有意無意地指著發(fā)黃報紙上他的大作。安安高興時喜歡翹蘭花指,生氣時也翹。有人討好地稱安安為作家。安安總是故作深沉地看著窗外嘈雜的人群和川流不息的車輛說:文學(xué)和生命一樣,是很嚴(yán)肅的事,是富有內(nèi)涵和哲學(xué)的東西。但是我敢打包票他連《中國通史》都沒弄明白。
三
米蘭·昆德拉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自從我知道樓下住了一個作家我就再也不敢去他店里買早點了,有人告訴我,安安常常很不屑我。說我寫的東西就是一團垃圾,會令人誤入歧途,尤其會影響孩子的健康發(fā)展,這令我很為自己不齒。我竭力保持自己得體的妝容,也會微笑著和鄰居點頭打招呼。每次下樓遇到一些鄰居,他們帶著異樣熱情的目光和我打招呼:早啊,韓作家。這令我羞愧難當(dāng)。我忙沖他們擺手并且糾正:別這樣,叫我瀟瀟就好了,或者韓瀟瀟。他們打量我不俗的儀表,依然很恭敬地稱我韓作家,這是很為難的事,于是我只好用沉默來回答,這樣導(dǎo)致他們都說我是個自大、自負且自傲的怪人。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我盡量減少下樓次數(shù)。我儲存了大量食品,只要冰箱還有一塊面包,我可以半個月不下樓,所以我很感謝疫情,這樣大家都盡量減少見面,減少不必要的應(yīng)酬。能進我屋里的人少之又少。小區(qū)的水電費本來是一個樓道住戶輪著收的,但因為大家都比較忙,沒有時間,所以安安第一時間站出來主動承擔(dān)了這項任務(wù)。大家夸贊安安是一個樂于助人的作家。作家安安第一次來我這里收電費,人還沒有進到屋子中央,就像被誰踩了尾巴似的大呼小叫,說我把好好一間屋子弄成養(yǎng)殖場。他跳起來的動作很像楊麗萍的《雀之靈》。
這讓我懷疑他的性別,我推著高度近視鏡打量他:時髦的羊毛卷,加上立體輪廓的粗線條,還有那四方高大的身材,像一個可以移動的畫框。他故作神秘地告訴我,他不但是一個作家,還曾是一個演員。我沒問是哪類演員,但我覺得他很有表演天賦。
因為安安的廣泛傳播,從此我光鮮外表的印象被打破。我再出去采購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人們看我的眼神帶了探索和研究,好像我變成某種奇怪的生物。他們說我其實就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我想我該感謝安安,因為小區(qū)人們對我敬而遠之,這讓我省去很多不必要的應(yīng)酬。但安安除外。
自從那次胃腸炎風(fēng)波之后,安安就經(jīng)常找各種理由靠近我。查水表、電費,后來就借椅子、凳子、盤子、碟子、雨傘,還借過我很多書??傊椅堇镉械乃麕缀醵冀璞榱耍看味加腥o回。我想這是他靠近我的第一步。他不再稱呼我為韓作家,更多是搭著我的肩膀很親熱地稱我瀟瀟。后來他索性不再找借口,振振有詞說來看看我,以免再次發(fā)生上次那樣的危險。他還常常把那天的壯舉添油加醋地對小區(qū)人講,于是他的身上除了作家身份、樂于助人的光輝,又多了一層救人危難的英雄形象。對于安安的救助我當(dāng)然要心懷感恩。他蹺著二郎腿得意地對我說:要不是我那次及時送你去醫(yī)院,估計世界上就會少一個偉大的作家。你該感謝我,我點頭臉上掛著謙卑友好的微笑。
四
