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娟娟, 吳從祥
(安徽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安徽 合肥 230039)
從原始社會一直到小農(nóng)經(jīng)濟最終形成時期, 不同的社會分工與社會評價體系最終決定了女性的社會地位。 隨后在漫長的封建社會中, 女性生存在以男性為主體的宗法制社會中, 一直處于被掌控的地位。 這種性別差異折射到文學(xué)作品中, 主要體現(xiàn)為女性形象的空洞化與工具化。 早期文學(xué)作品中采桑女形象就經(jīng)歷了一個逐漸喪失自我, 走向空洞化的歷程。
在文學(xué)作品中, 《詩經(jīng)》中涉及桑意象的約有20篇, 其中明確提及采桑者的有8篇。 如《詩經(jīng)·魏風(fēng)·十畝之間》中全篇專寫采桑女子: “十畝之間兮, 桑者閑閑兮, 行與子還兮?!盵3]146描寫采桑女在桑園之中采桑勞作的群體形象。 《詩經(jīng)·豳風(fēng)·七月》中略有幾句提及, 如: “女執(zhí)懿筐, 遵彼微行, 爰求柔桑。 春日遲遲, 采蘩祁祁。 女心傷悲, 殆及公子同歸?!?“蠶月條桑, 取彼斧斨, 以伐遠揚, 猗彼女桑。”[3]199描寫了采桑女勞作時惶恐的心態(tài)。 《詩經(jīng)》各地風(fēng)謠中采桑女的身份主要是活躍在田間壟上的下層勞動人民。 采桑詩歌偏重于人物動作與情感的刻畫, 對服飾和體態(tài)的描寫并不多, 采桑女形象是活潑的, 有對集體勞動的熱愛、 對情人的熱情歡愉, 也有傾訴對丈夫的思念與哀怨的。 先秦時期的采桑女形象生動多元, 充滿生活氣息, 大膽抒發(fā)內(nèi)心的情感。 這時的采桑女還是活生生的勞動女性, 懷揣著下層民眾在勞作時真切復(fù)雜的情感。
到了漢代, 受到禮教的影響, 采桑女的形象在突出了美與善特質(zhì)的基礎(chǔ)上, 從多元化的形象逐漸演變?yōu)榉仙鐣诖呢懪蜗蟆?漢樂府詩歌《陌上?!烽_篇即用男性視角來觀照羅敷的美, 隨后寫羅敷嚴詞拒絕調(diào)戲她的使君:
使君從南來, 五馬立踟躕。 使君遣吏往, 問是誰家姝?“秦氏有好女, 自名為羅敷。”“羅敷年幾何?”“二十尚不足, 十五頗有余”。 使君謝羅敷: “寧可共載不?”羅敷前致辭: “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 羅敷自有夫。”[4]259
《陌上?!芬黄荣澷p了采桑女的美貌, 也贊揚了采桑女的美德。 在詩的最后, 羅敷極盡夸張地描繪夫君的身份高貴, 引起了羅敷是否真正有夫君以及夫君身份的爭議。 但羅敷存在的意義更多的是符合男性讀者群體對理想女性貞潔貌美的高標準, 以及對當時貞女配賢夫這種婚姻模式的追捧。 整首詩看似塑造了美麗機智的采桑女形象, 實則以寓教于樂的方式變相規(guī)范女性的行為。
漢代文學(xué)作品中常出現(xiàn)對女性禮節(jié)的約束, 劉向《列女傳》中有2篇以采桑女為主角的故事, 即齊宿瘤女與魯秋潔婦。 其中魯秋潔婦的故事由于情節(jié)的戲劇性常常為后人所傳誦改編。
婦曰: “子束發(fā)修身, 辭親往仕, 五年乃還, 當所悅馳驟, 揚塵疾至。 今也乃悅路傍婦人, 下子之裝, 以金予之, 是忘母也。 忘母不孝, 好色淫泆, 是污行也, 污行不義。 夫事親不孝, 則事君不忠。 處家不義, 則治官不理。 孝義并亡, 必不遂矣。 妾不忍見, 子改娶矣, 妾亦不嫁。”遂去而東走, 投河而死。 君子曰: “潔婦精于善。 夫不孝莫大于不愛其親而愛其人, 秋胡子有之矣?!盵5]189
