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杰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0)
詩與哲學之爭的本質在于誰才是希臘人的教師,掌握教育民眾的權力。在古代希臘世界,民眾教育問題說到底是城邦政治的根本問題,它決定著統(tǒng)治者的德性才能,影響著邦民的風俗教化。長期以來,古代希臘人以荷馬等詩人為師,“詩教”長期掌握教育民眾的大權。隨著歷史和政治的發(fā)展,民主制、僭主制交替更迭且戰(zhàn)亂頻仍,“詩教”逐漸難以解決希臘人面臨的各種現(xiàn)實問題。公元前5世紀,希臘掀起了哲學啟蒙浪潮,哲學教育隨之占據(jù)上風?!独硐雵芬源藶楸尘伴_啟了思想史上著名的詩哲之爭,研究者多從哲學角度審視該論題且多為哲學背書。但筆者認為,《理想國》中的詩哲之爭并非以哲學的勝利告終,它揭示了詩歌教育與哲學教育的共同危機,指出哲學教育以詩歌教育為基礎和起點,并以新的冥府神話示范了詩與哲學在民眾教育事業(yè)上可能的融合路徑。
從冥府主題切入《理想國》詩哲之爭問題的探討原因有二。第一,冥府意象幾乎以均衡的結構比重貫通了全文:卷一蘇格拉底“下行”佩雷歐斯象征著下降至危機中心的思維景象[1]104,在“下行”處觀看的本荻斯女神的慶?;顒右韵碌众そ缬址祷厝碎g為儀式主題[2]47;卷七蘇格拉底借用冥府的幽暗無光將雅典人比作手腳被鐵鏈束縛、在火光中面壁觀影、并將幻影當作真實的洞穴人;卷十的結尾處,蘇格拉底創(chuàng)造了厄爾游歷冥府的新神話。第二,貫通全篇的冥府主題實則隱喻著雅典的詩歌教育與哲學教育均面臨嚴重危機,蘇格拉底在夜談中下行雅典,試圖拯救深陷危機的雅典民眾。
《理想國》在十卷的篇幅里討論了諸多問題,有兩個問題宏觀地盤踞于整篇對話之上:第一,對正義本質的討論如何引出對正義城邦的討論?第二,在進入正義城邦的討論之前,蘇格拉底為什么對阿德曼托斯關于正義本質的困惑保持沉默,而在整個談話接近尾聲的時候才做出回答?
在此,我們有必要回顧一下阿德曼托斯的困惑。繼色拉敘馬霍斯和格勞孔之后,阿德曼托斯重申并拋出了眾人的詰問:“別只依靠論據(jù)向我們展示正義強于非正義,而是展示兩者各自根據(jù)自己的本性對擁有它的人產生什么影響,各自能否躲過天神和人們的眼目,使得一方好,另一方壞?!盵3]367e格勞孔和阿德曼托斯發(fā)展了色拉敘馬霍斯的僭主式正義,他們向蘇格拉底發(fā)問,當最大的不義偽裝成最大的正義,而最大的正義忍受著一個最大的不義的名聲,這個時候,應該如何理解正義。阿德曼托斯的有力論據(jù)是荷馬史詩,他指出了色拉敘馬霍斯和格勞孔雖未提及但都受其塑造的“荷馬史詩式的世界觀”。在阿德曼托斯看來,關于正義與非正義的詰問,正是來自詩人的那套說辭。荷馬教育了整個希臘,參與了希臘社會習俗的構建,但荷馬描述的神卻“可被凡人引誘利用”[3]364d,“分配給許多好人糟糕的命運和痛苦的人生,而給富有的壞人相反的命運”[3]364b。阿德曼托斯十分大膽地指責了詩人所言的神非但不保證賞善罰惡,甚至是破壞正義秩序的元兇。蘇格拉底坦言,有關神的相關說法是詩人編造的虛假謊言,但神以及敬神對城邦政治的重大意義不容反駁。蘇格拉底的意思是,神本身是沒有錯的,如果詩人描述的神讓人們迷惑,其原因在于詩人不負責任地編織了虛假的謊言,他們描述的并不是神本身。如果詩人描述的并非神本身,那么詩呈現(xiàn)的究竟是什么呢?
