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日暖 高 方
作為中國文學(xué)最早成熟的文體,詩歌對后世的影響無與倫比,中國傳統(tǒng)詩歌意象也隨之產(chǎn)生了恒久的生命力。當先民們尋找到“立象以盡意”[1]的通幽之路時,我們就在《詩經(jīng)》中看到了“蒹葭蒼蒼”“桃之夭夭”“投我以木桃”“贈之以芍藥”,在《楚辭》中看到了“木蘭之墜露”“秋菊之落英”以及廣闊楚地層出不窮的薜荔、女蘿等各種香草。正如《文賦》所言,中國文人有著“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2]的思維慣性,這便使與時序密切相關(guān)的人間草木有了與山川河流、月落烏啼等意象不同的自然屬性和別樣的表現(xiàn)力。相較被記載于先秦典籍的經(jīng)典意象,薔薇出現(xiàn)雖晚卻并不影響它緩緩步入中國詩歌傳統(tǒng)意象之列,并在現(xiàn)代文學(xué)時期繼續(xù)散發(fā)動人心魄的文學(xué)魅力。
一
薔薇又名墻蘼、刺蘼、薔蘼、刺莓苔等,是原產(chǎn)于中國的落葉灌木。薔薇作為文學(xué)意象的晚出,與它姍姍來遲的得名和作為觀賞植物的人工栽培史發(fā)生較晚直接相關(guān)。植物學(xué)上認為薔薇得名當不早于東晉,而大面積人工栽培則晚于兩漢。薔薇喜陽光亦喜水,耐寒、耐干旱、耐貧瘠,刺較大且一般有鉤,大多為藤狀,每年開花一次,白色、黃色、紅色、粉色為多見色,果實為圓球體。在相當長的時期內(nèi),薔薇都處于野生狀態(tài),即使在今天的植物學(xué)分類中仍有“野薔薇”品類。
文學(xué)的“取象”與現(xiàn)實生活從來息息相關(guān),就如同《詩經(jīng)》《楚辭》所取之草木意象均是當時人生活中觸目所及的生機與美好,薔薇也在近距離走入人們的生活之后才進一步走入文學(xué),進而攜著幽香占據(jù)了一席之地。
文學(xué)史上一般認為第一首以“薔薇”入詩的作品是出現(xiàn)在東晉時期署名陶淵明的《問來使》?!秵杹硎埂吩娫疲骸盃枏纳街衼恚缤戆l(fā)天目。我屋南窗下,今生幾叢菊?薔薇葉已抽,秋蘭氣當馥。歸去來山中,山中酒應(yīng)熟?!痹娨馐枥蕪娜?,詩句清新淡雅,除了我們在陶詩中見慣的“山中”“菊”“酒”等意象以外,“薔薇”作為適應(yīng)節(jié)令的草木赫然出現(xiàn),并實現(xiàn)了與“秋蘭”的相互映襯。與自《楚辭》時代就已具有象征意味的“蘭”“菊”偕行并現(xiàn),也能讓我們發(fā)現(xiàn)“薔薇”在寄情方面與此二者十分接近的“香草”特質(zhì)。
據(jù)典籍記載,薔薇在中國有2000年的栽培歷史,自漢代起已有人工培育?!顿Z氏說林》記有漢武帝與妃子麗娟在園中同賞薔薇的故事,薔薇自此得名“買笑花”。[3]南北朝時薔薇被大面積人工種植,宋人《太平寰宇記》載:“梁元帝竹林堂中多種薔薇,且有十間花屋,枝葉交映,芬芳襲人?!敝撂瞥?,薔薇已成為一種廣泛栽培的觀賞花卉?!镀饺菽居洝分校畹略Uf自己“已末歲得會稽之百葉薔薇,又得稽山之重臺薔薇”。從中既可見李德裕對薔薇的喜愛與搜羅,也可知古會稽(即今浙江紹興)一帶是多個薔薇新品的重要栽培區(qū),更可知這一花卉品種適應(yīng)性極強,可自南方地區(qū)順利移栽到北方長安、洛陽一帶。到了明代,著名農(nóng)學(xué)家王象晉在《二如亭群芳譜》中列舉的薔薇品種則有十數(shù)種之多。
荀子說:“夫人之情,目欲綦色,耳欲綦聲,口欲綦味,鼻欲綦臭,心欲綦佚。此五綦者,人情之所必不免也?!盵4]意思是人對音樂、美食、美景等美的事物的追求與生俱來。作為一種植物,薔薇的分布范圍南到嶺南北到東北,東至福建西抵川陜,且有觀賞、藥用、食用等多種用途。薔薇盛開于春夏之交,形色繁艷,花期又短,自然很難不牽引人們的目光。
