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建偉
趙毅衡先生寫過一本很有趣又很有啟發(fā)的書,名為《對岸的誘惑》,以個案的形式敘寫了二十世紀(jì)上半葉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四十四位人物,其中第一篇寫的就是徐志摩。趙先生在這篇文章中提到,徐志摩留學(xué)英倫時所結(jié)交的皆是當(dāng)時的著名人物,比如曼殊菲爾、威爾斯、康拉德等作家,墨雷等批評家,還有桂冠詩人布里基思,當(dāng)時知識界的領(lǐng)袖狄金森,社會主義思想家拉斯基等。他總結(jié)道:“現(xiàn)代中國文人,在西洋活得如魚得水的,徐志摩恐怕是一枝獨秀。”這話說得一點不過分。筆者不妨模仿一句:“五四”新文人,在舊文學(xué)界活得如魚得水的,徐志摩恐怕也是一枝獨秀。
作為中國現(xiàn)代詩歌星空中一顆最耀眼的明星,徐志摩總是受到萬眾矚目。但當(dāng)代幾乎所有的徐志摩傳記,包括梁錫華的《徐志摩新傳》、趙遐秋的《徐志摩傳》、宋炳輝《新月下的夜鶯:徐志摩傳》以及韓石山的《徐志摩傳》等較著名的在內(nèi),都很少提到他與民國舊詩人的往來。韓石山的《徐志摩傳》特列“交游”一卷,可是其中所述人物,除了梁啟超、章士釗與吳宓之外,未見當(dāng)時舊詩壇人物的蹤跡。根據(jù)筆者近些年所搜集的文獻資料,徐志摩所交往的舊詩人中至少有如下二十余位:陳三立、鄭孝胥、江瀚、夏敬觀、李宣龔、李宣倜、汪辟疆、黃濬、陳方恪、汪精衛(wèi)、朱劍芒、陳柱、梁啟超、章士釗、吳宓、陳夔龍、楊鐘羲、曹經(jīng)沅、林開謩、葉恭綽、陳中凡、謝無量等。這些人物中,陳三立、鄭孝胥、江瀚、夏敬觀、李宣龔、李宣倜、汪辟疆、黃濬、陳方恪都是清末以來最大的舊詩流派即同光派的主要詩人,汪精衛(wèi)、朱劍芒、陳柱是南社詩派的著名人物,梁啟超是晚清詩界革命派的代表,吳宓是學(xué)衡派的代表,章士釗則是甲寅派的代表,其他諸如陳夔龍、楊鐘羲、曹經(jīng)沅、林開謩、葉恭綽、陳中凡、謝無量在當(dāng)時舊詩壇也都很有影響??梢哉f,中國現(xiàn)代新詩人中,沒有哪一位能像徐志摩那樣,與舊詩壇保持著如此廣泛而又友好的往來。比如徐志摩曾去鄭孝胥家觀其作字,一起聚餐,并贈送過鄭氏《新月》雜志。
徐志摩稟賦卓異,個性溫和,胸?zé)o城府,且經(jīng)濟富足,故從無自卑心理,面對西方人如此,面對中國舊詩人也同樣如此。更重要的是,他的格律體新詩擺脫了早期白話詩散文化、淺俗化的弊病,融匯了中西詩歌的特長,因而獲得了當(dāng)時廣泛的贊譽。當(dāng)代人很難想象,一百年前新詩在受到光輝的西方詩傳統(tǒng)與偉大的古典詩傳統(tǒng)雙重壓力下所遇到的窘境。錢鍾書在《圍城》中說過:“只有做舊詩的人敢說不看新詩,做新詩的人從不肯說不懂舊詩的?!边@句話未必只是“小說家言”。新詩從誕生以來就飽受爭議,直到徐志摩出現(xiàn),才逐步受到舊詩人的認可。陳三立對新詩一向不過目,卻常讀徐志摩詩,并稱其“似頗有線裝書氣味”(方瑋德《再談志摩》)。吳宓對于早期新詩不予認可,而對徐志摩卻大為贊賞,稱其“依新依舊共詩神”,并將其與雪萊并論,認為“使徐君而今不死,二人者必將篤志毅力,上企乎但丁,可知也”(《挽徐志摩君》)。林庚白則在其《孑樓詩詞話》中稱贊過徐志摩的新詩善于用韻。故而,曹聚仁總結(jié)說:“新詩人最為舊詩人所冷淡,只有徐氏,才為舊人所傾倒?!保ā段膲迨辍罚┍逯找舱f:“過去許多讀書人,習(xí)慣于讀中國舊詩(詞、曲)以至讀西方詩而自己不寫詩的(例如林語堂等),還是讀到了徐志摩的新詩才感到白話新體詩也真像詩?!保ā丁葱熘灸x集〉序》)徐志摩的詩之所以獲得了廣泛的贊譽,大抵由于他所實踐的“新格律體”的確在新詩與舊詩之間架起了一座不可缺少的橋梁。
