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水成
多泥
“七月七,多泥青吉吉;七月半,多泥烏一半;八月半,多泥烏變粄;九月九,多泥可做酒……”
小時候最讓人惦記的山果當(dāng)屬多泥,不光我們小孩惦記,全村男女老幼都惦記,應(yīng)該說是世世代代都惦記,所以才會有這首童謠代代傳唱下來。
多泥就是桃金娘,其貌不揚,是長在山野間的一叢叢小灌木。多泥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稱呼,山菍、多蓮、烏肚子、當(dāng)泥……幾十種之多。當(dāng)然,別稱越多,越說明它受歡迎的程度。在閩南,這種桃金娘科屬灌木漫山遍野。而且,越是瘠薄的淺山,越是靠近村莊四周山野長得越稠密。其實也不奇怪,以前村莊四周山野,常年有人上山放牧、砍柴、割草,這里林木稀疏,且相對低矮,正適合身材并不高大的多泥生長。深山密林中少有灌木,它們搶不到陽光和雨露,那是巨人們的競技場,并不適合低矮的灌木們。
多泥不像梨和桃,也不像柿子和蜜柚這些水果,集中開花授粉,同時成熟。多泥的花期長,幾乎每年谷雨時節(jié)便開花,直到盛夏都花期未了。多泥花開五瓣,很是周正好看,花瓣盛開,從花萼中露出一大叢的花蕊,就像許多細(xì)細(xì)的觸角一樣,在風(fēng)中搖曳。多泥花顏色多樣,紫色、粉紅、粉白,在多泥的花期里,東一叢、西一簇的多泥花開得甚是好看。不僅在盛開時,其實多泥的花骨朵就很有模樣,像一顆顆很緊實的布紐扣,從芽胚到花骨朵,紋理清晰,模樣可愛,細(xì)數(shù)一株多泥上的花兒,從花苞到花朵,就像一組慢鏡頭,展示花兒的不同瞬間,連接起來就是一朵多泥花的生長全過程。
多泥花一開,我們就開始惦念。這些遍布村莊四周的多泥,就像長在唇邊的野果,看著它們就像翻日歷,細(xì)數(shù)采摘的日子,就像等待某個節(jié)日一樣。期待的日子就像車輪一樣勻速地轉(zhuǎn)著,等多泥花期一過,就迎來了夏收,再等夏收一結(jié)束,就日漸進(jìn)入多泥成熟季。每年夏季農(nóng)忙一過,正是鄉(xiāng)親們緩口氣的時候。這時,鄉(xiāng)下的農(nóng)活也換季了,經(jīng)過夏季一個多月農(nóng)忙,顧不上打理的菜園子日漸撂荒,家中的柴火也燒得差不多了,大人們從繁忙的農(nóng)活開始轉(zhuǎn)向打理菜園子,忙著上山拾柴。
時光打個轉(zhuǎn),就到秋季入學(xué)時。鄉(xiāng)下的孩子心野,總是人在課堂,心在山梁,老想著課堂外的有趣事情,這時最牽掛的自然是漫山遍野烏黑發(fā)亮的多泥。往往還沒到周末,就開始召集小伙伴,提前從犄角旮旯找出塵封的竹簍子洗凈,一到周六上午放學(xué),大家飛奔回家,書包一丟,吃碗剩飯胡亂填下肚皮,或抓上幾條地瓜邊走邊啃,便往山上跑。
大家都熟知哪座山頭的多泥最多,從不繞彎路。從我們上端村,到肥豬下槽那座山岡再往坪崠,再繞回瓦窯窼或從赤泥嶺回來,這幾座山頭的多泥長得最稠最密,是我們年年光顧摘多泥的最佳路線。一到山上,大家各自散開,從山腳到山岡再到山頂,再從山頂往山腳,沿著一叢叢多泥叢拉網(wǎng)前進(jìn)。山岡上,一整片一整片的多泥叢中,一顆顆圓溜溜黑得發(fā)紫的多泥,就是無聲的邀請。這些烏黑發(fā)亮的多泥就像一顆顆黑珍珠,掛在枝葉間飄搖欲墜,仿佛就等一對對發(fā)亮的眼睛與一雙雙靈活巧手的及時到來。仿佛一年的等待,一年的辛勞,都為了此刻的重逢,輕輕一碰便落入掌心。此時,仿佛整座山岡都成了多泥果園,成了我們采集的樂園。