首先,荷馬史詩中的英雄塑造了希臘人的性格,希臘人的性格與習俗反過來又塑造和鞏固了詩的影響力。也就是說,詩本身就是希臘社會的一個縮影,“荷馬事實上創(chuàng)作了一部文化百科全書”[4]66。蘇格拉底指控詩是一種拙劣的模仿,但按照蘇格拉底的說法,即便是再拙劣的模仿,詩人憑繆斯賜予的靈感和迷狂也需要一個類似于詩之“理念”的范本。詩人缺乏哲學家以理性主導的甄別能力,他的模仿對象是希臘人以及遠古希臘人生活的自然狀態(tài)。因此,詩本身并不全然是為了教育希臘人,也是對人類狀況的呈現(xiàn)與表達。其次,人們的確從詩中汲取偉大人物的傳說當作楷模,但是說荷馬是整個希臘的老師,這樣的斷言并非從荷馬史詩本身的意義出發(fā),而是從目的出發(fā),選擇了一種理解荷馬史詩的方式。阿德曼托斯援引荷馬史詩控訴神的不義時,并未檢審自己對正義概念的理解,也并未考慮正義在史詩中的特殊時代語境。哈夫洛克從語文學和歷史學的角度考察荷馬史詩的正義問題時指出,在荷馬史詩中,并不是正義的普遍規(guī)則統(tǒng)一管理著所有人類關系,荷馬忠誠于社會的得體性意識,史詩中的正義象征了在特定情況中特定的人物有權期許著什么,以及期待什么才是正義的[4]222。另外,人們對神的看法,多半決定于人們對崇奉這些神的人的看法[5]36。在厄爾的神話中,蘇格拉底反向重提了神的正義問題:神不作選擇,人間的悲喜得失與神無關。蘇格拉底對神不參與人間事物的設定恰恰回答了阿德曼托斯對神的指控——史詩呈現(xiàn)的含混性,是對“人的靈魂或者日常生活行為”[6]16的模仿。由于詩呈現(xiàn)與模仿的世界具有變動性,這就造成人們對詩的詮釋和理解會追隨這種變動而改變。這不禁使我們想起蘇格拉底在清理奢華城邦時提到的腓尼基人傳說:好的統(tǒng)治者要恰如其分地安置和守護一土所生、互為弟兄,但靈魂深處混合著不同金屬品質的人們[3]415a。仔細體會這個傳說就會發(fā)現(xiàn),它分明低語著詩人赫西俄德在《神譜》中講述的英雄與人類起源的古老教誨。蘇格拉底改編的腓尼基人傳說,本來就描述了一個人類世界流變的歷史圖景。在赫西俄德那里,從黃金到黑鐵,金屬的價值漸次衰落,人類的生存狀況也陷入前所未有的低谷[7]114-115。那隨風逝去的英雄時代不知不覺滑落成為往昔,變成一種記憶,而一旦如此,希臘人在古風和黃金古典時期所展現(xiàn)出來的特殊天才,也會變成一種回憶[8]305。在詩人赫西俄德構筑的變化圖景中,生逢黑鐵時代的人們淹沒于無盡的戰(zhàn)爭、動蕩的政體以及衰敗的世風中,自然無法想象也不會認同已逝年代的正義與神意,他們的欲望和需求有著黑鐵時代獨有的特征。蘇格拉底顯然熟稔赫西俄德的詩歌教誨,盡管有所猶豫,但他試圖改編這一神話給人們以希望,使寶貴的金屬品格與衰朽的黑鐵品格共存。格勞孔在聽完這個傳說之后理解了蘇格拉底的欲言又止,也服膺蘇格拉底的判斷:沒有任何妙計能使他們本人相信(這個故事)[3]415d,因為我們即是黑鐵的種族[9]116。
對人類世界充滿無常變化的體驗被納斯鮑姆稱之為“善的脆弱性”。納斯鮑姆認為,如果柏拉圖對他為什么選擇哲學家的生活確實有所論證,他很可能是想要告訴人們,一種好的生活為什么應該盡量排除或者減小我們最為脆弱和最不穩(wěn)定的個人牽掛。因為我們每一個人,如果總是為欲望牽制,就會像布滿漏洞的容器,永無滿足之日[10]136。阿德曼托斯之惑的根源在于其所接受的教育出現(xiàn)了嚴重問題,也恰恰證明了膨脹的欲望如何影響人對正義和神的認識。詩作為一種文化形式必然影響到人們的認知方式,著重于模仿和記錄人類世界的詩必然會跟隨時間的消逝呈現(xiàn)出變動不拘的形態(tài)。黃金時代、英雄時代的秩序已逝,如果人們不能從流動變化的世界圖景中甄別出永恒不變的存在,阿德曼托斯之惑就永遠沒有妥帖的答案。荷馬時代的古老詩歌像一塊未經打磨的自然原石,包含諸多神秘的知識,只有全面地掌握這些知識,才能整全地認識這塊原石的自然,才能構成對詩的真正理解。蘇格拉底毫不掩飾詩人對他的滋養(yǎng),與眾人不同的是,他具備認識詩之自然的能力。
