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魯迅的課堂教學,保持了務本與求活之間的平衡,將現(xiàn)實觀照與文化批判相結合,并展現(xiàn)出冷峻平緩的課堂教育姿態(tài)。選取魯迅的課堂教學這一獨特視角,通過研究魯迅課堂教學實踐的大量細節(jié),挖掘魯迅教育實踐中的獨特個性與豐富內涵,檢證魯迅的"立人"教育思想。
關鍵詞:魯迅;課堂;"立人";語文教育
魯迅的文章,在他生前就常被選人各類中小學課本之中,數(shù)量之多,是其他現(xiàn)當代作家難以企及的。一些研究者甚至認為,魯迅的作品"能成為現(xiàn)代文學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很大程度上與人編中小學語文教材有關"①。魯迅不僅是近百年來現(xiàn)代語文教材選文的主要作者之一,而且他本人也多年從事教育,在教育教學的過程中一如既往地保持了他鮮明的個性與精神,是當時最受人歡迎的教師之一。
筆者選取魯迅的課堂教學這一獨特視角,通過研究魯迅課堂教學實踐的大量細節(jié),挖掘魯迅教育實踐中的獨特個性與豐富內涵,探尋魯迅的"立人"教育思想。
一、保持務本與求活之間的平衡
魯迅從教多年,早年留學回國,在浙江兩級師范學堂、紹興府中學堂、紹興初級師范學校擔任過生理學、化學等教員,教的是理科。后來隨教育部遷往北京。1920年秋開始在北京大學、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等學校授課,講授"中國小說史"等課程,教的是文科,而且是與文學有關的課程。魯迅是著名的文學家、思想家,是一位語文大師。他以語言、文學來"立人",投身于中文文學教育,可謂適得其所。
當時在北大等高校,有教師自行編發(fā)課程講義的制度。魯迅教授"中國小說史",就曾制作課程講義,后來根據(jù)課程講義整理成學術名著《中國小說史略》。魯迅學識淵博,每次上課,他都緊扣教學內容,上得十分扎實。當時北大法文系學生?;?,曾撰有《回憶魯迅先生》一文,寫道:"魯迅先生講課,是先把講義念一遍,如有錯字告訴學生改正,然后再逐段講解。先生講課詳細認真,講義字句不多,先生講起來援引其他書中有關故事,比喻解釋,要讓學生對講的課了解明白。"
魯迅上課伊始即念講義,直奔授課內容,開門見山,沒有任何的導語或花架子,十分干脆。而且先將講義文本疏通一遍,在學生理解講義內容的基礎上再深入闡發(fā),循序漸進,切實可靠。但魯迅又絕不是一字一句死扣講義的呆板之人。當時的學生、日后的夫人許廣平在《魯迅回憶錄》中稱:"魯迅講書,不是逐段逐句的,只是在某處有疑難的地方,才加以解釋。"①另一位學生、著名詩人馮至則回憶魯迅上課是"念了一遍講義后,再抽出幾個問題講一講。"(《馮至同志訪問記》)可見,魯迅會有選擇性地針對疑難問題進行講解,突出重點,綱舉目張。這樣的課堂,在教學內容上幾無瑕疵,但顯然還不夠藝術——僅僅是照著講義的路線,講授基本的授課內容,還不能讓課堂十分活躍。魯迅并非一味謹守教學內容的人,他有時似乎故意要開點無傷大雅的玩笑,調動課堂氣氛。他的學生王儒卿曾在《回憶魯迅》一文中有這樣一段回憶:
魯迅老師與我們講課時,講完《紅樓夢》那一部分,他問道:"你們愛不愛林黛玉?"當時許多同學都不假思索,隨口亂答。其中一個同學反問道:"周先生你愛不愛?"答曰:"我嫌她哭哭啼啼。"