每顆多泥底部都留有花萼退去的五個小葉片,就像一個微型的壺,很卡通的造型。果實越飽滿,這葉片越顯得不成比例的小,卻很方便用手捏著。這時,捏著小葉片再輕輕一擠,從樹上摘下來那個小眼兒便會爆裂開來,多泥那藍(lán)莓果凍般的原漿便溢出來,還有多泥中間那根乳白色的小芯也跟著出來。去掉白芯,貪婪的小嘴一嘬,一股幸福感便從心底涌上來。每看見一顆熟透的多泥,都是一陣欣喜,大家邊摘邊嘗,幸福成倍增長。從每一叢多泥,再到每一座山梁,多泥鋪出一條幸福的大道,順著這條大道,大伙兒在山上越走越遠(yuǎn),多泥越摘越多,大家沉浸在豐收的季節(jié)里。嘗夠了多泥,也裝滿了竹簍,再迎著霞光,大家一塊唱多泥的童謠回家:“七月七,多泥青吉吉;七月半,多泥烏一半;八月半,多泥烏變粄;九月九,多泥可做酒……”
多泥直接吃最爽口,這種酸甜適度的野果也有人用來釀酒。雖沒嘗過,但我相信,這和葡萄一樣甜的多泥,釀出來的酒也一定好喝。這一竹簍的多泥足夠全家人分享一陣子,有些人甚至?xí)玫郊猩腺u,還有些人用來泡酒。而我們多是用來解饞,用來慰藉轆轆饑腸。金色的童年,因為有多泥相伴而變得流光溢彩。這些長在山上的鮮果,成了童年最好的禮物,烙在心上成了永恒的記憶。
鹽膚木
那年,在自考途中歇息時,見到路邊一棵野果很誘人,那是一種比粽子果還要小的小野果,大小和薏米相差無幾,一大串一大串地壓在枝頭上。密密麻麻的顆粒上像覆蓋了一層白白的霜,看到這層“霜”,大家紛紛摘下來品嘗一番,一入口,除了酸,還特別咸,有股咸梅的味道,提神、醒腦、還不暈車。一時間,大家歡呼雀躍。
我們這幫鄉(xiāng)下人,大家都特別熟悉這種野果,但由于方言阻隔,我們卻叫不出它的大名,更不要說寫出它的名字。同伴們大都報考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這專業(yè)讓人聽起來頗有一股“秀才味”,竟然沒有一個能標(biāo)準(zhǔn)地叫出它的學(xué)名,很是氣餒,干脆用客家話音譯,叫它“鹽皮潑”。
“鹽皮潑”長得很隨性,它不挑肥揀瘦,溝壩、灘涂、坡地,不管貧瘠肥沃,鄉(xiāng)野間,只要向陽處隨處可見它的身影?!胞}皮潑”胃口雖好,個頭卻不高,枝枝蔓蔓特別多,一副蓬頭垢面的樣子,看起來像灌木。初看,“鹽皮潑”長得有點像漆樹,不仔細(xì)分辨很容易混淆。但細(xì)看之下,差別就大了。漆樹的葉子比較細(xì)長,葉面光滑如鏡。而“鹽皮潑”的葉子,就像在一柄長長的芭蕉葉上,修剪出七八對帶鋸齒狀的葉子,紋理清晰可見,有點像桑葉。這種樹木質(zhì)也不硬,中間還有個中空的樹芯。這樹芯專業(yè)稱木髓,木質(zhì)軟的灌木最常見,在鄉(xiāng)下常被砍來當(dāng)柴燒。就這么普通的“鹽皮潑”,它卻結(jié)出世上最咸的果子,聽長輩說,缺鹽時,它就是最佳的替代品。而讓我們惦念的也是它這咸梅般的味道。
