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超,劉明坤
(云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云南 昆明 650500)
叢書是古代典籍的重要整理和保存方式,清代王鳴盛稱“取前人零碎著述,難以單行者匯刻為叢書”[1],錢大昕認為叢書是“薈萃古人書”[2],叢書的編纂為學(xué)術(shù)研究提供了豐富文獻,叢書子目的選定也體現(xiàn)了編纂者的學(xué)術(shù)興趣、文學(xué)觀念,以及當時的社會風尚和文化。明代是叢書發(fā)展的關(guān)鍵時期,數(shù)量眾多,類型多樣,其中小說叢書的編纂十分興盛,據(jù)《中國叢書綜錄》《中國叢書綜錄續(xù)編》《中國叢書廣錄》等叢書目錄統(tǒng)計,去其重復(fù),明代專門的小說叢書共計25種,包括文言小說叢書17種(1)目前可考的明代文言小說叢書共計17種,包括:陸楫輯《古今說?!?、湯顯祖輯《虞初志》、顧元慶輯《顧氏文房小說》、顧元慶輯《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顧元慶輯《廣四十家小說》、范欽輯《煙霞小說》、吳從先撰《小窗四紀》、王兆云撰《新刻王氏青箱余》、高承埏輯《稽古堂叢刻》、黃昌齡輯《稗乘》、高濬輯《稗?!?、冰華居士輯《合刻三志》、華淑撰《快書六種》、書林雙溪王氏刻本《夢海故事大全》、江盈科編《雪濤諧史》、明末《語怪匯書》、《五朝小說》。,白話小說叢書8種(2)明代白話小說叢書計8種,具體為:熊龍峰編《熊龍峰刊小說四種》、洪楩輯《清平山堂話本十種》、洪楩輯《清平山堂話本二集十二種》、洪楩輯《清平山堂話本二種》、謝詔撰《新刊京本編集二十四帝通俗演義》、明末《新刻劍嘯閣批評兩漢演義傳》、金閶書業(yè)堂刻本《東西漢全傳》、崇禎刻本《精鐫〈三國〉〈水滸〉全傳》。。明代小說叢書的編纂有著明顯的文學(xué)特征,頗能呈現(xiàn)明人的小說文體意識、小說作品的經(jīng)典化過程,以及接受群體的多元化等,其編纂具有一定的文學(xué)史意義。
小說叢書從綜合類叢書中分離出來,這在明代叢書和小說發(fā)展史中都尤為重要。明代小說叢書編纂者注重保存小說文獻,肯定小說的文學(xué)特征,他們會在小說的傳統(tǒng)學(xué)術(shù)意義下特別突出“說”部特性,使小說叢書從綜合類叢書中分離出來,同時又略帶綜合類叢書的特點。
明代叢書是在宋元叢書編纂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起來的,宋代左圭的《百川學(xué)?!?、元代陶宗儀的《說郛》影響極大,明人編纂?yún)矔喈斠徊糠质切Х逻@兩部叢書,因此明代綜合類叢書數(shù)量甚多,很多小說匯刻于綜合類叢書之中,清代藏書家顧廣圻說:“自左禹圭以下,匯刻一途日增月闢,完好具存,而唐宋說部書之傳,不在匯刻中者固已屈指寥寥矣?!盵3]從小說文獻保存和發(fā)展上看,時至明代,類書和叢書的編纂為小說的保存和流傳起到了重要作用。胡應(yīng)麟說:
漢、唐、六代諸小說幾于無不傳者,今單行別梓雖寡,《太平廣記》之中一目可盡,《御覽》諸書往往概見,鄭漁仲所謂名亡實存也。宋人諸說雖間載《百川學(xué)?!?、諸家匯刻,及單行《夷堅》、《桯史》之類,盛于唐前,然曾氏、陶氏二書輯類各近千家,今所存十不二、三矣。[4]
胡應(yīng)麟重視小說文獻的保存,對明代小說文獻保存的現(xiàn)狀并不樂觀,但仍能看到他對叢書保存小說文獻之功的肯定。文言小說多叢脞瑣記、辯訂雜談,既無師承,也無流派,盡管沒有銷聲匿跡,卻始終居于九流之末,小說的文類意識、文學(xué)觀念和地位使其多有散佚,典籍匯刻成為保存小說文獻的重要方式。