這個關于林黛玉的玩笑,當時不同的學生都有回憶記載,可見是魯迅常用的。它引起了學生的哄堂大笑,確實調劑了課堂氣氛。但其內容與教學并無太多關聯(lián),偶一為之,效果很好。如果常常講這樣一些無關痛癢的笑話,課堂里雖然充滿了快樂的笑聲,但整堂課未免又顯得太散漫松懈,不夠嚴肅了。魯迅學識淵博,當然另有高招。當時的學生、日后的著名語言學家魏建功回憶魯迅講課"是最典型的理論聯(lián)系實際的……多半就了講義上的論點加以發(fā)揮補充"。(《憶三十年代的魯迅先生》)魯迅在闡述清楚講義論點的基礎上,進行"發(fā)揮"和"補充",擴寬學生的知識視野,同時打開課堂的教學空間。另一位學生、小說家許欽文在《憶春光社》一文中的回憶更為具體:
往常他在《中國小說史略》的課上,也常常附帶地講些文學批評和新小說的作法,這次講得范圍更加廣,也談到果戈理和契訶夫等的作品,對于我們的幫助是很大的。
魯迅的發(fā)揮與補充,是根據(jù)課堂教學內容來的。在講授中國小說史的基礎上,附帶地講些文學批評和新小說的作法,顯然能加深學生對于中國古典小說的感受和領悟。同時,還加人西方作家的作品進行比較,"談到果戈理和契訶夫等的作品",學生的興趣想來會更高。我們再來看許廣平在《魯迅回憶錄》一書中的一段更為詳細的回憶,看看魯迅是如何即興發(fā)揮的:
講到第十四篇《元明傳來之講史》,談到宋江故事時:魯迅說,小說乃是寫的人生:非真的人生)故看小說第一不應把自己跑入小說里面)又說看小說猶之看鐵檻中的獅虎:有檻才可以細細的看:由細看以推知其在山中生活情況)故文藝者:乃借小說——檻——以理會人生也)檻中的獅虎:非其全部狀貌:但乃獅虎狀貌之一片段)小說中的人生:亦一片段:故看小說看人生都應站立在第三者地位:切不可鉆入:一鉆入就要生病了)
從宋江的故事談到小說與人生的關系:并且通過巧妙設喻:點明"故文藝者:乃借小說——檻——以理會人生也"的文藝道理:勸勉青年學子"看小說看人生都應站立在第三者地位:切不可鉆人:一鉆人就要生病了":觀點深刻:而且十分生動:可以看出魯迅即興設喻、現(xiàn)場發(fā)揮的良好口才)或許正是因為如此:當年的學生俞念遠才在《回憶魯迅先生在廈門大學》一文中寫道,
他的講學:并不像一般名教授那樣只管干巴巴的一句一句的讀講義:枯燥無味地下定義)他的講話也和他的作品那樣的豐富多彩……聽他講學:好像小學生聽老師講有趣的故事那樣:恐怕時間過的太快)
講課能讓學生感覺"像小學生聽老師講有趣的故事那樣:恐怕時間過的太快":魯迅課堂的活躍、生動與豐富:可見一斑)這樣的文學課堂:在務本與求活之間:有了良好的平衡:是十分成功的)
二、將現(xiàn)實觀照與文化批判相結合
以上所論:僅僅是從務本與求活兩個方面來談魯迅的教學方法和教學內容)但不是只有魯迅一個人擁有良好的口才和淵博的學識:其他優(yōu)秀的教師或學者也能做到)因此:我們還需要進一步探討:發(fā)掘魯迅獨特的課堂教學個性)
魯迅曾在多個場合勸勉青年人"應做的功課已完而有余暇:大可以看看各樣的書:即使和本業(yè)毫不相干的:也要泛覽"①)他希望學生有較為遼闊的文化視野:"必須和實社會接觸:使所讀的書活起來!"用自己的眼睛去讀世間這一本活書"②)魯迅反對青年人"鉆進研究室"讀死書:脫離社會實踐:成為一個被動、麻木的知識學習者)或許正是因為如此:他在課堂上常常聯(lián)系現(xiàn)實:聯(lián)系社會和人生:引導學生觀察和關懷社會)北大學生孫玉珍在《魯迅先生怎樣教導我們的》一文中曾回憶,
那天講唐宋傳奇:講了些霍小玉、崔鶯鶯等才子佳人的故事后:故意把話題引到"精神分析學"上來:說道,"近來常聽人說:解決性的饑渴:比解決食的饑渴要困難得多)我雖心知其非:但并不欲與之爭辯)此輩顯系受弗洛伊德派學說的影響:或為真信:或僅趨時:爭之何益:徒費唇舌而已)……"那天先生講話:記得大概到此為止,中間幾度引起全體同學大笑:但先生的面部表情:始終是冷靜的、嚴肅的。
