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寧［北華大學，吉林 吉林 132000］

啟蒙主義的定義起源于17、18世紀的歐洲，其主要任務是擺脫宗教神學對人的束縛。在20世紀初，歐洲啟蒙主義思想對中國也產(chǎn)生了振聾發(fā)聵的影響。追求進步的知識分子受到西方思潮的影響，主動承擔起思想啟蒙的重要責任，他們認為唯有解放國民精神，才有助于社會變革，首先必須要從根本上脫離封建文化，擺脫“三綱五?！钡氖`。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主要任務是開啟民智，對民眾進行反封建文化的啟蒙，而“五四”啟蒙主義文學則承擔起了批判封建專制文化的使命，主要形式是啟蒙主義小說。

魯迅堪稱“五四”啟蒙主義小說的鼻祖，代表作品有《狂人日記》《孔乙己》《風波》《阿Q正傳》等。魯迅的小說引發(fā)了國人對社會疾苦的思考，必須要從根本上批判封建專制文化，反映進步知識分子和農(nóng)民群體在思想革命中的具體表現(xiàn)。在魯迅小說的引領下，其他作家在不同方面拓展了魯迅開創(chuàng)的啟蒙主義主題。在“五四”期間，啟蒙主義主題可分為三類：其一，批判舊封建主義思想；其二，對個性解放以及追求個人幸福生活的向往；其三，對底層人民的憐憫和同情的主題。

丁玲啟蒙主義思想受魯迅的影響頗深。在紀念魯迅誕辰一百周年紀念日時，丁玲曾這樣說過，她最先接觸文學時，并不理解魯迅，而是在歷經(jīng)磨難之后，才通過閱讀魯迅的小說得到了精神上的安慰，才真正懂得了中國人民的痛苦根源。魯迅的啟蒙主義小說對丁玲的小說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

丁玲的小說主要以女性形象為主。在封建專制文化尤其是封建禮教的束縛下，女性的社會地位、家庭地位極其低下，男性將女性作為自己的附屬品，女性沒有尊嚴、自由，尤其是女性的情感欲望受到封建貞操觀念的束縛，她們沒有追求幸福生活的權利。受“五四”啟蒙主義思想的影響，丁玲塑造了眾多敢于對抗封建禮教，敢于追求自由解放與追求幸福生活的“獨立女性”形象。當然，丁玲的啟蒙主義思想一方面受魯迅的影響，另一方面與她自身的經(jīng)歷，尤其是她母親的影響是分不開的。

丁玲本人自幼喪父，從小寄人籬下，洞悉了封建禮教對女性身心造成的傷害。在封建大家庭里，女性沒有婚戀自由，只能聽從家長的安排，“包辦式”婚姻令女性苦不堪言。在那個時代，女性要追求自由幸福，只有一條道路可走，就是與封建大家庭徹底決裂。受母親獨立、堅強的性格的影響以及她對社會底層婦女深深的憐憫和同情之心，丁玲毅然從經(jīng)濟條件優(yōu)越的封建大家庭出走，開啟了文學之旅，開始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她要用筆為深受封建禮教壓迫的女性啟蒙，鼓勵她們勇敢地追求自己的自由和幸福。然而丁玲的文學和革命道路也不是一帆風順的。她一生顛沛流離、波折不斷。丈夫于1927年年底在上海被殺害，此時她的孩子才剛出生不久；六年之后，也就是1933年，她在上海被綁架，后囚禁至南京長達3年之久；1936年，她逃離虎口，奔波一路來到陜北根據(jù)地。這些痛苦的經(jīng)歷，不但鍛煉了她堅毅的品質(zhì)，而且為她積累了豐富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和題材，這些經(jīng)歷蘊含著她文學思想、文學創(chuàng)作的革新與變化，也促使她的小說呈現(xiàn)出階段性的變化。

丁玲的小說創(chuàng)作可以劃分為以下幾個階段：第一階段：加入左聯(lián)之前（1927—1930）；第二階段：左聯(lián)成立后（1930—1936）；第三階段：延安革命（1936—1949）；第四階段：新時期復出（1979—1986）。

