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玲
路過籃球場,我聽到男生們的喊叫夾雜籃球砰砰跳動的聲音。有盲人同學拄著盲杖從我身邊走過,盲杖底端的滾輪摩擦著水泥地面。因為熟悉了校園路線,我已擺脫對盲杖的依賴,憑借汽車壓過減速帶的聲音,就能判斷該往哪個方向走。
這是我第一次去學院的音樂廳上表演課,滿懷期待。
四年前,全盲的我考上東北一所全日制本科大學,學的是音樂表演專業(yè)。這所學校是一所殘障聯(lián)合大學,為殘障人士開放了針灸推拿、康復治療和音樂表演三個可就讀專業(yè)。我的專業(yè)隸屬特殊教育學校,但課程是在音樂學院與健全的同學一起上。
這種特殊的辦學模式,讓我坐到了健全人之中,和他們同頻共存,本身應該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
全盲的我,并非天生就看不見。
健全人見過的世界我也真切地看到過。小時候我的眼神兒可以看一些東西,坐在第一排能看見黑板,走在路上能看到公交車站牌,還在電影院看了不少電影。萊昂納多演過的《泰坦尼克號》和《羅密歐與朱麗葉》,我都看過,那時小李眼睛很迷人,笑起來壞壞的。
失明后了解到,有段時間網(wǎng)上的消息集中調(diào)侃他,說他近些年變成了中年大叔,身材肥胖,胡子拉碴。我很難想象他會氣質(zhì)全無成什么模樣,在我的世界,他的形象永遠停留在了少年時代。
因為天生視力條件不好,小學沒上完我就逐漸變成全盲。十一歲那年,爸爸送我去了盲校,就這么一路讀到中專畢業(yè)。后來身邊的盲人朋友都去推拿店上班,我也蹭去南京的一家推拿店工作,工資三千多一個月。
推拿店開在軍校旁,來推拿的人好多都是兵哥哥、兵叔叔、兵爺爺,他們身材壯碩,肌肉發(fā)達,按捏起來無比吃力。那段時間我每天都很累,感覺這種生活不是我想要的。與父母溝通后,我就自己找了所可以讀高中的盲校,立志考上大學。
我沒有讀過初中的功課,那所盲校當時也沒開初中部,我就作為借讀生,直接跟著讀高中。上課的第一天我就哭了,完全聽不懂老師在說什么,暑假只好找老師補課,英語和數(shù)學在補課期間大有長進。見我有所長進,上高二那年,爸媽和朋友都勸我早點參加高考,我去了,自然是沒考上。
因為是借讀生,又高考落榜,我也不好意思再回那所學校,只能另找盲校就讀。新學校離家很近,但只開設(shè)高二和初一年級。我跟著高二讀,可讀了三個月,感覺老師太水,還不如自己學,我就回家了。
在家自學半年多,我每天熬夜背文言文,做數(shù)學卷子,把我們學校往年的考試卷子電子版拿回來,自己抄下來重新做。第二年我終算考上這所全日制大學,當時音樂表演專業(yè)只招六個殘障人士,我是其中之一。
坐在音樂廳的座位上,同學陸續(xù)從我身邊走過、落座,音樂廳喧嘩起來。不久,隨著喧嘩聲偃旗息鼓,從臺上傳來一個年輕女性的聲音,她是今天的表演課老師。自我介紹后,她開始邀請同學一個個上臺表演,讓他們模仿一下小松鼠的神態(tài)和動作。我聽到舞臺上傳來蹦跳的聲音,舞臺地板被同學們跺得咚咚響。
“張亮,你在這兒跟我玩兒老鷹抓小雞呢?別晃。”“那個誰,你咋跟木頭一樣杵在那,你家松鼠是這樣的?”音樂廳內(nèi)哄堂大笑,我也跟他們一起笑,坐在臺下躍躍欲試。
終于輪到我。老師走過來扶著我的肩膀,說了一段話:“我們表演要有動作,你們不方便,等以后有語言類的表演你們再上來吧?!毙那樗查g跌入低谷,我感覺自己面部僵硬起來,音樂廳的舞臺應該很寬,卻沒有我的位置。
我像一顆不融于大海的水滴,被卷著走了一段,最終還是生生被海流擠了出來。
如果說在等待開學、等待真正匯入人群之前,我想象的是可以一點點消弭我和人群的差距,那么讀完四年大學,我認知上的收獲,實際上是更為具體地感受到與健全同學有哪些無法彌合的差距。