從唐宋傳奇中霍小玉、崔鶯鶯的古老故事,引申到當下的"精神分析學"上來,并對當時社會上"弗洛伊德派學說"的信徒作出批評。魯迅的文學課堂,顯然不是拘泥于講義知識的教學。這樣的教學,既調動了課堂氣氛,又教會了學生觀察和思索。不過,身處二三十年代軍閥混戰(zhàn)、民不聊生的現(xiàn)實之中,魯迅觀照現(xiàn)實社會與人生的態(tài)度,常常帶有其小說、雜文中一貫的批判色彩,這讓他的課堂有了不同尋常的現(xiàn)實感和深度。許廣平曾在《魯迅回憶錄》一書中回憶他講授"中國小說史"時的風采:
《唐之傳奇文》中談到元旗的《鶯鶯傳》,其后來的各自分飛,張生解釋為"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因而舍棄鶯鶯,社會上(時人)多許張為善補過者云。魯迅于講解時不以為然,他同意有人說《會真記》是寫的元稹自己的事,目的在辯護自己。是屬于"辯解文"一類,不是為做小說而做的。
從《會真記》魯迅又談到中國人的矛盾性。他說:中國人(指舊文人)矛盾性很大,一方面講道德禮義;一方面言行又絕不相關。又喜歡不負責任,如《聊齋》的女性,不是狐就是鬼,不要給她穿衣食飯,不會發(fā)生社會督責,都是對人不需要負擔責任。中國男子,一方面罵《會真記》《聊齋》;一方面又喜歡讀這些書,都是矛盾性存在之故。
從對元租寫作《會真記》真實目的的深刻洞察,到由此引申出"中國人的矛盾性",批判中國人國民性格里的矛盾和虛偽,進行他那著名的"國民性批判",魯迅的課堂,充滿了思維的張力和現(xiàn)實的考量。在不知不覺中,引導學生發(fā)展批判性思維,樹立批判精神?!遏斞溉ぜ饧斑z補編》中有一則《備考:魯迅先生的笑話》,是當時他的學生(筆名ZM)發(fā)表在報紙上的,其中引錄了魯迅在課堂上的一段講話(可參見《華蓋集·后記》),也非常精彩:
講話和寫文章似乎都是失敗者的征象。正在和命運惡戰(zhàn)的人,顧不到這些,其有實力的勝利者也多不做聲。譬如鷹攫兔子,喊叫的是兔子不是鷹;貓捕老鼠,啼呼的是老鼠不是貓;鷂子捉家雀,啾啾的家雀不是鷂子。又好像楚霸王救趙破漢,追奔逐北的時候,他并不說什么,等到擺出詩人面孔,飲酒唱歌,那已經(jīng)是兵敗勢窮,死日臨頭了。最近像吳佩孚名士的"登彼西山,賦彼其詩",齊贊元先生的"放下槍桿,拿起筆桿",更是明顯的例子。
吳佩孚兵敗之后賦詩言志,自喻清高,齊燮元"放下槍桿,拿起筆桿"為自己的軍閥行徑遮丑,都是當時重要的社會新聞。魯迅從"講話和寫文章似乎都是失敗者的征象"這一感嘆人手,多方設喻,獨辟蹊徑,竟然從鷹攫兔子、貓捕老鼠講到了楚霸王"擺出詩人面孔"的"垓下悲歌";最后,又從歷史返回現(xiàn)實,直接諷刺和抨擊吳佩孚、齊燮元等軍閥兵敗勢窮之后,以詩文創(chuàng)作為自己粉飾的現(xiàn)實,犀利痛快,頗有其雜文的風格。聯(lián)想之豐富、思路之幽默、諷刺之直接,都可以看出"魯迅先生講話是有高度藝術的,①。
魯迅在課堂上的現(xiàn)實觀照和文化批判,往往不是直露的抨擊或怒斥,而是頗帶幽默感的諷刺。這種高超的語言藝術,既帶給學生不一樣的思維刺激,教給他們觀察社會的方法,又不讓課堂帶有過多的火藥味,保持了課堂的雅潔與嚴肅。學生荊有麟在《魯迅教書時》中稱魯迅上課"有幽默感",注重語調和口氣的調配,"不論講什么,他是要將那奇異的特點,用常人所不大應用的語句,形容出來。聽的人便會起一種興味感"。而且視野開闊信息豐富,"無論他講什么,不管是引證或比喻,那材料要格外豐富而生動,②。他在《魯迅教書時》一文中詳細記載了魯迅上課的過程:
記得先生上課時,一進門,聲音立刻寂靜了,青年們將眼睛死盯住先生,先是一陣微笑,接著先生便念出講義上的頁數(shù),馬上開始講起來,滔滔如瀑布,每一個問題的起源,經(jīng)過,及先生個人對此的特殊意見。先生又善用幽默的語調,講不到二十分鐘,總會聽見一陣轟笑,先生有時笑,有時并不笑,仍在繼續(xù)往下講。曾憶有一次,在北大講《苦悶的象征》時,書中舉了一個阿那托爾法郎所作的《泰倚思》的例,先生便將泰倚思的故事人物先敘述出來,然后再給以公正的批判,而后再回到講義上舉例的原因。時間雖然長(先生授課,兩小時排在一起繼續(xù)講兩個鐘頭,中間不下堂)些,而聽的人,卻像入了魔一般。隨著先生的語句的思想,走向另一個景界中了。要不是先生為著疏散聽者的腦筋,突然就冒出個幽默話來,使大家轟然一笑,恐怕聽的人,會忘記自己在課堂上的……
魯迅上課開講是"念出講義上的頁數(shù),馬上開始講起來",直接利落。講課時,將幽默諷刺和現(xiàn)實批判相結合,將思維發(fā)散和課程講解相結合的授課風格,幾乎能讓學生"人了魔一般,"會忘記自己在課堂上的",產(chǎn)生了強大的課堂魅力。另一位學生,當時北大英語系的董秋芳在《我所認識的魯迅先生》一文中也有相似的回憶:
魯迅先生在北大授的是"中國小說史"課,講授間隨時加入一些意味深長的幽默的諷刺話,使得聽者忘倦,座無隙地。我也常常抽空去聽,我一看到他的神態(tài),就覺得他不是一個普通的教授。
"諷刺"而能"幽默"和"意味深長",難怪能讓"聽者忘倦,座無隙地"。這種課堂魅力,讓魯迅大受歡迎,慕名而來的學子擠滿了教室。荊有麟回憶"每次遇到先生講課時,連校外人都有許多去聽講。講義不夠是小事,校外人將課堂常常坐滿,而選先生課的學生,反而無座位可坐,亦是常常有的事,③。有些學生聽"中國小說史",聽了一遍還要聽第二遍,甚至連續(xù)聽上三四年的也有不少。反復聽同一門課程而不厭倦,可見魯迅在課堂上是如何善于變化和發(fā)揮。他雖然講授的是同樣的知識,但卻能夠聯(lián)系不同學問與社會現(xiàn)實,加以幽默的發(fā)揮乃至諷刺,絕少重復,這真的是教學生"用自己的眼睛去讀世間這一本活書"了。魯迅大概是當時最受歡迎的教授之一。不過,相對于這種熱鬧的聽課效果,更應該關注的或許是他對聽課學生的心靈影響,即魯迅的課堂在學生內心深處留下的印記。當時的學生,后來成為著名歷史學家的尚鉞曾撰《懷念魯迅先生》一文,文中說道:
我一直這樣聽了先生三年的講授。這中間,從一部《中國小說史略》和一本《苦網(wǎng)的象征》(雖然未經(jīng)詳細地記錄和研讀)中,我卻獲得了此后求學和做人的寶貴教育。
讀書不僅學到了知識,更學到了"求學和做人的寶貴教育",這樣的課堂,確實具有濃郁的"立人"色彩。當時的學生,后來成為小說家的王魯彥有一篇《活在人類的心里》,更為細致地描述了魯迅在青年學生心頭所引起的不一樣的震撼,
他敘述著極平常的中國小說史實,用著極平常的語句,既不贊譽,也不貶損。然而,教室里卻突然爆發(fā)出笑聲了。他的每句極平常的話幾乎都被迫地停頓下來,中斷下來。每個聽眾的眼前赤裸裸地顯示出了美與丑、善與惡、真實與虛偽、光明與黑暗以及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大家在聽他的"中國小說史"的講述,卻仿佛聽到了全人類的靈魂的歷史,每一件事態(tài)的甚至人心的重重疊疊的外套都給他連根撕掉了。于是教室里的人全笑了起來,笑聲里混雜著歡樂與悲哀,愛戀與憎恨,羞慚與憤怒……