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第一個較為密集地將薔薇作為詠寫對象的時期是南北朝后期,這也在一個側(cè)面證實了此期是人工培育薔薇的第一個推廣高峰期。讓李白“一生低首”的南齊謝朓謝宣城不只有“綠草蔓如絲,雜樹紅英發(fā)”(《王孫游》)和“塘邊草雜紅,樹際花猶白”(《送江水曹還遠館詩》)之類借景抒情之作,還曾有專門的詠物詩注目于薔薇花叢:“低樹詎勝葉,輕香增自通。發(fā)萼初攢紫,余采尚霏紅。新花對白日,故蕊逐行風(fēng)。參差不俱曜,誰肯盼微叢?”(《詠薔薇》)詩中明言薔薇植株不高,枝弱似不勝葉,但香氣四散飄逸,花萼色紫,開放后變紅,滿樹之花并不同時盛放,所以并不為人賞識。詩句平實雋永,略有以物喻人、以物寓志之意。
南梁開國之臣柳惲亦有《詠薔薇詩》,詩中有句云:“當戶種薔薇,枝葉太葳蕤。不搖香已亂,無風(fēng)花自飛?!睂λN薇枝繁葉茂和花香四溢的認知,柳惲與謝朓可以說是“英雄所見略同”。
南梁是一個文人薈萃的朝代,開國之君梁武帝蕭衍與他的三個兒子昭明太子蕭統(tǒng)、簡文帝蕭綱、元帝蕭繹的文學(xué)成就堪比“三曹”。蕭綱有《賦得薔薇詩》云:“石榴珊瑚蕊,木槿懸星葩。豈如茲草麗,逢春始發(fā)花?;仫L(fēng)舒紫萼,照日吐新芽?!蓖瑸橛橙帐⒎胖ǎ窈湍鹃鹊幕ㄩ_要晚至初夏,薔薇則在初春時節(jié)就早早送來春之消息,不免讓人心生喜悅。從以石榴、木槿作比看來,蕭綱所賦大抵是紅色的薔薇。前述因喜愛薔薇而在居處種植“十間花屋”的梁元帝蕭繹曾有一首著名的《看摘薔薇詩》:“倡女倦春閨,迎風(fēng)戲玉除。近叢看影密,隔樹望釵疏。橫枝斜綰袖,嫩葉下牽裾。墻高攀不及,花新摘未舒。莫疑插鬢少,分人猶有馀?!薄皺M枝斜綰袖,嫩葉下牽裾”,上綰衣袖,下牽裙裾,以擬人手法言薔薇多刺;“莫疑插鬢少,分人猶有馀”,以“插鬢”言薔薇之用途,側(cè)寫美人簪花的習(xí)俗。
劉緩是南梁著名文人,也是蕭繹任湘東王時期門下的“西府第一文學(xué)名士”,其《看美人摘薔薇詩》或與蕭繹《看摘薔薇詩》為同時所作。詩中“新花臨曲池,佳麗復(fù)相隨”,以“曲池”點明薔薇喜水的生長環(huán)境,“新花”則印證了美人前來采摘的迫切心情;“鮮紅同映水,輕香共逐吹”,言及花色之濃艷與花香之清雅;“繞架尋多處,窺叢見好枝”,講的是薔薇因為藤蔓的緣故需要結(jié)成薔薇架,而花叢既深且密,摘花要仔細搜尋;“矜新猶恨少,將故復(fù)嫌萎”,新故對比之中的“少”與“萎”將薔薇的花發(fā)易謝展現(xiàn)無遺;“釵邊爛熳插,無處不相宜”與蕭繹的詩一樣,將所摘之花的去處交代得明明白白。
“審美活動的本質(zhì)就是人的無關(guān)生理欲望的滿足與享樂。本能欲望是人先天的審美沖動,各種生理欲望的對象,也就是審美追求的對象。審美需求的合理性和必要性是建立在生存欲求的基礎(chǔ)之上的。人之欲是認識人的審美行為和美的存在本質(zhì)的核心。人們創(chuàng)造美就是用來滿足人的種種欲求的?!盵5]齊梁“宮體詩”中美人如花花亦如美人,賞花如賞美人,或者說“賞花亦賞美人”。美人與花都只是被觀賞的對象,并不蘊含詩人太多的情感,亦無所謂“寄托”,甚至連此前陶淵明詩中的“雅意”與謝朓詩中的“自賞”也消失不見了。
幾乎與齊梁同一時間,身處北周的著名文學(xué)家王褒也在名作《燕歌行》中寫道:“薔薇花開百重葉,楊柳拂地數(shù)千條。”在王褒眼中的初春麗景里,“薔薇”躋身前列,走到了與“楊柳”比肩的位置。當我們從文學(xué)地理學(xué)的角度觀測薔薇意象時,這一步邁進會讓我們真切地感受到“情無問古今,地不分南北”。