一、不同時期女性形象分析

（一）第一階段：苦悶、感傷

丁玲這一時期的小說繼承了“五四”啟蒙主義思想，塑造了一些敢于沖破封建禮教對女性的束縛，勇敢地追求個性自由、追求幸福生活的“獨立女性”形象。然而，她們在追求自由、幸福的過程中屢屢遭受挫折，最后都以失敗而告終，因而陷入苦悶、彷徨、感傷的情緒當中，很多女性或病逝或自殺或沉淪。死亡對于她們來說是對封建禮教最徹底的反抗。她們之所以失敗，其主要原因是有的人雖然擺脫了自身封建大家庭的束縛，但是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封建男權意識仍然占據(jù)著社會的主導地位，男性只是將女性當作玩弄的工具，根本沒有付出真正的愛情，在他們虛偽的外表下，隱藏著無比骯臟、扭曲、齷齪的靈魂。在女性所追求的理想愛情、婚姻破滅之后，她們徹底走向絕望。如《夢珂》中的夢珂背井離鄉(xiāng)到上海學習藝術，目睹了男教師在眾目睽睽之下侮辱女模特，令她非常憤慨，于是毅然退學。在姑媽家生活之后，夢珂與溫文爾雅的表哥相愛了，同時，澹明也對夢珂表達了愛慕之情。然而當她深陷理想的愛情無法自拔時，殘酷的現(xiàn)實給她當頭一棒，原來兩個男人對她的愛情都是假的，都只是把她當作滿足欲望的工具。得知真相之后，她感到傷心、絕望，于是匆忙逃離了姑媽家。逃離姑媽家后，她既不想回到原來的封建大家庭中繼續(xù)被束縛，也不想過窮苦的日子，于是成為一名小演員，靠出賣色相生存，徹底淪為依附男性生存的附屬品。夢珂從封建大家庭掙扎著走了出來，又先后兩次擺脫了封建男權對她的欺壓，但最后還是又回到封建男權的世界中去了，這時她再也沒有力氣去掙扎了。

《莎菲日記》中的莎菲與夢珂一樣來自封建大家庭，她敢于對抗封建大家庭的約束，孤身一身來到北京，尋找她理想的愛情。當一名叫葦?shù)艿哪星嗄暾\懇而熱情地追求她時，她因為葦?shù)苄愿裆系娜毕荩瑳]有答應。當遇到英俊瀟灑的凌吉士之后，她對他產(chǎn)生了深深的愛慕之情。然而，凌吉士雖然外表俊朗，但是靈魂極其丑陋。于是莎菲深深地陷入了矛盾、痛苦之中，她甚至懷疑在這人世間是否有真正的愛情。她對愛情徹底絕望了，甚至得了重病也不去醫(yī)治，還想方設法摧殘自己的身體，最終因病去世。她最終選擇死亡，徹底擺脫封建禮教對她的束縛。

《阿毛姑娘》中的阿毛，無力反抗封建家庭給她安排的“包辦式”婚姻，嫁給了自己不愛的農(nóng)民小二?？吹洁従尤慵藿o軍官當小老婆后，過上了富足的生活，她很羨慕，當她又去城里看過一次之后，更加堅定了要到城里尋找真正的愛情、過富裕生活的決心。當她告訴家人她要去城里當模特時，引來了家人的一致反對。公公、婆婆辱罵她，丈夫打她。她得知丈夫并非真的愛她，然而當她看到原本羨慕的三姐等女性相繼落魄的樣子之后，她才真正地明白，浮華的城里生活只是短暫的，不能長久。于是她對這個世界徹底失望了，最后選擇了自殺，徹底擺脫了封建禮教對她的壓迫。

（二）第二階段：覺醒、改變

隨著五四新文化運動思潮的減退，“五四”啟蒙主義在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地位也逐漸減弱，并逐漸開始裂變。1930年左聯(lián)成立后，“五四”啟蒙主義文學徹底走向了革命文學。但是“五四”啟蒙主義并沒有完全消失，而是處于邊緣地位。在丁玲加入左翼后，她的創(chuàng)作方向發(fā)了改變，由原來的反封建禮教轉向了革命，創(chuàng)作出了一些革命與戀愛相結合的小說，如《韋護》《一九三零年春在上?！返?。應左翼作家執(zhí)行委員會關于文藝要面向大眾的呼吁，她創(chuàng)作了反映社會轉型時期農(nóng)民心理變化的一系列小說。如《水》《夜會》《母親》《韋護》等。