這種描述略帶夸張,但也不失某種內心的真實。請注意這樣一些詞句,"赤裸裸地顯示出""全人類的靈魂的歷史""每一件事態(tài)的甚至人心的重重疊疊的外套都給他連根撕掉了",這些詞句無一不顯示出魯迅教學中深刻而濃烈的批判性思維和表達。就是在這樣充滿幽默感和諷刺性的揭露與批判之中,在這樣充滿笑聲的課堂氛圍里,魯迅讓學生感受到了現(xiàn)實的復雜和豐富,學會了獨立思考和批判性地看待現(xiàn)實。許多學生因此對于社會和人生有了不一樣的發(fā)現(xiàn)和思考。這不就是"立人"教育思想的生動實踐么?美國學者內爾·諾丁斯在《批判性課程,學校應該教授哪些知識》一書中指出,"批判性"并不意味著"壞",也并不意味著"批評",相反,它意味著"看到更遠處",意味著內外反思。魯迅的課堂就是這樣一種讓學生內外反思、"看到更遠處"的課堂。內爾·諾丁斯在書中還說,不能使"學生滿足于破壞性批判,成為技能嫻熟但沒有感情的批判者"。魯迅混雜著"歡樂與悲哀,愛戀與憎恨"的課堂教育,充滿了對現(xiàn)實的關懷和反思,蘊含著一種濃烈的情感。有了這樣的情感,才能讓學生在批判中成為這個世界的建設者、關懷者。
三、展現(xiàn)冷峻平緩的課堂教育姿態(tài)
但魯迅又絕不僅僅是一個熱烈而深沉的批判者。魯迅身上有更為復雜的東西,這些東西轉化成課堂上的某種心態(tài)和神態(tài),塑造了魯迅課堂不一樣的韻味。
按理說,一個教師教課教得如此成功,幾乎將教師的魅力發(fā)揮到了極致,他應該為此而高興,為此而心滿意足、顧盼自得吧?但魯迅偏偏沒有。講臺上的他仍然有著某種沉重的灰色感。這或許與魯迅一生在絕望之中的掙扎和反抗有關。在給許廣平的一封信(出自《兩地書》)中,魯迅說道:
我其實哪里會"立地成佛",許多煙卷,不過是麻醉藥,煙霧中也沒有見過極樂世界。假使我真有指導青年的本領——無論指導得錯不錯——我絕不藏匿起來,但可惜我連自己也沒有指南針,到現(xiàn)在還是亂闖。倘若闖入深淵,自己有自己負責,領著別人又怎么好呢?我之怕上講臺講空話者就為此。
"上講臺"成了"講空話",因為連自己也找不到世界的希望所在。"我連自己也沒有指南針,到現(xiàn)在還是亂闖。倘若闖入深淵,自己有自己負責,領著別人又怎么好呢?,教育者本是負有引導和教育責任的人,但教育者本身也處于"荷戟獨彷徨,之中,覺得"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兩地書》),又如何來引導和教育他人呢?這種感覺,總讓人想起他在《吶喊·自序》里說到過的"鐵屋子的比喻":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F(xiàn)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shù)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這或者是一個啟蒙者、教育者最沉重的心結了吧。教師,應讓學生學到應有的基本知識,并且引導他們獨立、大膽地正視現(xiàn)實、批判現(xiàn)實,成為現(xiàn)實的批判者、關懷者、建設者。然而,在黑暗的現(xiàn)實里,清醒、敏銳的青年學生必將承受黑暗帶來的重壓與苦楚。歷史和現(xiàn)實中的"鐵屋子,是"萬難破毀,的,講臺上的旁征博引、左右逢源,帶來的只是教育者內心的某種自我反省乃至嘲諷。魯迅后來也曾表述過同樣的心境:"弄清了老實而不幸的青年的腦子和弄敏了他的感覺,使他萬一遭災時來嘗加倍的苦痛,同時給憎惡他的人們賞玩這較靈的苦痛,得到格外的享樂。"(《答有恒先生》)這種在黑暗的現(xiàn)實中掙扎彷徨的矛盾,讓魯迅的教育實踐有了一層不一樣的沉重感。講臺上的魯迅雖然學識淵博,講課極其生動精彩,但其內心,卻永遠難以有成功的教育者那種自我欣賞的躊躇滿志了——對他自己來說,講臺上的教育,是永遠難以成功,甚至值得懷疑的吧?
