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一梵
王的車輦,從戰(zhàn)國的旗幟上追來。
大河吐蕊。
破繭的絲弦,被一雙歷史之手,擘、托、抹、挑、勾、剔、打、摘。
一賦詞在《詩經(jīng)》的蔓藤,“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一闋歌在《詩經(jīng)》的花葉,“我有嘉賓,鼓瑟鼓琴”。水的珠璣荷葉上嚦轉,小南風推開錦繡畫卷,窈窕的月影,被一襲若即若離的裙衫勾勒。
時間錚錚入鐵,梆梆入木。
一弦一柱,一音一節(jié)。
仿佛婉約的長吁,滲入泥土;孤高的星星,把夜鏤空。
為了播種古典主義的思想。為了幫族人狩獵,巫師做法,異獸奔突,優(yōu)伶舞腰。
我以幽蘭的貞靜,為你展紙,研墨,夢蝴蝶。
此刻,檐外的杏花淅淅瀝瀝,朱紅色的瑯軒流向天井深處,一曲曠古妙音,映照著你的孤窗。
而宋朝的茶已晚,而秋水不再回來。
然后。
從琴棋書畫的屏風背后翩然裊出,落座,將半截鳳頭的弓,豎抱于懷。
左右輕叩,上下垂詢。
頓時,古雅的畫上,牡丹娉笑,蓮花亭亭,金彩的瓔珞,翡翠的玉簪,從故國的銅鏡里抬起眉梢。
清艷的波紋,浸淫著粉妝玉砌的蛾眉。
曠妙的漣漪,濡濕了國色天香的腕掌。
低胸長裙的薄紗內,一個豐艷靜穆的朝代,紈扇慵坐。
是誰,在半截雕花的木梳,霓裳曳廣袖。
是誰,在猶抱琵琶的年紀,素手把芙蓉。
然后。
一雙柔荑之手,用清亮、游逸的水,犁開春江花月夜,犁開千年的風雅。
幔帳開啟,鳳闕鸞殿外,誰的背影,迤邐成敦煌的飛天。
草原在飛。草原不動。
月亮的眉眼兒不動。白白的銀子,浸潤著幽深的天。
夜幕之下,成吉思汗的頭發(fā)皎潔成強悍的馬尾,而馬的頭向著未來,昂揚。
疾風昂揚,雷霆昂揚,鬃毛昂揚。
烏云從烏云的縫隙發(fā)出嫩芽。
春天的河岸,一匹剛剛出生的小馬駒,顫巍巍站立。它的小牧童濕漉漉,它的小牧童的怯怯的睫毛濕漉漉。
鏡頭流轉。
小牧童飛成了黑駿馬。
小馬駒飛成了俊朗的少年。
馬認真地回憶。草原的胸膛,千鈞一發(fā)。
細膩的心情,猛然變得粗礪而凝重。
月亮的牙齒,用野性的音符,切割草原。
我的馬啊!低垂著大地。我的馬啊!蹶蹄,長嘯,把一簇簇草原,從記憶深處,剝離。
草原愣在那兒。
草原沒有草。
風很乖,風找不到牛羊,風在白白的山坡上一個人吃草。套馬桿松開威武的漢子。
恰恰在這一刻。時光滲入青苔。
凜冽而綿軟的時光滲入沉默的青苔。
一截水墨的曲子,擊穿懸空的孤島,擊穿長安月色下古城墻的豁口,如約而來。
失去的哀怨,幡然復活。
凝重的氛圍,一瓣一瓣,把自己的鱗片漾開。虛鐸聲里,溫柔的孤獨,被微涼的嘴唇喚醒。
大雪冷艷,大雪封鎖了所有的來路。
禪的虛靜,佛的了悟,被鳥兒孵化。
倘若虛無是虛無的前奏。
倘若冥思是冥思的向導。
倘若你也來,此世與彼世,就完成了一次飽滿的對接。
而恰恰在這一刻,也就是在這一刻,被忽視的往昔,凜凜然降落。仿佛太早,太遲,都不妥當。
只能在這一刻。
我們提壺品茗,青梅煮酒,二十四橋的明月,集體沉入夢的界碑。
一闋古典的詞牌,已經(jīng)填滿。
一句空空的偈語,披著袈裟,走進竹林。
立地成兵,橫臥為樂。
一聲令下,天空鼓起硬邦邦的胸膛,驟雨的絲弦,在一個人的邊塞,錚錚然奔突,惶惶然冰裂。
那是北方的鐵騎,用喝飽毒液的鳴鏑,將滿腹的殺伐,瞄準英雄和美人。
江南有佳音,一絲絲,一滴滴,清悅婉轉,明媚柔亮。漾起的閑愁,在月門花影,油紙傘撐起的小巷,水墨般,泛著天青色的美麗與哀傷。
時而素描,時而重彩。
時而云煙空蒙,時而力透紙背。
仿佛臨安的遺恨,半推半就,斜倚在一幀落雨的長廊。
