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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陳團英《夕霧花園》的暴力書寫與創(chuàng)傷記憶

2022-04-16 03:35黃文凱陳學禮
華文文學 2022年5期
關鍵詞:云林日式慰安婦

黃文凱 陳學禮

引言:記憶與遺忘之書

馬來西亞華裔作家陳團英第二部英文長篇小說《夕霧花園》(Tan Twan Eng,The Garden of Evening Mist,2012)甫一問世便入圍曼布克獎決選名單,隨后榮獲英仕曼亞洲文學獎和史考特歷史小說獎等諸多獎項,并于2015年由莊安祺譯為中文,在我國臺北出版。這是作者繼第一部長篇小說《雨的禮物》(The Giftof Rain,2007)之后繼續(xù)刻畫日本侵略戰(zhàn)爭及其后遺癥的長篇小說。筆者統(tǒng)計,該書總共出現(xiàn)了51次“記憶”(memory),115次“記得”(remember),61次“遺忘”(forget),因而可以說這是一部典型的記憶與遺忘之書。在遺忘與記憶的角力之間,《夕霧花園》呈現(xiàn)了日據(jù)時期日軍在馬來亞慘無人道的暴行及其帶給人們的戰(zhàn)爭創(chuàng)傷。

《夕霧花園》描寫二戰(zhàn)之后,日軍集中營幸存者張云林與曾經(jīng)擔任天皇的御用園藝師有朋的愛情故事。小說以云林的敘述開始,其即將失去記憶,她將以書寫對抗隨時會到來的失憶癥。在抵抗遺忘之際,云林回憶她和被日軍強迫成為“慰安婦”的姐姐云紅在日軍集中營中依靠想象創(chuàng)建日式花園度過的每一個痛苦的日子。云林熬到了戰(zhàn)爭結(jié)束成為日軍集中營唯一的幸存者,后赴英國劍橋大學格頓學院學習法律,學成歸來后成為法官,并在審判日軍戰(zhàn)犯方面獲得了卓著聲名,但一直為在集中營期間拋下姐姐導致其被日軍殺死、與日軍合作的茍且偷生深深自責。為實現(xiàn)自我救贖和了卻姐姐的心愿,云林決定將兩人在集中營想象和構(gòu)思的花園付諸行動,她拜師中村有朋(以下簡稱“有朋”)學習造園技巧。在與有朋的情感糾葛中,日據(jù)時期日軍慘無人道的暴行、云林的創(chuàng)傷記憶、云紅被迫作為“慰安婦”的慘痛經(jīng)歷、殖民地馬來西亞的歷史和代表日本“物哀美學”的夕霧花園在作者的筆端如犬牙交錯般鋪陳。在云林即將失憶之時,戰(zhàn)時的櫻花神風飛行員、后來成為歷史學家的吉川達治教授(以下簡稱“達治”)為了研究和寫作有朋的園藝、浮世繪和刺青藝術(shù)成就造訪云林,并推測出有朋的可能是“金百合計劃”成員的隱秘身份。

《夕霧花園》問世以來得到了媒體的高度評價,作者高超的小說語言、多線敘事和純熟自然的手筆,使一部關于日軍暴行與自我救贖的作品充滿了超越文字本身的畫面感與立體感,很快就得到了電影導演的青睞,改編的同名電影亦已上映并好評如潮。英美學界、馬來西亞和中國臺灣地區(qū)對《夕霧花園》研究相對較為豐富,其研究多集中在探討該作品中的生態(tài)思想①、日本禪宗②、物哀美學③和后殖民特質(zhì)④,而大陸學界對此作品尚未關注?!断F花園》不但是記載戰(zhàn)爭暴行與主人公創(chuàng)傷經(jīng)驗的記憶之書,也是主人公對抗遺忘與完成救贖的抗爭之歌,在不可忘卻的歷史與無法彌合的創(chuàng)傷之間,如何用現(xiàn)實的情感救贖曾經(jīng)的記憶?如何在遺忘與救贖的悖論中重建自己的精神花園?本文擬從《夕霧花園》呈現(xiàn)的日軍暴力切入,分析日軍暴行帶來難以修復的創(chuàng)傷,指出該小說以物哀美學的日式花園為媒介修復云林的創(chuàng)傷、哀悼“慰安婦”云紅的脆弱生命存在的諸多悖論。