我們寢室六個女生,都是盲人女孩,有全盲、半盲和低視力。盲人這個群體也存在鄙視鏈,低視力的嫌棄半盲的,半盲的嫌棄全盲的,全盲的則在鄙視鏈的最底端。我們寢室有個半盲女孩,心高得很,不太和我們?nèi)さ娜肆奶欤l(fā)誓要找一個健全人男朋友。
我和寢室另外三個全盲女孩關(guān)系較好,常一起逛街。出行的時候,我們四個人拄著盲杖一個挎著另一個的胳膊,站成一排往前走,盲杖在我們腳下相互碰撞。冬天,冰雪未消的日子,如果有一個人滑倒,整個隊伍都會倒下。
有一次,我們四個人參加學院的朗誦演出,穿好禮服,蹬著高跟鞋,每個人都自帶氣場。上舞臺時,不知是誰先發(fā)出第一聲“撲通”,然后就接二連三的“撲通”,大家摔作一團,引起臺下哄堂大笑。四個人既緊張又羞恥,相互攙扶起來,鼓勵一番,繼續(xù)勇敢地往舞臺上走。
對我們盲人學生來說,為了能讓健全的同學看到,付出再大代價都在所不惜。
我們只能依靠嗅覺和聽覺,試圖融入健全同學的生活氛圍里。原本食堂的窗口我們幾乎都能背下來,一樓第一家賣漢堡,第二家賣面食,第三家賣煎餅。但調(diào)換窗口的事時常發(fā)生。有一次我想吃煎餅,到達第三家窗口時,發(fā)現(xiàn)味道不對,變成了炒菜。我在空氣中嗅到一絲漢堡的味道,順著一排窗口往前走,在第八個窗口找到了它。
點餐完畢掃碼付款,有時工作人員很忙,顧不上理我。二維碼有的窗口放在臺子上,有的窗口掛在很高的位置。運氣好時,拿起手機,打開掃一掃,手腕一抬就能聽見清脆的一聲“滴”。運氣不好就要花點時間找方位,胳膊在空中甩來甩去。
學校里有咖啡自動販賣機,特教學院也放了一臺,能做熱拿鐵、美式咖啡。但它的一切功能都是觸屏的,沒有任何語音提示。于是買咖啡就相當于抽盲盒,今天亂點一通,掃出一杯拿鐵,明天點出一杯卡布奇諾,后天可能點出一杯美式來。有位盲人同學花了十幾塊錢,結(jié)果刷了杯白開水。
最大的困難是沒法寫漢字。學校用的還是統(tǒng)一的紙質(zhì)試卷,我們又不能不答卷,最后學院想出給全盲的同學找代筆的方法,安排同學幫我們寫卷子。
每次考試的時候,老師把卷子發(fā)下來,代筆就坐在我身邊,我們低聲對話。他念題,我說答案,他再幫我寫在試卷上。遇到比較復雜的題,我會花大量時間算,代筆會表現(xiàn)得很不耐煩。這樣的考試,注定無法和健全人比分數(shù)。
大二時我變得非常自卑,覺得自己不行。連出門拿盲杖這件事,我都打心眼里覺得羞恥,認為盲杖代表殘缺、丑陋、亦步亦趨、緩慢遲鈍,一如我自己。后來一位朋友對我做了一番開導,我才鼓起勇氣再次拿起它,可還是會不習慣,忸怩,甚至會臉紅。總覺得有很多目光在盯著我。
我曾和一位健全的男生談戀愛,但體驗并不好?!锻颇谩防镎f:“他們把能看見的地方稱為主流社會?!蔽铱赡懿⒉辉谇澳杏训闹髁魃钪?。
他在明,我在暗。某次我送給他一個大禮盒,里面裝著我喜歡看的小說、詩歌,和手工做的小玩意。他總說對盲文很好奇,我就每天給他抄寫一首拜倫的詩,怕他看不懂盲文,還去打印店把它轉(zhuǎn)化成文檔,印在A4紙上。我原以為這種禮物會讓他感動,可是后來他只字不提,好像這件事從未發(fā)生過。
為了安慰我,有一次他說:“一個盲人和一個明眼人過獨木橋,明眼人看見那么高的距離就害怕,結(jié)果一失足,掉下去死了。盲人啥也不知道,安然地走過橋,什么事兒也沒有?!蔽沂懿涣诉@種過分強調(diào)身份的語氣,對他好感漸失。
畢業(yè)后,他去帝都讀研,總是把“想和你去香山看紅葉”掛在嘴邊,可一直沒有兌現(xiàn)。那時我還幻想香山的紅葉多么美麗,分手后再也沒想過。也許是我高攀了,在自己的舒適區(qū)里尋找愛情,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大學四年,是我愈發(fā)清醒地意識到自己離他們越來越遠的過程。那段時間我開始刷各類網(wǎng)頁,想做一個勇敢表達的人,把不喜歡的東西用文字寫下來。當我袒露自己身份,網(wǎng)上很多人問:盲人的世界是不是一片黑暗?盲人女性來大姨媽該咋處理?盲人會不會做愛?會不會有性欲?