為了讓有天分的青年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蘇格拉底將荷馬史詩中呈現(xiàn)的、黑鐵時代已經不再認同的世界秩序解釋為詩人編造的謊言,并暫時懸置了阿德曼托斯之惑,將眾人引入城邦政治問題的討論。從全書來看,尋找正義之路是艱難的,蘇格拉底面對的眾人被強大的習俗和時流意見所裹挾,他需要先促使眾人深陷危機中的靈魂發(fā)生朝向真理本質的扭轉,之后才能給出關于正義本質的回答。也只有在靈魂發(fā)生扭轉的時刻,認識到光之所以為光、黑暗之所以為黑暗的本質,這一回答才是有意義的,才有可能被理解。因此,蘇格拉底引導眾人目睹一座健康樸素的城邦從繁盛走向衰敗的全過程,用城邦隱喻了雅典人的靈魂危機。
采用城邦隱喻的原因其一出于男性公民的政治熱望;其二則由于政治是不可避免的、天然的人類狀況,是與每一個人切身相關的社會、戰(zhàn)爭、生存等問題的根源,是古老史詩呈現(xiàn)的世界,也是討論正義問題最根本的場域;城邦隱喻的第三個重要原因在于直接啟蒙的危險性。蘇格拉底在第七卷把深陷教育危機的人比作生活在洞穴中的人:“這些人從小就在這里,腿上和脖子上都綁著鎖鏈,他們始終待在一個地方,受鎖鏈的束縛無法掉過頭來。他們身后的上方燃燒著一團火光,這團火和這些被綁著的人之間有一條通往上方的道路?!盵3]514a5-514b5一部分人由于古老的習慣和靈魂的差別安于生活在幽冥般的洞穴里,洞穴外的光芒一旦下行進入幽冥之地將會因打破其長久的積習而遭受指責甚至圍攻。所以,通往洞外的光明之路是一條需要靈魂自己產生向上欲望的上升之路。如何消弭天資優(yōu)秀的青年人對強大積習的依賴,如何從古老的習俗和時流意見中拯救對城邦政治葆有鮮活愛欲的青年,這些問題的嚴峻性更加巨大,對于蘇格拉底來說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也是詩與哲學紛爭的重大意義所在。佩雷歐斯之夜,在場的所有人都跟隨蘇格拉底經歷了一番構建理想城邦從而尋找正義的旅途,蘇格拉底引導能夠發(fā)生轉向的靈魂自己掌握看的能力,超越絕大多數(shù)人向下涌和返回中間路段的欲望本能,指引他們抬頭走向真正的高地,去獲得本質的充實,品嘗既可靠又純潔的快樂[3]586a。
佩雷歐斯的詩教狀況十分復雜,蘇格拉底由此展開的談話對眾人乃至整個雅典都具有重要意義。對玻勒馬霍斯來說,蘇格拉底可能幫助他剝離其父克法洛斯所代表的強大習俗的藩籬;對色拉敘馬霍斯來說,蘇格拉底可能糾正其靈魂,讓他看到真正的哲學家與智術師在靈魂上的差別;對于格勞孔這個有著強烈政治愛欲且品質優(yōu)秀的年輕人,蘇格拉底以理想城邦的建構給予他所熱望的政治啟蒙;阿德曼托斯是相對復雜的靈魂,因為我們無法看清阿德曼托斯所愛欲之事,他對政治和城邦習俗有著冷靜的認識,他的諸多問題代表著一股反詰蘇格拉底哲學的根本性力量,是洞穴中人拒絕被真理之光照亮的本能抗拒。阿德曼托斯也因此最具有哲人的氣質,他是一個熟諳雅典習俗之強大且認識自身所處洞穴的可教者。讓我們再次返回這場談話的開頭,蘇格拉底被迫下行佩雷歐斯港,“在留住他的那個深處,他開始了探究;他在友人身上施加勸導性的力量,不讓他自由地回到雅典,而是讓他們跟隨他來到理念的城邦。路始自比雷埃夫斯的那個深處,不是回到馬拉松的雅典,而是向前、向上走到由蘇格拉底及其朋友們在他們靈魂中建立的城邦”[1]104。
佩雷歐斯的詩教狀況讓蘇格拉底決心將詩人和詩暫時逐出理想城邦,蘇格拉底為理想城邦設計的統(tǒng)治者是天生記憶力強、擅長學習、思路開闊、氣質和藹、喜歡并親近真理、擁有正義感、充滿勇氣、具有節(jié)制精神的哲學家[3]487a。但阿德曼托斯隨即指出,蘇格拉底描述的那種哲學家絕大部分將其一生都投入了哲學研究當中,他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一批對城邦根本無用的人。蘇格拉底并沒有否定阿德曼托斯的看法,實際上,他十分認同阿德曼托斯的說法。由此,構建理想城邦的假設語境在這里已經被替換為現(xiàn)實語境,所謂將詩逐出城邦的結論在這里成為一種吊詭的反諷——現(xiàn)實中,被逐出城邦的并不是詩以及詩人,而是哲學與哲學家。一方面,阿德曼托斯的質疑指出了時下雅典社會相當流行的關于哲學與哲學家的看法;另一方面,蘇格拉底對哲學的辯護也面臨著十分艱巨的挑戰(zhàn)。佩雷歐斯的哲學狀況與詩教狀況的博弈就此展開,詩與哲學的古老紛爭逐漸移步至談話的核心部位。筆者認為,蘇格拉底分別講述了三種不同類型的哲學家,雅典社會哲學教育的復雜由此可見一斑。另外,通過著名的“線段喻”和“洞穴喻”,蘇格拉底實際上論述了詩以及詩所呈現(xiàn)的那個世界其實是攀登哲學高峰的起點。
