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桃叔
外婆覺得不保險,揉一個小面團(tuán)丟進(jìn)灶膛里去燒,等燒成一個黑蛋蛋了,取出來,掰開,里面散出一團(tuán)白氣。
我就喊:“仙丹,仙丹。”
小時候,常隨媽媽到外婆家小住。
如果一覺醒來,還沒睜眼,迷迷糊糊中聽到母雞“咕咕咕咕”的叫聲,空氣里有燃燒柴草的煙火氣,就可以判斷出這是身在外婆家了。
眼睛一睜,果不其然。墻上貼著“十大元帥”和“鯉魚娃娃”的年畫。玻璃鏡框的邊角別著大舅舅從部隊(duì)寄來的黑白軍裝照。八仙桌上放著收音機(jī)、熱水壺、茶葉盒和搪瓷盤子。盤子里是一個茶壺和八個倒扣著的茶杯,但是茶壺和茶杯不是原配。沒有上漆的斗柜上有錢串串的圖案。門上掛著拍灰塵的撣子……如假包換的外婆家??!
我聞到飯菜里的香味了,披著一件小褂子急急忙忙推門出來,跑過鵝卵石鋪就的甬路往廚房趕,就看到了院子里的玫瑰“樹”。
尋常的玫瑰是灌木植物,但是這棵玫瑰的枝條粗大茂密,它們擠在一起,到頂有兩米多。玫瑰“樹”比旁邊的皂角樹和核桃樹矮多了,但是絕對比院子里的李子樹以及夾竹桃高挑。至少在一個三四歲的孩子看來,這棵玫瑰絕對算得上是名副其實(shí)的樹了。
玫瑰“樹”裸露出來的一部分根,是暗紅色的,它的刺也是暗紅色的,而它的枝葉是碧綠的。
玫瑰“樹”旁邊有個很突兀的土堆,像塔,也像個小島,有鑿出的階梯可以攀爬。外婆把那土堆叫“土楔子”。
外婆家的“土楔子”頂上長著一株臭椿樹。樹皮上爬有一種蟲子。體黑有白點(diǎn),黑白分明,異常醒目。外婆說那是“楊大哥”。
為什么這蟲子姓楊呢?怎么不姓張、姓王、姓公孫、姓令狐?搞不懂。它為什么不是大叔、大嫂、大爺、大娘?說不清。
這“楊大哥”最后會生出翅膀,由若蟲變?yōu)槌上x。這回連名稱都變了,不叫“楊大哥”了,叫“花媳婦”了。
這“花媳婦”呀,注重服裝搭配,外翼灰黑,內(nèi)翼鮮紅,飛起時灰紅交織,非??∏?,非常銷魂。
櫻桃好吃樹難栽,“花媳婦”好看不好捉,你一靠近,它就彈出去,飛出一道花哨的弧線。
長大后,就知道這前身“楊大哥”后世“花媳婦”的小東西學(xué)名是“斑衣蠟蟬”。
斑衣蠟蟬為什么就這么戀臭椿樹呢?不嫌臭?它們怎么不去玫瑰“樹”上停一停。難道嫌玫瑰 “樹”上有刺?這也是我這個三四歲的孩子不得其解的。
外婆家的母雞經(jīng)常不辭辛勞飛上“土楔子”去下蛋??赡苁怯X得那里隱秘些,或者是為了吃那美麗的斑衣蠟蟬。
外婆禁止我騎狗、喝生水、爬“土楔子”……凡是被禁止做的都是我所鐘愛的。比如爬“土楔子”,一是可以歡歡喜喜撿雞蛋,另外還可以摘玫瑰。
玫瑰花開,香歸香,咱說良心話,這種玫瑰并不是多好看的,花瓣顏色紫里發(fā)灰,給人太過陳舊的感覺,不鮮、不艷、不水靈,不嬌、不媚、不洋氣!
外婆院里盛開的萬壽菊、芍藥和獨(dú)角蓮統(tǒng)統(tǒng)比它好看。外婆院里的黃花菜也比它好看——如果那黃花菜上沒有那么多密密麻麻的蚜蟲的話。
外婆家的玫瑰花才不管你呢!它只管開,和外婆家的拖拉機(jī)一個脾氣,只管嘟嘟往前跑。
更何況,外婆家的玫瑰是可以吃的。俗話說:“一白遮百丑,能吃頂千金?!蹦艹缘拿倒暹€不夠厲害嗎?
外婆摘一盆玫瑰,揪下花瓣和紅糖揉在一起做餡兒,蒸糖包子給家人吃。
“德懋恭”水晶餅的餡兒里也有玫瑰。當(dāng)然沒有外婆家的玫瑰糖包子里的玫瑰好吃啦!
