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娜
孔子曾言:“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自古以來,“無刑”“無訟”的理想盛世就是人們不懈的追求??鬃?、孟子等儒家先哲希望通過道德的教化即德治來達到無刑的目的,而以《商君書》和《韓非子》為代表的法家則力主用法治的方式來達到這個目的。實際上,德治與法治這兩種看似對立的觀點存在著極大的互補空間,它們發(fā)揮的作用都不可或缺。就《商君書》而言,可以說它在中國古代首先明確提出了以法治來整頓社會秩序,降低犯罪率的觀點,即“明法以至于無刑”,而且對此進行了充分的理論論證。
所謂明法,包括三個方面的含義。
首先,國家制定的法令必須簡明易懂?!渡叹龝氛f:
夫微妙意志之言,上知之所難也。故夫知者而后能知之,不可以為法,民不盡知;賢者而后知之,不可以為法,民不盡賢。故圣人為法,必使之明白易知。
那些微妙的言辭,只有少數人才能理解。國家制定的法令是用來治理社會、指導人們生活的,因此必須明白易懂,絕對不能故意使用那些高深莫測的、只有個別非常聰明的智者、賢者才能明白的詞語。如果法令讓一般人難以理解,就很可能會導致官吏任意解釋法律,從而對民眾的利益造成危害。為此《商君書》強調,法令的用語必須“明白易知”,使得“愚知遍能知之”。即使是愚蠢的人都能理解,更不用說一般的民眾。這樣人們就能夠知道法令禁止什么,鼓勵什么,從而做出合理的選擇。“萬民皆知所避就,避禍就福,而皆以自治也”。人們在明白法令的前提下通常會做出趨利避害(即趨賞避罰)的理性選擇,那么社會就可以自治,可以“無刑”了。
其次,國家必須將法令明白地公布出來,讓民眾廣泛知曉。在春秋時期以前,法是掌握在貴族手中的秘密,是不公開、不成文的。當鄭國的子產第一次將秘密的法公布出來讓民眾知曉的時候,曾經遭到了貴族們的抵制。很明顯,法令一旦公開化、成文化,貴族就不再能利用信息的不對稱來任意解釋法令。這樣,平民的利益就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保障。所以說,公開的成文法是歷史的一大進步。《商君書》對公開法令和普法工作十分重視,不僅在多個篇章中有零散的論述,還專門用《定分》一篇來說明如何開展普法工作,讓全國所有的官吏和老百姓都能知法懂法,從而守法。具體而言,國家要在中央和地方的各級政府機構設置專門負責宣傳和解釋法令的“法官”。
《商君書》所說的法官和我們現代社會主要負責審判的法官并不一樣。這里的法官,他的主要職責是熟悉國家的各種法令,向官吏和百姓解釋法令的含義,告知他們何種行為合法,何種行為違法,違法又會受到什么樣的懲罰等。在人們咨詢法令之時,法官還必須如實地記錄咨詢的具體內容,包括是什么人在什么時候問了什么樣的法律問題,法官是如何解答的等。記錄完畢后要將木券分成左右兩半,法官和咨詢的人每人一半。法官的那一半木券要封藏起來,以備核實。法官如果拒絕回答人們的問題,或回答的不準確,就很可能會受到人們所問之罪的懲罰。這些措施都是為了能達到使“天下之吏民無不知法者”的良好普法效果。官吏知道百姓都懂法,就不敢枉法,不敢任意欺壓百姓;百姓知法,一般也不會以身試法。當然,官吏和百姓的守法行為不僅因為知法懂法,更是因為法令的執(zhí)行非常嚴明。他們知道,一旦觸犯法令,必然得到相應的懲罰。