汪暉①、錢理群②等學者將魯迅的人生哲學界定為"反抗絕望",那么,魯迅的教育學,就是一個"反抗絕望,者的教育學了。或許正是這種獨特的心態(tài),讓魯迅在課堂上有了一種別樣的冷峻與通透。王魯彥在《活在人類的心里》一文中寫道:
他站住在講桌邊,用著銳利的目光望了一下聽眾,就開始了"中國小說史,那一課題。……說起話來,聲音是平緩的,既不抑揚頓挫,也無
慷慨激昂的音調。他那拿著粉筆和講義的兩手、從來沒有表情的姿勢,幫助著他的語言。他的臉上也老是那樣的冷靜,薄薄的肌肉完全是凝定的。
他敘述著極平常的中國小說史實,用著極平常的語句,既不贊譽,也不貶損。然而,教室里卻突然爆發(fā)出笑聲了?!墙淌依镉趾鋈划惓lo默了,可以聽見脈搏的擊動聲。魯迅先生冷靜蒼白的臉上始終不曾露出過一絲的微笑。
魯迅授課,只是"用著銳利的目光望了一下聽眾",就開始講課。他絕不故作親切。他的聲調并不抑揚頓挫或慷慨激昂,而是十分"平緩,;他的姿勢是"沒有表情,的,"臉上也老是那樣的冷靜,薄薄的肌肉完全是凝定的"。雖然學生哄堂大笑,課堂氣氛極為熱烈,但"魯迅先生冷靜蒼白的臉上始終不曾露出過一絲的微笑"。相對于學生的熱烈、快樂,魯迅的冷靜乃至冷峻就頗為耐人尋味了。這種冷靜與冷峻讓許多學生印象深刻。孫席珍也回憶"中間幾度引起全體同學大笑,但先生的面部表情,始終是冷靜的、嚴肅的"。俞念遠在《我所記得的魯迅先生》一文中說,"他自己在講壇上是不多笑的;可是他的諷刺的新銳語,卻使學生不得不笑的"。幽默犀利的魯迅,為什么在講臺上如此冷峻,以至于不茍言笑呢?當年的學生也在玩味,他們也在思索講臺上魯迅先生的"笑,與"不笑"。王冶秋在《懷想魯迅先生》一文中寫道:
鐘一響,他就踏著鐘的"尾聲","擠,進了課室。記得只是帶個小布包,打開,取出來《小說史略》的講稿:翻開便講,有時講得把人都要笑死了,他還是講,一點都不停止,一點也沒有笑容。他本心并沒有想"插科打諢,故意逗人笑的含意,只是認真的講,往深處鉆,往皮骨里擰,把一切的什么"膏丹九散,三墳五典"的破玩意兒撕得凈盡。你只看他瞇縫著眼認真的在那撕,一點也不茍且的在那里剝皮抽筋,挖心取膽……假若笑是表示暢快,那你又怎能不笑?而他又何必要笑?