就小說發(fā)展而言,明代大量編纂的綜合類叢書保存小說文獻有功,但編纂者不一定具有保存小說的文學(xué)觀念和意識,小說的文類特征或有體現(xiàn),文學(xué)特征卻沒有得到體現(xiàn)。譬如宋代左圭編纂《百川學(xué)?!?,收錄了《螢雪叢說》《因話錄》《卓異記》等作品(3)左圭《百川學(xué)?!访鞔胫稳A氏覆宋本與重輯本《百川學(xué)?!匪泝?nèi)容頗有出入,《螢雪叢說》為弘治華氏覆宋本所收,唐代趙璘的《因話錄》和李翱的《卓異記》為明代重輯本所收。,據(jù)叢書分類來看,這些著作都與其他雜史、雜傳等著作置于同一卷,《螢雪叢書》與《蘇黃門龍川略志》《孫公談圃》《東谷所見》等為一卷,《因話錄》與《翰林志》為一卷,《卓異記》與《尚書故實》《王文正筆錄》在同一卷,小說與志傳、雜史、子部雜家的界限是模糊的。如果說小說的史、子部文類特征在目錄學(xué)中可以得到體現(xiàn),在綜合類叢書子目收錄次序上也同樣可以得到呈現(xiàn)(4)陳文新先生在《論子部小說的文類特征》(《文學(xué)遺產(chǎn)》2016年第1期)一文中總結(jié)了目錄學(xué)意義上“小說”歸屬的三個階段:“從漢代到初唐,子部說占主導(dǎo)地位,其代表人物是漢代的班固;唐宋元明四朝,史部說占主導(dǎo)地位,其代表人物是唐代的劉知幾,但子部說也沒有銷聲匿跡,明代的胡應(yīng)麟等皆折中于子部說與史部說之間;至清乾隆年間編纂《四庫全書》,子部說最終確立了其話語優(yōu)勢,其代表人物是《四庫全書》總纂紀昀?!?,但是,其文學(xué)特征沒有得到關(guān)注和認同,小說的文學(xué)性質(zhì)仍然無法識別。文言小說的性質(zhì)不易界定,其筆記的書寫形式,兼及經(jīng)史的記述內(nèi)容、賦有文采的文學(xué)筆法,都讓它不容易與子、史類文獻分離,由此,明代文言小說叢書的編纂就顯得別具意義了。
明代叢書發(fā)展過程中,類編類叢書逐漸增多,經(jīng)、史類專門叢書相繼出現(xiàn)(5)劉尚恒、程毅中等諸位先生都曾論及叢書起源的問題,大多認同早在秦漢時期就已出現(xiàn)叢書,只是較早的叢書編纂僅限于經(jīng)部,如漢刻《熹平石經(jīng)》。,醫(yī)卜星相、詩詞曲文類的專門叢書層出不窮,文言小說叢書的編纂數(shù)量也豐富起來。明代專門小說叢書的編纂意識與綜合類叢書截然不同,編纂者往往對小說有著一定的自我界定,保存小說文獻的意識較為強烈。陸楫編纂《古今說?!繁闶浅鲇诖艘猓燎宕兄乜瘫?,顧廣圻在《重刻〈古今說海〉序》中云:
說部之書盛于唐宋,凡見著錄無慮數(shù)千百種,而其能傳者,則有賴匯刻之力居多。蓋說部者,遺聞軼事,叢殘瑣屑,非如經(jīng)義、史學(xué)、諸子等各有專門名家,師承授受可以永久勿墜也。[5]
在諸種文獻的功用認同和保存方面,小說始終處于弱勢,小說叢書編纂者在文體觀念轉(zhuǎn)變的基礎(chǔ)上,力求彌補小說文獻保存的不足,促使專門小說叢書從綜合類叢書中分離出來,《虞初志》《顧氏文房小說》《煙霞小說》《稗乘》《稗?!返认嗬^出現(xiàn)。小說叢書的編纂符合文人雅趣,是讀書經(jīng)史之余、“靜坐幽窗”時所讀,何偉然題《小窗清紀》說:“夫人靜坐幽窗不讀書,所作何事?然兀坐易枯,非有迫之而趣,則鼓舞不神。窗以外之江練山翠,遙濺之而盈榻也;窗以內(nèi)之桐影花陰、柳煙竹月,掩映于筆墨間也”[6],其編纂群體和接受群體的文學(xué)素養(yǎng)有著高度的一致性。明代文言小說編纂和接受群體的文學(xué)觀念、文化風尚相似,編纂和閱讀都可以使他們“顧有昧其言,往往忘倦”[7],在這些文人的文學(xué)觀念當中,小說具有史、子、集等各部類的特征,符合文人的博聞雅趣。
明代小說叢書與綜合類叢書分離,但是,大多小說叢書仍會不同程度地帶有綜合類叢書的特征。從文學(xué)發(fā)展的角度來看,這是明人對小說學(xué)術(shù)傳統(tǒng)和功能的繼承,抑或說,這是明代小說叢書編纂者無法忽略的小說傳統(tǒng)。譬如陸楫編纂的《古今說?!?,雖是說部,以小說著作為主,卻雜收并蓄,收錄了雜史、雜傳等著作,如雜史著作《西征錄》《平夏錄》等;《稗海》也同樣收錄了《石林燕語》《清波雜志》等史料筆記,《許彥周詩話》《后山居士詩話》等文學(xué)著作。這些雜史雜傳、史料筆記、詩話文評等,在記錄事件時確實不同程度地帶有小說的故事書寫特征,胡應(yīng)麟曾說:
小說,子書流也,然談?wù)f理道或近于經(jīng),又有類注疏者;紀述事跡或通于史,又有類志傳者。他如孟棨《本事》、盧環(huán)《抒情》,例以詩話、文評,附見集類,究其體制,實小說者流也。[8]
