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燕春
近世以藝苑高人而能行苦行者,非律宗大德弘一法師(1880—1942)莫屬。
弘一法師李叔同是一代奇才,精通美術、音樂、戲劇、篆刻,文史修養(yǎng)扎實。他創(chuàng)辦了中國第一個近代話劇社團“春柳劇社”,又創(chuàng)辦了中國音樂首刊《音樂小雜志》。他男扮女裝反串茶花女,也主編《太平洋報》文藝版。無藝不通,每通必精,不僅才華橫溢,而且家資饒富。
但諸緣齊備中,他卻寧取法緣,于三十八歲盛年,在杭州虎跑寺落發(fā)。落發(fā)如落花。這是曾經(jīng)刻印自矜“南??稻俏釒煛?、自娛“三郎沉醉打球回”的上海灘的名公子。
傳說中他的日籍妻子曾深夜“哭打山門”,他吝施一面、何其忍心,卻多不見其何其悲心,那決絕本身,就是殷重的超度:生死事大,無常迅速。情執(zhí)不斷,必入輪回。長痛不如短痛,藕斷何如永斷。
落發(fā)之后的弘一法師自律嚴苛,布袍草履,日常之素苦,每讓觀者落淚。離塵之后,諸藝俱廢,唯有筆墨,沒有放棄。書寫佛語結緣利生,“令諸眾生歡喜受持”:“夫耽樂書術,增長放逸,佛所深誡。然研習之者能盡其美,以是書寫佛典,流傳于世,令諸眾生歡喜受持,自利利他,同趨佛道,非無益矣?!保ā独钕⑽膛R古法書序》)
以血寫經(jīng)在佛門是有傳統(tǒng)的。弘一法師一度打算刺血和墨,以寫經(jīng)文。他還因此特別請教了他極其景仰的凈土宗的碩德印光法師(1861—1940)。
印光法師在給出一些具體的建議之后,卻鄭重勸解弘一法師不必如此。蓋禮佛至要在至誠懇切、精勤清凈之心許,形式并不是最重要的。弘一法師體本羸弱,刺血寫經(jīng),傷其元氣,大可不必刻意為此,當以踏實有效的真修實證為上:“夫書經(jīng),乃欲以凡夫心識,轉為如來智慧……無稍怠忽,能如是者,必能即業(yè)識心,成如來藏,于選佛場中,可得狀元。今人書經(jīng),任意潦草,非為書經(jīng),特借此以習字,兼欲留其筆跡于后世耳。如此書經(jīng),非全無益。亦不過為未來得度之因,而其褻慢之罪,亦非淺鮮……刺血寫經(jīng)一事,且作緩圖,當先以一心念佛為要,恐血耗神衰,反為障礙矣。身安而后道隆。在凡夫地,不得以法身大士之苦行,是則是效。但得一心,法法圓備矣?!?/p>
在另一份致弘一法師的信函中,針對掩關誓證念佛三昧問題,印光法師更是殷重懇切,做了極有針對性的開示:“座下此心,實屬不可思議。然于關中用功,當以專精不二為主。心果得一,自有不可思議感通。于未一之前,切不可以躁妄心先求感通。一心之后,定有感通。感通則心更精一。所謂明鏡當臺,過形斯映。紛紜自彼,與我何涉。心未一而切求感通,即此求感通之心,便是修道第一大障。況以躁妄格外企望?;蛑缕鹬T魔事,破壞凈心。大勢至謂都涉六根,凈念相續(xù),得三摩地。斯為第一?!?/p>
此函前段,印光法師還有謙退的特別說明:“雖固知座下用此絡索不著,而朋友往還,貧富各盡其分,則智愚何獨不然。但盡愚誠即已,不計人之用得著與否耳”——可謂對一位曾經(jīng)的大藝術家的微妙心理做到了刻刻體貼入微。這在另外一份函答弘一法師關于寫經(jīng)“用心過度之境況”的解答,用心良苦就表現(xiàn)得更加明確:“光早已料及于此,故有止寫一本之說,以汝心太過細,每有不須認真,猶不肯不認真處,故致受傷也。觀汝色力,似宜息心專一念佛?!?/p>
弘一法師一生不想做名僧,更愿做明僧,最服膺的就是有“大勢至菩薩等流身”盛譽的印光法師,良有已也。
兩位法師,一位是凈土第十三祖,一位為律宗十一祖。弘一法師歸西只遲印光法師兩年,印光法師剃度出家則早弘一法師三十六年。1881年,李叔同方始一歲,趙紹伊(印光法師俗名)已在陜西終南山出家。以佛門年資、以律宗精嚴,弘一法師身體力行對印光法師執(zhí)弟子禮,固為應該。弘一法師三次虔心求法,必拜印光法師為師,更出于真心尊敬。