我深刻地意識到,也許盲人這個群體真的與主流社會脫節(jié)了。
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喜歡聽京劇,那種綿長的唱腔,華美的戲詞,填滿了我大半個精神世界。我喜歡《鎖麟囊》中人美心善的薛大小姐,她的戲詞里有這樣的唱段:世上何嘗盡富豪,也有饑寒悲懷抱,也有失意哭嚎啕。
幸好在網(wǎng)上我遇到了媛媛。她是健全人,后來成了我的閨蜜,在我看來她是真正愛我的人。網(wǎng)上有人質(zhì)疑我,只有她幫我解釋。一次我們聊到考英語四級,她寫了一份考英語四級需要注意的事項,用word文檔發(fā)給我。這事讓我挺感動,我們因此逐漸熟悉起來。
媛媛是個很溫柔的女孩子,后來開始送我化妝品,為我寫化妝教程。她試著代入我的處境,告訴我如何涂口紅不會落在嘴唇外面,眼妝怎么化才不會出現(xiàn)事故,眼線筆應該怎么握才不手抖。她還送給我眼影盤,外殼上用盲文標記上顏色,用的是簡單的字母來代替,比如:D是打底,T是提亮,Z是主色,W是眼尾眼線,Y是啞光。
與她聊天接觸中,我感受到了真正的關(guān)心和平等。她把我拉了起來。
一次社團晚會結(jié)束后,我得到了一個氣球,回寢室的路上,我握著盲杖,突然想要把氣球掛在盲杖上面。于是立馬行動,把那個小小的、鼓鼓囊囊的小東西掛在盲杖手柄繩上,想來很可愛。我嘗試把盲杖當成一個小姑娘來對待,后來掛了一個小公仔,淺色小熊點綴著我的小手杖。它成了我的仙女棒,抵御一切不順心。
童年能看見時,我最喜歡照鏡子,欣賞著自己做出的表情,提著裙角來回走著自創(chuàng)的臺步。也許這正是我此后向往舞臺的原因。
我渴望被看到,對于舞臺、表演和聚光燈的執(zhí)念,到了大學徹底被激發(fā)出來。大一我就加入了合唱隊,但因為來到北方水土不服,臉上大面積生了痘痘,表演時被老師調(diào)到最后一排。前面站著一個一米七多的學姐,表演時只聞我聲,不見我人。合唱隊那么多人,我的聲音也會被蓋住。
在學校無法實現(xiàn)我的表演愿望,我下定決心出去學,于是報了一個配音線下培訓班。上課的地點在一間很大的形體教室,和我一起去學習的都是健全人。我開始很擔心自己是個異類,害怕給大家?guī)砝_。結(jié)果證明我想多了,大家沒有因為我是個殘疾人而特殊照顧我,更不會讓我走捷徑。
給我們上臺詞基礎(chǔ)和表演課的老師叫劉揚,他是個演員,在網(wǎng)劇《穿越火線》里面演過“猴子”這個角色。表演課上,老師會播放一些動作教學視頻,帶著同學跟著做。我想起那堂音樂表演課,害怕極了,怕劉老師也會扶著我的肩膀,讓我坐到一旁,不讓我表演。
沒想到,劉老師叫了我一聲,讓我去前面,手把手帶著我做運動。一開始他用口令教我,我肢體不協(xié)調(diào),他就過來手把手教我做,每看我完成一個動作,他都會大聲說:很好。我很激動,他和別的老師不同,主動向我的小世界走了一步,這已經(jīng)讓我很滿足。
追逐美麗,熱愛表演,我私下里為此做過很多事,它也悄悄改變著我。很長一段時間,京劇是我黑暗歲月里的一道光。
水袖、馬面裙、腰包、對批、云肩、頂花、泡子、偏鳳、片子、線連,它們從指尖掠過,頭面碰撞的聲音都是那么悅耳。我還訂做過京劇的戲服,也買過頭面,雖然不會梳頭,也不會化京劇妝容,但那種能把美緊緊握在手中的安全感很棒。
我記得《小王子》里面有一句話:重要的東西,眼睛是看不見的。如果世上所有的美麗都要通過眼睛去看,那這個世界該多么單調(diào)。
不過,想要遇到主動走進我小世界的人,還是可遇不可求。
有一次,我找到大學城附近一家攝影工作室,想讓他們幫我化戲曲妝容,拍一組照片。我給他們發(fā)了《紅娘》的劇照,問他們能不能梳這種京劇頭,他們爽快地保證“沒問題”。
結(jié)果讓人生氣,我準備了頭面和服裝,化妝師完全不認識這些是什么。她問我,這些小卡子我都要給你戴上嗎?我推測她說的小卡子應該是泡子,后面的所有時間基本上都是我在解釋,這個是鬢花,這個是偏鳳,這個是頂花,這個是片子。
她一邊拿著我的手機看樣圖,一邊拿起片子涂抹上膠水,“啪”的一下糊在我臉上。我嚇了一跳,摸了摸干巴巴的片子問她:“我不是說了嗎,片子最好用水泡一泡啊,你怎么把干的給我貼上了?”
化妝師竟然說:“沒事的妹妹,你看不見不知道,雖然沒泡,但我給你貼得很好,看不出來?!苯Y(jié)果去照相的時候,干巴巴的膠水讓我嘴角動彈不得,我只能勉強擠出笑容,想象自己成為紅娘的樣子。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畢業(yè),在網(wǎng)站上兼職配音員,讀小說掙錢,用嗓子演繹別人的生活百態(tài)。不過我仍然懷有演員夢,生活中,地板是舞臺,白墻是大幕,我不斷練習,渴望未來,站在舞臺上一張嘴就能風華絕代。
(李伊諾摘自微信公眾號“真實故事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