"他又何必要笑?"這一問,問得真是精彩。魯迅有他的深刻,有他的沉重,有他本身的冷峻與通透。這樣的教育者雖然在講臺上"瞇縫著眼認真的在那撕",撕開了學問、人生、世界的種種真相,撕開了人性和人心的復雜與艱難,用充滿智慧和幽默的言語給學生打開了一個獨特的知識空間、思想空間,但在滿堂學生的笑聲中,他別有幽懷,其心境畢竟和學生不一樣,又如何能笑?
魯迅在課堂上很少笑,但并不意味著他從來不笑。許廣平在《魯迅回憶錄》中用一種充滿象征感的語言來描繪魯迅的"笑,與"不笑":
他干脆,守時刻,走到講臺上就打開包袱。那黑地紅色線條的布包,為他所熱愛的代表鋼鐵與熱血的兩種色彩的包裹……
他是嚴峻的,嚴峻到肅然起敬。但轉瞬即融化了,如同冰見了太陽一樣,那是他見了可愛而有希望的青年們。講到精彩的時候大家都笑了。有時他并不發(fā)笑,這樣很快就講下去了。到真?zhèn)€令人壓抑不住了從心底內引起共鳴的時候,他也會破顏一笑,那是青年們的歡笑使他忘卻了認識的許多哀愁。
他那爽朗松脆的笑聲,常常是發(fā)自肺腑……
魯迅"是嚴峻的,嚴峻到肅然起敬",偶爾的破顏一笑,"那爽朗松脆的笑聲,常常是發(fā)自肺腑",特別真誠感人。不過,魯迅之"不笑",除了內心的冷峻與沉重之外,或許還有另外一層原因,就是教師的"架子,意識。他曾這樣說過:"一做教員,未免有顧忌;教授有教授的架子,不能暢所欲言,這或者有人要反駁:那么,你暢所欲言就是了,何必如此小心,;但實際上,"教授自身,縱使自以為怎樣放達,下意識里總不免有架子在"。(《讀書雜談》)講臺上的教師畢竟是學生聆聽乃至追摹的典范,要給學生以正面的感染力量。因此,作"教員,無論怎樣"放達,或沉重,是必然要有"顧忌","不能暢所欲言,的。教育本身,有它的正面性與嚴肅性。
或許正是出于這樣的心態(tài),魯迅的教育姿態(tài)才特別耐人尋味。當年還是學生的許廣平寫信給魯迅,說"雖則先生自己所感覺的是黑暗居多,而對于青年,卻處處給與一種不退走,不悲觀,不絕望的誘導,自己也仍以悲觀作不悲觀,以無可為作可為,向前的走去"。(《兩地書》)魯迅在某種深刻的悲觀與黑暗之中汲取精神力量,給予青年以正面的啟發(fā)和鼓舞,實踐其青年時代就立下的"立人,的救國宏愿。講臺之上的魯迅,冷峻平靜的外表之下有如此熱烈而沉重的內心。他的教育學,可以用他在《我們怎樣做父親》里的一句話來概括:
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魯迅的課堂教學,既緊扣課程知識,又能在知識之外進行發(fā)散性的探討,在務本和求活之間,保持了良好的平衡;既注重知識教學,傳授給學生應有的學問,同時又打通課堂與社會人生的聯(lián)系,在知識與人生之間,做到了良好的溝通。魯迅又絕不是一個以導師自居,給學生灌輸各種學說或思想的人,他的課堂始終涌動著一股獨立思考和批判現(xiàn)實的精神。這種批判性的思維方式及其背后的人格范式,最能給學生以思想和人格的啟迪,讓學生成為有內心自覺的、獨立思考的個體??梢哉f,魯迅在文學(語文)的教育實踐中,達到了工具性與人文性的統(tǒng)一。魯迅在課堂之上獨特而沉重的心態(tài),給他的課堂帶來了某種冷峻雋永之感。在冷靜與熱烈之間,師生的互動充滿了思維和情感張力。
語文承載學生精神和心靈的家園。魯迅在課堂上"立人,的教育方式,其獨具風格的中文教育實踐,都與我們的語文教育有著某種貼合。當我們在討論魯迅作品的教學問題時,也許應該特別留心魯迅本人的教學風格和教育精神,因為魯迅的作品與為人融為一體,他自己就是這么做的。
(馬臻,湖南省長沙市明德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