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恩鵬
出身卑微的人、俠肝義膽的人、醉里挑燈看劍的人、風中吟詠的人,以孤獨的人生為伴,以凜冽的時間為旗,任旋天而起的暴雪錘煉熱血。
不犯塵俗,不蹈陳跡。英雄主義的雁門,精神大于物質。
有時候我對歷史的傷痛是麻木的,需要哪一段情節(jié)來刺醒?遙念戍守歲月,男兒一身熱血,將士滿腔豪情,能夠慰藉的,僅僅是筋骨成灰的功績百戰(zhàn)?
暮春殘剩的冰雪渡來了最后一場大火。
如今的雁門內(nèi)外全是生活的味道。沒有歷史的呼嘯,只有商販的吆喝。
天下竟有如此抽象摹狀、通感喻指、激情飛揚的山名!
暴雨頂。
星曜遺落的一塊巨巖。
草木綿密,山巖突兀,一只鷹馱起了山的重量。我的恐高由來已久。但我不是鷹,不敢言說飛翔?;盍舜蟀胼呑拥娜耍棵颗郎剑加幸环N從母親子宮分娩的感受。其實一個人用一生時光攀一座山就夠了。暴雨頂巨巖讓我恍若看見西西弗斯的勞作。古老的隱喻,生命的秉承,意象的遲疑。寂靜里知曉它存活的理由。
山豁處有東倒西歪墻塌磚碎的野長城,似被暴雨沖毀所致。
暴雨頂是哲學的,有關興廢;是文學的,有關滄桑。是仙的指頭,神的手掌。西上佛爺頂,東上暴雨頂。光禿禿黑巖是大地深處堅硬的火焰。
烽煙絕塵遠去,白云伸手可觸。
孤獨的巖壁比群起的廣廈高貴,我在汗流浹背的攀緣中讀誦山河峭拔的秘境。
巖石的卦爻,被細心的工匠組合排列。山竭了,海枯了,崖壁沒有腐爛。巖石仍然堅硬,比鐵盾和時間堅硬。形同砧石的山,披戴濕漉漉的貝螺、珊瑚和海星,從古海深處橫空出世。恍如有根的巨大古樹,山下是草原。一萬頭黑牛,十萬匹野馬和驢子,五百萬只山羊和黃羊,身披星辰,頭頂明月,從此有了吃草的地方。
濃眉大眼、髭須濃密的大王,送信的武士,騎著麋鹿,飛奔大青山下。如果古海沒有枯竭就不會有大草原。大海失去了海水,留下了草地湖泊。草木旺盛,鶯飛獸走。一百萬頃草原,十萬座湖泊,成吉思汗的兵馬和牛羊吃飽了喝足了。
落日澆鑄金印,時間融化預言。蒙古秘史藏于石頭的密碼中。帝國的草場,巍峨的神殿。眾牲集合,群禽高飛。呼麥與長歌一路燃燒。狼群、野牛、獾子和狍子,在森林里蟄伏。成吉思汗的兵士有虎的威猛和鷹的兇殘,狼豺和蟒蛇都害怕。
石頭的火焰,骸骨的廢墟,帝國的灰燼。
官布扎布說在砧子山說話聲不能太大,否則會被石壁上的駿馬和巖羊聽見。它們?nèi)际蔷`古怪的魂兒,聽見人聲,會鉆進厚厚的石頭里面不出來……
鷹飛倒仰長風立,燕山雪花大如席。
多孔竅的巖石被狂風吹出了牧馬長調。一根長鞭,當空劈下,橫風急雨,掠沙飛雹,石破天驚。大寂大靜之后的生命是真正的王者。天地之間,只有鷹能聽見每一片雪花彈射的聲響。
以麟的速度和麒的勁健攀登天梯。
天太低,地太窄。一朵白云,古人的絕句。垛口眺望。向北是八道河,向南是渤海,向東是慕田峪。而我仍要,以一塊磚的力量,繼續(xù)向上拔升,前往西地,抵臨大榛峪。鐵琵銅琶,大風度諜。滿臉皺紋的樵人從山中打柴采藥回家,他的身后跟著一只小黃犬。他們的前世,是否與這座長城有關?