童年的鄉(xiāng)野,山上常年到處都有熟透的野果掛在枝頭。這些是我們唾手可得的免費零食。三月李來四月桃,五月上山摘楊梅,六月七月梨兒爛,八月多泥黑燦燦,九月露,柿子紅嘟嘟,十月霜,白茫茫,山上野果都掉光。其實到十月霜降后,大部分的野果落光,但也有一些經(jīng)霜的果實才進(jìn)入成熟期,就像這“鹽皮潑”,它正要隆重登場,它必須到霜降時成熟,才會由澀轉(zhuǎn)咸,好像它的咸味是凍出來似的,霜降好比是它出爐前的最后一次淬火。5BE8C435-CB42-4040-8467-3E30085047C2
山上野果非常多,有許多至今都叫不出名字。小時候到田里放鴨,或到山上放牛時,總會見縫插針地到山上野一陣子。更多的時候是嘴饞,到山上摘些野果打牙祭。長在地面上的地菍,長在藤刺上的野莓,長在樹上的板栗、椎果、枇杷……只要是熟知的野果都在我們采集范圍。特別像多泥那樣長在灌木上的漿果,更是我們關(guān)注的重點。我們熟知村莊周邊山林上的絕大多數(shù)野果,知道它們什么時候開花,什么時候結(jié)果,什么時候成熟,甚至知道它們分布在哪座山頭的某處坡地上,從不會錯過與它們邀約的日子。
像楊梅、椎子、板栗這些野果采摘要費些工夫,但帶來的收獲能全家分享,甚至可以賣錢,為家里創(chuàng)收,往往是結(jié)伴專程去采摘。像地菍、野莓還有“鹽皮潑”這些小東西,只是我們童年順路遇上的“伴手禮”,也就解饞而已。實在摘不到野果時,有時連那渾身是刺的山櫻子都會摘來嘗嘗,只要刮去表皮的刺,剝開再洗去果囊里果核和針毛,就能生吃。有些野果除了果實,連它的嫩芽甚至葉子都能吃。有些野果像地瓜一樣是長在土里的,若遇上了野葛和懷山藥,那絕對是意外收獲,往往一挖就能挖幾籮筐,夠全家果腹好些時日。當(dāng)然挖葛和挖懷山藥都是體力活,往往是大人們的事,我們小孩子還是志在野果解饞。酸甜苦澀咸,山上什么樣的味道都被我們嘗了個遍。那時,山里的孩子普遍缺營養(yǎng),其實缺的是高蛋白與脂肪熱量的攝入,從不缺乏各種維生素。童年,正是這些不計其數(shù)的野果維持了我們原本匱乏的各種維生素,而且都是最天然的水果。在溫飽之外去采摘野果,我們也在無意中體驗著充滿游戲般快樂的原始采集生活。
童年的野果滋養(yǎng)了我,但隨著年歲漸長,許多野果漸漸退出記憶庫。但總有一些野果深入骨髓,成了永恒的記憶。而這些入心入腦的野果中,“鹽皮潑”絕對上榜,它那獨特的咸梅般味道無比霸道,成了童年記憶中最另類的野果。
前陣子,在鄉(xiāng)下見到一位家傳老中醫(yī)專門挖掘“鹽皮潑”制藥,覺得十分好奇,向他討教后才明白,“鹽皮潑”是一味中藥材,全身都是寶,在清熱解毒、散瘀止血及治療頭疼腦熱、支氣管炎諸多方面都有顯著療效。天哪,聽了這位老中醫(yī)介紹,才知道,原來我們童年把它當(dāng)野果打牙祭,其實是在間接吃藥。我無法一一考證童年時吃過的其他野果是哪一味良藥,但對“綠色是健康的衛(wèi)士”這句話,深信不疑。
那天,老中醫(yī)還告訴我,“鹽皮潑”的學(xué)名叫——鹽膚木?;貋硪徊?,才知道,就因鹽膚木的胃口太好,吃得太咸,它像人流汗一下,把難以消化的鹽堿排出體外,體表外就留下一層鹽霜。
赤楠
每次路過花市,都會想起小時候山上常遇到的那一頭綠蔥蔥的赤楠,赤楠它多精神,每一叢都是一架天然的盆景。
赤楠,我們稱它為子鱗籽。在山上東一叢、西一簇的,到處都是。一年四季,它總是綠意盎然,所有細(xì)嫩的枝葉都齊齊向上,每次遇上,感覺它有無窮的力量在向上躥,總也看不夠它。小時候上山拾柴時,每次看到赤楠,就像碰上老熟人,總要上前和它磨蹭一會兒,摸摸它的枝葉,再看看是否有無那烏黑的小果實可以打牙祭,然后才慢慢走開。