《韋護》中的韋護是一名革命者，與漂亮的麗嘉一見鐘情并熱戀，因享受甜蜜的愛情受到同事的質(zhì)疑，韋護很自責。在革命工作與甜蜜愛情發(fā)生矛盾時，他選擇了革命工作，于是悄然離開了心愛的麗嘉。麗嘉為此一度陷入悲傷的狀態(tài)，明白真相后，她決心追隨韋護的步伐，積極投身于革命。由莎菲到麗嘉，一個苦悶、感傷，一個覺醒、改變，體現(xiàn)出作者創(chuàng)作理念的極大變化。麗嘉的覺醒與改變也體現(xiàn)了“五四”啟蒙主義思想。

《母親》是以丁玲的母親余曼貞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女主人公于曼貞原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少奶奶，丈夫病逝后，她逐漸覺醒，決定自立自強，獨自撫養(yǎng)兩個孩子。而且她沖破重重困難，進入新式學校讀書，接受新思想的熏陶。與她同時入學的學生有很多都半途而廢了，但是她一直堅持，并最終走向了革命道路。在余曼貞身上彰顯著“五四”啟蒙主義的光輝，她敢于對抗封建禮教的束縛，放開纏足，接受新式教育，敢于追求自由與解放，并最終走上了革命道路。

（三）第三階段：執(zhí)著、抗爭

1936年，丁玲來到延安后，又進一步拓展了創(chuàng)作空間，她以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創(chuàng)作出了展現(xiàn)革命根據(jù)地新生活的小說。在這一時期主要代表作品有《我在霞村的時候》《在醫(yī)院中》等。

《我在霞村的時候》的主人公貞貞，為了擺脫封建“包辦式”婚姻的束縛，離開家鄉(xiāng)后被日本人抓獲，淪為了日本軍營中的一名軍妓。她在日本軍營備受凌辱，但是她不想死，她要堅強地活著，而且還要活得更有意義。受革命者的委托，她利用在日本軍營的便利條件，多次為革命者傳送情報。后來在革命者的營救下，她從日本軍營成功逃脫回到了家鄉(xiāng)。然而，深受“封建貞操”觀念毒害至深的村民，對她的遭遇沒有憐憫之心，反而認為被日本人蹂躪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情，村民總是以異樣的目光看待她，對她的精神打擊很大。最后，她忍無可忍，最終離開家鄉(xiāng)，投奔了延安革命根據(jù)地。貞貞的身上帶有“五四”啟蒙主義思想，她敢于反抗封建禮教，尊重生命，敢于追求自由和個性解放。對此，作者給予貞貞高度的贊揚，同時對封建禮教進行了嚴厲的批判。《我在霞村的時候》這部小說，創(chuàng)作題材新穎、獨特，代表了丁玲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的創(chuàng)新與突破。

《在醫(yī)院中》的陸萍是延安一個小醫(yī)院的產(chǎn)科醫(yī)生。醫(yī)院的領導封建男權思想嚴重，歧視女性，對陸萍提出的合理化建議堅決不予采納；醫(yī)護人員不思進取、安于現(xiàn)狀、自私麻木，就連病人都是愚昧無知的。陸萍想改變現(xiàn)狀，但是只憑她一己之力是無法改變的，于是她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在作品中，作者側重于陸萍的心理描寫，通過其心理變化，突出表現(xiàn)了革命隊伍中存在的封建思想弊端。后來她聽從別人的建議，毅然沖破封建男權對她的束縛，離開了醫(yī)院，走向了再學習之路。作為一名醫(yī)生，陸萍秉承對工作、對病人負責的態(tài)度，敢于與封建男權進行抗爭，體現(xiàn)了“五四”啟蒙主義思想，最終她走向再學習的道路，取得了勝利，走向了“新生”。

（四）第四階段：堅守、奮進

1979年至1986年，是丁玲在新時期的復出階段。歷經(jīng)近三十年文學創(chuàng)作空白期，75歲高齡的丁玲復出，并且在短短7年時間里，創(chuàng)作出大量的文學作品，多達90多萬字。這一時期的小說主要有《杜晚香》《牛棚小品》?！抖磐硐恪分械亩磐硐?，在新中國成立前是一個受到封建制度壓迫的小童養(yǎng)媳，后來積極參加黨的群眾工作。建設北大荒后，她又隨丈夫去北大荒參加火紅的農(nóng)墾事業(yè)。杜晚香由一個童養(yǎng)媳成長為一名投身于工業(yè)建設的共產(chǎn)黨員，并且積極對知識青年進行思想啟蒙，在她的身上體現(xiàn)了“五四”啟蒙主義思想?！杜Ｅ镄∑贰分v述的是丁玲和其丈夫陳明在勞動改造期間，相互鼓勵、相互支持、相互關愛、相濡以沫的故事，體現(xiàn)了人性的善良、美好，是“五四”人道主義情懷的具體體現(xiàn)。