胡應(yīng)麟所言代表相當一部分明人的觀點,盡管深究其理,這些著作與文人有意為小說的寫作意識有所不同,但是,大文學(xué)下的小說觀念尤為廣博,將其納入小說范疇不無不可,可視為傳統(tǒng)小說視野下的多樣化類型。唐錦序《古今說?!氛f:“凡古今野史外記,叢說脞語、藝書怪錄、虞初稗官之流,靡不品騭抉擇,區(qū)別匯分,勒成一書,刊為四部,總而名之,曰《古今說海》。”[9]所謂“說?!奔创笪膶W(xué)下的小說觀念,兼及史、子、集部特征,可以說只要帶有“說”部特征就可以納入其中。因此,明人雖有專門小說叢書編纂的意識,小說叢書從綜合類叢書中分離出來,但二者之間并沒有涇渭分明的界限,很多小說叢書仍然具有綜合類叢書的特征。
明代小說叢書有保存文獻之功,但刪改割裂、錯訛脫漏處不可勝數(shù),頗為后之學(xué)人詬病。迄今學(xué)界對明代文言小說叢書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作品辨?zhèn)畏矫?,魯迅先生輯錄《古小說鉤沉》和《唐宋傳奇集》、程毅中先生著《古小說簡目》、李劍國先生著《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等,都曾對明代小說叢書的子目進行了辨?zhèn)?6)魯迅先生提出明代小說叢書子目來源于《太平廣記》等類書,程毅中先生在《古小說簡目》附《存目辨證》中列舉了明代小說叢書中的偽作,李劍國先生在《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附錄《偽書辨正》中考證了54種小說作品,其中也提及明代叢書的偽作情況。,在古籍叢書研究中,明代小說叢書也多被提及(7)謝國楨《明清筆記談叢·叢書刊刻源流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劉尚恒《古籍叢書概說》(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李春光《古籍叢書述論》(遼沈書社1991年版)均有小說叢書的介紹。。然而,在明人的文類意識和小說文學(xué)觀念下,明代文言小說叢書的編纂目的、編纂特征、子目收錄標準仍需給予關(guān)注,可以說明代文人會集談?wù)f、收藏和著作稗官小說都推動了小說叢書的編纂。
明代文言小說叢書與綜合類叢書分離,有賴于小說觀念在明代的發(fā)展。明代文言小說編纂者多具文人身份,他們編纂文言小說叢書往往具有明確的目的,或保存小說文獻,或?qū)π≌f有濃厚興趣,或者與藏書有關(guān),重要的是他們對小說的性質(zhì)和特征都有自己的見解和主張。
就文言小說叢書編纂者的身份而言,湯顯祖、江盈科、范欽、高承埏都具有進士身份,吳從先、商濬、顧元慶或是聞名當時的藏書家,或者喜好廣搜群籍、博覽群書,與文人名家交游甚廣。小說叢書的編纂者喜好小說,他們編纂態(tài)度認真,選擇子目注重內(nèi)容和版本。商濬藏書甚富,其妻是明代藏書大家鈕氏之女,商濬編纂《稗?!窌r選擇了自己所藏的典籍和鈕氏世學(xué)樓藏書的精要部分,同時加以校訂,在明代小說叢書中,《稗?!焚|(zhì)量頗精。顧元慶是明代著名的藏書家,藏書甚富,以書為娛,他編纂《顧氏文房小說》所選子目多精本、善本,具有重要版本價值,黃丕烈稱“陽山顧氏名元慶者,在吳中為藏書前輩,非特善藏而又善刻,其標題《顧氏文房小說》者,皆取古書刊行,知急所先務(wù)矣”[10]。葉德輝稱其在明代編纂的叢書中,“以顧元慶《四十家文房小說》為最精”[11]。范欽編纂《煙霞小說》也是“購群籍,而尤喜稗官小說,……抄本小說十余種”[12],在明代圖書資源較為有限的條件下,能夠購藏小說、抄錄小說、編纂小說,對小說的發(fā)展是有利且重要的。魯迅先生雖然不滿明代小說叢書的種種弊端,但在輯錄《唐宋傳奇集》時,仍使用到了《顧氏文房小說》這部叢書。
明代小說叢書編纂者肯定小說不害經(jīng)史、不軌于正道,也認同文言小說的文學(xué)審美特征。王穉登在《〈虞初志〉序》中說:
然《齊諧》荒唐,汗漫支離,而終不詭于大道?!嵊阎偬撚⒕┭藕霉?,緯略塞胸,腹笥溢于邊韶,架帙侈于李泌,以《虞初》一志,并出唐人之撰其事,核其旨,嶲其文,爛漫而陸離,可以代捉塵之譚,資捫虱之論,乃于游藝之暇,刪厥舛訛,授之剞劂,長篇短牘,燦然可觀。[13]
這類作品有事有旨,既有正道之旨,又有“荒唐”“汗漫”的文學(xué)審美特征,匯編小說更多是出于這些編纂者的“標目鑒賞”[14],而不僅是消閑娛樂,他們對小說的定位是“稗官小說,奚害于經(jīng)傳子史?游戲墨華,又奚害于涵養(yǎng)性情邪”[15]?
