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鋒
讀駱賓王詩文,我們能從中感受到他那強大的生命意志和強烈的情感精神。以往學者多用“慷慨”“風骨”形容其文,用“節(jié)俠”“狷狂”形容其人,當今我們?nèi)绾蝸碓忈屇兀?/p>
《新唐書·駱賓王傳》載:
徐敬業(yè)亂,署賓王為府屬,為敬業(yè)傳檄天下,斥武后罪。后讀,但嬉笑,至“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矍然曰:“誰為之?”或以賓王對。曰:“宰相安得失此人!”
《唐才子傳·駱賓王傳》則演“宰相安得失此人”為“有如此才不用,宰相過也”。論者多借武則天之口來肯定《代李敬業(yè)傳檄天下文》為雄文一篇,振聾發(fā)聵;借批宰相之語來肯定駱賓王之才。然而如果我們能重新審視駱賓王的悲劇一生,則駱賓王“如此才不用”中何止宰相之過,是整個封建統(tǒng)治制度“不用如此才”的必然結果。
駱賓王負千尋質(zhì)、懷萬乘器而怏怏失志且多有囹圄之災,究其原因從現(xiàn)存其詩文可見其端倪。駱賓王一生身陷囹圄至少兩次。一是在咸亨元年(670年)入獄,咸亨三年(672年)出獄。一是在儀鳳三年(678年)入獄,次年即調(diào)露元年(679年)出獄。關于他兩次入獄:劉昫等在《舊唐書》中提出“坐贓”一說;宋祈等《新唐書》和辛子房《唐才子傳》中均沿襲郗云卿《駱賓王文集序》“仕至侍御史,后以天后即位,頻貢章疏諷諫,因斯得罪”之說。據(jù)此我們可結合駱賓王的《疇昔篇》和《在獄詠蟬》等作品來看其本人所敘說。
《疇昔篇》中駱賓王自申其情曰:
冶長非罪曾縲紲,長孺然灰也經(jīng)溺。
高門有閣不圖封,峻筆無聞欲敷妙。
適離京兆謗,還從御府彈。
炎威資夏景,平曲況秋翰。
畫地終難入,書空自不安。
吹毛未可待,搖尾且求餐。
丈夫坎壈多愁疾,契闊迍邅盡今日。
慎罰寧憑兩造辭,嚴科直掛三章律。
鄒衍銜悲系燕獄,李斯抱怨拘秦格。
詩人在此借公冶長、韓安國、鄒衍、李斯含冤入獄的歷史往事來說自己“雖在縲紲之中,非其罪也”的冤屈?!斑m離京兆謗,還從御府彈”“含冤欲誰道,飲氣獨居懷”等句表達的更是對自我含冤入獄,無可訴說的憤怒與傷心。駱賓王在他的《幽縶書情通簡知己》中說:“絕縑非易辨,疑璧果難裁。”“絕縑”和“疑璧”是兩個表達蒙受不白之冤的典故,可見駱賓王的入獄顯然是政治問題,是政治上層的旨意陷害,致使他百口難辯,只好借助詩歌來自我表白。《在獄詠蟬》借詠蟬來抒發(fā)自己品格之高潔,在政治上欲求發(fā)展之艱難,其詩曰: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露重”“風多”暗喻政治環(huán)境的壓迫,“飛難進”是對自己“十年不調(diào)為貧賤”的形象表達,“響易沉”則是對自己在言論上疏上受到壓制的曲折表達。詩人尾聯(lián)以“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作結,是作者在人生最為黑暗時期的聲聲吶喊,是發(fā)自心底的悲憤釋放。因此傅璇琮主編的《唐才子傳校箋》中提出:“‘為長安主簿,坐贓’,系賓王獲罪之公開理由,而‘數(shù)上疏言事’遭譴,則為當時之實情?!