一、日軍暴行與脆弱的生命

據(jù)調(diào)查,馬來亞日據(jù)時期(1941年12月至1945年8月)因大檢證和大肅清而被屠殺的華人近十萬人。⑤據(jù)保羅·H.卡多斯卡在《日本占領下的馬來亞1941—1945》記載,日軍的殖民統(tǒng)治對當?shù)氐恼巍⒔?jīng)濟與文化進行全面宰制。⑥日軍在馬來亞的大屠殺、強奸和掠奪等累累暴行亦在《夕霧花園》得以淋漓盡致地呈現(xiàn)。

對平民進行無差別屠殺是日軍在二戰(zhàn)中犯下的最重要罪行之一。日本憲兵殺害村民和戰(zhàn)俘,就像叢林的向?qū)в瞄_山刀砍矮樹叢一樣毫不留情。小說描述了成千上萬的華人到叢林邊緣藏身,避開日本皇軍憲兵隊以免被捕而遭屠殺。在一個“非法”墾居者的村莊里,村民被日本人帶到附近的田野被迫挖自己的墳墓,然后被日軍就地掩埋。其中最著名的屠殺事件發(fā)生在1942年3月15日和3月18日,日軍為報復馬來亞人民抗日軍的襲擊,在森美蘭州鄉(xiāng)間兩個華人村落即港尾村和余朗朗村進行屠村,全村男女老少被步槍和刺刀殘忍殺害,港尾村被殺村民675人,只有躲在死人堆里裝死的兩名小孩幸免;余朗朗村村民1470人被殺,僅有十余人幸存。⑦作為法官的云林在審判日軍罪犯時,在日軍的證詞中經(jīng)??梢钥吹健巴罋ⅰ薄皬娂椤焙汀皳寠Z”等字眼,如對戰(zhàn)犯秀吉守的審問中,其承認親自命令手下逼村民走進海里,當水淹到他們的腰部時,士兵就對他們開槍。海里滿是鮮血,潮水總共漲退了七次才把海灘上的血跡沖干凈。此外,數(shù)千名平民搭載懸掛紅十字旗的船隊撤離新加坡,日本飛機把船只全部炸沉,漂浮海上的平民不是被機槍掃射,就是最后被活活淹死。女人被撈起來,強暴之后再扔回大海里。這些被無視的脆弱生命被邪惡的日軍戕害和侮辱,他們就像馬來亞高原上的芒草一樣被隨意踐踏和收割。

對女性的強奸和“慰安婦”制度是日軍在侵略中國和亞洲國家犯下的最重要罪行之一。自人類有戰(zhàn)爭以來,幾乎在每一場大小戰(zhàn)役中,都有一群女性以邊緣、隱匿的方式被動員著,宛如部隊不可或缺的一員,為戰(zhàn)士提供護理、烹飪、性服務、但卻從來未被賦予正式職位,亦未曾獲得戰(zhàn)爭的榮光?!拔堪矉D”是二戰(zhàn)中被日軍當成泄欲、泄憤和羞辱的女性。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在太平洋戰(zhàn)爭和二戰(zhàn)期間,飽受日軍侮辱與損害的“慰安婦”共計40余萬人。⑧日軍在馬來亞的“慰安所”分布在30多個城市,日軍所到之處幾乎都開設了“慰安所”。多數(shù)“慰安婦”死于疾病、或被折磨致死,或在最后撤離是為了消滅人證而被殺死。如云紅被日軍強迫成為“慰安婦”而飽受折磨,也因意外懷孕而被實行墮胎手術(shù),最后被日軍殺死掩埋于礦坑之中。

小說還以懸疑的情節(jié)展示了日軍對東南亞各國財產(chǎn)的掠奪。根據(jù)達治推斷,云紅就是在日軍即將完成“金百合計劃”時候被掩埋于礦井之中。達治介紹,金百合計劃正是日本在東南亞各國實行的財富掠奪秘密計劃。據(jù)斯特林·西格雷夫和佩吉·西格雷夫?qū)Α敖鸢俸嫌媱潯毖芯?,天皇家族成員及親信在二戰(zhàn)期間游走于占領國各處、掠奪了各國的皇家、寺廟和博物館等的收藏和國家寶藏,搬走了上億的金錢和無價的藝術(shù)品。⑨再如我國學者孟國祥和喻德文《中國抗戰(zhàn)損失調(diào)查及對日索賠史略》記錄了日本從中國銀行、礦藏等掠奪大量財富的數(shù)據(jù)。⑩達治為了證實其猜測,拿出一支刻著菊花的金屬胸針給云林看,這是天皇在太平洋戰(zhàn)爭賜予少數(shù)人的榮譽徽章,而有朋在云林身上的刺青亦有這樣一朵菊花。云林所在的日軍集中營從事的隧道挖掘,則是日軍為了掩埋掠奪財富而實施的“金百合計劃”之一,因而所有的行為都具有隱藏性和絕密性,以至于云林終生孜孜不倦尋求集中營位置的努力都枉然。