二
關(guān)于薔薇的文學(xué)書寫在唐宋時期走向繁榮,李白、白居易、杜牧、李商隱等都有詠薔薇的名篇,北宋周邦彥一首《六丑·薔薇謝后作》更是讓薔薇成為宋詞之中堪比梅花的存在。
古人早就發(fā)現(xiàn)薔薇“開時連春接夏,清馥可人,結(jié)屏甚佳”。因薔薇色彩豐富、神韻優(yōu)美,更多時候作為一種觀賞植物而存在,所以極易由季節(jié)特征而使人在賞花時產(chǎn)生惜春傷時之感。但如前文所言,詩人們并沒有立刻發(fā)掘出其中深切的“托物寄情”或是“寄托”之意,直至李白的《憶東山》(其一)橫空出世。
“不向東山久,薔薇幾度花。白云還自散,明月落誰家?!泵靼讜詴车淖志淅锸翘迫私^句自然渾成的意味,其中“東山”“薔薇”卻是用典。東晉謝安早年隱居于會稽東山,相傳山中有薔薇洞,是謝安時常攜妓游宴的地方?!八N薇洞”之謂可參照明代顧磷的詩:“百丈薔薇枝,繚繞成洞房。蜜葉翠帷重,濃花紅錦張。張著玉局棋,遣此朱夏長。香云落衣袂,一月留余香?!保ā端N薇洞》)《憶東山》既是向先賢致敬之篇,亦是李白抒發(fā)之作。
白居易愛寫薔薇,花落春殘路過荒園時他寫“朱門深鎖春池滿,岸落薔薇水浸莎”(《題王侍御池亭》),薔薇正開招友同飲時他寫“甕頭竹葉經(jīng)春熟,階底薔薇入夏開”(《薔薇正開春酒初熟因招劉十九張大夫崔二十四同飲》),從野外移回一株野薔薇時他寫“少府無妻春寂寞,花開將爾當夫人”(《戲題新栽薔薇》)。少府是縣尉的別稱,移植薔薇時的白居易正在盩厔縣尉任上。時年34歲的白居易尚未成親,將薔薇移至庭院并許下“花開將爾當夫人”的承諾,足見白居易對薔薇的喜愛。不知宋代林逋是否因為受到白居易的啟發(fā),方才有了“以梅為妻,以鶴為子”的別樣人生。
杜牧也擅用薔薇表情達意,他不僅會在惜別時說“不用鏡前空有淚,薔薇花謝即歸來”(《留贈》),還會在賞花時寫“朵朵精神葉葉柔,雨晴香拂醉人頭。石家錦幛依然在,閑倚狂風(fēng)夜不收”(《薔薇花》),甚至抬頭看鳥想到“菱透浮萍綠錦池,夏鶯千囀弄薔薇。盡日無人看微雨,鴛鴦相對浴紅衣”(《齊安郡后池絕句》)。到了李商隱的筆下,夏鶯、鴛鴦都已不再,眼中之景變成了“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鸚鵡對紅薔薇”(《日射》)。由唐及宋,王安石說“暗香一陣連風(fēng)起,知有薔薇澗底花”(《同熊伯通自定林過悟真二首其一》),蘇軾就說“華胥夢斷人何處,聽得鶯啼紅樹。幾點薔薇香雨,寂寞閑庭戶”(《桃源憶故人·暮春》),黃庭堅再接上“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百囀無人能解,因風(fēng)飛過薔薇”(《清平樂·春歸何處》)。
薔薇有刺,朱慶馀說“綠攢傷手刺,紅墮斷腸英”(《題薔薇花》),齊已說“根本似玫瑰,繁美刺外開”(《薔薇》);薔薇有色,李紳說“薔薇繁艷滿城陰,爛熳開紅次第深”(《城上薔薇》),陸龜蒙說“更被夜來風(fēng)雨惡,滿階狼藉許多紅”(《和襲美重題薔薇》);薔薇有香,高駢說“水晶簾動微風(fēng)起,滿架薔薇一院香”(《山亭夏日》),李清照說“梁燕語多終日在,薔薇風(fēng)細一簾香”(《春殘》)。
薔薇還盛開在佛寺與道觀。俗家人孟郊筆下的佛院薔薇是“忽驚紅琉璃,千艷萬艷開。佛火不燒物,凈香空徘徊”(《溧陽唐興寺觀薔薇花,同諸公餞陳明府》),女道士李冶眼中的道觀薔薇是“翠融紅綻渾無力,斜倚欄干似詫人。深處最宜香惹蝶,摘時兼恐焰燒春”(《薔薇花》)。