徐氏逝世后,既有新詩人的深情追憶,也有舊詩人的深切哀悼。朱劍芒有《吊徐志摩》二詩,其一云:“眼底崎嶇世路窮,詩人例合葬天空。他時倘化遼東鶴,應(yīng)泣關(guān)山戰(zhàn)血紅!”其二云:“化身鵬鳥滿天飛,少小凌云志不微。豈料一飛成羽化,人間從此不飛歸!”(載1931年《紅玫瑰》第七卷第二十八期)汪辟疆有《我所認識的徐志摩》一文,回憶了1925年與徐氏相識的經(jīng)過,高度評價了他的人格與文學(xué),并以流暢雋永的白話文動情地說:“他只把他的身心交給大自然的神秘。他的心靈,也就如朝曦初出的園林的滿園的花,在曉風(fēng)里忻快的幽微的顫動著。他那一種不出口的思想,任何分布在詩歌和散文和言談中,隨手拈出,自然使讀得到聽得到的人們,隨處都是妙諦。他的詩和散文的人格是一致的。像是一棵孤芳皎潔的松樹,他是托根在高山峻嶺的土地,上面發(fā)出清脆可聽的濤聲,永遠使路上的行人感覺到一種和諧而美妙的調(diào)子?!保ㄝd1932年《讀書雜志》第二卷第九期)引得有點長了,但被稱為“江西詩派殿軍”的汪辟疆,用如此美妙的白話文回憶一位新詩人,本身就是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中一件富有意義的事??上В糖Х诰帯锻舯俳募窌r沒有將此文收錄進去,于是我們就只知道一位“力矯時弊,以古為則”的汪辟疆,而不知道他與新文學(xué)的這段因緣了。由于其他原因,李宣倜、黃濬與徐志摩的關(guān)系尤其不為人所知,李氏的七律《哀志摩》與黃氏的五古《悲志摩》鮮見論者提及。陳從周《徐志摩年譜》文末所開列的悼念名單多達六十余人,卻仍不見李宣倜與黃濬之名。但作為徐志摩與當(dāng)時舊詩壇的一段交往,這兩首詩對于補充徐氏的生平經(jīng)歷,仍有其重要的價值。下面筆者試對此二詩作一些較為詳細的解讀。李宣倜《哀志摩》云:
橐筆來窺屋漏痕,哦詩亦欲睨韓溫。蕩胸碧漢捐枯骨,流夢紅墻咽斷魂。風(fēng)雨凄凄悲子野,江潭渺渺念逢原。才長命短千秋恨,螻蟻烏鳶豈足論。
所引詩收入李宣倜的詩集《蘇堂詩拾》。詩在入集之前已先行刊于北平晨報社編輯的《北晨學(xué)園哀悼志摩專號》(1931年12月),正文中作者署名“釋戡”(“釋戡”為李宣倜的字)??锇媾c詩集版異文甚多,引文第三句的“碧漢”作“碧落”,第四句的“流夢”作“入夢”,“紅墻”作“紅婪”(“紅婪”不好理解,當(dāng)為錯訛),第七句的“才長”作“寸長”(“寸長”不好理解,當(dāng)為錯訛)。此詩首聯(lián)談徐氏之詩才高妙,第一句中“屋漏痕”原為書法術(shù)語,謂落筆不一貫直下而如破屋墻壁間雨水之蜿蜒漏痕,筆畫自然而凝重;第二句中“韓溫”指韓愈與溫庭筠,所謂“睨韓溫”謂徐氏之詩不讓古代大詩人。頷聯(lián)第一句“蕩胸碧漢捐枯骨”指徐氏殉于空難一事;第二句“流夢紅墻咽斷魂”當(dāng)指佳人之夢魂縈繞、悲傷難抑。頸聯(lián)第一句之“子野”指晉人桓伊,不可能是裴子野或張先:桓伊性謙情深,善音樂,尤擅作挽歌;第二句之“逢原”指宋人王令,此人詩才雄奇,然年未及三十而卒。前一句感徐氏多情善吟,后一句哀徐氏才高早逝。尾聯(lián)第一句承前,再次感嘆徐氏早逝而成千秋之恨;第二句贊賞徐氏雖早逝,卻絕非螻蟻烏鳶茍且之輩可以相提并論。
黃濬的《悲志摩》云:
識君始昔冬,一面意已熟。飲冰更稱君,可人溫如玉。滬濱雖數(shù)逢,立語惜匆促。今年屢見過,排闥不有速。索我角花箋,贈吾新歌曲。手持猛虎詩,泥我再三讀。狀其威贙勢,破彼音律梏。嗟吾若有會,欲步又自恧。問君南行期,答以旬往復(fù)。御風(fēng)夸泠然,何意禍所伏。魯山皆巖巖,誰遣以頭觸?梁林久生天,邀約殆所夙。知君終不憾,八表云相逐。文章千古事,吾輩真一粟。射侯各不同,永愛清如鵠。適之最悲君,短句極凄篤。行行雪獅子,垂淚亦蹙跼。豈知霄漢上,微笑方張目。笑此地上人,跂行待沉陸。
此詩未收入黃濬《聆風(fēng)簃詩》,而刊于北平晨報社《北晨學(xué)園哀悼志摩專號》(刊物上詩題為《哀志摩》)。曹聚仁《筆端》亦收錄全詩,略有異文。今據(jù)兩個版本,略疏詩義,擇善而從。第一聯(lián)首句刊物版作“識君始苳苣”,不通;《筆端》作“識君始昔冬”,較順。今從《筆端》版。黃濬與徐志摩之間相識較晚,鄭孝胥的日記1931年2月26日就記載:“約至東興樓午飯,晤楊子勤、江叔海、胡適之、徐志摩、李釋戡、黃秋岳、吳達泉?!逼渲械摹包S秋岳”就是黃濬。第二聯(lián)第一句“飲冰”是梁啟超,第二句“可人溫如玉”是梁啟超對徐氏的評價。第三、四聯(lián)云“滬濱雖數(shù)逢,立語惜匆促。今年屢見過,排闥不有速”,表明黃濬與徐志摩在1931年往來過多次,且兩人認識不久即很熟悉。第五聯(lián)首句“索我角花箋”是指徐志摩曾向黃濬討要過“角花箋”一事,在《花隨人圣庵摭憶》記載道:“其間差可紀(jì)者,怡邸有角花箋一種,特大方雅妙,此箋晚近真者已罕覯,予于民國初年,從德寶齋得數(shù)百張,今已散失略盡,前數(shù)年徐志摩曾來索,贈以少許,其后挽詩中仍及之。”次句“贈吾新歌曲”自然是指徐氏贈黃氏詩集,且根據(jù)第六聯(lián)首句“手持猛虎詩”,可知這部詩集當(dāng)是《猛虎集》。第七、八兩聯(lián)即道及徐氏的新詩創(chuàng)作,并自愧無法唱和。以上均是回憶兩人的來往經(jīng)過,并順及徐氏之新詩。從第九聯(lián)“問君南行期,答以旬往復(fù)”到第十五聯(lián)“射侯各不同,永愛清如鵠”,是悲徐氏之亡于空難,并高度評價徐氏的文學(xué)成就與人格品性。第十六聯(lián)提到胡適的悼亡短詩,此詩當(dāng)為《獅子——悼志摩》。徐志摩曾住過胡適家,“獅子”是他最喜歡的貓兒。所謂“短句極凄篤”,亦可知黃濬對新詩并不排斥。第十七聯(lián)刊物上作“行行雪獅子,垂淚亦蹙跼”,《筆端》作“行行云獅子,垂淚亦蹐跼”。“雪獅子”是指徐氏喜歡的這只貓兒毛膚雪白,“云獅子”就不好解,當(dāng)以刊物版為是?!磅聚R”與“蹐跼”的意思相近,是從胡適的“獅子踡伏在我的背后,/軟綿綿的他總不肯走”兩句化出,暫從刊物版。最后兩聯(lián)表達了自己的憂患之情。曹聚仁評價此詩:“悲感渲染,使人低徊不能自已。”
李宣倜與黃濬這兩個人,一個后來當(dāng)了汪偽政府的陸軍部政務(wù)次長,一個因泄露國府最高軍事機密而被處以極刑,他們的詩名也就漸漸被淹沒。但從這兩首悼亡詩中可以看到,民國時期的新舊詩壇絕不是兩個相互不通聲氣的世界,舊詩人并未一味反對新詩,新詩人也未切斷與舊詩壇的聯(lián)系。從徐志摩與舊詩人的往來中,我們意識到“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的詩壇確實是一種“新舊交織”的狀態(tài),當(dāng)時的新詩人如胡適、周作人、沈尹默、俞平伯、聞一多、朱自清、郭沫若、梁實秋、戴望舒、馮至、梁宗岱等都與舊詩壇保持著一定的聯(lián)絡(luò),只不過在徐志摩那里,這個特點顯得尤其突出。我們當(dāng)有必要擺脫文學(xué)史敘事的束縛,重新回到歷史現(xiàn)場,從而更為全面地看到那時詩壇的多元性與復(fù)雜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