外婆做包子的時候會揪一個團(tuán)面給我玩。我捏蛇嚇外婆,還捏狗,翹起一條腿撒尿。外婆說我捏得好,說我是個藝術(shù)家。
廚房里的風(fēng)箱“啪啦啪啦”作響,一推一拉很好玩。我的心里其實(shí)也“啪啦啪啦”的,我眼巴巴盼著玫瑰糖包子趕快出鍋。
等灶下的火暗下去,等白面團(tuán)被我揉成灰面團(tuán),等廚房煙囪里的煙氣散盡,玫瑰糖包子就蒸熟了。
剛出鍋的玫瑰糖包子我可以一口氣吃三四個。趁熱吃糖汁會燙舌頭,卻也吸溜吸溜解決了,大快朵頤,舌尖齒上滿是玫瑰的香氣。
每次外婆做玫瑰糖包子,我都?xì)g天喜地的,因?yàn)槌丝梢猿缘桨?,還可以吃到仙丹呢。
做包子的包子皮是先要發(fā)一盆面的。外婆把和好的面團(tuán)放進(jìn)一個搪瓷盆里,用搪瓷盤蓋住搪瓷盆,放在炕上,再用被子一捂,面團(tuán)里的酵母就活躍起來,面團(tuán)越發(fā)腫脹,像吃撐的肚子。若揪一塊下來看,面團(tuán)里還有蜂窩眼兒呢。
外婆覺得不保險,揉一個小面團(tuán)丟進(jìn)灶膛里去燒,等燒成一個黑蛋蛋了,取來出,掰開,里面散出一團(tuán)白氣。
我就喊:“仙丹,仙丹。”
外婆把“仙丹”遞給我,讓我嘗嘗看里面白色的心是不是酸的。
我放到嘴里,一股麥香,“不酸,不酸,一點(diǎn)都不酸?!?/p>
外婆這才松一口氣,笑了,喜滋滋地去搟皮……然后風(fēng)箱響起來,啪啦啪啦。
我纏著外婆,讓外婆再燒一個“仙丹”給我吃。那時候,我一肚子的妖怪神仙,我覺得外婆的土灶就是太上老君的煉丹爐呢。
鄰居有個娃叫寶來,長我一歲,跟我異常要好。我只要一回外婆家,他就會跑來玩兒。他教我爬樹、摘桑葚、摸蟬蛻。開始我學(xué)得挺好,都爬到一人高了,然而到底真氣不足,身子一軟,抱著樹干就出溜下去了,寶來來不及扶住我,我的下巴擦破了皮。
外婆對我說:“沒事,沒事,蛇蛻皮成蟒,蟒蛻皮成龍哩。”
也沒人怪寶來??墒菍殎韰s內(nèi)疚起來,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再來找我玩了。
我下巴痊愈后,喊寶來過來吃玫瑰糖包子,他小跑著羞羞答答地就過來了。
記不清楚外婆家的玫瑰“樹”是幾月開花了。在吃貨兒童的回憶里,似乎花期很長,從初夏至初秋,只要回外婆家,幾乎都可以吃到玫瑰糖包子。
對了,你們見過玫瑰的果實(shí)嗎?
我見過。
玫瑰花落了,花托處漸漸鼓起來,就長成一個紅色的小果子。放到嘴里嚼,皮有些硬,但是有淡淡甜味,可以勉強(qiáng)當(dāng)零食吃。
不怕刺兒,摘一堆玫瑰果子,穿一個串兒戴在脖子上是很好的項(xiàng)鏈。
做玫瑰果子項(xiàng)鏈的活兒都是由寶來完成的。他串的珠子都很端正。寶來也是一個藝術(shù)家。他會割豬草,會拍西瓜辨別生熟,還會用狗尾巴草編各種小玩意兒。
寶來用狗尾巴草能編出穆桂英,而且分兩個版本:一個版本是事業(yè)型的,另一個版本是生活型的。
他太羞澀了,他從不戴做好的玫瑰果子項(xiàng)鏈。
而愛顯擺的我,戴著玫瑰果子項(xiàng)鏈從外婆家瘋跑到村子中心的藥鋪。寶來在我后面流著鼻涕,吭哧吭哧地跟著我。
在外婆家的日子真好,吃玫瑰糖包子的日子是好日子,戴玫瑰果子項(xiàng)鏈的日子也是好日子。
好日子豈能長長久久?
玫瑰花開著開著就敗了。玫瑰果子項(xiàng)鏈戴不過一天就干癟了。
后來,外婆的老院子拆了,又蓋了新房子,玫瑰“樹”就沒有了。那些桃樹、杏樹、梨樹、山楂樹……無一幸免。我時常在想,世界很大也很小,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再碰上一棵玫瑰“樹”呢?
我的外婆叫宋翠玉,快九十歲了,除了耳聾,身體還挺好的。
我這個外婆啊,她是在小菜園里經(jīng)營著一壟洋柿子的外婆;她是廚房里給你包玫瑰包子的外婆;她是放羊坡里給你摘酸棗的外婆;她是摸著你的身子檢查你肥瘦的外婆……
她生養(yǎng)了六個孩子,六個孩子又生了九個孩子,九個孩子如今又有了八個孩子。她愛這二十三個孩子。二十三個孩子也愛她。她的耳朵有些聾了,所以我要大聲說:“外婆,您一定要健康長壽啊!”
外婆,外婆,我想吃玫瑰糖包子,想吃“仙丹”了。C07FE95F-CF58-4D75-ADC1-B718617454A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