在蘇格拉底看來,真正教育了希臘人的不是詩人和詩,而是智術師派[3]493a-493d。人們大多從販賣知識的智術師那里獲取知識,詩在智術師這里成為教學的材料,智術師掌握了詩的解釋權。雅典城邦的任何人都可以通過繳納學費學習知識,換言之,眾人皆可讀詩,詩既可以成為描述世界的工具,又可以被智術師任意解釋。智術師對詩的解釋依賴詩所呈現(xiàn)的世界和社會現(xiàn)狀,取決于人們的愛憎追逐和流行風尚,因此流逝性和變化性就必然環(huán)環(huán)相扣于詩和人們對詩的理解之間。與此相對,哲學涉及事物的本質,詩缺乏的穩(wěn)固且具有絕對真理的本質恰恰是哲學最基本的特點。蘇格拉底認為那種本質才是真正的真實。并且,哲學對人的天資與靈魂有著特別的要求,只有一少部分人適合學習哲學,而這一少部分適合學習哲學的人需要通過長久的培育和艱辛跋涉,才能靠近哲學,成為真正的哲學家。詩之所以會被逐出理想城邦,一部分原因就在于它象征著流變不拘的愛欲。但在斯坦利·羅森看來,在《理想國》中蘇格拉底也承認哲學的本質就是愛欲[6]12。愛欲從未消失過,只不過蘇格拉底試圖使詩中毫無節(jié)制且損害理性的愛欲轉變成對哲學的適度的愛欲。斯坦利·羅森試圖從這個角度論證詩與哲學之爭問題的不成立,但卻未能對愛欲目標的差別作出區(qū)分。蘇格拉底的確論述了愛哲學本身也是愛欲,但哲學欲求的不是欲望本身,如果愛哲學是一種愛欲的轉移,這種愛欲的目標指向的是一切事物的本質。借用蘇格拉底的比喻,如果將民眾繁雜的愛欲比作河流分開的旁支,那么對哲學的愛欲將是一條沒有旁支的奔騰的河流,而這樣的河流少之又少,因為曾經討論過的一切所具有的暫時性都會腐蝕靈魂,他們的目標都并非事物的本質。
經過一系列推論,蘇格拉底認為理想城邦的統(tǒng)治者應該是真正的哲學家,理想城邦得以實現(xiàn)的條件是城邦民眾在工作與靈魂方面都能各司其職,這是一種未曾遭受任何敗壞的理想社會狀態(tài)。但是,當經驗世界的狀況攝入理論建構的城邦,哲學以及優(yōu)秀哲學家的品質又面臨著無法避免的被腐蝕與被破壞的局面。本質上,這又是哲學代表的絕對理念世界與詩力圖展示的現(xiàn)象世界之間的矛盾。當眾人跟隨蘇格拉底把目光移至哲學,他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哲學教育面臨的危機狀況并不比詩好多少。蘇格拉底雖然承認哲人統(tǒng)治城邦的不可能,但卻并沒有就此停下腳步,他詳細分析了哲學以及哲學家所面臨的危害,并解釋了為什么真正的哲學家難以生存。首先,雅典社會不具備培養(yǎng)哲學家的合適土壤。前面已經論及,當時社會中最活躍的教育者是智術師,但他們敗壞了教育并侵占了詩教的權力。其次,具有哲學家潛質的人不可能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順利地走向哲學,他會在各種牽制力量中被扭曲變形,離哲學越來越遠。孤獨的哲學這個時候淪落為被人利用的空名,這就是哲學以及哲學家的現(xiàn)狀。與哲學現(xiàn)狀相對應,《理想國》中出現(xiàn)了三種哲學家,分別是:理想城邦中作為城邦護衛(wèi)者的哲學家;現(xiàn)實城邦中與智術師無異的偽哲學家;“洞穴喻”中那些憑借自己對真理的渴求向上走進光明中的真理,又迫于使命被迫返回洞穴履行統(tǒng)治義務的哲學家。蘇格拉底隱微地用“洞穴喻”完成了由言辭中的理想城邦到現(xiàn)實城邦處境的轉換,洞穴里由火光照亮的虛假白天和洞穴外如陽光般耀眼的真理之間,究竟哪一種哲學家才被蘇格拉底認可?換句話說,蘇格拉底所言的真正的哲學究竟是什么樣的哲學?