在《略述印光大師之盛德》中,弘一法師寫道:大師盛德至多,今且舉常人之力所能隨學者四端,略說述之,即“習勞”“惜?!薄白⒅匾蚬薄皩P哪罘稹笔且病K^“習勞”,大師一生最喜自作勞動之事。弘一法師于1924年曾到普陀山,其時師年歲已高,事事躬自操作,決無侍者等為之幫助。直至去年,師年八十歲(筆者按,即印光法師在蘇州靈巖山圓寂前夕),每日仍自己掃地拭幾,擦油燈、洗衣服……為常人作模范。見有人懶惰懈怠者,多誡勸之。所謂“惜?!?,即飯食等諸常用厲行節(jié)約,大師一生,于惜福一事最為注意。衣食住行等皆極簡單粗劣,力斥精美。1924年,弘一法師至普陀山,居七日,每日自晨至夕皆在師房內(nèi),觀察一切行為。師每日晨食僅粥一大碗,無菜。至午食時,飯一碗,大眾菜一碗,師食之,飯菜皆盡,先以舌舐碗,又注入開水滌蕩以漱口,與晨食無異。
可見,弘一法師于培養(yǎng)青年佛教徒之倡議中,尤其注意“惜福、習勞、持戒、自尊”數(shù)端,原是由來有自。
1905年,王國維(1877—1927)在蘇州,那時他正熱衷美學,時常作詞,有一曲《蝶戀花》寫到滄浪亭:“獨向滄浪亭外路,六曲闌干,曲曲垂楊樹。展盡鵝黃千萬縷,月中并作蒙蒙霧。一片流云無覓處,云里疏星,不共云流去。閉置小窗真自誤,人間夜色還如許?!?/p>
讀得人一唱三嘆,那真得是蘇州啊,細雅精巧,又有些束手束腳的拘謹。顏色,自然也是裊娜綽約、輕倩婉轉的,然而太逼仄了。
而1906年他到北京,“城郭秋生一夜涼,獨騎瘦馬傍宮墻。參差霜闕帶朝陽。旋解凍痕生綠霧,倒涵高樹作金光。人間夜色尚蒼蒼”(《浣溪沙》)。這色澤與光輝,秋色微光里的生綠與碎金。
另外一首極為高華明凈、青白素潔的《蝶戀花》,應該也是寫照舊京城外的山川朗月:“連嶺云天知幾尺,嶺上秦關,關上元時闕。誰信京華城里客,獨來絕塞看明月。如此高寒真欲絕,眼底青山,一半溶溶白。小立西風吹素幘,人間幾度生華歲?!?/p>
三首詞里皆出現(xiàn)了“人間”。王國維的詞叫“人間詞”,詞論專書稱“人間詞話”,甚至一度以“人間”為號,友人羅振常(振玉之弟)干脆把他的詩集也改稱“人間詩集”。羅振?!丁慈碎g詞甲稿〉序》“跋”中說:“時,人間方究哲學,靜觀人生哀樂,感慨系之,而甲稿詞中‘人間’字凡十余見,故以名其詞云。”而王國維傳世一百一十五首詞中,“人間”則出現(xiàn)了三十九次之多,可謂比例驚人。咂摸個中滋味,真真五味雜陳,大抵孤寒而已。
另外一首《菩薩蠻》,應該寫的同一經(jīng)歷:“玉盤寸斷蔥芽嫩,鸞刀細割羊肩進。不敢厭腥臊,緣君親手調(diào)。紅爐赬素面,醉把貂裘緩。歸路有余狂,天街宵踏霜?!?/p>
然而終是“今雨相看非舊雨,故鄉(xiāng)罕樂況他鄉(xiāng)。人間何地著疏狂”(《浣溪沙》)。況兼“自是浮生無可說,人間第一耽離別”(《蝶戀花》)、“人間孤憤最難平,消得幾回潮落又潮生”(《虞美人》)。在“殘夜人間無氣力,綠窗寒惻惻”(《謁金門》)的凄暗的色調(diào)中,圓明園魚藻軒前的奮然一躍,似乎已經(jīng)影影綽綽地出現(xiàn)了。
錢鍾書先生嘗謂,老輩以哲理入詩者,唯觀堂(王國維字)最為如鹽入水,其他人則如金屑在眼。具體所指,當為觀堂如下風格的作品。像《鵲橋仙》的“北征車轍,南征歸夢,知是調(diào)停無計。人間事事不堪憑,但除卻,無憑兩字”,再如《鷓鴣天》的“人間總是堪疑處,唯有茲疑不可疑”。然倘若總能如此理性、玄味,不在“可信”與“可愛”之間掙扎不已,觀堂豈為觀堂乎?“人間詞”絕大多數(shù)時候,仍是聲色俱足。即使那是冷色,即使那是悲聲:“夜起倚危樓,樓角玉繩低亞。唯有月明霜冷,浸萬家鴛瓦。人間何苦又悲秋,正是傷春罷。卻向春風亭畔,數(shù)梧桐葉下?!保ā逗檬陆罚?/p>
剛過去的2021年,我們一度相遇了千年一遇的王安石(1021—1086)。