文中把對秋胡妻的衣著打扮、 采桑勞作的描寫都隱去, 著重描寫故事情節(jié)與道德教化。 女性貞節(jié)賢孝品德的重要性已經(jīng)遠高于她自身的容姿體態(tài)。 文末作者對其赴死的行為大加贊賞, 秋胡妻的從一而終與秋胡拈花惹草的鮮明對比更體現(xiàn)出父權(quán)社會對男女雙方的雙重標準。 婚后的男性是女性后半生的全部寄托, 而女性只不過是男性生活中的一個附屬品。
《列女傳》中的婦女性格剛烈決絕, 即使被拋棄也不會像《詩經(jīng)》中的女性那樣傾訴哀怨之情, 而是愿毫不猶豫地赴死。 這種從一而終的貞德觀可以追溯至先秦時期, 《禮記》等典籍中便多有贊賞女性貞節(jié)的文字。 《儀禮·喪服》中載: “婦人有三從之義, 無專用之道, 故未嫁從父, 既嫁從夫, 夫死從子?!盵6]920禮教大防是設(shè)立給男女雙方的, 但女性總是受到更嚴苛的對待。 在封建家族中, 女性被定位成以夫為尊、 維護家庭宗法制度、 負責傳宗接代的角色。 大一統(tǒng)局面的形成促進了儒學(xué)與禮教的興盛, 使得女德觀念烙印在傳統(tǒng)儒士作者的筆尖, 文學(xué)作品中的女性也逐步淪為說教的工具。 劉向創(chuàng)作《列女傳》的目的本身就是勸諫帝王君主勿要耽于美色, 對遵守倫理規(guī)范的女性大加贊賞, 反之就不遺余力地批判。 這種女性觀就決定了他筆下的采桑女雖然還能保持美的容姿, 但美的屬性被刻意淡化了, 敘述重點在于通過采桑女對婚姻忠貞不貳的描寫來凸顯婦女的美好品德。
總的來說, 漢代作者筆下的采桑女在女德觀的束縛下性格逐漸扁平化, 相較于《詩經(jīng)》少了許多情感表達, 成為男性群體意識觀照下對女性“模范角色”期待的集中體現(xiàn)。 采桑女的容貌美是為品德美服務(wù)的。 詩歌中采桑女的具體勞作被削弱了, 采桑行為已經(jīng)成為塑造美麗女性的詩歌用以起興的引子, 而這個引子也是來源于男權(quán)社會賦予女性角色的社會義務(wù)。
漢末三國時期, 采桑女形象在繼承先秦與兩漢作品中美善特征的基礎(chǔ)上, 經(jīng)歷了群體期待向個體自我化的轉(zhuǎn)變過程。 曹植的《美女篇》便是體現(xiàn)這一轉(zhuǎn)變的代表作。
美女妖且閑, 采桑歧路間。 柔條紛冉冉, 落葉何翩翩。 攘袖見素手, 皓腕約金環(huán)。 頭上金爵釵, 腰佩翠瑯玕。 明珠交玉體, 珊瑚間木難。 羅衣何飄飄, 輕裾隨風(fēng)還。 顧盼遺光彩, 長嘯氣若蘭。 行徒用息駕, 休者以忘餐。 借問女安居, 乃在城南端。 青樓臨大路, 高門結(jié)重關(guān)。 容華耀朝日, 誰不希令顏?媒氏何所營?玉帛不時安。 佳人慕高義, 求賢良獨難。 眾人徒嗷嗷, 安知彼所觀?盛年處房室, 中夜起長嘆。[4]413
此篇繼承了兩漢樂府中的采桑女在容貌身姿上的美艷, 通過衣著配飾與欣賞者的行為來渲染采桑女之美的手法。 但不同的是, 這里的采桑女描寫筆觸更艷麗、 性格品質(zhì)更加高貴, 同時略去了采桑女的勞作與抗爭的情節(jié), 她們的身份地位也從勞作的下層女性逐步變成貴婦人, 形象寓意也變成作者言志的代言人。 詩句中用高義與賢良的標準來擇選良人, 其實已經(jīng)體現(xiàn)出作者借美女自喻的目的。 采桑女的形態(tài)與衣著之美其實就是曹植構(gòu)想中君子所擁有的美好品格, 等待能夠賞識重用他的明君。 《樂府詩集》中解此詩云: “美女者, 以喻君子。 言君子有美行, 愿得明君而事之。 若不遇時, 雖見征求, 終不屈也?!盵7]912曹植對采桑女辭藻之華麗的描繪已經(jīng)使其失去了勞動女子本身的質(zhì)樸與生命力, 成為一種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純粹美的化身。 作者借由采桑女來傳達個體意識, 使采桑女成為貴公子自我形象的借喻工具。