由此,我們有必要回到“洞穴喻”之前的“線段喻”。“線段喻”首先將世界一分為二,這兩部分分別是可感世界與可知世界。接著這兩部分又分別被再次分割:可感世界被分成影像和實物;可知世界被分成數(shù)學和以辯證思維為基礎的理性領域。蘇格拉底的理想設計中真正重要的是可知世界,在可知世界的線段部分,蘇格拉底希望靈魂認識到,“理性并非把那些假設當作原型,而是本質上就把它們當作假設,如同動身和出發(fā)的起點,以至于理性走到沒有假設的領域,走向每一事物的原型,當理性依附上原型后,它就開始返回,帶著一切跟隨對方而來的東西,如此從高處走下,來到終點,不利用任何可感的東西,而只利用這些理念本身,從理念到理念,最終又到達理念?!盵3]511b5-511c“線段喻”在《理想國》的諸多比喻中最為抽象枯燥,可其中卻暗藏玄機。“線段喻”是蘇格拉底純粹的理性設計,是他為靈魂設計的能夠通向絕對真理的道路。但是,它就像理想城邦中的護衛(wèi)者哲學家,是理想當中的完美設計,卻并非現(xiàn)實之中的可取之路。將第六卷的“線段喻”與第七卷的“洞穴喻”相結合我們將會發(fā)現(xiàn),蘇格拉底頻繁地提及要將洞穴中的人們“從枷鎖和無知中釋放出來”[3]515c,“把靈魂從生成變幻的世界拉向本質的世界”[3]521d,“讓他們從生成的世界走上來掌握本質的世界”[3]525b……也就是說,可感世界,人們生存并感知和體驗的世界,詩所呈現(xiàn)的那個具有消逝性的世界才是通往本質世界的起點。如果我們把“線段喻”看作是整個世界的分割線,那么“線段喻”本身其實是一座通往哲學高峰的階梯,攀登的過程必定不能脫離階梯的任何一層。蘇格拉底提到的走出洞穴由黑暗適應陽光的過程,其實就是一個剝離可感世界的過程。如果沒有詩或者影像展示的可感世界,這種剝離就沒有起點;而缺乏可感世界的對照,可知世界似乎也無從界定。所以,蘇格拉底哲學的完整過程其實包含著對洞穴生活的體驗,包含著對詩所呈現(xiàn)的可感世界的體驗。沒有詩,通向哲學的線段階梯將沒有起點。蘇格拉底就像一個歷經艱辛的攀登者,他轉過身,伸出手,不厭其煩地向聽眾描述著這條階梯可能的長度和階梯之上的朗朗世界。消逝之詩的必要性已不言而喻,但阿德曼托斯之惑的答案不在階梯的第一層,也不在第二層,它包孕在這個完整的攀登過程之中,拒絕攀登的人,勢必永遠得不到答案。
真正的哲學“是把靈魂從某種黑夜般的白天扭轉過來,面向真正的白天,這是一條向上、通向本質的道路”[3]521b。蘇格拉底所言的黑夜般的白天是洞穴中被火光照亮的虛假的白天,是詩呈現(xiàn)的充滿變化的人類世界的秩序幻影。從理想城邦被構建的起初,蘇格拉底就在不停地引導談話者向上看,被向下涌動的欲望拖拽著的聽眾只有逼迫自己的靈魂向上看,對把握真理和本質的能力充滿渴求,才有可能抵制靈魂的敗壞,才有可能在流俗的意見中擁有分辨的能力,才有討論正義本質的基礎和理解正義本質的前提。阿蘭·布魯姆在《阿里斯托芬與蘇格拉底》中提到:
《理想國》的對話有一種上升的特點,從洞穴攀升到理式的領域,在攀援之頂,蘇格拉底揭示出自己是個幸福快樂的人。蘇格拉底沒有強求格勞孔不能只追求自己的利益,他只是讓他意識到還存在著專制獨夫無法獲得的益處,以及擺脫政治欲望的別種追求。因此,做一個像暴君那樣的非正義的人才是不正義的[11]95。