此外,在達治的記憶中也呈現(xiàn)出日本民眾的各種暴力行為。在離他家別墅不遠的東南亞戰(zhàn)俘勞動營,只要有人逃跑,管理者和村民就會組織搜索隊,帶著獵狗和棍棒與農(nóng)具,相互打賭看誰能先找到逃跑的戰(zhàn)俘,村民們把這稱為“獵兔子”(Rabbit hunting)。戰(zhàn)俘被他們抓回去之后,就會被帶到村公所外的廣場毒打。有一次達治看到一群男孩子把一名囚犯活活打死。由此可見,日軍在戰(zhàn)爭中的殘暴行為并非一朝一夕突然爆發(fā)的,而是在日本國內(nèi)有著深厚的培育土壤。

然而,天皇不僅逃脫了東京審判的制裁,法庭甚至都不能傳喚他出庭作證。有朋對天皇的信仰也并未因為日本戰(zhàn)敗而結(jié)束,每次進書房的時候,有朋總會先向天皇的肖像鞠躬,完全不理會云林滿懷對天皇的憎恨。當有朋聽完云林敘述自己在集中營里的經(jīng)歷后,或許他已經(jīng)意識到天皇的戰(zhàn)爭罪責,不再對著天皇的照片鞠躬,甚至把天皇的肖像從墻上拆下擱置不可見的角落。達治也為此而努力,達治說到了自己對日本侵略戰(zhàn)爭的認識:“我們并不知道我的國家做了什么,我們不知道關于大屠殺或集中營,在活生生的戰(zhàn)俘身上做的醫(yī)學實驗,還有被迫去當‘慰安婦’的女人。戰(zhàn)后我回到家鄉(xiāng),開始盡可能發(fā)掘我們的所作所為,也就是這時候,我才開始對我們的罪行產(chǎn)生好奇。我們這個世代每一個家庭都為一種緘默無聲所窒息,我想要填補那種緘默”。[11]所以每當有人要篡改日本的歷史課本,刪除日本軍隊所犯的罪行證明,每一次政府官員去靖國神社朝拜,達治就在報上投書反對。因此他曾遭受四次襲擊,接到死亡威脅,但是他還是上廣播和電視節(jié)目,告訴日本民眾歷史真相并主張賠償東南亞人民。但是,達治的疾呼和個人力量在日軍的暴行和戰(zhàn)后日本政府巧舌如簧的百般抵賴中顯得那么微弱。因此,日本戰(zhàn)后拒不悔罪否定戰(zhàn)爭罪行的態(tài)度無法哀悼如“慰安婦”云紅這樣脆弱的生命,記憶的廢墟上仍有無數(shù)難以名狀的創(chuàng)傷等待愈合。

二、記憶廢墟里的創(chuàng)傷

云林被持續(xù)的創(chuàng)傷鬼影(trauma’s specter)糾纏,記憶碎片在各種環(huán)境或別人的言辭中都可能被刺激而隨時閃現(xiàn),敲擊她脆弱的神經(jīng),持續(xù)的噩夢困擾著她。她猶如站立在記憶的廢墟之上,腳下尖銳的石塊刺痛她的雙腳,放眼望去面前一片荒蕪。她既是創(chuàng)傷主體,又是創(chuàng)傷后的受苦者。