赤楠的葉片細(xì)碎,但很細(xì)密,看起來就像鱗片一般,總是成對密密排列在枝條上。枝干呈赤褐色,樹皮也像鱗片一樣,很有滄桑感,加上它一頭綠蓬蓬的枝葉,赤楠多像一個童顏老叟。這么有美感的赤楠,結(jié)出來的果實也令人賞心悅目,雖然只有一顆黃豆般大小,但長得一點也不茍且,有板有眼的,顆顆滾圓,像極了微型的石榴。成熟后,果實呈深藍(lán)色,視覺上更接近烏黑色,像藍(lán)寶石般亮晶晶的,看見就想摘來嘗嘗。小時候常摘烏黑的赤楠果來吃,雖然核大皮薄沒什么嚼頭,但那味道酸甜參半,解饞還是不錯的。
赤楠也叫山烏珠,山烏珠譯成客家話就是烏黑的珍珠。吃烏黑的赤楠常被“染嘴”,幾顆下肚后,從嘴唇到牙齒再到舌頭,滿嘴深藍(lán),就像吃了藍(lán)莓后留下的染色體,但誰也不會在意。包括桃金娘、地菍、野莓們,山上許多野果熟透后都藍(lán)得發(fā)黑,一旦入口就會染藍(lán)你那根貪婪的舌頭。
小時候,水果幾乎是生活中很陌生的詞。但細(xì)想之,童年的我們真不缺水果,山上的赤楠、菝葜、鹽膚木、多泥、野莓、地菍……四季野果填補了我們的轆轆饑腸,我們吃到了世上最鮮美的純天然水果。也正是這些酸甜苦辣咸的野果,讓我們認(rèn)識了五花八門的植物,包括許許多多日常中的植物,我們都是通過果實來認(rèn)識它們的,苦瓜、絲瓜……無不如此,只要記住它的果實,便記住了這個物種本身,果實成了人類命名物種的最簡標(biāo)識。
以前在山上看到赤楠總是長在灌木叢中,一副永遠(yuǎn)也長不大的樣子,以至認(rèn)為它是灌木無疑。后來在靈通山景區(qū)的原始森林中,看到一棵有碗口粗高六七丈的赤楠,眼前突然嗡地炸了一下,哇,原來它是喬木,是一棵需要耐心等待的喬木,而非灌木。冷靜一想就不覺得奇怪了,紛繁的世界,經(jīng)驗有時并不可靠。只要不被打擾,或許一棵草都能長出你的經(jīng)驗之外。
生活中,很多東西只有相似卻沒有相同。仔細(xì)打量赤楠,發(fā)現(xiàn)它像一棵袖珍版的紅榕,葉片、枝條、樹干甚至它們的樹皮和顏色都像同一型款的大小號,是否可以說赤楠就是一棵慢性子的紅榕,一棵長得細(xì)細(xì)小小的紅榕?然而,它有紅榕的生機(jī),卻沒有它那般野,安靜得令人心疼。
我喜歡赤楠的靜態(tài)之靜,它不像梧桐、木棉、楓樹這些高大喬木,它們太過喧騰,太過生猛,太過霸道,一拉架勢就把自己長成一尊天王老子似的模樣,與它們對視常有壓迫感。赤楠則完全相反,即使一棵赤楠同時散開千萬枝葉,你能感受到它旺健的生機(jī),卻依然不會覺得它鬧,就連開花結(jié)果這樣的大事,也是在悄無聲息中進(jìn)行,它綠騰騰的背后給人卻是安靜的力量。在成片的大樹下,它是一棵安靜的樹;在灌木叢中,它是一叢優(yōu)雅的灌木;在蔥蘢的山坡上,它是一處綠茸茸的風(fēng)景。
和許多名貴硬木一樣,慢性子的赤楠看似柔,卻不弱,它的枝干既堅且韌,鄉(xiāng)下人喜歡挑赤楠當(dāng)家什,但凡有點形狀的赤楠,都會被用作石磨轉(zhuǎn)芯、推把、刀把、面杖、杠子……不僅如此,木質(zhì)堅硬、紋理細(xì)膩的赤楠更是根雕藝術(shù)者的最愛,枝丫橫生、根須粗壯的赤楠,天生就是一個“雕塑”,無須多費工夫,看準(zhǔn)了,三五刀下去就能成型。往往還有天成般的藝術(shù)效果。5BE8C435-CB42-4040-8467-3E30085047C2