這個時期采桑女形象的創(chuàng)作者呈現(xiàn)出身份上移的趨勢。 這時男性作者筆下的采桑女完全不再有未婚少女的身份與對愛情的期待暢想, 而是成為一名賢良淑德的思婦。 采桑女不再被設(shè)身處地揣摩情感思緒, 而是成為男性創(chuàng)作者自我欲望的投射對象。 在擬代詩歌中, 看似男性作者與女性形象的合一, 實則是對男性自我另一面向的復(fù)制和對女性主體的進一步消解。
到了晉代, 禮法松弛, 社會文化環(huán)境相對寬松。 出于曹魏模擬風(fēng)氣的影響, 有部分詩歌中的采桑女形象模仿先前的漢魏樂府, 如傅玄效仿《陌上?!放c《美女篇》創(chuàng)作出的《艷歌行》《艷歌行有女篇》, 完全仿照前人對采桑女的外貌描寫, 并在此基礎(chǔ)上以夫婦倫理為主題, 給詩歌強硬地加上幾分說教色彩。 這些采桑女形象仍然保留了審美屬性, 但缺乏特點且重德抑色, 詩文中受到傳統(tǒng)儒學(xué)的影響, 男尊女卑, 等級鮮明。 另外, 更引人注目的現(xiàn)象是一些文學(xué)創(chuàng)作者重新回望采桑女形象本身的情與美, 使采桑女形象在不斷對前人模仿的過程中生變出精致化、 典雅化的趨勢。 如陸機的《日出東南隅行》。
扶桑升朝暉。 照此高臺端。 高臺多妖麗。 濬房出清顏。 淑貌耀皎日。 惠心清且閑。 美目揚玉澤。 蛾眉象翠翰。 鮮膚一何潤。 秀色若可餐。 窈窕多容儀。 婉媚巧笑言。 暮春春服成。 粲粲綺與紈。 金雀垂藻翹。 瓊佩結(jié)瑤璠。 方駕揚清塵。 濯足洛水瀾。 藹藹風(fēng)云會。 佳人一何繁。 南崖充羅幕。 北渚盈軿軒。 清川含藻景。 高岸被華丹。 ……[7]419
開篇結(jié)構(gòu)布局與容貌的刻畫依舊繼承了漢魏樂府詩歌中的描寫手法。 但“妖麗”之美與后半篇美女起舞就完全離開了傳統(tǒng)《陌上?!返哪J健?文辭艷麗, 更像一篇閨閣美人賦, 在情節(jié)上拋棄了采桑勞作, 增添了新內(nèi)容并在身份地位上完全貴族化, 活動場地不再是陌上桑間, 而是高臺之上。 不同于先前采桑女簡樸或含蓄的美, 這首詩更側(cè)重于刻畫采桑女容姿的張揚鮮艷與體態(tài)之美。 先前的采桑詩中, 容姿的鋪陳描寫是為人物性格與故事情節(jié)服務(wù)的, 而這首詩中綺麗的文辭與具細的描寫就是詩歌單純的目的所在, 這體現(xiàn)出婦女題材已逐漸走向閨閣化與艷情化的趨勢。
兩晉時期, 文學(xué)家更注重對文字的雕琢與文學(xué)技巧的探索, 對女性的觀照更多的是出于一種滿足自我的消遣娛樂需要。 這時的采桑詩把女性物化成所“詠”的對象, 用雕章琢句的描摹手法描摹出的女性形象是出于男性欲望下的審美表達, 華而不實的?;\、 珠光寶氣的服飾與美麗善良的品性, 采桑女形象在發(fā)展過程中不論是出于何種創(chuàng)作目的都被進行了超脫現(xiàn)實的審美夸大, 這種男性敘事話語中 “美”與“善”的屬性是以男權(quán)為價值尺度的社會對女性做出的要求與期待。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 從活潑多元的鮮活采桑女, 到女德觀束縛下的貞女與形象自我化的借喻工具, 最后到被物化的閨閣女性, “封建文學(xué)符號系統(tǒng)中女性形象的性別意味, 已經(jīng)被女性在男性中心社會中的從屬意味所取代”[8]20。 在文學(xué)作品中看似義脈相連的采桑女形象的系統(tǒng)中, 女性在不斷失去自我, 真正的采桑女早已被抹煞了, 淪為一種空洞的符號和蒼白的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