羅格·盧克赫斯特指出,“創(chuàng)傷在那里,敘事就要在那里?!盵12]敘事作為創(chuàng)傷的出口,難以言說的隱秘性過往卻在云林這被塵封,她力圖以一己之力肩負集體記憶、家族記憶和個人記憶的重擔。她隱藏自己、獨居并盡最大努力減少社交。從集中營回來之后,云林無法忍受長期與人群相處。哪怕是在金馬侖高原(Cameron Highlands)好友麥格納斯的茶園時,云林堅持獨居?!霸谇舴笗r,我周遭總是圍繞著數(shù)百人,如今我只想保有我的隱私(privacy)?!盵13]這里的“隱私”也是權(quán)利——不被他人隨意入侵的權(quán)利。在云林退休儀式上,當首席法官阿都拉向律師和法官們評價云林時指出她十九歲時曾是日本集中營的“囚犯”。云林內(nèi)心涌動著諸多思緒和驚訝,“我從沒對任何人提過待在集中營的那三年,只是盡量低調(diào)度日,不去想它,而且通常都做得很好”。[14]她無論天氣冷暖都帶著手套,哪怕和情人纏綿之際亦不肯脫下,以防被日軍切去手指的殘掌被發(fā)現(xiàn)。她愈是逃避,她心靈深處的創(chuàng)傷就愈變成幽靈或鬼影,不斷糾纏和干擾她的生命,周遭的環(huán)境如雨后的泥土氣息、相處之人不經(jīng)意的言行都讓她覺得再次被推回到集中營的廢墟之上。云林剛租住在麥格納斯茶園的房子之初,一天傍晚,“快要下雨了,空氣中有一股潮濕的金屬味,仿佛遭到埋藏在烏云中的閃電燒灼過一樣。這氣味叫我想起我在集中營的時光?!盵15]“附近叢林的氣味令她覺得自己又回到集中營中,甚至還依舊不敢相信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更不敢相信自己作為唯一的幸存者熬了過來。

云林所在的日軍集中營執(zhí)行日本時區(qū),每天黎明時分“囚犯”們都得朝天皇的方向鞠躬。因此聽到天皇的名字和看到鞠躬總讓她仿佛回到了集中營。在與有朋初次見面告別的時候,有朋向云林鞠躬,但云林并未回禮。因為這個動作讓她想起無數(shù)次被迫鞠躬的回憶,因動作做得不夠快腰彎得不夠低,挨過的多少巴掌。在向有朋學習日本弓道時相互鞠躬的禮儀也讓云林痛恨,讓她想起奉命向拘禁她的日軍行禮如儀的動作。在與有朋共同建造夕霧花園的時候,云林常被有朋不經(jīng)意的一句話乃至一個詞刺激而失去理智。有一次有朋讓云林把木頭鋸成小塊以便建園使用,但是云林對“木頭”(logs)二字有著嚴重的抵觸心理,她一路狂奔,跌倒爬起來,甚至手已出血也無所顧及,僅僅是因為她想起了集中營里日本軍官曾屢次咒罵她們?yōu)椤澳绢^”。“在他們眼里,我們只是木頭而已,該砍該切,然后燒成灰燼?!盵16]在原文中,作者用了logs和incinerate兩詞分別表示日本軍官所咒罵的“木頭”和“燒成灰燼”,logs一詞不僅表示“原木”,同時也有“日志、記錄”的意思,而incinerate則表示“完全焚毀”,云林和集中營里的囚犯本身就是這些罪行的親歷者和記錄者,他們帶著歷史的創(chuàng)傷和記憶,既如日志一樣珍貴,也如木頭一樣易毀,施暴者必然會完全銷毀自己罪行的證據(jù),抹去這些承載記憶的個體,妄圖使歷史由此變得空白。無論是日本的戰(zhàn)時集中營還是德國納粹的隔離區(qū)和奧斯維辛集中營,把“囚徒”比作昆蟲、動物和野獸等是他們慣用的伎倆,受害者的生命在言辭中變得毫無價值,因而可以更好控制“囚徒”。正如意大利當代著名哲學家吉奧喬·阿甘本所言,“他們是被判死刑的人,或被關押在集中營里的人,進入集中營就意味著明確被排出在政治共同體之外。……他們在生物學意義上仍舊活著,所以他們處在生命與死亡、內(nèi)部與外部之間的一個界限地帶中——在這個地帶中,他們不再是任何東西,而只是赤裸生命?!盵17]在日軍看來,集中營里的“囚犯”和“慰安婦”如草芥般的“裸命”的存在,因而日軍看守和軍官可以隨意褫奪他們的生命。朱迪斯·巴特勒也在《不安的生命——哀悼和暴力的力量》里指出,“在暴力狀態(tài)下,我們受制于他人意志的擺布無法自制,他人只要肆意妄為即可輕易抹殺生命。”[18]因此,云林對有朋的指令也極為敏感,因為在經(jīng)歷囚禁之后,她曾經(jīng)發(fā)誓絕不再讓任何人控制她的人生。有朋的指令讓她感覺瞬間回到作為日本兵奴隸的集中營時期,甚至為姐姐建造日式花園的決心也開始崩潰,無法克制的悲傷洶涌而至,她明白了這段悲痛的旅程仍在繼續(xù),無法慰藉的人生還在繼續(xù)。盡管云林對自己的過往隱藏得非常好,但是偶爾記憶還是會找到出路,透過她所聽到的一個聲音、一個字,或者在街上聞到的一種氣味,集中營的過往和姐姐的遭遇便涌現(xiàn)心頭。正如凱茜·卡露絲所言,“遭受精神創(chuàng)傷的人隨身攜帶著他們的一段不可能的歷史,他們抑或成為他們自己不能完全擁有的一段歷史的癥狀?!盵19]在集中營里,云林總期待每天的夜幕降臨時刻的,即使已經(jīng)過了多年,云林依舊改不了集中營的作息習慣。她非常害怕黎明來臨,這意味著又得經(jīng)歷一天難以預測的殘酷。身為“囚犯”,她害怕早上張開眼睛;但如今自由了,云林卻在夜晚入睡時害怕閉上眼睛,恐懼等著她的夢境。