格勞孔認識到,蘇格拉底創(chuàng)建的理想城邦并不屬于大地上的任何一個地方。蘇格拉底從一開始就坦言,這的確只是言辭中的城邦。這一虛構城邦的存在意義是試圖通過一個完整的想象過程,使人們意識到當下眾人所深陷的靈魂危機以及真理世界所能提供的幫助。蘇格拉底回答,“太空中也許屹立著一個典范,它為某個想看到它、看到它后又想讓自己定居于此的人而存在,這一個城邦是否眼下或者將來存在于某個地方,這沒有任何區(qū)別?!盵3]592c雖然理想城邦是言辭的虛構,但只要它能夠存在于對政治葆有健康愛欲且認同這座理想城邦的愛智者的靈魂之中,它就是存在著的。
蘇格拉底對詩人和詩的嚴苛態(tài)度有其特殊的現(xiàn)實語境,但他并未否認荷馬的重要和深奧。在一場奧德修斯式的冒險夜航中,蘇格拉底也像奧德修斯一樣,不能把所有的知識都告訴同行的同伴,因為他無法識別這些同伴的接受能力以及各自的靈魂品質。在這場下行救護眾人的旅程中,蘇格拉底也不可能在天亮之前將所有重要的問題予以清晰的教誨,他只能告訴眾人,哲學最高的那個目標在哪里,以及人們應該如何看待詩對民眾教育乃至城邦政治的影響。而更加復雜的知識,蘇格拉底將會在別的地方重新開始他的談話。
在論畢佩雷歐斯的詩教狀況與哲學狀況之后,我們已經清晰地感受到,詩與哲學的關系并非“紛爭”一詞可以盡數(shù)概括?!独硐雵穼υ娬軉栴}有著多維度的認識和考量,對詩哲關系的呈現(xiàn)具有豐沛的層次感。城邦的理想設計與城邦的現(xiàn)實狀況在蘇格拉底與眾人的夜談中始終處于此起彼伏的交鋒狀態(tài),并在終章由蘇格拉底創(chuàng)造的冥府神話中達到高潮。
蘇格拉底對詩有一個著名的看法,認為詩人的創(chuàng)作是對真理模仿的再模仿。對那個創(chuàng)造了理念的神,蘇格拉底談到,他也創(chuàng)造了大地、天空、眾神以及那些屬于哈德斯之處的東西[3]596c5。由此可見,詩人口中的眾神與冥府其實被蘇格拉底所描述的神涵括了,蘇格拉底的神涵蓋了宇宙萬物,也涵蓋了荷馬史詩中的眾神。荷馬史詩中的神雖然比人強大,但也自然地承受著命運流變的無常。邏輯上講,理念之神的無所不包賦予了蘇格拉底創(chuàng)造新神話的基礎與合法性。在創(chuàng)造新神話之前,蘇格拉底解釋了詩與哲學之爭的問題之所以至關重要的原因:
這一斗爭意義重大,并不像一般人所認為的那樣,成為一個好人或壞人,而是為了做這么一個人,他不會在名譽、金錢、某種權力甚至詩歌的誘惑下認為自己值得放棄正義和其余的美德[3]608b。
蘇格拉底曾經提到過,真正的哲學以及哲學家的使命在于“生活在一個合適的體制中,在不斷的成熟中拯救人們的共同事業(yè)以及他們的個人事業(yè)”[3]497a。如果說從冥府返回人間的神話主題象征著人對穿越死亡之域、重獲生命的渴望,哲學以及哲學家的拯救使命恰恰在蘇格拉底的冥府神話中對此作出了回應。由此,我們可以將詩人的冥府神話與蘇格拉底的冥府神話做一番對比,以便從《理想國》最后一個比喻中洞悉蘇格拉底關于詩與哲學關系的教誨。
在《奧德賽》著名的冥府片段中,奧德修斯并不是以已死之人的身份進入冥府的,而是為了從先知特瑞西阿斯處獲得歸返伊塔卡的方式和其命運的預言,以活人的身份進入冥府。奧德修斯在冥府見到的第一個人是意外死去的同伴,隨后見到的主要是歷史上高貴的女眷和曾經一起參加戰(zhàn)斗的英雄。也就是說,他在冥府見到的是現(xiàn)實中人未竟的心事與狀態(tài)。人類死后的世界在詩人那里,被固定為現(xiàn)世命運最鮮明的高光時刻,人的形象在冥府中是被保存下來的。奧德修斯不關心這些靈魂的終極命運以及死亡在他們身上發(fā)生的一切,因為他知道,他不屬于這個世界,他仍要返回人間世界。