在中國古代的二十四番花信風(fēng)里,驚蟄一候是桃花,二候是棣棠,三候便是薔薇。薔薇之后便是春分節(jié)氣了,聯(lián)系秦觀的名句“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曉枝”(《春日》),大抵就可以知道時序的遷移。明清審美多詠黃薔薇,明人張新詩云“并占東風(fēng)一種香,為嫌脂粉學(xué)姚黃。饒他姊妹多相妒,總是輸君淺淡妝”(《黃薔薇》),清人張仲英詩云“分得薔薇種,新妝學(xué)道家。春風(fēng)開到此,也似厭秾華。竹援扶幽露,墻遮虘晚霞。長條自張主,淡著數(shù)枝花”(《黃薔薇》)。薔薇多為野生,所以也用來抒發(fā)懷才不遇之情,或者是隱逸之志。
歷代詠寫薔薇極多,但最為細膩綿密的篇章應(yīng)該無過于北宋周邦彥的《六丑·薔薇謝后作》。周邦彥一生作詞甚多,其中寫到花卉意象的也不在少數(shù),既有“凍梅寒更香”“梅花耐冷,亭亭來入冰盤”之高潔,亦有“小蓮出水紅妝靚”“瑤池一朵玉芙蓉”之純美、“東風(fēng)竟日吹露桃”之水靈動人,更有“夜涼輕撼薔薇萼”之輕盈柔婉,但都無法勝過這首惜花傷春兼寓身世飄零之感的《薔薇謝后作》。
周邦彥知音識曲,《六丑》是其創(chuàng)調(diào),犯六調(diào),極難歌。詞律精嚴之外,全詞化用唐詩,語句幾乎皆有來歷。“正單衣試酒,悵客里、光陰虛擲”既是寫作背景,也是寫作實景。季節(jié)轉(zhuǎn)換之際,客居他鄉(xiāng)卻未能有所成就的游子,難免心中惆悵,憾恨光陰匆匆流逝。“為問花何在”一句領(lǐng)起下文,“楚宮傾國”以美人喻薔薇花,雖有傾國傾城貌卻終究無家。“釵鈿墮處”以人的釵鈿落下喻花謝,“釵鈿墮處遺香澤”一句化用徐夤《薔薇》“晚風(fēng)飄處似遺鈿”句意。零落紛亂的薔薇點綴了在桃樹下的小路,也在柳蔭之下輕輕翻卷?;ㄖx本是凄涼之景,“桃蹊”“柳陌”卻將其襯托得極有情致。問花在何處,回答是花已無家,正如在外漂泊的詞人自己。“多情為誰追惜?”徒有蜂蝶作為媒使,不時扣響窗子,似是在提醒室中人去“追惜”。而實際上無人憐花,正如作者無人開解,更加深化了詞人的身世遭際之感。
下闋首句寫景,襯托作者凄涼的心緒,引起下文?!皷|園岑寂”,薔薇在寂園中靜靜地瑟縮于花叢之下,薔薇的嘆息即是詞人的嘆息。已然無花的孑然長條還是故意地招惹行路人,像是要牽住他的衣服,將要和他說話,離情愁緒無限。薔薇莖有刺,掛住人的衣裳本是平常之事,甚至常常令人惱怒,卻在周邦彥筆下化為惹人憐愛的牽衣之舉。唐代儲光羲《薔薇歌》“低邊綠刺已牽衣”只是對事實的陳述,而周詞在此基礎(chǔ)上有所發(fā)展,“待話”情意更濃,使薔薇的意象活靈活現(xiàn)。
宋人也有男子簪花的習(xí)俗,但人們簪花通常只會選擇盛放的花朵。詞人將微小的殘花勉強地插戴在頭巾上,自是出于惜花之情。而“殘英”雖然不似完整的花朵那般能在女子釵頭顫動裊娜,卻也向人展現(xiàn)依戀之情,另有一番親近之感。
隨后,詞人筆鋒一轉(zhuǎn),由園中薔薇聯(lián)想到水中落花。落花漂流在水面之時,莫要隨著潮汐流去了。此處用紅葉題詩的典故,恐怕落紅之上仍題寫了相思的字跡,若是隨水而逝便無法讓人見到了。結(jié)句之問,不失余意,韻味無窮。
周詞層層鋪敘,從不同角度反復(fù)鋪陳花落春去之慨,惜花傷春之情。黃蘇評此作說:“自傷年老遠宦,意境落寞,借花起興。以下是花是己,比興無端。指與物化,奇清四溢,不可方物。人巧極而天工生矣。結(jié)處意致尤纏綿無已,耐人尋繹?!盵6]王國維稱此作:“言情體物,窮極工巧?!盵7]宋代詠物詞的成就可見一斑。
三