戰(zhàn)爭的暴行導致一切皆成為殘缺的廢墟,修復需要時日。云林殘廢的左手,殘破的心靈亟待修復,但又時刻被周遭的環(huán)境喚醒沉痛記憶。疼痛逝去而記憶永存,盡管四十多年過去了,但記憶中的疼痛一直縈繞在指尖,只是云林一生努力也未能找到她被關押的集中營地點,更沒有找到云紅尸骨掩埋之地,她未曾在現(xiàn)實層面完成自己關于贖罪的承諾,但在某種程度上而言,云林在廢墟記憶之上與日本園藝師有朋進行了“和解”之戀,她作為戰(zhàn)爭受難者、幸存者的記憶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有朋的信仰,使其停止了對天皇的膜拜,拆下了天皇的畫像;那么有朋的園林藝術(shù)對于云林的療傷到底具有什么樣的作用呢?云林能否在記憶的廢墟里實現(xiàn)對姐姐云紅的承諾和自我的救贖呢?

三、物哀美學救贖的悖論

在寫完第一本作品《雨的禮物》之后,陳團英開始構(gòu)思《夕霧花園》。他想知道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和平重新降臨之后會發(fā)生什么樣的故事?人們?nèi)绾蚊鎸λ麄兯鶈适У囊磺?,重建他們的生活?如?zhàn)時日本集中營的幸存者云林,一個身心滿目瘡痍的“囚徒”,為了實現(xiàn)姐姐建造日式花園的心愿和自我救贖,她將如何重建自己的生活呢?《夕霧花園》把日式花園、浮世繪、刺青藝術(shù)和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相交融,希望通過建造日式花園治愈日軍暴行帶來的戰(zhàn)爭創(chuàng)傷。我們不禁問,日本“物哀美學”能否治愈云林廢墟上的創(chuàng)傷記憶,能否成為云林實現(xiàn)自我救贖的通幽曲徑?

云林壓抑著對日本人的仇恨拜會有朋,并成為他第一個和唯一的入室弟子,隨后與之產(chǎn)生了刻骨銘心的情感關系。盡管云林對過去充滿怨恨,對有朋的天皇信仰極為不滿,而且有朋對于他的同胞在自己以及姐姐云紅身心所施的一切暴行并未道歉,即便如此,云林仍臣服于有朋的園林藝術(shù)品位,對其建造的夕霧花園造景和借景之術(shù)佩服不已。姐姐云紅更是尚未聽說有朋鼎鼎大名之前就一直對日式花園著迷。1938年即日本對馬來亞的全面侵略尚未開始之際,云林父親赴日進行橡膠商務談判期間,云林一家在參觀了日本寺院和花園,云紅開始聽聞有朋事跡并對其頂禮膜拜,她對日式花園的入迷溢于言表。小說花了很大篇幅表達了對于日本傳統(tǒng)美學觀念的仰慕和崇拜,在集中營里云紅屢次談到等戰(zhàn)爭結(jié)束她的理想就是建造花園?!拔覀兌氵M假想的世界。云紅一再地談我們京都看到的日式花園,鼓舞我們的精神,她連最小的細節(jié)都不厭其煩地描述給我聽,說我們要這樣才能撐下去,我們要這樣才能活著離開集中營。”[20]云紅回憶在京都看到的花園,用如夢似幻的聲音描述細節(jié)。在她看來,這就是她們姊妹倆將來要過的生活,這是她們要活著出去的理由。