瘪樫e王當時身為侍御史,負責審辦貪贓枉法工作,因駱賓王對武則天為臨朝主政培植勢力鏟除異己行為屢次上疏論事,忤逆武后旨意被誣“坐贓”而入獄。駱賓王猥以明時,久遭幽縶的遭遇,使得這位“揮戈出武帳,荷筆入文昌”的壯士一度產(chǎn)生“會就商山訪四皓”的退隱之心,同時對武則天殘害忠良行徑的心生不滿,這為之后作《代李敬業(yè)傳檄天下文》,痛斥武后“神人之所共疾,天地之所不容。猶復包藏禍心,窺竊神器。君之愛子,幽之于別宮;賊之宗盟,委之以重任”的行徑埋下了伏筆。
駱賓王“有如此才不用”是以武則天為最高統(tǒng)治的官僚體系沒有給駱賓王這樣“數(shù)上疏言事”的高潔者以生存的空間,是“不用如此才”的突出表現(xiàn)。這是當時政治生態(tài)下典型的官場逆淘汰現(xiàn)象,最先淘汰的往往是品格高潔的個性者。在此點上,駱賓王與楚之屈原,宋之蘇軾都是“不用如此才”的典型案例。駱賓王“有如此才不用”固然造就了駱賓王一生命運的坎坷不幸,但就整個國家而言失掉駱賓王這樣的才德雙美之人亦是一種極大的損失。
駱賓王以“器量無雙,文章寡二”之才,求仕則“十年不調(diào)為貧賤”,求生則“從來奇舛任西東”,究其仕途坎坷的原因大致有兩種看法:一種是裴行儉的“浮躁衒露”說,一種是他本人的“老不曉事”說。
“浮躁衒露”一說出自《新唐書·裴行儉傳》,載曰:
李敬玄盛稱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之才,引示行儉,行儉曰:“士之致遠,先器識,后文藝。如勃等,雖有才,而浮躁衒露,豈享爵祿者哉?炯頗沉嘿,可至令長,余皆不得其死?!?/p>
裴行儉對駱賓王等四人給予“浮躁衒露”“華而不實”的概述性評價,應該說裴行儉還是肯定駱賓王有文藝之才的,并且持欣賞態(tài)度,而有向駱賓王索求詩文之事,駱賓王《上吏部侍郎帝京篇并啟》曰:“昨引注目,垂索鄙文,拜手驚魂,承恩累息”,即交代了該詩的創(chuàng)作緣起于裴行儉的索求。《帝京篇》以鋪陳的手法描寫了天子皇居的壯麗、都城街道的繁華,人杰地靈的盛景,然后從現(xiàn)實場景傳到歷史中英雄人物的點評和回顧之中,最后落腳在其本人“久留郎署終難遇”“十年不調(diào)幾邅回”的不遇困境上。文章感情真摯,把自我的難遇和歷史上的賈誼、東方朔等人的不遇故事有機結合起來,在情景事理的融合中完成了自我的孤憤表達。此作一出便名動天下,雖為詩篇,然以賦法創(chuàng)作猶如萬馬奔騰、大氣省人而氣象萬千。
然而當垂拱三年,吐蕃叛亂,裴行儉為姚州道左二軍總管表奏駱賓王為掌書記時,駱賓王卻作《上吏部裴侍郎書》,以“老母在堂”為由而婉辭。文章末尾他引用《詩經(jīng)》“孝子不匱,永錫爾類”的古訓,和徐庶、李密求辭陳情的往事來打動裴行儉的慈心,望其能“矜犬馬之微愿,憫烏鳥之私情,寬其負恩,遂其終養(yǎng)”的養(yǎng)親之情。因為要行孝于老母而辭謝推薦實在是“蓋有不得己者哉”。在養(yǎng)親與謀生的兩相選擇中表明了自己“不汲汲于榮名,不戚戚于卑位,蓋養(yǎng)親之故也”的人生抉擇。讀《上吏部裴侍郎書》,我們自覺聯(lián)想到李密的《陳情表》。其實,無論是《陳情表》,還是《上吏部裴侍郎書》,就其寫作的初衷則無不是為拒絕出仕而寫,所謂養(yǎng)親不過是為推辭而推出的正當理由罷了。李密推辭晉武帝征聘中含有拒絕合作之意,而駱賓王的拒絕中則有一種難言的悲苦在里面。他自稱道:
一藝罕稱,十年不調(diào)。進寡金張之援,退無毛薛之游。亦何嘗獻策干時,高談王霸,衒材揚已,歷抵公卿。
十年不調(diào)而沉淪下僚的原因,是因為“進寡金張之援,退無毛薛之游”,缺乏貴人的援手提拔,駱賓王的其他詩文中也常有這樣的表述,如“久留郎署終難遇,空掃相門誰見知”(《帝京篇》);“三冬自矜誠足用,十年不調(diào)幾邅回”(《帝京篇》);“退無毛薛之交,進乏金張之援,塊然獨居,十載于茲”(《上李少常啟》);“進不能談社稷之務,立事寰中;退不能掃丞相之門,買名天下”(《自敘狀》)等。
駱賓王一生北游齊魯、西出陽關、南入蠻荒、塞北靖邊,他是一位“為國堅誠款”“勒功思比憲”之人,卻只能“垂釣甘成白首翁”。裴行儉曾為吏部侍郎,又兼熟悉駱賓王的領導卻以賓王“華而不實”“浮躁衒露”而不予重用,所以才有“徒懷萬乘器,誰為一先容”的書寫。我想在駱賓王以養(yǎng)親重于謀生的闡釋中,未嘗沒有對裴行儉不能真正的欣賞并重用自己的不滿成分摻雜其中。沒有金張之援、毛薛之游是其十年不調(diào)的原因之一,然其自身“何嘗獻策干時,高談王霸,衒材揚己,歷抵公卿”的不作為表現(xiàn)恐怕才是更為深層次的原因了。裴行儉以書記之事任之為駱賓王所辭與他辭道王李元慶的《自敘狀》一般無二。道王李元慶本是一位禮賢下士之人,他垂問僚屬“令同狀自敘所能”而為賓王所拒。
駱賓王作《自敘狀》提出:
若乃脂韋其跡,乾沒其心,說
已之長,言身之善,靦容冒進,貪祿
要君,上以紊國家之大猷,下以瀆狷
介之高節(jié),此兇人以為恥,況吉士之
為榮乎?所以令衒其能,斯不奉令。
可以說《自敘狀》是駱賓王人格及價值取向的宣言書。自炫其能本是當時士人向長官推薦自己的慣常途徑和做法,然在賓王看來“說已之長,言身之善”實在是對自身人格的褻瀆。駱賓王直接否定了道王“令衒其能”的自敘做法是對道王“恩旨”的直接否定,其結果自然是不會得到道王的提拔重用而以辭謝。
駱賓王一生多次參加科舉考試而不中,“烏裘十上還”“史闕三冬,書勞十上”的辛酸備嘗,然而他一拒裴行儉,二拒道王李元慶。其所堅守的是他認可的從政之路在于知人,知人要在“簡材試劇,考績求功,觀其所由,察其所以,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處至公而不可干”的“修譽察能,聽言觀行”的圣人之教。絕不是要通過“自謂身負管、樂之資,志懷周、召之業(yè)”的虛談中來取才??梢哉f駱賓王的自敘之文中能表達出老不曉事和不識抬舉的意思來,但我們從中看到的更多是駱賓王從孔子那里汲取的君子情懷,其立身高潔,為人剛正之風在字里行間得以充分體現(xiàn)。他在道王府屬工作于今三年之久,三年中道王沒有通過“觀其所由,察其所以”的識人之法做到知人善任,為此他是失望的。
從拒裴行儉的《上吏部裴侍郎書》到拒道王李元慶的《自敘狀》,我們看不到駱賓王“浮躁衒能”,其自言的“老不曉事”倒更讓我們肅然起敬。他有“勒功思比憲”之志,處“彈鋏無處申”的困境,然而在其詩文中卻一直洋溢著處逆境而無怨,愈挫愈勇的豪情來;雖出身卑微,每以“桐巖賤伍”“鷦蚊末才”自許,然從無自卑倒有一股英拔高傲的君子之風充盈于詩文之中。