在將薔薇當作觀賞植物的同時,人們逐漸發(fā)現(xiàn)薔薇也具有藥用價值。薔薇的根、莖、葉、花均可入藥,其子名營實,更是包括《本草綱目》在內(nèi)的諸多藥典均有收錄的中藥材。在飲食方面,宋代皇帝御用酒中有薔薇露酒,古代食用薔薇花粥的習(xí)慣沿襲至今。清代李漁《閑情偶寄》言及“飯粥”時說:“宴客者有時用飯,必較家常所食者稍精。精用何法?曰:使之有香而已矣。予嘗授意小婦,預(yù)設(shè)花露一盞,俟飯之初熟而澆之,澆過稍閉,拌勻而后入碗”,“露以薔薇、香櫞、桂花三種為上”。[8]最晚至五代后周時期,以蒸餾法所制薔薇水就以其獨特的香氣而成為“國禮”級別的存在?!缎挛宕贰分杏涊d后周太祖郭威顯德五年,占城國王因德漫遣使來貢時,貢品中就有“薔薇水十五瓶”,“薔薇水,云得自西域,以灑衣,雖敝而香不滅”。[9]至于南宋,張元干《浣溪沙·薔薇水》詞云:“月轉(zhuǎn)花枝清影疏,露華濃處滴真珠。天香遺恨罥花須。”
作為中國古典小說的成熟之作,《紅樓夢》情節(jié)飽滿意蘊深刻,其中關(guān)于薔薇的文字和故事也出現(xiàn)了不止一處。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賈政帶著寶玉及一干清客入得大觀園來,自稻香村出來之后,“轉(zhuǎn)過山坡,穿花度柳,撫石依泉,過了荼蘼架,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藥圃,到薔薇院,出芭蕉塢,盤旋曲折”。此處的“薔薇”絕非虛設(shè),而是關(guān)涉到第三十回“椿齡畫薔癡及局外”這一寶玉悟“情”的關(guān)鍵回目——其時正是五月,薔薇花葉繁盛,寶玉的身體被枝葉隱住,只露著半邊臉兒,他隔著籬笆洞看見齡官在薔薇花架下用簪子畫“薔”字,二人都癡癡入迷渾然不覺早已雨濕衣衫。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薔薇硝”不但引出了一段曲折的紅樓公案,還讓讀者由此知道薔薇可以入藥治療春癬。
進入現(xiàn)代,白話文學(xué)興起,詩歌、散文、小說、戲劇甚至雜文之中,眾多作家仍舊對“薔薇”意象傾注著特別的情感。
因為一首《雨巷》,人們認識了戴望舒筆下的丁香,但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薔薇也是戴望舒詩情的重要載體,并形成了他詩歌世界的重要版塊。在他的詩筆下,“終日有意地灌溉著薔薇,我卻無心地讓寂寞的蘭花愁謝”(《有贈》),“像侵擾薔薇底蓓蕾,含著晶耀的香露”(《靜夜》),無論是以薔薇和蘭花作比,還是直言其美好,都表達了對薔薇的偏愛;“房里曾充滿過清朗的笑聲,正如花園里曾充滿過薔薇,人在滿積著夢的灰塵中抽煙,沉想著消逝了的音樂”(《獨自的時候》),薔薇象征著消逝不再的自由歡樂的時光;“我將對你說為什么薔薇有金色的花瓣,為什么你有溫柔而馥郁的夢”(《到我這里來》),“海上微風(fēng)起來的時候,暗水上開遍青色的薔薇”(《游子謠》),時而金色時而青色的薔薇與詩人的心境默默契合;“我如今已厭看薔薇色,一任她嬌紅披滿枝”(《憂郁》),像極了唐人李益的名句“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上西樓”……在法國作家蘇珊娜·貝爾納看來,戴望舒的詩作“西化成分是顯見的,但壓倒一切的是中國詩風(fēng)”[10]。而這種“中國詩風(fēng)”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他的意象選擇決定的。