“有一天,一名衛(wèi)兵因為我沒有好好鞠躬而揍我,他不停地痛打我。我卻感覺自己置身一座華宇到處都是萬紫千紅開了花的樹木,流水的氣息……我停了下來,我這才明白自己想象的是我們?nèi)ミ^京都所有花園的綜合體。我把這個想象告訴云紅,從那時起,我們就開始創(chuàng)造我們自己的花園。日復一日,我們加了很多細節(jié)”。[21]

想象的花園成了姐妹倆的避難所。在想象空中樓閣般的日式花園之際,她們是可以忘記一切的自由靈魂。甚至云林因為偷廚房雞腿給姐姐吃,被集中營軍官文雄上尉發(fā)現(xiàn)剁了手指的瞬間,她也是浮在云端之上的精靈?!拔也粩嗉饨?,他揮下刀刃,剁下我末段的兩根手指,我的尖叫聲似乎永無止境。在我昏迷之前的幾秒,我感覺自己正在京都的一座花園中漫步,接著我失去了知覺,痛楚也消失了?!盵22]之后,云林為了讓自己分心,在腦海里打造了一座花園,一座由記憶中召喚出來的花園。當數(shù)周之后姊妹倆相見,云林向姐姐詳盡描述她失去知覺那一霎那間腦海浮現(xiàn)的那座美輪美奐花園。云紅說她們會建造自己的花園,沒有人可以把她們帶走的花園。

日式花園是虛構(gòu)的,夕霧花園是人工制造的,而集中營的過往是真實的,創(chuàng)傷也是真實的。但是,人們往往更愿意相信虛妄之美。云林昔日的情人菲德瑞克指出,像夕霧這樣的花園根本就是騙人,它們是假的,一切都是經(jīng)過事先的構(gòu)想、設計、建造。夕霧花園是天底下最人工的地方。但是云林認為,日本人所熱愛的控制大自然的技巧是經(jīng)過了上前年而逐漸完善的。在云林看來,唯有身處經(jīng)過精心設計和創(chuàng)造的夕霧花園,她才找到安定與平靜的感覺,甚至忘記一切的片刻。

“我眼皮下捕捉的閃動光線逐漸消失,填滿池塘的水聲安靜下來,我凝視諦聽風聲,想象它的吹拂,由樹到樹,由葉到葉,在我的腦海里,我看到一只鳥拍翅攪動空氣,我看到葉片由最高的枝頭落到長滿苔蘚的地面,我聞到花園的氣息:一朵百合,方才綻放;綴滿露水的蕨類植物,遭到白蟻嚴重侵蝕而剝落的樹皮,帶著潮濕和腐朽意味的氣味。”[23]

云林在此感知物之心,把目之所及、耳之所聞、鼻之所嗅、身之所觸都納于心加以體味,集中營時期的想象成為了現(xiàn)實,曾經(jīng)的虛妄之美終成其“知物哀”,她的身心與園林合一。正如本居宣長在《日本物哀》里指出的一樣,“對于不同類型的‘物’與‘事’的感知,就是‘物哀’?!罊鸦ㄖ溃瑥亩纳袆?,心花怒放,這就是‘物哀’”。[24]在云林看來一切都是那么美,哪怕是殘缺破敗的夕霧,一個源自《源氏物語》里源氏王子的長子“夕霧”的名字。但在《源氏物語》的《夕霧》卷中,夕霧曾受柏木死前囑托,去慰問和照顧其妻子落葉宮,但其間夕霧卻與落葉宮相戀。受友人之托卻與友人遺孀相戀的夕霧,這是否隱喻著云林、云紅與有朋之間的關系呢?云紅因畫展與有朋相識,有朋一直珍藏云紅畫作。劫后余生的云林受云紅之托建造日式園林,卻與園林主人有朋相戀同居?;蛟S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命運安排。