明代文言小說叢書編纂者的文人身份和藏書家身份,以及他們對小說不軌正道和審美特征的認同,都使其不同于一般書坊的編纂和刊刻。清代顧千里稱:“若夫南宋時,建陽各坊刻書最多,惟每刻一書,必倩雇不知誰何之人任意增刪換易,標立新奇名目,冀自衒價而古書多失其真,逮后坊刻就衰而浮慕之敝起?!盵16]從編纂的初衷和態(tài)度上看,文人編纂文言小說叢書與書坊“衒價”不同,他們不會有意地改換書名、刪削增減,故弄玄虛以新書偽本以求獲利,反而像湯顯祖、顧元慶等人的編纂,都是精加選擇和???。需要說明的是,據(jù)諸種叢書目錄統(tǒng)計,除目前可考的《虞初志》《煙霞小說》等17種文言小說叢書外,另有《五朝小說》《明人百家小說》和《宋人百家》,都使用了明末重輯《說郛》和《說郛續(xù)》的印版,挑選其中的文言小說著作,重新組合刊印而成(8)明末題署陶珽重輯的《說郛》及其編纂的《說郛續(xù)》兩種叢書,收錄了很多子部小說著作,從內(nèi)容、版式、紙張等方面判斷,重輯《說郛》《說郛續(xù)》與《清譚嘉話》、《廣百川學(xué)?!返葏矔褂昧送挥“?,后出的《五朝小說》《明人百家小說》和《宋人百家》也屬這種情況,這三種小說叢書編纂時間較晚,是坊賈利用重輯《說郛》的印版,選擇其中的子部小說進行的刊印,意在書坊射利。鑒于其編纂的特殊性,此文將其排除在外,另撰文討論。,如果視為小說叢書,蓋只能作為一種,嚴格來講這只是明末書賈的射利行為,與真正編纂、刊刻文言小說叢書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
明代小說叢書編纂者的文人和藏書家身份,使其收錄子目不同于坊賈編纂?yún)矔鴷r互用印版、摘刻叢錄等方式。明代小說叢書子目來源廣泛,大致有輯自類書、叢書、自著和友人之作等多種情況,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集》卷一百四《讀〈古今說?!怠分姓f:“《就日》《瀟湘》等錄多出《說郛》,《靈應(yīng)》《洛神》等傳多出《廣記》?!盵17]《稗?!沸蜓哉f:
吾鄉(xiāng)黃門鈕石溪先生銳精稽古,廣購窮搜,藏書世學(xué)樓者,積至數(shù)千函百萬卷。余為先生長公館甥,故時得縱觀焉。每苦卷帙浩繁,又書皆手錄,不無魚魯之訛,因于暇日撮其紀載有體,議論的確者,得加訂正,更旁收縉紳家遺書,校付剞劂,以永其傳。[18]
小說叢書子目往往是編纂者廣收旁采所得,并時有???,這種搜羅類書、叢書的情況頗為常見,值得關(guān)注的現(xiàn)象是他們與友人交游當中,經(jīng)常談及并收集小說文獻,再編纂為小說叢書。明代文言小說叢書編纂者常談及交游及其文人雅趣,嘉靖間唐錦在《古今說海引》中提到他與陸楫諸友人的“相與劇談”,“泛論旁采冥披”,古今野史外記、叢說脞語都有涉及,之后編成《古今說?!愤@部叢書,陸楫在習(xí)舉業(yè)之暇常與友人“劇談”,“劇談”的內(nèi)容多為雜史雜記、叢脞瑣記等小說之類,“劇談”成就了《古今說?!返木幾耄灾劣凇昂霉挪┭胖?,聞而慕之,就觀請錄,殆無虛日”[19]。因此,明代文言小說叢書所收子目,有相當一部分可見于友人著述,同時也收錄了編纂者的自著和友人著述。
考察明代文言小說叢書所收子目,可以發(fā)現(xiàn)很多叢書的部分子目出現(xiàn)于其他友人的著述當中,如《虞初志》收錄《古鏡記》一篇,較早記錄這一故事的有《太平御覽》,湯顯祖同時期的《隋文紀》也載錄此篇?!短接[》開篇為“大業(yè)七年五月,余自御史告歸河?xùn)|”[20],《虞初志》本開篇為“隋汾陰侯生,天下奇士也,王度常以師禮事之”[21],《虞初志》本的敘事顯然更為全面,魯迅先生在輯錄《唐宋傳奇集》時,所錄《古鏡記》即與《虞初志》本相同。與湯顯祖同時的梅鼎祚編纂了《隋文紀》,其中也收錄此篇,內(nèi)容與《虞初志》完全相同,梅鼎祚與湯顯祖交誼頗深,彼此相互批評詩文作品,《虞初志》與《隋文紀》的相同收錄應(yīng)不是巧合,而是有賴于二者的交游。另有《古今說?!匪浀摹睹詷怯洝芬餐瑯映霈F(xiàn)于其他著述當中,陶宗儀百回本的《說郛》就收錄此篇,但與《古今說海》存在許多文字上的差異,譬如《古今說?!酚小耙钊赵t而問之昇”句[22],《說郛》百卷本為“帝翌日詔而問之項昇”[23];《古今說?!酚小熬奁蛳冗M圖本”,《說郛》為“臣乞先奏圖本”;《古今說?!酚小拔迤饭儋n昇”,《說郛》為“五品官賜項昇”;《古今說?!酚小鞍瘛保墩f郛》為“倭民”;《古今說?!酚小昂笸叱?,《說郛》為“后宮掃除”;《古今說?!酚小坝窝?,自非歲節(jié)大辰”,《說郛》為“游宴于其中,自非元日”,諸如此類,不勝枚舉?!豆沤裾f海》與《說郛》存在很多相異之處,可以肯定的是,《古今說?!窙]有抄刻《說郛》,但與梅鼎祚《隋文紀》完全相同。