二、與女性形象相對照的男性形象

（一）“先天缺陷”的男主人公

自20世紀以來，女性作家開始站在女性的角度描寫男性形象，與男性作家站在男性的角度描寫的男性形象存在強烈的反差。男性作家筆下的人物形象多是男強女弱，男主人公多是正面形象；而女性作家筆下的主人公多是女強男弱，女主人公一般都接受過新思想的影響、自我意識逐漸覺醒、敢于逃離封建舊家庭、勇敢地追求個人解放和婚姻自由，同時又敏感多疑、對未來感到迷茫。女性作家多是以批判的角度對待其筆下的男主人公的，這些男性普遍具有比較強的男權意識，不尊重女性，把女性當作滿足他們感情欲望的工具，男性多是以負面形象呈現(xiàn)的。如丁玲筆下的曉淞虛偽、好色，凌吉士卑劣、陰險，葦?shù)苣懶　⑴橙醯?。在小說中，丁玲在創(chuàng)作初期對男性形象持揭露和批判的態(tài)度，對敢于沖破封建禮教束縛、勇敢追求個性自由、解放的女性給予贊揚，體現(xiàn)了“五四”啟蒙主義思想，同時對她們面對社會大環(huán)境的壓迫，面臨失敗而表現(xiàn)出的孤獨、彷徨、感傷情緒表示同情與憐憫。

（二）“完美無缺”的男主人公

丁玲的前期創(chuàng)作，受“五四”啟蒙主義思想的影響，主要利用文學創(chuàng)作承擔起對女性進行反封建禮教啟蒙的任務，因此，她塑造了一些或性格或人性或心理都有瑕疵的男性形象。當她加入左聯(lián)后，為適應革命的需要，她的創(chuàng)作方向發(fā)生了具有轉折性的調(diào)整，同時也塑造了一些具有正面形象的革命者，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韋護》中的韋護。

韋護來自封建大家庭，受過良好的教育，擁有體面的職業(yè)。他博學多才、英俊瀟灑、儒雅浪漫，是女性心目中理想的生活伴侶的形象，贏得了溫柔美麗的小資產(chǎn)階級女性麗嘉的愛慕。盡管韋護也很愛麗嘉，但不得不暫時放棄。因為韋護是革命者，在愛情與革命的抉擇中，他選擇了革命。他這一壯舉，也深深地打動了麗嘉，麗嘉原諒了他的不辭而別，從此決心追隨韋護的步伐，走上了革命道路。

（三）從“先天缺陷”到“完美無缺”的男主人公

繼《韋護》之后，丁玲又成功地塑造了一些富有正能量的先進農(nóng)村基層干部形象。這些人起初身上有這樣或那樣的不足，甚至思想還比較落后，也就是“先天缺陷”，但經(jīng)過逐漸覺醒之后，產(chǎn)生了從平凡向崇高的轉變，成為“完美無缺”的人?！短栒赵谏８珊由稀分v述的是在土地革命中，農(nóng)民階級和地主階級錯綜復雜的矛盾沖突。作品中的男主人公張裕民是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在土地改革前，他對土改工作有過懷疑，對錢文貴的狡猾認識不足，在斗爭中，思想上曾動搖過，他還有賭博、酗酒等不良習慣，也與一名女子有過不正當關系。土地改革開始后，在黨組織的幫助和改造下，他開始覺醒，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成為暖水屯的黨支部書記，參與領導農(nóng)村的土地改革工作。面對形勢復雜、艱巨的土改工作，他始終能夠保持清醒的認識，始終掌控著斗爭的主動權。張裕民由一名農(nóng)民蛻變?yōu)橐幻鶎宇I導干部，由一個有瑕疵的人成長為一個堅定的共產(chǎn)黨員。

三、結語

丁玲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一個獨特的女作家，從20世紀30年代開始創(chuàng)作，50 年代至80 年代經(jīng)歷了近三十年文學創(chuàng)作空白期；1979年，75歲高齡的她重新復出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丁玲主要受魯迅啟蒙主義小說的影響，塑造了眾多敢于沖破封建禮教束縛、敢于追求個性解放、敢于追求自由婚姻、敢于投身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的女性形象?！拔逅摹眴⒚芍髁x思想是她小說創(chuàng)作堅持的總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