但是,云林作為唯一的幸存者卻是她的自我選擇從而獲得了逃生的機會。云林為了生存和免于看守的虐待,曾經(jīng)向集中營軍官文雄提供情報、告訴誰打算逃跑、誰在制造收音機等告發(fā)營友的諸多行為,從而讓她得以在廚房從事輕便工作,進而跟神父學習日語成為集中營的翻譯,接觸集中營最高長官富永,最后在富永的幫助下逃離集中營,而富永恰恰又是有朋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和朋友。有時候云林甚至把曾經(jīng)的獄友稱為“他們”,忘了自己仍是“我們”,仍是日軍的奴隸。作為唯一的幸存者,云林對自己所犯下的茍且罪行提及甚少,但我們?nèi)阅軓钠渲谎云Z中得知她之所以孜孜不倦實現(xiàn)姐姐的心愿,更多是出于對自己罪惡的救贖。但是,她尋求的對象卻是一個日本皇家御用園林師,一個可能肩負“金百合計劃”的天皇親信,一個突然來到金馬侖高原又突然失蹤的浮世繪大師、一個能夠周旋與日本軍官的刺青大師、一個能夠從日本軍營里拯救馬久巴莊園園主麥格納斯和云之寺尼姑的英雄[25]……藝術(shù)大師或拯救者是他的身份,還是他掩人耳目的偽飾?這不得而知,唯一可以知道的是,他與日本軍方的關系密切到超乎我們想象,否則日本軍官身上的刺青就無法解釋。但是,恰恰是身份含混隱秘的有朋成為了云林的師傅、戀人和在她身上完成刺青作品之人。云林以為可以借助有朋的力量完成姐姐的夙愿,有朋卻如鬼魅般消失于夕霧花園,消失于既喧囂和又闃寂的世間。他留下了未完工的夕霧花園,留下了云林背上的刺青——一幅可能隱藏“金百合計劃”地圖的刺青。達治發(fā)現(xiàn),在云林的背上有一片肌膚完全空白。這一空白是東方藝術(shù)中慣常使用的技巧——“留白”。按照達治所畫的夕霧花園地圖來看,這不僅僅是一個留白,而實際上是花園的位置?!叭绻貓D的功用取決于它能否精準地體現(xiàn)地標之間的相對距離和位置的話,那么有朋這個精準的繪圖師,非常清楚他的花園與集中營。”[26]在與達治的交流中,云林似乎明白了其孜孜于日式園林建設的志業(yè)并不能讓其得以救贖,反而是生命的損耗。“我已經(jīng)不想再尋找集中營或礦坑了。云紅已經(jīng)去世四十多年了,就算我找到她的埋骨之所,也無法減輕我的罪惡,或者挽回已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盵27]最終,云林和自己達成了和解。當夕霧花園的管家阿昌把有朋的手杖遞給她時,她希望有朝一日能告訴有朋,她不再需要它了。渡人,最終渡己,或許此刻的云林已經(jīng)開始能從容地走向彼岸了。

四、結(jié)語

小說作者陳團英自述其因?qū)W習自我與自然合一的合氣道進而對日本文化深感興趣,其第一部小說《雨的禮物》中兩個主人公即為合氣道師徒關系。在《夕霧花園》中,陳團英又以日本園林哲學貫穿其中,整個文本的敘事鋪陳于一座日式園林的建造之中,人物間的愛恨情仇、記憶與遺忘、園林的四季枯榮、自然與造境之間糾纏交替。更吊詭的在于姊妹倆以想象建造日式花園支撐她們熬過集中營里生不如死的日夜,這種自我迷魂的方式讓云林得以熬過最痛苦時刻,并在余生中以建造日本園林為志業(yè)。身負日軍暴行帶來的身體殘缺和心理創(chuàng)傷,在一個身份隱晦的日本園藝師門下從事日式花園建設,這在某種程呈現(xiàn)了斯德哥爾摩癥候,當然這也展現(xiàn)了歷史的諸多文學想象可能性。但是,在筆者看來,歷史的詮釋只有一個指向——揭露日軍暴行的真相。遺憾的是,小說的核心之謎——有朋是自愿來到馬來亞的,還是被天皇派來的間諜?他到底多深入地參與了“金百合計劃”?這些疑問到小說最后都無法完全證實,但這恰恰證明了云林寄托的日本“物哀美學”的救贖之路是多么虛妄。修建日式花園,無非是造夢與圓夢,追求日式花園的物哀情調(diào),更是不可忍受的焦慮與痛苦之源。即便建園完成之時,被虐殺的冤魂卻永遠無法復生。在這一邏輯中,云林建造夕霧花園,正是飲鴆止渴之舉。在某種意義上,這樣的情節(jié)設計更深刻地揭露了集中營里的日軍戕害暴行帶給幸存者的靈魂陰影和創(chuàng)傷后遺癥。在遠離了集中營的死亡恐怖之后,云林依舊在想象和現(xiàn)實中做出了如此吊詭的選擇。不過這也恰恰能引發(fā)讀者更深刻的反思,是怎樣的傷害和恥辱逼迫個體形成了這樣悖謬的心理和文化選擇?