最后,法令的執(zhí)行必須嚴明,對所有人一視同仁,即做到有法必依、執(zhí)法必嚴、違法必究。在中國古代,有“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的傳統(tǒng)。人們在法令面前不能得到平等的對待。《商君書》打破了這種身份限制,明確提出“壹刑”的主張
刑罰的實施是沒有等級之分的,無論人們的身份如何,只要觸犯了國家法令,都會受到應有的制裁。在商鞅變法期間,太子曾在反對變法的保守派的慫恿下以身試法。這無異于給商鞅出了一個大難題。然而商鞅并沒有被嚇倒。他說:“法之不行,自上犯之?!狈ㄖ尾荒芎芎玫刎瀼貙嵤?,主要的阻力來自于上層那些有權有勢之人。他們不將國家法令放在眼里,任意踐踏。他們的這種行為還對社會上的普通民眾造成了極壞的負面影響,使得整個社會都沒有守法的規(guī)則意識,沒有對法令的敬畏之心。為了震懾貴族階層,商鞅果斷決定,“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師公孫賈”,對太子的兩位老師施加肉刑。結果,“明日,秦人皆趨令”,再也沒有人敢于公開挑釁法令。不僅如此,商鞅在執(zhí)政期間,對貴族始終十分嚴厲,“日繩秦之貴公子”,只要貴族犯法就堅決予以懲處。這樣不僅樹立了法的威信,還沉重打擊了舊貴族勢力,保護了平民和新崛起的地主階級的利益。不過,商鞅也因此與舊貴族結下了深深的怨仇,以至于在秦孝公死后被反攻倒算,結局悲慘。
不過,以現代人的眼光來看,商鞅似乎并沒有完全徹底地貫徹“壹刑”原則。在太子犯法事件中,是太子的老師受到了懲罰而不是太子。對這個問題的理解應該充分考慮到商鞅所處的時代,而不能求全責備。畢竟,與之前“看人下菜碟”的禮治相比,商鞅所提出并在秦國實行的法治是一個巨大的歷史進步。此外,國君是否必須守法也是一個問題。從理論上來說,國君必須守法?!渡叹龝氛f:
明主慎法制。言不中法者,不聽也;行不中法者,不高也;事不中法者,不為也。言中法,則辯之;行中法,則高之;事中法,則為之。
真正的明君必須守法,不合法的話,不聽;對那些不合法的所謂善行,不贊揚;不合法的事,不做。反之,對那些合法的話、合法的善行、合法的事,則應該聽從、贊揚和實行。當然,在實際的政治中,由于各種原因,國君守法還是會打一些折扣。
法令在對不同身份的人們一視同仁的同時,還必須能夠得到切實的貫徹,即有法必依、執(zhí)法必嚴、違法必究。否則,有法不依、執(zhí)法不嚴、違法不究,不僅會使法令喪失威信,更會激起人們的僥幸心理,無法達到“無刑”的目的。那么如何做到有法必依、執(zhí)法必嚴、違法必究呢?自古以來,這就是擺在人們面前的一道難題?!渡叹龝肪驮浛畤@,“國皆有法,而無使法必行之法?!眹叶加蟹?,但是卻沒有讓法令真正得到貫徹實施的方法。在條件落后的古代,由于官府的辦事人員不足,信息收集成本高等各種原因,使得這一問題更加難以解決。不過,《商君書》還是根據秦國的實際情況提出了具有較強可行性的“連坐制”。所謂連坐制,是指一人犯法,與他有某種關系的人都要承擔連帶責任。連坐基本上可以分為兩種類型,即什伍連坐和上下級連坐。所謂什伍,是一種人員編制與管理方式。在軍隊中,五人為一伍,十人為一什,或兩個伍組成一個什。在戶籍編制中,相鄰的五家為一伍,相近的兩個伍組成一個什。什伍的成員之間一般比較熟悉,能夠以極低的成本獲取違法犯罪信息。如果某人犯罪而沒有被同伍之人檢舉揭發(fā),則所有成員都會受到嚴厲的懲罰;如果被告發(fā),則同伍的人不僅可以免罪,告奸者本人還可以獲得重賞?!安桓婕檎哐鼣?,告奸者與斬敵首同賞,匿奸者與降敵同罰”,就是說,不告奸的會被腰斬,藏匿罪犯的人與投降敵人的人所受到的懲罰相同,告奸者則像戰(zhàn)場立功人員一樣受到嘉獎。