只要安安在,我便沒有什么秘密。瀟瀟,你太偉大了,怎么這么多書???安安叉著腿雙手環(huán)胸站在我的書架前驚呼。好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哦,看到喜歡就買了。我淡淡地說。瀟瀟,荷蘭豬和倉鼠有什么區(qū)別呢,怎么看上去都一樣?。堪舶舱驹趦蓚€籠子之間第二聲驚呼,好像我養(yǎng)了兩只恐龍。
在普通人看來其實沒什么。荷蘭豬比倉鼠略微大些,而且身子是尖的,倉鼠是圓的。我兩手插在兜里淡漠地說。安安便像個孩子一樣伏在兩個籠子之間仔細地觀察。陽光像一束亮閃閃的金線被層層疊疊的散尾葵過濾,漏到他身上變成了淡淡的圓圓的輕輕搖曳的光暈。我想安安內(nèi)心應(yīng)該潛藏了一個孩子。
瀟瀟,這烏龜好大啊,可以燉湯喝嗎?他居然用手指不斷地戳鱷魚龜?shù)臍栁摇④姷纳眢w立馬膨脹出一倍,它的頭高高昂起來,小眼睛里射出一種陰冷的目光。我急忙制止了安安的行為,警告他要是再敢挑釁將軍,他一定會得到此生難忘的記憶。安安撇撇嘴說我心理有問題才會養(yǎng)這些變態(tài)的寵物。
安安的到來像一股清風(fēng)打開了我與外界的聯(lián)系,我的生活變得五彩繽紛起來。他會告訴我許多外面精彩的世界,比如,小區(qū)六樓張姐和物業(yè)小劉曖昧不清了,五單元和一單元因為一泡狗尿打起來了,四單元三樓王哥家衛(wèi)生間漏水把二樓小孟淹了,六單元三虎家孩子考上音樂學(xué)院了在東來順慶賀,小區(qū)人幾乎全去了……這些給我的創(chuàng)作帶來更多靈感。那段時間我的作品進展很快,為此發(fā)表了很多優(yōu)秀短篇。我的《鄰居》《邂逅》《那一束花開》都是根據(jù)安安提供的素材所改編的,但我不知道安安為什么靠近我?
安安常帶著探究的眼神問我:瀟瀟,你覺得為了文學(xué)放棄身邊一切值得嗎,包括你的親人?我沉默地看向窗外,遠方那些稠密的白楊樹葉子,像是一條流水,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平靜又響亮地流淌。為了理想,最起碼我要努力一次,我的人生才能無怨無悔。我說。
瀟瀟,你才是真正的作家。安安側(cè)著臉兩手一抱拳:在下佩服!當(dāng)然,作家安安帶來的不只是整個小區(qū)新聞還有他的各種通俗歌曲。人們聽到安安的歌聲,就會打趣地說作家怎么變成了歌唱家呢?唱歌時候的安安一改平時說話時的腔調(diào),變得高亢有力,但這對我來說何嘗不是一種折磨。
如果有一天/我老無所依/請把我留在/在那時光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請把我埋在/這春天里……
安安翹起蘭花指跟著曲子如癡如醉地哼唱,我從來想不到這聲音有如此穿透力,我的腦子幾乎炸裂:安安,安靜,安安,請安靜!安安沖我做了個甩水袖動作,翹起蘭花指拉長聲調(diào):瀟瀟呀,你要學(xué)會生活,寫作不是生活全部,你要學(xué)會接受新鮮事物。我想他說得很對。只要安安此時從我的世界消失,我愿意。
安安越來越隨意了,他坐在沙發(fā)上,蹺著二郎腿,我新買的大紅袍在茶具間轉(zhuǎn)來換去,他的手法很嫻熟,行云流水般完成所有程序,最后端起我的銀茶盅一飲而盡。他不止一次地對我說:瀟瀟啊,你該找個女朋友。他的目光掃過我凌亂的房間皺著眉,像偉人一樣在屋子里揮一下手臂:哪怕找個保姆也好啊。瞧瞧,這像什么樣子嘛!上帝啊,我仁慈的父啊,讓安安從我的世界消失吧,每次在夜晚禱告時我都會這樣說。但似乎安安來得更頻繁了。
關(guān)于小區(qū)題材的作品陸續(xù)發(fā)表以后,大家很快就從安安那張闊嘴巴里知道事情真相。從此單元樓乃至整個小區(qū)似乎都肅靜了許多。小區(qū)人們對我搭訕顯得有些拘謹和小心翼翼。