奧德修斯穿梭于生死世界之間,獲得的最大的知識卻并不是如何化解神諭施加于他的詛咒?;鶢柨说陌才诺纳钜庠谟?,她幫助奧德修斯確定的唯一整全的知識是關于人生的有限性,無論生死,這都是世俗人類不能擺脫的命運。奧德修斯認識到,即使是在一個充滿諸神和魔力的世界當中,諸神與魔力也充滿了局限。奧德修斯從埃爾佩諾爾那里知道了自己作為國王對這個無名小輩所負有的神圣責任[12]140;從特瑞西阿斯那里,他知道了自己注定漂泊的命運;從母親那里,奧德修斯知道了生命的脆弱與情感的珍貴;在阿伽門農的故事后,不相信任何事也不相信任何人似乎成了他根深蒂固的信念。在幽冥世界里,奧德修斯知道了有必要埋葬死者,學會了做奧林波斯諸神的信使[12]142。在詩人的冥府中,奧德修斯學到的知識幾乎都能夠用“命運”一詞概括,即使諸神也難逃命運。時間在詩人的冥府以及全部的歷險當中并沒有對奧德修斯產生任何影響,嚴格來說,時間只能給詩人的主人公留下純外表的印記[13]21。奧德修斯始終是一個機警精明、充滿戰(zhàn)斗力、矢志不移奪回王權的勇士,所有的行動和思考“始終處在地點和時間的現(xiàn)時性中”[13]6。在荷馬這里,奧德修斯窺見了生命的規(guī)律,他知曉了命運以及有關生死的知識,這一經歷是生命的例外狀態(tài)。只有在有限的生命由于意外進入冥府,探知生死交界處的狀況而后重返人間,才能討論特瑞西阿斯對奧德修斯命運的預言應驗后,面對生命的自然終結,也即奧德修斯去到冥府的第二次選擇時——究竟是進入詩人的冥府還是哲學的冥府。蘇格拉底在這方面效法了荷馬,他采用了詩人的思維模式,在厄爾關于宇宙結構的描述中建構了對“線段喻”的又一次喻中喻——蘇格拉底以冥府神話的方式描述了人們無法想象也未曾到達的線段階梯的高處景象。
在蘇格拉底的冥府神話中,厄爾作為一個死去戰(zhàn)士的亡魂進入冥府,他在這里洞見到的不僅僅是對人生有限性的認識,還包括整個宇宙的運行與人生命運的分配和選擇。人生的未知性在蘇格拉底的冥府中是不存在的,厄爾的神話代表了哲學家對整個人生和世界的看法。冥府的教育是關于確定性知識的教育,是對人生有死性和人生機運的確定性體驗。因為靈魂是不朽的,所以人類死后的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依舊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過去的生時世界決定了現(xiàn)在的死后世界,死后靈魂的選擇決定了將來下一個一千年后生的世界。在蘇格拉底的冥府神話中,時間之神對人的命運有著絕對的影響。宇宙在克洛佗、拉克西絲、阿特羅珀斯三位時間女神的守護下運動著,三位女神分別代表著時間的“現(xiàn)在”“過去”與“將來”,“現(xiàn)在”與“將來”分別站在“過去”的兩邊,經由“過去”連接在一起[3]617c-617d。由此可見,哲人冥府的時間概念與現(xiàn)實的時間不完全相同,在蘇格拉底的神話里,他將時間的過去性置于現(xiàn)在和未來之間,現(xiàn)在和未來分別位于過去的左右兩邊,每一個人的過去都是現(xiàn)在以及未來的基礎,過去決定著現(xiàn)在以及未來。所以,哲人冥府的亡魂在進行來世人生抉擇的關鍵時刻,需要依靠的仍然是自己在過去習得的所有知識和理性。也就是說,一切禍患的根源并不在于命運以及各種神靈,而在于每一個亡魂自己造成的過去;靈魂的正義在此時不再是外在的要求,而是內在的自律[8]19。