明代文言小說叢書除收錄前朝作品之外,還有部分小說叢書雜收明代當朝,或?qū)J彰魅酥龅那闆r。明代其他叢書也常見這種情況,但是收錄原因各有不同,綜合類叢書有通古博今、古今兼收的目的,往往編纂目力所及的家集、郡邑或其他集部叢書,或者保存先人著作,或保存地方名賢文獻,抑或推行文學(xué)流派的主張等。文言小說叢書收錄的子目除了明人的雜史、瑣記之外,還有相當一部分是編纂者自己的著述,如江盈科《雪濤諧史》收錄了自己的《雪濤小說》《談言》;顧元慶的《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收錄了自己的著述《瘞鶴銘考》《夷白齋詩話》《陽山新錄》《檐曝偶談》《大石山房十友譜》《云林遺事》和《茶譜》;王兆云的《王氏青箱余》、吳從先的《小窗四紀》均為專門的自著小說叢書。對于很多編纂者而言,小說叢書成為保存他們小說著作的唯一途徑,如迄今可見的《陽山新錄》就只有《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收錄,《檐曝偶談》除了顧元慶編纂的小說叢書外,僅見于后出的叢書《說郛》重輯本和《說庫》。
明人編纂小說叢書爭相收錄友人和自著的小說著作,這種情形既不同于先唐的偽題撰人,也有別于白話小說的不署著者。明人認同小說的雜史、雜傳性質(zhì),更肯定其文學(xué)特性,俞恩燁《雪濤四小書敘》中稱:“要以理之所鐘情泄之,情之所積文通之,非僅僅齊諧稗官者比。”[24]明人視小說為有理、有情、有詞、有文的文學(xué)作品,小說的文學(xué)性使其逐漸從子部跨越到集部,以至于出現(xiàn)了像《隋文紀》一類直接將文與小說同置總集的情形。
明人編纂小說叢書頗受非議,其選錄前人作品、隨意增刪割裂、書坊的射利目的等,都讓明代小說叢書始終置于文獻價值與文學(xué)功用的爭論當中。與明代其他類型的叢書相比,小說叢書確實問題較多,編纂過程中的弊端不可否認(9)魯迅先生在《唐宋傳奇集·序例》中說:“顧復(fù)緣賈人貿(mào)利,撮拾雕鐫,如《說?!罚纭豆沤褚菔贰?,如《五朝小說》,如《龍威秘書》,如《唐人說薈》,如《苑苑捃華》,為欲總目爛然,見者?;螅破?,改題撰人,晉唐稗傳,黥劓幾盡?!?,但它畢竟是明代大量出現(xiàn)的一類文獻類型、一種文學(xué)現(xiàn)象,呈現(xiàn)了編纂者的小說觀念和小說文體分類意識、明代接受群體的文化差異,因而小說叢書在小說發(fā)展中的地位和作用是值得肯定的。
明代小說叢書的編纂呈現(xiàn)著明人的小說觀念和態(tài)度,在一定程度上,意味著小說文體的獨立。明代編纂者往往持有一種大文學(xué)的觀念,在補史料、裨見聞的宗旨下,不拘于子部小說家類,認為兼及史部、集部特征的著作同樣可以納入小說范疇,甚至將文學(xué)特征作為小說叢書編纂和子目收錄的重要原則和標準。
明人逐漸具有明確的小說文類意識,小說叢書開始獨立編纂,但總體而言,仍然有著綜合類叢書的特征。據(jù)此考察明人的小說觀念可以發(fā)現(xiàn),明人小說的概念稍顯繁雜,仍然與古代小說流派的產(chǎn)生和特點頗為相近,潘建國先生稱:“作為文學(xué)概念的‘小說’,正是在作為學(xué)術(shù)流派的‘小說家’的衰落中蛻變而出的?!盵25]時至明代,小說的文學(xué)特征愈發(fā)得到認同,但早期的傳統(tǒng)和痕跡并沒有完全蛻去,明人心中仍然秉持著大文學(xué)觀念下的小說觀念。從小說功能的角度而論,小說的雜錄補史功能使明人編纂小說叢書時收錄頗廣,清代四庫館臣評《古今說?!吩疲?/p>
楫是書作于嘉靖甲辰,所載諸書,雖不及曾慥《類說》,多為今人所未見,亦不及陶宗儀《說郛》,捃拾繁富,鉅細兼包,而每書皆削其浮文,尚存始末,則視二書為詳贍。參互比較,各有所長。其搜羅之力,均之不可沒焉。[26]
推薦理由:本書是《自然》雜志創(chuàng)刊150年來的首部“傳記”,《自然》雜志的歷史演變是科學(xué)史上最重要的故事之一,它見證了19世紀以來科學(xué)領(lǐng)域的幾乎所有重大突破。作者梅林達·鮑德溫通過大量細致的史料耙梳,不僅為讀者提供了一幅“印刷雜志的歷史縮影”,同時,也為我們提供了一部微縮的科學(xué)發(fā)展史,使讀者了解《自然》雜志是如何定義現(xiàn)代科學(xué)規(guī)范、影響科學(xué)傳播以及成為科學(xué)家意味著什么。