聞一多在《唐詩雜論》說駱賓王“天生一副俠骨,專喜歡管閑事,打抱不平,殺人報仇,革命,幫癡心女子打負心漢”。駱賓王非文士一詞所能牢籠,非節(jié)俠慷慨之士不能概其貌。其可敬之處在于他面對權貴而不失自我氣節(jié),面對命運坎坷而愈挫愈勇,更在于面對弱者時能給予呵護并為其打抱不平。
駱賓王《代女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以長達700言的篇幅為女道士王靈妃代言。道士一眾本為道教修行中人,然道士李榮和女道士王靈妃因愛慕生情忘掉了道門的清規(guī)戒律而同居生活。后來李榮一人離開成都出走京城謀求發(fā)展,留下王靈妃一人空床獨守,雙枕孤眠,駱賓王知道這件事后代王靈妃寫下此詩以贈薄情郎李榮。此詩以抒情見長,情到深處直抒胸臆,一如王靈妃本人在傾訴二人從相愛到相分的愛情始終:
寄語天上弄機人,寄語河邊值查客。
乍可匆匆共百年,誰使遙遙期七夕。
想知人意自相尋,果得深心共一心。
一心一意無窮已,投漆投膠非足擬。
只將羞澀當風流,持此相憐保終始。
相憐相念倍相親,一生一代一雙人。
李榮走后,王靈妃“此時空床難獨守”境遇正是對李榮蕩子行不歸的無聲譴責?!褒堬j去去無消息,鸞鏡朝朝減容色”則寫李榮去后音信皆無,留下靈妃朱顏辭鏡,日帶漸緩的無窮掛念?!跋爿唽汄T競繁華,可憐今夜宿倡家”與“君心不記下山人,妾欲空期上林翼”則是對李榮始亂終棄的聲聲鞭撻。駱賓王在詩中把李榮與王靈妃的舊情新恨傾瀉而出,在敘過去之深情,陳現(xiàn)在之艱難中完成了對李榮背叛愛情的譴責。
《艷情代郭氏贈盧照鄰》是駱賓王代郭氏答盧照鄰之作。盧照鄰在咸亨年間曾為新都尉約有三年之久,其間與歌姬郭氏相愛。郭氏亦對其極為眷戀,然盧照齡去蜀赴洛之后杳無音信致使郭氏望穿秋水,肝腸寸斷。駱賓王出塞西蜀歸返成都后遇到郭氏為其真情所動,代其寫下《艷情代郭氏贈盧照鄰》一詩。該詩代郭氏陳述自己對盧照鄰的一番深情,“倒提新縑成慊慊”化用漢樂府《上山采蘼蕪》“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之意,來訴說自己作為棄婦的不甘?!氨Q五里無人問,腸斷三聲誰為續(xù)。思君欲上望夫臺,端居懶聽將雛曲”則是把郭氏一人獨守別后的因思念而悲鳴和腸斷的深情推到極致?!澳载氋v無人重,莫言富貴應須種”則是對想象中“良人何處醉縱橫,直如循默守空名”行徑予以痛斥,為自己出身卑微而所受到的不公命運進行了“莫言”式的考問。在這里需要指出,盧照鄰離開郭氏前往長安后,就疾患纏身、生不如死,在掙扎十年后投水而死。駱賓王代郭氏答盧照鄰一首,如為盧照鄰所見定為其心間最好的安慰。這里似乎有冤枉盧照鄰為薄情郎的誤會,即便誤會為真,駱賓王為郭氏作詩以打薄情郎之舉亦為真。
駱賓王如此有任俠之氣的壯士,久歷邊塞、官場磨煉之人,卻能放下身段為被棄女子代言,即便這女子是身處于社會底層的倡女,女道士。他也能路見不平一聲吼,這是呵護弱者,維護弱者生命尊嚴和生存權利的最好體現(xiàn),他詩贈薄情郎,同樣也是詩打薄情郎,這是對被棄女子最實在的幫助,也是人與人之間最深沉的情感交流。駱賓王秉承一顆仁心、俠心來觀照世界,來規(guī)范自己的言行,他是穿越其身份和文化束縛中釋放出人性光芒的人。
(作者系山東大學博士后,長治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