然而,根雕是凝固的符號,像赤楠這么優(yōu)雅的造型更適合當(dāng)盆景。密枝、細(xì)葉,虬枝飛舞,加上常年綠意盎然,和它凝神對視片刻便能讓人安靜下來。在快節(jié)奏的日常中,多需要這種柔和的色調(diào),來稀釋生活中鬧哄哄帶來的燥氣,把它擺在客廳、書房既雅且有生機(jī)。野外,所有新抽的芽葉都呈淡黃色,明顯有別于老枝葉的深綠色。赤楠的新枝葉除了淡黃色,芽芯上還呈淺紅色,就像一盞盞火焰,恍惚中,映照了心頭的一方山水。
一架赤楠,無論鬧市或陋室,都是一方清幽的山水。
牡荊
很多年來,我叫不出它的名字,一種從小與它打交道的植物,只因方言的差別,我無法準(zhǔn)確地寫出它的名字,但它始終烙在我心靈深處,神仙也無法剝離——牡荊。
牡荊客家方言叫“補荊子”。其實客家話是上古方言,它保留了許多上古漢語的痕跡。然而,沒有文字的方言,不可能正確地表達(dá)它原本的意思?!澳登G”和“補荊”二字在客家話中音相近,我懷疑,它原本就叫“牡荊”,“子”字是客家話的尾音,如普通話的兒化音,并不表達(dá)具體某個意思。客家先人從中原一步步走向南方的千山萬水時,生活中許多日常的事物叫著叫著,就日漸忘了它的書寫,只能憑發(fā)音來區(qū)分物與物的不同?;蛟S正因如此,童年再熟悉不過的“補荊子”,竟成了我需要刻意尋找,才能復(fù)原精神原鄉(xiāng)的“原件”。
牡荊在鄉(xiāng)下隨處可見,甚至比鹽膚木還不挑剔,山南山北,溝渠灘涂,到處都有它的身影。牡荊應(yīng)屬灌木,葉片細(xì)長,邊沿呈鋸齒狀。枝干淺黃色,樹干中間也有一個樹芯。木質(zhì)不硬,但特別韌,擰一擰可以當(dāng)藤蔓來捆柴。牧荊總是成叢成片扎堆生長,葉柄上長出三五片葉子,成復(fù)數(shù)出現(xiàn),鄉(xiāng)下人常說的分三杈或五杈,據(jù)說還有七杈的葉子,但極為罕見。
印象中,河邊的草地上長著成片牡荊,多得好似人工栽培。每年三四月到河邊放牛時,成片的牡荊長得綠蓬蓬的,新長的枝葉鮮嫩鮮嫩的,每片葉子似乎都蘊含著一個無聲的歡騰,那是看得見的一股生長力量,令人心情歡暢。但牡荊有一股很濃的味道,這味道有點像樟腦,似乎還要濃郁些,有一股特殊的香味。隨意摘幾片葉子在手上搓幾下,這味道便撲鼻而來,聞起來特別醒腦,而且驅(qū)蚊。但牛卻拒絕這個味道,它從不搭理牡荊,這讓成片的牡荊少了一個天敵。
然而,在鄉(xiāng)下常用牡荊來燒堿。記得每年端午節(jié)或重陽節(jié)前,幾乎每家每戶都會斫上十擔(dān)八擔(dān)的牡荊回來,曬干后放在石頭埕上燒。曬干的牡荊如干草一般,那一大堆牡荊燒起來,如一堆盛大的篝火,一群小伙伴們圍著它蹦呀跳呀,老鷹抓小雞、捉迷藏、跳房子,火光燭天的背后,孩子們總是提前上演節(jié)日的舞蹈。
待次日再看昨晚這堆篝火,這堆小山一般高的牡荊,最后都化成了少得可憐的一小堆灰燼。這時,母親總會很小心地把它裝進(jìn)一個陶甕里封起來。過些日子,只見她挑擔(dān)糯谷去碾米回來,節(jié)日的腳步就臨近了。這時,就到了牡荊灰大顯身手的時候,母親總會抓一大把牡荊灰放在沙鋁鍋里,再泡上開水,待其沉淀后,濾出干凈的堿水。堿水呈金黃色,讓它和糯米一起浸泡一夜,乳白色的糯米就變成金黃色,非常通透好看。用它包粽子,或用它再磨漿蒸飯,都別有一番風(fēng)味。鄉(xiāng)下人的堿粽和堿飯都用草木灰堿做,這味道才顯得純正。如今的食用堿都在商場里買,草木灰堿漸成記憶,堿粽和堿飯也不是原來的味道了。