①[南非]Gail Fincham.Ecology,Ethics,and the Future:Tan Twan Eng's The Garden of Evening Mists,English Academy Review,London:Taylor&Francis,2014:31(2),pp.125-137.

②[澳大利亞]David C.L.Lim,The Zen of Japanese Imperialism in Tan TwanEng’s The Garden of Evening Mists,Critique:Studies in Contemporary Fiction,Oxfordshire:Routledge,2015:56,pp.435-448.

③王景智:《帝國花園物語:〈夕霧花園〉里的遺忘政治》,《英美文學評論》2018年第33期。

④[澳大利亞]Fiona LEE.Transcultural Aesthetics and Postcolonial Memory:the Practices and Politics of Remembering in Tan TwanEng’s The Garden of Evening Mists,The Cambridge Journal of Postcolonial Literary Inquir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6:3(2),pp.185-201.

⑤張連紅:《日侵時期新馬華人受害調(diào)查》,江蘇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8頁。

⑥[澳大利亞]Paul H.Kratoska,The Japanese Occupation of Malaya 1941-1945,Hawai'i: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97,pp.355-358.

⑦可參見[馬來西亞]陸培春:《馬來西亞的日本時代——慘絕人寰的3年零8個月》,吉隆坡:隆雪中華大會堂2014年版,第25頁,第117-129頁;[馬來西亞]廖文輝:《馬來西亞:多元共生的赤道國度》,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2019年版,第379-389頁。

⑧蘇智良:《日軍“慰安婦”研究》,團結(jié)出版社2015年版,第17頁。

⑨[美]斯特林·西格雷夫、佩吉·西格雷夫:《黃金武士:二戰(zhàn)日本掠奪亞洲巨額黃金黑幕》,王選譯校,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

⑩孟國祥、喻德文:《中國抗戰(zhàn)損失調(diào)查及對日索賠史略》,安徽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11][13][14][15][16][20][21][22][23][27][馬來西亞]陳團英:《夕霧花園》,莊安祺譯,臺北:貓頭鷹出版社2015年版,第226頁,第114頁,第26頁,第125頁,第131頁,第75頁,第76頁,第321頁,第227頁,第406頁。對應英文原文見Eng,Tan Twan.The Garden of Evening Mists,Newcastle upon Tyne:Myrmidon Books,2012,p.186,p.90,p.13,p.100,p.105,p.57,pp.57-58,p.271,p.188,p.342.

[12][英]Luckhurst Roger.The Trauma Question,London:Routledge,2008,p.82.

[17][意]吉奧喬·阿甘本:《神圣人——至高權(quán)力與赤裸生命》,吳冠軍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年版,第213頁。

[18][美]朱迪斯·巴特勒:《不安的生命——哀悼和暴力的力量》,何磊等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42頁。

[19][美]Cathy Caruth.Unclaimed experience:Trauma,Narrative and History,Baltimore,MD,and London: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6,p.34.

[24][日]本居宣長:《日本物哀》,王向遠譯,吉林出版集團2010年版,第66頁。

[25]據(jù)小說記載,在日據(jù)時期有朋曾經(jīng)去見過地方司令,要他把丹那拉打所有的慰安婦都放走。司令讓四個年紀最小的離開,云之寺的尼姑就是其中一個。

[26]沈雙:《背叛、離散敘述與馬華文學》,《二十一世紀》2016年第1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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