自劉向于目錄學(xué)中為小說找到一席之地,小說就需要發(fā)揮一定的功用,不是僅僅具有文學(xué)審美就足夠。因此,明代小說叢書收錄子目雖不都是“今人所未見”的著作,但“削其浮文”“尚存始末”,便使其具有了一定的文獻價值和功用。汲古閣本《揮麈前錄》毛晉書跋云:“余讀史至宋,每病其蕪蔓糜腐,輒為掩卷,因搜洪容齋、姚令威諸家小說,梓而行之,以補其一二?!盵27]商濬編纂《稗?!窌r也論及“正史猶未足憑據(jù),于是有虞初、稗官之譚,下俚、齊東之語。……亦足識時遺事,垂示后人耳目所不及。蓋禮失而求諸野也,即是非褒貶,不足袞鉞當世,而縹緗坐披,景色神照,則亦博古搜奇者所不可闕”[28]。明代小說叢書在保存古籍文獻的同時,也發(fā)揮了小說補史料、裨見聞的功能,這是明人在大文學(xué)觀念下定位小說的重要維度。
這種廣義的小說觀念和有補史料的功能,與明代之前似無不同,然而,明人更多是從文學(xué)角度審視這類作品?!丁从莩踔尽敌颉费约埃骸耙浴队莩酢芬恢?,并出唐人之撰其事,核其旨,嶲其文,爛漫而陸離,可以代捉塵之譚,資捫虱之論”[29],“而婉縟流麗,洵小說家之珍珠船也”[30],所謂“爛漫而陸離”“婉縟流麗”乃是從文學(xué)審美的角度進行評說,胡應(yīng)麟曾認為“小說,唐人以前紀述多虛而藻繪可觀,宋人以后論次多實而彩艷殊乏”[31]。以“藻繪”“彩艷”進行評論,小說不再僅限于史、子部的文類特征的評論,其文學(xué)特性也得到了關(guān)注。可以說從強調(diào)子部小說的功能性,轉(zhuǎn)而傾向于集部的文學(xué)特性,即使與唐人看待傳奇相比,也更具文學(xué)眼光(10)孫遜先生與潘建國先生撰《唐傳奇文體考辨》(《文學(xué)遺產(chǎn)》1999年第6期)一文,提出“唐傳奇的作者隊伍和創(chuàng)作動機都帶有明顯的史家色彩”“唐傳奇的文體淵源乃是脫胎于史傳的六朝人物雜傳”,筆者極為認同,同時也認為明人看待唐代傳奇更顯出文學(xué)的眼光,而不僅是史學(xué)的態(tài)度和意識。。歐大任在《〈虞初志〉序》中也說:
于是小說之繁,莫可殫紀。支言瑣語,鏗鏘之若洪鐘;委巷深閨,摻撾之如雷鼓;蓋亦藝林之剩枝,而文苑之余葩也?!耧w越,或冷冷綽級,儼藐姑射之風;或窅窅玄冥,同大海若之庋;其婉柔者,可以頤解;其詭異者,可以發(fā)沖;茍別具只眼而翻,必令枵腹而果矣。[32]
明人認為小說內(nèi)容多樣、繁富,前人論及頗多,其文學(xué)特性同樣應(yīng)引起關(guān)注,所謂“頤解”“發(fā)沖”,小說更能引起情感共鳴。明代小說叢書編纂者將小說置于“文苑”之中,這大概是小說作者也始料未及的。明代專門類小說叢書的編纂,意味著小說叢書從綜合類叢書中分離出來,更意味著隨著小說叢書的編纂,明人逐漸對小說的類別和文學(xué)性質(zhì)有了更清楚的認識。
明人對小說“文苑”身份的認同,使其不僅編纂專門的小說叢書,還進行專門類別的小說叢書的編纂。諸如匯纂傳奇的《虞初志》,專收志怪的《合刻三志》《語怪匯書》等,編纂者對小說有著較為明確的界定,對文言小說的諸種類型進行了有意識地劃分。江盈科編纂《雪濤諧史》,收錄了《調(diào)謔編》《諧噱錄》等著作,均為調(diào)笑雜記一類;《語怪匯書》收錄的《異苑》《錄異記》也是以志怪為主。湯顯祖編纂《虞初志》稱:“《虞初志》一書,羅唐人傳記百十家,中略引梁沈約十數(shù)則,皆奇僻荒誕,若滅若沒、可喜可愕之事?!盵33]《虞初志》收錄的小說著作,除了《續(xù)齊諧記》為志怪小說集外,其他均為傳奇小說,這一點湯顯祖在序言中就已明言,他對傳記、傳奇的性質(zhì)和特征的界定要明晰得多。據(jù)此,明人在大文學(xué)觀念下,秉持子部傳統(tǒng)、補史功用,編纂小說叢書傾向于雜收并蓄,在狹義的文學(xué)范疇內(nèi),編纂小說叢書注重類別的專一性。
明代小說叢書保存了大量文獻,編纂者按一定分類次序編排子目,帶有一定的書目特性,小說叢書的細目分類頗能說明編纂者的小說類別意識。在明代諸種小說叢書中,具有明確類目的是《古今說海》和《合刻三志》,其他都是按一定的順序編排子目?!豆沤裾f海》分為四部七家,四部分別為:說選、說淵、說略、說纂,其中說選部包括小錄和偏記二家,說淵部包括別傳一家,說略部包括雜記一家,說纂部包括逸事、散錄和雜纂三家;《合刻三志》分為:志奇類、志怪類、志異類、志幻類、志鬼類、志夢類、志寓類,計七類(11)另有使用《說郛》印版重新編印的《宋人百家》也進行了分類,分為:偏錄、瑣記和傳奇三家。。
關(guān)于文言小說分類的問題,學(xué)界探討頗多(12)寧稼雨先生《文言小說界限與分類之我見》(《明清小說研究》1998年第4期)、程毅中先生《略談古代小說的類別》(《明清小說研究》2006年第1期),都探討了小說分類的問題。,這一問題本身十分復(fù)雜,不同時期、不同文人、不同觀念都會對小說分類有著不同的認識和理解,實難統(tǒng)一。明代是小說發(fā)展的重要時期,明代小說創(chuàng)作增多、小說叢書編纂興盛,明人也開始頗具小說分類的意識,胡應(yīng)麟稱:
胡應(yīng)麟劃分六種小說類別,也指出六種類別并載雜糅的特點,相較宋代已有很強的分類意識了,宋代鄭樵也曾提及小說分類(13)宋代鄭樵在《通志略二十二·校讎略第一·編次之訛論十五篇》(《萬有文庫》第一集,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3年版)中說:“古今編書所不能分者五:一曰傳記,二曰雜家,三曰小說,四曰雜史,五曰故事。凡此五類之書,足相紊亂?!钡?24頁。,但還難以視為專門的小說分類探討。按胡應(yīng)麟的標準,小說分類自有其合理之處,只是嚴格來講,畢竟這還是在理論層面的討論和分類。小說叢書的編纂不同,叢書收錄子目需要進行分類的實踐,其中自然涉及一部著作兼有幾種類型的情況,小說叢書編纂者的分類可以說是小說的分類實踐,更易體現(xiàn)明人的小說分類意識和觀念。
湯顯祖《虞初志》只錄“傳奇”一類,即其所說的“唐人傳記”,其中《續(xù)齊諧記》所記志怪小說,顯然不是傳奇;《集異記》蓋屬于具有傳奇寫作手法的志怪,既不同于魏晉志怪,也有別于唐代傳奇,這兩種著作屬于胡應(yīng)麟所說的“一事之內(nèi)兩端具存”,收錄到《虞初志》似有不妥。然而湯顯祖收錄的原因或因“唐人傳記”的“傳記”特征,《虞初志》收錄的作品題目中均有“記”“傳”,偶有“紀”“錄”“志”的字樣,如《東陽夜怪錄》,其實還是“記”“傳”體,收錄《集異記》或因其中的小說不完全等同于魏晉志怪,而是帶有傳奇特征,以“姑舉其重”的原則而收錄,這其中帶有他對《集異記》《續(xù)齊諧記》文體性質(zhì)的判定。江盈科編纂《雪濤諧史》收錄的均為諧噱類小說著作,這與《合刻三志》較為相似,《合刻三志》將所錄小說分為:志奇類、志怪類、志異類、志幻類、志鬼類、志夢類、志寓類,總體均屬志怪小說,編纂者根據(jù)志怪的內(nèi)容劃分得更加細致,其中志奇類是寫人之作,如《仙吏傳》《異僧傳》等,不僅題目都有“傳”字,內(nèi)容也具有人物傳記的特征;志怪類是寫怪之作,如《物怪錄》《靈怪錄》等,內(nèi)容主要記錄怪異的人和事,一般篇幅較短,與魏晉志怪小說相仿;志異類的內(nèi)容就難以劃分了,其中既包括像《白猿傳》《任氏傳》等傳奇作品,也包括 《述異記》《妖巫傳》等志怪小說;而志幻、志鬼、志夢、志寓則根據(jù)小說的描述對象、敘述幻和夢等不同內(nèi)容進行劃分?!逗峡倘尽返男≌f分類標準難以統(tǒng)一,總體是在志怪的文體范疇內(nèi),又依描寫對象和方式進行劃分。諸種明代小說叢書中,《古今說?!返姆诸愝^細致,其說選部包括小錄和偏記,屬于雜史著作,說淵的別傳家屬于傳奇小說,說略部的雜記家多為史料筆記,說纂部的逸事家、散錄家、雜纂家內(nèi)容就頗為繁雜,既有雜史雜傳,也有史料筆記,其著作包括小說作品,又不完全屬于小說之作,如《青溪寇軌》《教坊記》等,很多著作的內(nèi)容與說略部極為相似。
從明人編纂小說叢書及其選錄和分類來看,明人在小說分類的實踐當中,他們對文言和白話的區(qū)分是非常明確的。就文言小說而言,或依小說內(nèi)容來分類,或根據(jù)文本性質(zhì)來分類,但都沒有定位得十分準確,其中,傳奇作品最具容易識別的特征,至少在小說叢書的分類當中不易被錯誤歸類。文言小說中最不容易分類的當屬瑣記雜纂之作,其實就文言小說的性質(zhì)和內(nèi)容來看,很多作品本身就兼有雜史雜傳、筆記雜說、奇聞異事的記錄特點,筆記記錄的特征大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特征,這類作品本身無法明確地劃分出類別,小說叢書的編纂者對小說分類不甚明確,大量的小說創(chuàng)作群體也模糊不清,此時,在明代大文學(xué)的觀念下去審視小說就顯得更有必要了。因此,明代小說叢書編纂者往往根據(jù)所需和自己的界定進行劃分,他們的小說類別意識是在文體分類的基礎(chǔ)上,再各取所需地進行內(nèi)容區(qū)分。簡言之,總體歸類、多重標準,可視為明代小說分類的新方法。廣義的小說界定使其兼收并蓄,并帶有綜合類叢書的意味,而狹義的小說界定,讓小說子目的收錄更具類型特征。
很多小說經(jīng)過多部叢書的收錄,能夠得以保存和廣泛流傳,為越來越多的人所熟悉,逐漸實現(xiàn)了它的經(jīng)典化過程,成為小說著作中耳熟能詳?shù)慕?jīng)典之作,尤其較早的漢魏之作,從原來的雜史、雜傳中脫離出來,正式進入文學(xué)范疇,成為后來小說創(chuàng)作的源泉和取法對象。