牡荊除了燒堿,它還能釀油。大概是小學(xué)三四年級時,突然來一伙人,他們在店凹舊糖廠那里大量收購牡荊來釀油。一百斤大概能換一塊錢,這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不錯的營生。那陣子,我?guī)缀跏菦]日沒夜地斫牡荊,然后挑上它走到二三里外的舊糖廠賣給他們。那時個子小,一擔(dān)也就賣個四五毛錢。但對從來沒有零花錢的我們已是一筆不小的收獲。店凹是坪東和坪洄兩地的小集市。記得正是柿子上市季節(jié),一個腌柿子大概是兩毛錢。這樣挑一擔(dān)牡荊買一個柿子吃,還能剩幾毛錢,當(dāng)時覺得這買賣無比劃算。高興之余,便覺得有使不完的勁,一天就能斫三四擔(dān)牡荊去賣。不過,這種好事往往是一陣風(fēng),當(dāng)時來錢的路子少,只要能換錢的活路,幾乎成了一場全民運動,男女老幼都上陣,這樣村前村后大片的牡荊,不過十幾天工夫就被斫光,在舊糖廠的露天操場上堆得比山還高。誰能想到,牡荊能釀油,能換錢。聽大人說,釀成牡荊油,比黃金還貴。相比之下,那燒灰化堿簡直是暴殄天物,但我依然想念那金黃色的堿粽和堿粄。
在鄉(xiāng)下,牡荊除了燒堿,還有許多藥用。最常見的是用它的根熬湯治頭風(fēng),還有人用它的根或果來泡酒治耳聾,還有用它的花熬湯治心虛驚悸。但它的用法也頗講究,鄉(xiāng)下人執(zhí)著地認(rèn)定罕見的東西往往有特效。葉子七杈的牧荊最難尋,它的根自然是偏方的首選。就像街上叫賣的佛掌榕,佛掌榕的葉子也分杈,三杈五杈很常見,七杈則稀罕得多。叫賣者總會在一旁擺上幾片七杈的葉子,以示純正、金貴。
在缺醫(yī)少藥的年代,在鄉(xiāng)下,幾乎人人都是神農(nóng),手上都有幾個偏方,這些偏方未必科學(xué),但試的人多了,就有一些好的偏方得以世代相傳。也全靠這口口相傳的偏方解決日常的頭疼腦熱。母親曾有嚴(yán)重的風(fēng)濕,每到秋冬,腳腫難行,但她從不抓藥,總是用牡荊或艾葉熬一大鍋熱湯泡腳,泡到渾身發(fā)汗為止。時間一長,她的風(fēng)濕竟然也慢慢好了。
多花勾兒茶
多花勾兒茶,這名字聽起來陌生無比,文縐縐的還帶股學(xué)究味,但若說起童年時常玩的竹筒炮就再熟悉不過了,多花勾兒茶的果粒就是竹筒炮里的“子彈”,我們客家話俗稱它“逼爆”(音譯)。
小時候我們的玩具幾乎都是自制的。每年清明一過,上山摘金銀花或拾柴時,若遇上成串紅得發(fā)紫的“逼爆”,就順手折幾串回家。到家后,尋根細(xì)竹子,裁下四五寸長一截當(dāng)炮筒,再削一根細(xì)長比炮筒短一公分的小圓棍當(dāng)撞針。為方便操作,還把撞針一頭扎緊再裁下一端的竹節(jié)上,當(dāng)手柄,這樣只要往炮筒上先填塞一顆“逼爆”推到底,再填塞一顆“逼爆”快速推送,利用空氣壓縮原理,自然就把第一顆“逼爆”打出去了,而且還順利留住了第二顆“逼爆”擋在筒底。這就是我們小時候的竹筒炮,比現(xiàn)在店里的玩具槍有趣多了。村里十幾個小伙伴們在操場上一塊打起仗來,那相當(dāng)有陣勢。5BE8C435-CB42-4040-8467-3E30085047C2