他們問:安安今天又去你家了?安安似乎和你很聊得來啊。也有人嘴角帶著一抹嘲諷笑著拍著我的肩膀說:其實安安挺有意思的。然后抬頭看我一眼,擦身而過。
而這些該讓我怎么解釋呢?當(dāng)然除去這些他們也會討教一些關(guān)于寵物方面的話題。比如,荷蘭豬的飲食、倉鼠的繁殖,以及鱷魚龜適合的溫度。這些話題讓我有些無所適從。我連忙擺手走開以此掩飾自己的窘態(tài)。安安的生意似乎越來越冷清了。關(guān)于小區(qū)里的緋聞他講得也越來越少了。直到有一天他憤憤不平對我說:這些鳥人們……都避著我……
小區(qū)人們開始有意無意地疏遠作家安安,但這并不影響他對我的頻繁探訪。有一次他居然跑到我的儲物間取出那把舊吉他,非要讓我彈奏一曲。被他糾纏不過我只好彈了李健的《貝加爾湖畔》。安安沉浸在樂曲中的樣子讓我懷疑他是一個有著極高造詣的音樂家。但曲子一停,他立刻恢復(fù)他灑脫本性,拍著我的肩膀用他的花腔女高音說:瀟瀟,彈得不錯嘛,有機會教教我唄?
五
我問過安安為什么離開家鄉(xiāng)跑到小城,他看著窗外漸沉的晚霞說:你為了理想,我為了生活。同一片葉子,風(fēng)的方向不同,目的地也不同,這是安安第一次說出如此有哲理的話。我盯著他的臉一直笑,他說:很奇怪嗎?我告訴過你我曾是一個演員,是真的。
他的臉上突然多了一種憂傷,這和我平時看到的安安不一樣,他起身緩緩走到窗前:我的確在我們那里一個劇團做過編劇,但那時年輕氣盛被劇團排擠,所以我就離開劇團,獨自闖天下。他回頭對我苦笑了一下又甩甩他的羊毛卷,似乎要甩掉什么。都過去了,他說,其實沒什么,你看我現(xiàn)在不也過得很好嗎?他沖我擠出一張笑臉。我走過去抱了抱他,我覺得和安安之間搭起了一座無形的橋梁。
作家安安在我這里一如既往地隨心所欲。我對他一點辦法也沒有。但有時候他也有可愛的一面,比如,他一手捂了鼻子和嘴,一手去清理小精靈們遺留下來的排泄物,然后指著我說:孺子不可教也。
初冬。雪花簌簌,氣溫驟然下降。
安安打著落滿白色雪花的雨傘,咒罵著鬼天氣,把同樣僵硬濕冷的蔬菜或者魚肉放在地板上,跺著腳,哈著氣,搓著手,一頭扎進廚房。圍著那條碎花藍布圍裙一邊在廚房的鍋碗瓢盆中忙亂,一邊憤憤不平地告訴我他是如何不辭辛苦,頂著風(fēng),冒著雪,坐公交,擠地鐵,去早市采購這些生命食材。他的喋喋不休打亂了我所有的構(gòu)思,我真想在他身上安裝一個可以控制的語言開關(guān)。但是我不能。
有一天,當(dāng)他再次抱怨的時候我把一千元稿費塞在他手里,冷冷地說:辛苦你了。他瞪著他那雙黑得發(fā)藍的瞳孔看著我:你這是干什么?你這是什么意思?他氣憤地甩掉我的錢說:你這是在侮辱我!
安安很生氣地走了。
我說什么了嗎?我是這個意思嗎?我聳著肩攤開兩手問我的小精靈們。豆豆依然在籠子里來回奔跑,好像那里有一條無形大道。毛毛直立起來趴在籠子上沖我吱吱地叫,只有將軍抬起頭用它的小眼睛不屑地看我一眼,又慢慢劃動它笨拙的四肢潛到水里去了。安安的做作讓我覺得虛偽,但他的離開讓我有一絲輕松和竊喜,我想終于可以安靜了。
我以為從此以后安安像三毛的《雨季不再來》永遠消失了。然而我高估了自己的判斷力。第二天晚上,就在我臨睡之前,安安提著兩包餛飩和一瓶五糧液、一個醬豬蹄再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臉上擠出一種哥特式微笑,身子泥鰍一樣滑進來。我想了想,還是不放心你……他說。
不等我開口他在唇間豎起食指自傲地說:毋庸置疑的是,我不但是你的救命恩人,我還是你唯一的朋友。你不要否認!