明代小說叢書的編纂十分注重對前朝作品的保存,收錄了很多漢魏和唐代作品,這些作品的分類不甚明確,在早期的目錄當中,很多小說作品并沒有被視為小說,更不是文學(xué)。如《隋書·經(jīng)籍志》將《拾遺記》放在“雜史”當中,因為“其屬辭比事,皆不與《春秋》《史記》《漢書》相似,蓋率爾而作,非史策之正也?!┻_之士,愍其廢絕,各記聞見,以備遺亡?!钟形镏f,迂怪妄誕,真虛莫測”[35]?!稘h武帝故事》《西京雜記》等均入“舊事篇”,仍為史部。這些雜史、雜傳之類的著作藏身史部,難以單行,其傳播十分有限。至明代,這些著作均收錄在小說叢書之中,盡管明代叢書編纂也有雜史、雜傳,但明人更傾向于視其為小說文學(xué),而不是以史學(xué)的眼光去看待它們。至于類書中收錄的小說多摘選節(jié)錄,又由于類書部頭較大,且多典藏于宮廷之中,難得一見,《太平御覽引得·序》提及:
《御覽》實成于太平興國七年,故當時能抽調(diào)編輯諸人之大半以從事《文苑英華》之修纂?!浜?,大中祥符八年四月,榮王宮火,秘閣、崇文胥遭波及,《御覽》定本或于其時與他書同為灰燼,而前所進呈之底稿,或以不為人重視,藏于他處,未遭焚毀。[36]
其“御覽”的編輯目的和秘閣藏書方式,使其接受群體受到極大限制。明代叢書編纂?yún)s不同,叢書部頭雖大,但刊刻方便、卷帙適中,都可為一般文人所接受,即使是長篇通俗白話小說叢書,編纂者和坊賈也會考慮篇幅卷帙,擴大它的接受群體。清人顧廣圻說:“獨匯而刻之,然后各書之勢常居于聚,其于散也較難;儲藏之家但費收一書之勞,即有累若干書之獲,其搜求也較便,各書各用,而用乎此者,亦不割棄乎。彼牽連倚毗,其流布也較易?!盵37]小說著作獨立于經(jīng)史,匯刻一處,搜求方便,也因此“流布較易”,流傳更廣。
明代小說叢書編纂者喜歡收錄一些經(jīng)典作品,很多小說經(jīng)過不同叢書的反復(fù)收錄,漸為文人和普通民眾所熟悉。就目前幾部叢書目錄載錄和文言小說叢書來看,有近60種小說著作被不同叢書收錄,大多是明代之前的著作,如《續(xù)齊諧記》《集異記》《虬髯客傳》《周秦行紀》《南岳魏夫人傳》《高力士外傳》《白猿傳》等可見于《虞初志》和《顧氏文房小說》;《夢游錄》《袁氏傳》《中山狼傳》《墨客揮犀》同時收錄于《古今說海》和《合刻三志》;《山房隨筆》《蒙齋筆談》等都可見于《古今說海》和《稗?!?,這種情況不勝枚舉,在明代小說叢書中比較常見。不僅如此,明代小說叢書編纂者收錄的著作,也曾出現(xiàn)于其他綜合雜纂類的叢書當中,如《墨客揮犀》《鶴林玉露》《青瑣高議》《蒙齋筆談》《調(diào)謔篇》《艾子雜說》《摭異記》收錄于重輯本《說郛》中,《稽神錄》《冥通記》《搜神記》《搜神后記》等多種小說著作也可見于毛晉編纂的《津逮秘書》。歐大任說:“《虞初》一書,經(jīng)史而下,自是世外奇珍,人孰不好讀。讀之者如入海市,如行玄圃,觸目皆琳瑯,莫能辨識其何寶,每以是為《虞初》扼腕?!盵38]清人趙懷玉稱“(《津逮秘書》)尤膾炙人口”[39],清人勞樹棠也贊其“汲古毛氏刻《津逮秘書》,百有余種,四部略備,皆宋元舊帙”[40]。隨著叢書的流行,幾經(jīng)反復(fù)收錄的小說成為了耳熟能詳?shù)慕?jīng)典之作。前朝的小說作品歷時幾朝而流傳頗廣,其文學(xué)藝術(shù)性、思想性都為更多文人品評和討論,很多小說至明代還只有叢書本,沒有單行本,黃丕烈曾說:“唐朝小說,尚有《太真外傳》《梅妃傳》《高力士傳》,皆刊入《顧氏文房小說》,向藏《梅妃傳》亦顧本,《太真外傳》別一鈔本,《高力士傳》竟無此書,安得盡有顧刻之四十種耶?”[41]可見很多文人、藏書家視小說叢書本為珍本,小說叢書的編纂成為小說經(jīng)典化過程中的重要環(huán)節(jié)。
從文獻學(xué)的角度而言,明代小說叢書的編纂問題很多,但在明代文學(xué)或小說史當中,這些叢書的編纂還是具有一定的功用,余嘉錫先生曾指出明代小說叢書的諸多問題,可還是肯定了《古今說?!返淖饔?,稱其“有網(wǎng)羅放失之功”[42]。因此,明代小說叢書收錄著作刪減不全、割裂錯訛,但保存文獻之功仍然值得肯定,特別在明代時期,更有其不同的價值和意義,以至于清代四庫館臣稱:“裒聚諸家,摘存精要,而仍不亂其舊第者?!盵43]從文學(xué)的角度來看,明代小說叢書的編纂源于小說作品的豐富、小說觀念的逐漸形成,以及明代不同接受群體的文化差異,吳志達先生曾說:“明代后期隨著文言小說創(chuàng)作之風的興盛和讀者的愛好,搜集、整理、出版文言小說的專集或總集,也蔚然成風?!盵44]將其置于整個小說發(fā)展史和明代文學(xué)的背景之下,小說叢書的編纂仍是一個值得思考的現(xiàn)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