那是一千年前的北宋。天下阽危、強敵環(huán)伺,貌似承平、暗含隱憂,希求振作的“慶歷新政”草草收場,超邁五代、直紹漢唐甚至遠追三代的夢想遙遙無期。中唐以來,士大夫以道自任,希求“內(nèi)圣外王”以平治天下的理想還沒有真正實現(xiàn),這位死后不久便被奉入孔廟配享,晉封王爵,被欽許為“孟軻以來,一人而已”的人物,很快將被視作北宋滅亡的罪魁禍首,遭到絕大多數(shù)士大夫的蔑棄。
一個品行高潔的人物何以遭到大多數(shù)反對?而且反對者甚至也包括那些在慶歷新政中堪稱變法先驅的人物。這個名單中會包括歐陽修、范純?nèi)?、程顥、蘇軾等才學品行都能讓后世傳頌的人物。
王安石以上古名相伊尹、傅說自期,是中唐以來“孟子升格運動”在宋代的主要政治推手,這是唐宋精神嬗變的一個側面。精神的變化是一切學術文化形態(tài)嬗變的總綱,師道精神的復蘇帶來了唐宋以后以經(jīng)學為基石的整個知識體系的更新。例如表現(xiàn)在史學上的中唐至宋代以“義法史學”為中心的新史學運動,表現(xiàn)在文學上的以“文以載道”為核心的古文運動,表現(xiàn)在經(jīng)學上的以“內(nèi)圣外王”為取向的孟學復興運動,特別是宋明理學的興起。
有識者認為,王安石緣于個性剛強的蔑棄流俗,不恤人言,導致其粗暴地否定了北宋的“祖宗家法”——君師共治的政治共識。以“陛下當制法而不當制于法”的由頭歆動神宗,造成了北宋精英統(tǒng)治集團的崩解局面,培植了北宋最后哲宗、徽宗、欽宗幾個時代黨爭延續(xù)的直接根源。王安石本意在于富國強兵的變法,卻在客觀上造成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分崩離析。北宋之亡,荊公未必為禍首,無疑可為作俑。
師道精神,以道自任,這是鐵肩擔道的勇氣,卻嚴格要求實地修行的根基夯實。假如勇氣有余而證道不足,以道自任難免成為以道自居、師心自用。孟子稱“人之患在好為人師”,佛家稱“我執(zhí)我慢”,不知自省、自反,終會陷入自暴而不自知。
然而性格剛愎峭拔、學術“好使人同”的王安石,卻又有著相當深厚的佛緣。
這還不止于他晚年退居“半山堂”之后決意不再殺生,“茅檐相對坐終日”,捐出田產(chǎn)助建廟宇、追薦父母與亡兒。他的一生清操、不為私利、節(jié)義過人,“視名利如脫發(fā),甘淡泊如頭陀”,一直都是深受佛教精神影響的。這是“久埋瘴霧看猶濕,一取春波洗更鮮。還與故人袍色似,論心于此亦同堅”(《元珍以詩送綠石硯所謂玉堂新樣者》),也是“萬物天機何得喪,百年心事不將迎。與君杖策聊觀化,搔首春風眼尚明”(《次韻陳學士小園即事》)。
他在詩作中大量征引《維摩經(jīng)》《臨濟錄》等佛教典故,甚至他寫給出嫁的女兒的贈詩也是:“秋燈一點映籠紗,好讀楞嚴莫念家。能了諸緣如夢事,世間唯有妙蓮花。”
歸隱江寧之后,“半山堂”成了入世與出世的節(jié)點:“城郭山林路半分,君家塵土我家云。莫吹塵土來污我,我自有云持寄君?!?/p>
王安石詩筆之下,“人間”至少曾出現(xiàn)四十九次,其中意味,也是百感叢生。如《次韻酬宋玘六首·其四》的“久知壞冶成天巧,豈與人間共一陶”,《題永慶壁有雱遺墨數(shù)行》的“殘骸豈久人間世,故有情鐘未可忘”。再如《示李時叔二首·其一》的“知子鳴弦意在山,一官聊復戲人間”,《重將》的“花鳥總知春爛熳,人間獨自有傷心”等。
即使從政,也難免過于理想主義、急于求成甚至流于理念而落地能力不足,曾與他異常友善而諳熟的司馬光就曾直言其“不曉事而喜逐非”。
以王安石高妙的才華與倔強的性情,倘或他安于二十七歲那年初識歐陽修,對方稱贊他的“翰林風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是否家國命運皆會因此更為安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