龜蛇鎖夢,雷霆鳴響。那些砌在云層中的城墻,是全天下最優(yōu)秀的士兵。
雨雪夾雜著沙塵滑過了枯草,白海螺吹響了催征的號角。
大將軍閉目射雕。肌腱鼓脹。扣滿弓弦的手,從古至今,沒有松開。
曲德沃村,一個地圖上沒有標志的村子。我在此駐足。山南八月,割青稞的人,揮動鐮刀,彎身打捆。多么美妙:彎身、起身,反復展示他們在天地之間匍匐的腰肢。沉默的勞動,細小的葉穗。青稞,無生無死。受傷的根部,被大地撫慰。
青稞、小麥和蕎麥;牦牛、馬駝和山羊。護佑子民的雅拉香布山神,美輪美奐的望果節(jié)。割青稞的人,高大壯實。他們站在唯美主義的大地,耕耘自己的生活。
濤流翻閱經(jīng)卷,每一行文字都是前定的念珠。躬耕稼穡的人,盼望酒香盈懷,他們用純粹的時光,釀就了永不陳舊的期待。
我不想做土穴里的小蟲子。我只想做一道有生命的風,壯大翅膀。大風把鄉(xiāng)村的青稞吹得成熟。那些帶著高原海拔霜雪的時光,永遠高貴、豐滿、迷人。
山河峻峭,我用一厘米光陰把半生的煩惱忘記。
雪山抱住了時間的天堂。500年,望得見的輪回,我要擁有。
時間抱住了雪山的夢境。6500年,望不見的輪回,我要擁有。
千水誦經(jīng),萬嶺聆聽。草木萌發(fā),秘密誕生。岡仁波齊,愛你的人啊比我早來了一萬年。雙手合十,趺跏祈禱。峰巒連著峰巒。沉默的雪域冰川,一生拒絕融化。
阿什塔婆達,神閃亮山頂。我無法容忍多年來的放縱和懶惰。我愿意把部分痛苦往事說給神聽,但又覺得那些經(jīng)歷不值一提。年過半百的我來到阿里普蘭高原,早已經(jīng)卸下了世俗所有的縲紲,欲借鷹的翅膀,丈量天地的距離。
岡仁波齊,因為缺氧,我沒有走近它就馬上要離開它?;蛟S此生,我再也難抵近這座最值得珍視的高海拔的神山。
酥油燃亮,我背著行囊走在低處的草木和小山鹛中間。
仍然是鷹,揮動旗幟。鷹不會轉向,鷹是天空的神燈。沉默的阿尼瑪卿不會轉向,它是孤獨的城墻。馬兒走動,紅衣喇嘛在雪山腳下走動。白牦牛安靜,哈達和桑煙安靜。銀質的大腿骨號吹響,出世與入世。穿綿羊皮袍的老者頸掛碩大瓔珞朝圣山河。他的腰桿彎成了月亮,圣潔的光輝照耀內(nèi)心。
初一誦經(jīng),十五供燈。
正月曬佛,三月降神。
六月祭山,十月朝湖。
把蒼天擠壓得低矮的阿尼瑪卿在眼前連綿伸展。甘肅和青海,兩枚舍利子,在純凈的火焰中誕生,爾后被心懷博大的圣神秘密收藏。
枯草枯草,冰雪冰雪。仍然是鷹和雪山之下的老者。仍然是一路撿拾靈魂珍寶的朝圣者。白牦牛和白雪花,還有白晝時光口吐白蓮花的尊者。
今日吉,主外出。我一個人騎著駿馬,跟著雪豹,沿著阿尼瑪卿山脈行走。卓瑪、央金,還有旺姆,她們來了,給我送來了早餐的奶茶。
羌人在西傾山下放牧牛羊的時候,是否會把自己也看成曾經(jīng)的鐵甲將士?
我在水邊聽見一位老者向一位占卜的女人問起來生世。他說:“我看見兩座城,雪獅之城與神鷹之城?!?/p>
那么,可不可以這樣解釋:瑪曲黃河人,一部分是雪獅的后代,勇猛頑強,強悍無比,戰(zhàn)無不勝,傲岸群雄;一部分是神鷹的后人,天涯海角,四處都有其族類,他們以聰明睿智的才情闖蕩天下。
人生百代,風雨千秋。天下梟雄,成就偉業(yè)。故事一波三折,跌宕起伏。
我們又總會從其傳說中獲知不凡的生命本質。
八月青稞,十月藜麥。扎西和多杰,雪獅和神鷹,輪流看護莊稼。
山頂有海,大魚油脂豐富。
山坡有田,麥子長勢良好。
清水穿過了腳下的小路,石塊與石塊,排列出了星宿的形狀。
伏羲伏羲,風云雷電。站在面前的,不僅僅是石頭,也是時間和往事、是流云歇息的家園。
山藏琥珀,溪隱瑪瑙。
農(nóng)耕、狩獵、牧牛牧羊的益哇鄉(xiāng)。樵人進入巨型的山水宮殿,再也不想離開的益哇鄉(xiāng)。落日擁抱漫山杜鵑,季節(jié)讓仰望不再陌生。
前世的夢境在此展開。微小的精神生活,超驗主義的歌聲,比巖崖還要高昂。
灌木叢生的根脈扎入了石頭。80多年前的洛克在小木屋里聽見了格桑梅朵的盛開,一杯美酒,安放了誰的思念?
清亮亮的花兒都是杜鵑的孩子啊,滿懷喜悅為他的某一段行蹤保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