當蘇格拉底在神話的最后回到《奧德賽》,哲人設定的冥府語境賦予奧德修斯與眾不同的選擇就顯得十分恰當。奧德修斯是最后一個上前作出選擇的人,他選擇了一種幾乎被所有人拒絕的普通平民的生活。這既像是蘇格拉底對《奧德賽》的續(xù)寫,又像是他為眾人作出的一種示范:我們究竟應該如何看待詩以及詩人。如果說詩人的冥府教給奧德修斯最重要的知識是認識有死人類面對命運時的有限性,那么哲學冥府的知識恰恰是對命運的不順從,因為在哲學的冥府中,過去的一切才是命運的成因,過去掌握在每一個生命的不同選擇之中。由此,從哲學的冥府出發(fā)觀察奧德修斯的選擇,我們可以肯定,他依據(jù)的就是詩人荷馬在《奧德賽》中為他書寫的一生。關于厄爾神話描述的奧德修斯最后的選擇,西格爾認為,“唯有奧德修斯久久思考,也唯有他選擇了人形和自己原有的性別,未被外在事物所蒙騙。這里我們可以認出荷馬的奧德修斯,他在同伴中獨自抵抗著基爾克的野獸變形……這個段落用神話的語言總括了貫穿于〈王制>中的人性與獸性之間的斗爭?!盵14]245布魯姆則認為,“奧德修斯——智者的原型——醫(yī)好了對榮譽和野心的熱愛,并且看到人類生活的所有可能性,最后選擇了作為個體的私密生活……”[11]95與洞穴中的哲學家的本意十分相似,奧德修斯走出了有限人生的洞穴沒有再選擇回來;或許也并非如此,他只是用過去所有的知識選擇了一種居中、適度的生活。蘇格拉底對奧德修斯最終選擇的隱喻是基于詩人荷馬對奧德修斯的塑造,這再次證明了詩在攀登哲學高峰過程中的重要性。蘇格拉底用一個新的冥府神話替換了荷馬的冥府神話,他希望有能力走出洞穴的靈魂“不僅在這里,而且在那歷時為一千年的路途中,都會過得很順利”[3]621d。關于詩人冥府中的奧德修斯,伯納德特認為,奧德修斯似乎把曾經到過哈得斯當成一種特權,就好像他以后不會再到哈得斯一樣[12]148。如果伯納德特的斷言是成立的,那么我們可以說,至少奧德修斯不會再回到荷馬的冥府,直到他“找到這樣的部族,那里的人們未見過大海,不知道食用摻鹽的食物,也從未見過涂抹了棗紅顏色的船只……那時你要把合用的船槳插進地里,向大神波塞冬敬獻各種美好的祭品……”[15]198-199這之后,死亡將會給予奧德修斯第二次選擇的機會。蘇格拉底抓住了詩人荷馬給出的留白,詩人的冥府和哲學的冥府得以通過這一留白被關聯(lián)起來——進入哲人的冥府是經過哲學沉思之后的奧德修斯的第二次選擇。
行將結束的《理想國》戲劇最后印證了這一猜想:蘇格拉底再次提起了詩的問題,這是蘇格拉底唯一一次主動開啟的關于詩的話題,他用一個全新的冥府神話替換了詩人荷馬的冥府神話,但此時創(chuàng)作的詩顯然并非是他唯一認可的頌神詩。我們的確能夠感受到蘇格拉底詩性外衣之下的哲學教誨,但這層詩性外衣并非索然無味的裝飾,更像是一種回歸詩人荷馬的示范。在這個神話中,蘇格拉底沒有再遮蔽史詩中于民眾靈魂無益的內容,而是為聽眾的自主理性留出了充足的空間,使他們自由聆聽冥府中所有生命的選擇,使他們能夠利用佩雷歐斯之夜的哲學教誨嚴肅認真地觀察并審視現(xiàn)實世界。在厄爾的冥府之旅后,榮耀本荻斯女神的凈化儀式似乎也在凈化著現(xiàn)實城邦的教育。凈化過的城邦將會重新引入起訖于古風時代的詩教傳統(tǒng),讓詩性教誨與哲學的理性判斷相互交融于雅典民眾的教育事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