作為“創(chuàng)造社最后送出的三位詩人”之一,馮乃超早期詩歌創(chuàng)作總體傾向于象征主義,而他的象征也極多地寄寓于“薔薇”這一古典意象,使得“薔薇”頻繁地出現(xiàn)在《哀唱》《幻窗》《好象》《凋殘的薔薇》等多部詩集之中?!安挥苗澪仪f嚴的碑文/要是常常供奉薔薇花/我手上的薔薇凋謝了/我心頭的小鳥飛走了”(《哀唱集·哀唱》),“打盹的薔薇展著蒼白的微笑頹然入夢”(《幻窗·蛺蝶的亂影》),“黯淡的歡樂若夏夜的天鵝絨/馨香繚繞著薔薇底Carnation底艷妒與媚容”(《幻窗·陰影之花》),“我看得在幻影之中/蒼白的微光顫動/一朵枯凋無力的薔薇/深深吻著過去的殘夢”(《好象·現(xiàn)在》),“今夜沒有情癡的繾綣/剩下一朵凋殘的薔薇/凋殘的薔薇惱病了我/對著夢幻的往昔纏綿地吟哦”(《凋殘的薔薇·凋殘的薔薇惱病了我》)。同出于創(chuàng)造社的郭沫若于1925年春天寫作了組詩《瓶》,在其中的《獻詩》里,他亦曾無比直白地說:“我愛蘭也愛薔薇?!?/p>
冰心的短文《一朵白薔薇》是充滿夢幻感的文字:“獨自站在河邊上”仍是我們熟悉的臨水而生的薔薇的習(xí)性,朦朧的天色讓人辨不清是黎明還是黃昏,只見花的世界“中間雜著幾朵白薔薇”。雖然最終沒有摘也沒有戴,但在冰心心里的去處是“好簪在襟上”,在她的審美里是“白花終比紅花好”。
茅盾最早的短篇小說集于1929年7月由上海大江書鋪初版印行,名為《野薔薇》,故事的主人公都是處在新思潮與舊制度之間的年輕的女性。有趣的是,小說集收錄的5篇小說分別為《創(chuàng)造》《自殺》《一個女性》《詩與散文》《曇》,并沒有與《野薔薇》同題小說的出現(xiàn)。在小說集的序《寫在〈野薔薇〉的前面》中,茅盾說:“人生的路上,有潔白芬芳的花,也有尖利的刺?!薄叭松闶沁@樣的野薔薇”[11]。從中不難發(fā)現(xiàn),寫在大革命失敗后、寄寓著作者人生理想的《野薔薇》和《子夜》《霜葉紅似二月花》等一樣具有鮮明的象征色彩。
田漢的第一部話劇名為《梵峨璘與薔薇》,周作人有他自己心心念念的“薔薇夢”,《無花的薔薇》則是魯迅一篇散文和一部雜文集的名字。散文《無花的薔薇》發(fā)表于1926年3月8日的《語絲》周刊,篇名來源于叔本華的文字:“無刺的薔薇是沒有的——然而沒有薔薇的刺卻很多?!睙o論是個體的抒情還是戰(zhàn)斗的檄文都選擇了薔薇意象,可見它是多么受到這一時期文學(xué)家的集體鐘愛。
余光中是一位優(yōu)秀的翻譯家,也是一位優(yōu)秀的詩人。當他面對英國詩人西格夫里·薩松的代表作《于我,過去,現(xiàn)在以及未來》時,面對“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這一句子,他仔細斟酌著“Rose”這個詞,此詞可譯作玫瑰亦可譯作薔薇,最終他在玫瑰的濃烈與薔薇的清雅中選擇了后者。因為他的審美抉擇,被后來人頻繁引用的“心有猛虎,細嗅薔薇”從此問世,并日漸成為經(jīng)典。
即使是在當代文學(xué)評論界,薔薇也是不少人在擬題時樂于選擇的意象?!对跁r代的夾縫中艱難生存的薔薇——論20世紀30年代上海女性文學(xué)的衍變歷程》[12]《一朵永不凋謝的紅薔薇——蕭紅小說風(fēng)格探析》[13]《梅娘:薔薇曾經(jīng)綻放》[14]《一朵凋殘的薔薇——論馮乃超早期詩歌中的女性崇拜情結(jié)》[15]《在苦難中打造的金薔薇——邵燕祥詩歌論》[16],從這些論文題目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薔薇”之喻既可適用于群體也可適用于個體,既可適用于女性也可適用于男性,呈現(xiàn)出了極大的“包容性”與“多元性”。
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的出現(xiàn)雖然只有短短百年,但上承古代文學(xué)之余緒,有著深刻的“中國”屬性。從文學(xué)表達上來說,無論是胡適的“新葉”“蘭花草”、馮至的“蘆葦”“群芳”,還是徐志摩的“青荇”“水蓮花”、聞一多的“紅豆”“紅荷”,甚至于如上所述為眾多人矚目的“薔薇”,都如劉勰所言:“人稟七情,應(yīng)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17]而這一切均來自起于《詩經(jīng)》的比興傳統(tǒng),中國文學(xué)一直在借景抒情、寓情于景中追求著情景交融的至高境界,也尋找著托物言志、物我相融的至簡大道。