你、我、好吧。我對安安張口結(jié)舌,除了無奈實在想不出任何語言。
安安自顧自跑進廚房,一邊手腳不停忙亂,一邊說:瀟瀟,我們都是文人。我們都有一顆孤獨的靈魂,應(yīng)該像刺猬一樣抱團取暖。我發(fā)誓我從來沒有過和他抱團取暖的想法,然而安安可不這樣想。他把煮好的餛飩和醬肉放在茶幾上,齜著牙撬開五糧液的瓶蓋,咕嘟咕嘟往酒杯里倒,問我:瀟瀟,你知道曹操怎么評價劉備的?
我像魯迅筆下的小學(xué)徒一樣把臉扭過去,不屑與他說話。他接著說:曹操對劉備說,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也。這話用在咱倆身上是一樣的。他用手在我和他之間揮了一下,幅度有些大,一個酒杯應(yīng)聲而落。豆豆和毛毛驚慌失措地尖叫起來,它們共同演繹了一曲此起彼伏的大合唱,連沉睡的將軍也被吵醒,它抬起頭兇惡地盯著安安。安安漲紅了臉踉蹌著站起來,狠狠地踢了籠子一腳,指著它們大聲喊:叫,再叫,遲早有一天我會讓你們永遠閉住嘴巴。
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釋,如果一個人沒有廉恥該是多么恐怖的事。瀟瀟,文學(xué)是一個人的情懷,它需要建立在一定的情感基礎(chǔ)之上的……喝得爛醉的安安不等我回應(yīng),就像被敵人射中子彈一樣直挺挺地倒在沙發(fā)上。
那夜,安安沒有回他的早點鋪,他占領(lǐng)了我唯一的床,而我只能蜷縮在沙發(fā)上。月亮昏暈,星光稀疏,仿佛吝嗇自己的光芒,不愿為我指明未來的方向。
六
太陽如一個沉睡的嬰兒從黑沉沉大地中露出嬌嫩的臉龐,煥發(fā)出新的生機。新的一天開始了。
早,瀟瀟。安安從廚房探出頭溫和地沖我打招呼。
早,安安。我揉著酸脹的肩膀和脖子。
你先刷牙洗臉,我這邊馬上就好了。面香味伴隨著安安的花腔女高音從廚房飄出來。
你昨夜睡得好嗎?豆豆和毛毛沒有吵到你吧?我把毛巾按在臉上,溫?zé)岬乃^肌膚,一種舒暢從心底散發(fā)出來。
嗯,還好,還好。安安圍著那條碎花圍裙端著一盤焦黃的燒餅看向我卻欲言又止。我把毛巾停在胸前:有什么事嗎?
安安把燒餅放在茶幾上,低下頭兩手在圍裙里不安地扭著。
怎么啦,安安?像個娘們兒似的。
我,我昨天喝多了,它們太吵了,就把它們?nèi)拥竭^道了……
它們?天哪……我反應(yīng)過來,飛奔到過道。豆豆和毛毛安靜地趴在籠底,身上蓋著一層寒霜,已經(jīng)氣息奄奄。而將軍再也不會暴躁,僵冷地在水箱里一動不動,墨綠色的龜殼變得灰暗。我的眼淚伴隨著憤怒滑落下來。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了,卸下往日斯文和善的偽裝:你憑什么私自把它們?nèi)拥?,憑什么!憑什么!你知不知道,那都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我不由悲從心來,放聲大哭。安安走過來試圖勸解我:瀟瀟,它們太吵了,而且,它們對你的健康也不利。
我甩開他遞過來的毛巾,瞪著和將軍一樣兇狠的目光:算了吧,什么為我好,你就是嫌棄它們吵到你了是不是?!