仿佛日系的櫻花,等急了,就敲門,推窗,把自己散落一地。
仿佛那一日,春水正好,春意正濃,般般入畫的女子,綰青絲翩然而坐。舉手撫流水,拂袖弄花雨,幽微的眸子,如一縷輕薄的煙嵐,令人恍惚。
我想。此刻。我應該用粉紅色的消息,打撈當時的顏色。
我想,我應該與自己來一次徹底的反叛。
水等不及了。粉墻黛瓦的水啊,斷橋殘雪的水啊。
我們出發(fā)吧!摘藕,采蓮。雙眸離離,燕子啾啾。
那時的月亮,從手指的嫩芽間爬上來。
洋槐花暈白的夜,被青春的種子,一層一層,剝開。
寂寞在包漿。
寂寞在揚花。
孤獨的少年,爬上悄悄的山峁,雙膝嵌入夢的罅隙,手里捧著土的清純,泥的馨芳,把臉深深拓印進去。
他終于放棄了對自己的抵御。
他終于在命運面前,不再掙扎。就在這一刻。
一枚性感的曲子,露水般瑩亮。
土,以土的方式,叩問自己的內心,叩問自己的嗅覺,聽覺,味覺。第六種感官。
四野空曠,一波波音符,如巫師之手,揉碎鮮嫩的花葉,甜蜜的苦果。細水長流的溫柔,綢緞般裊繞在我的耳郭。
對,就在當時。
就在那個位置。
故鄉(xiāng)的原風景,清新而悠揚。
我加快了涌動的力量。我想,我可以如星星,認真閃爍。我可以如平常那樣,久久地,讓自己空著。
笙歌綿綿,清澈的鳥語,曲水流觴般染綠軒館和樓臺。
鳳的牡丹,竹的桃花,在昆曲“嗒嗒嗒”的水袖上,美目盼兮,唱念做打。
小院里,春夢倦。
梅樹下,人憑欄。
游園驚夢里,翠生生的水磨腔溜溜個圓,艷晶晶的身段兒輕云出岫。春心在笙的蘭花指尖,寂寞地唱;春情在笙的櫻桃小嘴,孤獨地吟。
作為時間最美的和聲。
此刻,綿軟的曲子,唱罷紅樓唱西廂。
一曲抱笙而立的《蘆笙戀歌》在竹樓上,倚欄問阿妹。拉祜族姑娘的花筒裙,被愛情的歌兒染得緋紅。
然而,音樂花雨般艷冶。
飛天的女神,從風干的壁畫上,揚起豐腴的下頜。
半裸的肌膚東傾西斜,扭腰抬胯;半裸的眉眼,春水繚繞,香氣繚繞。舉足旋身,瓔珞臂環(huán)泠泠作響,天衣裙裾風流生姿。
西方凈土的佛國,在大唐的經(jīng)卷,出釉。
然而。音樂,加重了語氣的強度和密度。
飛天的琵琶,被強而有力的語氣,“懷抱豎彈,揮臂橫彈,昂首斜彈,傾身倒彈,背后反彈”。小弦疾疾追,大弦惶惶逃,弦弦緊扣,絲絲迸裂。
那是西方凈土的佛國,在大唐的梵唄里,輕攏慢捻抹復挑。
那是一個口吐蓮花的朝代。
那是永不生銹的樂舞派對。
任何雕梁畫棟的伏筆,任何不露聲色的踐踏與擄掠,都無法被莫高窟風沙遺忘。
一闕闕青銅,排序,列隊,報數(shù),煌煌升空。
音節(jié)和韻律,叮叮復叮叮
段落和章節(jié),叮叮復叮叮。
遠古曠渺的畫軸里,西周平身,戰(zhàn)國平身,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平身。
威嚴的冕旒,華貴的朝服,抖落金彩的流光,從叮叮復叮叮的朝代,平身。
叮叮的伎樂,平身;叮叮的木槌、木棒,平身。
龍蛇鳳鳥,朱雀玄武,從青銅的臉譜上飛出,用帝國的奏章,
征戰(zhàn)。朝覲。
祭祀。禮樂。
璽印淬火,鐘磬淬火,越王勾踐劍,寒光閃閃。
一曲疊韻反重的《關雎》,演繹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曲渾厚蕭豪的《楚殤》,使香草美人變成一條魚,填入楚國的深海。
鏡頭回放。
一個叫曾侯乙的人,在迎訝,在回復。
一個叫兵馬俑的人,駕著銅車馬,翻過八百里秦川。
青銅和古道在右,絲綢和茶馬在左。
叮叮復叮叮,叮叮復叮叮。上古的英雄沒有佩劍,上古的英雄,漁舟唱晚。茉莉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