在戰(zhàn)場上斬首,普通士兵能夠得到一級爵位和與之匹配的田宅、奴隸等政治經濟待遇。獎勵不可謂不豐厚,懲罰不可謂不嚴厲,這一切歸根到底,都是為了降低犯罪率。上下級連坐也是如此。下級告發(fā)上級的違法行為,如果坐實的話,就能夠接替上級的職位。當然,如果是誣告,也會受到嚴厲的懲罰。在這樣嚴密的互相監(jiān)督之下,人們的犯罪動機被有力地打壓下去了,犯罪活動也能夠及早被發(fā)現,從而得到有效遏制??梢哉f,在古代的條件下,連坐制對實現有法必依、執(zhí)法必嚴、違法必究起到了重要的甚至是決定性的作用。自然,在現代人看來,連坐制無疑是野蠻的制度,必然造成一些非常負面的后果。這也不用為《商君書》諱言。
刑罰作為歷史的產物,自然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只要社會上還存在犯罪行為,刑罰就是實現社會正義的必不可少的手段。但刑罰只能在事后發(fā)揮作用,無法事前預防犯罪行為的發(fā)生。所以,人們還是更加向往無刑。然而,無刑的理想究竟該如何實現呢?《商君書》從政治實踐的角度提出了自己的解決方案,即明法以至于無刑。商鞅在秦國變法施政的歷史事實也證明,這一套方案確實收到了良好的社會效果。商鞅變法之前,秦國的狀況是“有罪可以得免,無功可以得尊顯”。違法甚至犯罪之人不一定會受到懲罰,那些沒有為國家作出貢獻的人也可以憑借血緣或某種手段得到官爵、名譽。因此,人們不把商鞅的新法當回事,還像以前那樣任意犯法違令,以為不會受到什么制裁。但商鞅之法卻與之不同,而是“有罪必誅,而告私奸者眾也,故民莫犯,其刑無所加”。人們很快認識到,只要違法必然受到懲罰;也因為告奸的人很多,所以民眾都不敢犯法,刑罰也就無所施加了。司馬遷曾描寫商鞅變法后的秦國,“行之十年,秦民大說,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于公戰(zhàn),怯于私斗,鄉(xiāng)邑大治”。民眾感受到了新法帶給他們的實實在在的好處,從心底里真心擁護新法。秦國犯罪率降低,社會秩序良好,人民生活富足;軍隊戰(zhàn)斗力明顯增強,成為橫掃六國的虎狼之師。戰(zhàn)國末期的大思想家、儒家的代表人物荀子,曾這樣描寫他所見到的秦國:
觀其風俗,其百姓樸,其聲樂不流汙,其服不挑,甚畏有司而順,古之民也。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肅然,莫不恭儉、敦敬、忠信而不楛,古之吏也。入其國,觀其士大夫,出于其門,入于公門;出于公門,歸于其家,無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黨,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觀其朝廷,其間聽決百事不留、恬然如無治者,古之朝也。
秦國民風淳樸;官吏謹守法令,大臣一心為公,沒有結黨營私的亂象;官府和朝廷辦事效率較高。這儼然是一幅上古盛世的畫卷,是明法以至于無刑的真實寫照。
對現代社會來說,《商君書》所提出的某些具體措施當然已經不能照搬套用了,但其中蘊含的對人類政治的理論性思考和對人性、社會治理的規(guī)律性認識則遠遠沒有過時,完全可以在新的條件下發(fā)揮重要的作用。這也恰恰是經典之作的價值和魅力所在,它們能穿透千年時空,給不同時代的人們以無盡的思想滋養(yǎng)。
(作者為燕山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