安安也很生氣翹著蘭花指說我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瀟瀟,我真的是為你好……
閉嘴,你給我閉嘴!我指著門口:你給我滾,滾!滾!從此我都不要再看到你。
安安的臉白了又紅,紅了又白。最后他默默拉開門走了。
陽光從屋里隱退,屋里突然變得格外安靜,格外空曠。我頹喪地坐在沙發(fā)上,腦子一片空白。從那以后我又恢復(fù)了一個人的世界。
只是突然靜下來的日子讓我一時無法應(yīng)對,目光所及不是小精靈們跳躍的身影,就是安安那雙黑藍色的眼睛,這些像一個個巨大的空洞把我吸進去。那種喧囂后的孤獨就像潮水似的淹沒了我,讓我?guī)缀踔舷?。我的思緒再也不能集中。我的小說《霾》已接近高潮,但我一點方向也沒有,甚至有幾次我想放棄。
夜里我聽到小精靈們敲打我的窗欞滴下一整串的眼淚,還有安安一聲接著一聲的嘆息。安安從我這里離開后,我就再沒見到他,也沒有他任何消息了。我盡量不去想他,忽略掉那些曾在我生命中出現(xiàn)的身影。有幾次路過他的早點鋪,只看到安安餛飩館的牌匾在冷風(fēng)中孤零零地立著,而那扇卷簾門把一切都拒之門外,好像那里也從來沒有過安安這個人……
新的一年到了。有一天我讀海明威的《蠶馬》,里面有一句話:沒有誰能像一座孤島,在大海里獨居。每個人都像一塊泥土,連接成整塊陸地。我放下書走到窗前,窗外,光禿禿的樹枝上,掛滿了毛茸茸、亮晶晶的銀條兒。我想是該有個人給我的世界增添一些色彩了。
七
當(dāng)我看到酷似安安的禾禾,第一時間我以為安安又回來了,但禾禾的眼睛是純黑色的,五官也柔和很多,如果不是偶爾閃過她那條又黑又粗的辮子,我總以為安安的靈魂附在她身上。但禾禾不是安安,安安太鬧了,像一只火紅的大公雞。而禾禾很安靜,安靜得有些木訥,她的眼神有些呆滯,像一個沒有生命的機器人。禾禾機械地做著家務(wù),安靜地收拾著屋子,即使走路幾乎也沒有聲音,這種安靜讓我總覺得缺少些什么。我寫得累了踱步到客廳,禾禾兩手托著腮若有所思地看著遠方。陽光從那盆旺盛的常春藤上像個孩子似的躍到禾禾的身上,她轉(zhuǎn)過頭看向我,眼神似乎活泛起來,好像整個世界從一個漫長的睡夢中蘇醒過來了一樣。
我突然來了興致去雜物室取出那把舊吉他,抹去吉他上的灰塵,試試音,再次彈起了那首《貝加爾湖畔》,禾禾靜靜地站在那里傾聽,黑色的眼眸浮現(xiàn)出一層晶瑩的淚光。臘月二十三,母親打來電話問我啥時候回去過年。那一刻燦爛的煙花劃過窗前。握著電話,抑制不住的思念噴薄而來。我想起安安說的那句話:文學(xué)是一個人的情懷,它需要建立在一定的情感基礎(chǔ)之上。我說:媽,年前我一定回家。
禾禾從外面進來突然問我:韓哥,小區(qū)有人問我和安安是啥關(guān)系。
哦?我轉(zhuǎn)向她問:你怎么說?
我也不認識安安呀,所以我說沒關(guān)系。
哦,他們還說什么了?
沒什么了,就這些了。她低下頭又抬起來:韓哥,你認識安安嗎?我心里一跳,好像是打開了一個封存很久的記憶,我盯著禾禾那張臉使勁使勁看:不認識。
禾禾哦了一聲,靜了下來。
下弦月掛在樹梢上,像一個碩大的問號。她嘆了一口氣,幽幽地說:其實誰又是誰的誰呢?
責(zé)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