[1]李學(xué)勤主編《周易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291頁。
[2]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70頁。
[3][陳]徐陵編,吳兆宜注,程琰刪補,穆克宏點校,《玉臺新詠箋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61頁。原文為:“武帝與麗娟看花,而薔薇始開,態(tài)若含笑。帝曰:‘此花絕勝佳人笑也?!惥暝唬骸少I乎?’帝曰:‘可?!惥晁烀陶呷↑S金百斤,作買笑錢,奉帝為一日之歡。薔薇名買笑,自麗娟始?!?/p>
[4]王先謙撰,沈嘯、王星賢點?!盾髯蛹狻穂M],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211頁。
[5]彭亞非《郁郁乎文》[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65頁。
[6][清]黃蘇《蓼園詞評》[A],見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3冊)[C],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095頁。
[7][清]王國維《人間詞話》[A],見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3冊)[C],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246頁。
[8][清]李漁《閑情偶寄》[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419頁。
[9][宋]歐陽修《新五代史·四夷附錄·占城》[M],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616頁。
[10][法]蘇珊娜·貝爾納《生活的夢——戴望舒的詩》[J],《讀書》,1982年第7期。
[11]茅盾《寫在〈野薔薇〉的前面》[A],《茅盾選集·第5卷》[C],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147頁。
[12]傅湘莉《在時代的夾縫中艱難生存的薔薇——論20世紀30年代上海女性文學(xué)的衍變歷程》[J],《民族論壇》,2013年第8期。
[13]張正華《一朵永不凋謝的紅薔薇——蕭紅小說風(fēng)格探析》[J],《作家》,2013年第3期。
[14]王鶴《梅娘:薔薇曾經(jīng)綻放》[J],《中國西部》,2012年第4期。
[15]徐莉丹《一朵凋殘的薔薇——論馮乃超早期詩歌中的女性崇拜情結(jié)》[J],《安徽文學(xué)》(下半月),2009年第7期。
[16]吳思敬《在苦難中打造的金薔薇——邵燕祥詩歌論》[J],《首都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3年第12期。
[17]王運熙、周鋒《文心雕龍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