竹筒炮制作簡單,操作簡便,而且它的“子彈”來源也不只是單一的“逼爆”,隨便撕張紙,把它浸濕揉個小紙團(tuán)就是竹筒炮的子彈。而當(dāng)時,紙張在鄉(xiāng)下是珍貴的,在資訊不發(fā)達(dá)的年代,一張舊報紙都是神圣的,它一再被閱讀,直至翻爛才作罷。家里能找到的除了作業(yè)簿就是課本。一些膽大的搗蛋鬼有時會撕作業(yè)簿甚至課本來當(dāng)竹筒炮的“子彈”,被大人發(fā)現(xiàn)后,后果不堪設(shè)想,呵斥是最輕的,往往一時痛快換來一頓皮肉之痛。久而久之,再也無人敢撕作業(yè)簿和課本來當(dāng)“子彈”。
其實,除了“逼爆”外,山上那些硬核小顆粒的野果都可當(dāng)竹筒炮“子彈”,赤楠、菝葜、酸藤子的果實,包括像藿香薊這樣有點黏性的草葉樹葉,摘下來搓幾下也可以。但真要玩得嗨起來,還是“逼爆”才過癮。這些只比麥粒稍大些的橢圓果實,核硬且飽滿,推送起來手感好,裝填速度快,打出去也有力度,玩起來利索,打起仗來才有沖殺的架勢。
然而,“逼爆”本身卻從不喧囂。多花勾兒茶還給人特別安靜的感覺。藤蔓不管人家死活也要踩到別人頭上去,荊棘也總是張牙舞爪一副玩命的樣子,甚至連茅草和芒萁都很張揚,一拉架勢就鋪天蓋地鋪排開來。而多花勾兒茶既不拉幫也不結(jié)派,一株兩株零星分布,總是靜靜地躲在山坡或溝谷的林地邊緣,它和灌木、茅草、荊棘都能當(dāng)鄰居。稀疏的枝條加上那小小的橢圓形葉片一點也不招搖,連它的花兒都開得那么細(xì)碎,就像一個無求之人,只要有處扎根,日子便安好,輕盈、從容、安靜。若不是那一大串一大串,色澤金黃如瑪瑙、黑紫發(fā)亮如珍珠的果實,幾乎很難注意到它的存在,而一年當(dāng)中果實成熟的日子也就那么幾天,它也就那么輕微地顯擺一下,好像刻意充當(dāng)一個補缺補漏角色似的把自己藏在草木間??偙缓雎?,卻依然存在,才是世上最佳的配角。
此外,這種鼠李科勾兒茶屬植物,從頭到腳都給人特別干凈的感覺。多花勾兒茶的枝干黃綠色,枝干連同葉片都光滑無毛,看上去特別光亮。它的葉子脈絡(luò)分明,陽光下葉片還有些透明,給人特別單薄的感覺。它那干凈看上去有些透明的嫩葉還可代茶飲,也贏得了茶的美稱。它不像其他很多花花草草,不是刺就是毛,甚至還像鋸子般會割人。而且,這種介于藤蔓和灌木間的植物,特別堅韌,還有扁擔(dān)藤、金剛藤的美稱,枝干常被用作牛鼻圈。
聽大哥說,多花勾兒茶近年在鄉(xiāng)下開始走俏,據(jù)說它的根可入藥,有祛風(fēng)除濕、散瘀消腫和止痛諸多功效。鄉(xiāng)下人用它泡酒試著治腰椎間盤突出,大哥說姨媽就是吃這藥酒把腰椎間盤突出治好的。這話未必是真,我懷疑姨媽除了腰椎間盤突出可能還伴有風(fēng)濕腫痛,鄉(xiāng)下的許多偏方很大程度上是對人下藥,往往有運氣成分,然而卻也并無道理,即使是斷腸草這樣的劇毒之物,也有人拿當(dāng)偏方使。偏方是有待進(jìn)一步驗證的處方,山上的每一抹綠色都是有待于認(rèn)知的秘方,或許在某一天,它們將成為大眾的健康衛(wèi)士。
然而,最讓人喜歡的還是它們的果實,這些金黃或者紫黑的“逼爆”就像一個發(fā)令槍,瞬間激活蟄伏在心里的游戲界面,童年溫馨的場景即時回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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