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岳漢
擺在眼前的這五卷本敘事散文詩集《大地五部曲》,無論是在規(guī)模的宏大、抒寫的廣度、思想開掘的深度以及文體的拓展創(chuàng)新諸方面,在散文詩領域都堪稱一個奇跡。作者羅長江,以他對于散文詩的摯愛,對于散文詩“詩性”品質的追求,對于開拓散文詩新領域的雄心,以及他豐厚的人生體驗和藝術素養(yǎng),再加上他大半輩子生命的投入,終于把他自己和他的作品,都書寫成了中國散文詩發(fā)展史上的一個傳奇。
羅長江是一位有抱負、有才華、有準備、有創(chuàng)造力,而且是有足夠的毅力展示其抱負與才華的散文詩人。早在上世紀80年代,羅長江就在散文詩界初露頭角。1987年。他的散文詩《遠處是岸——一個跋涉者的心路歷程》,獲得散文詩雜志社主辦的“全國首屆會龍散文詩大獎賽”優(yōu)秀作品獎。
人們常說“十年磨一劍”,而羅長江在散文詩領域的耕耘,何止十年。而從他最初投入散文詩創(chuàng)作算起,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歷了40余年。羅長江是把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年華、最主要的精力投入了他最鐘愛的散文詩寫作。
散文詩從它的開創(chuàng)時期起,無論是波特萊爾的《巴黎的憂郁》,后來泰戈爾的《吉檀迦利》,魯迅的《野草》,直到當代的郭風、柯藍、耿林莽、李耕等人的散文詩作品,無不體現(xiàn)出短小精悍的特點。短小精悍是散文詩的一般形態(tài)。但是,若把散文詩理解為“三五百字”的固定模式則欠妥了。散文詩和其他現(xiàn)代文學體式一樣,只受其內(nèi)部結構的約束,不可能,也不應該有具體字數(shù)、篇幅的規(guī)定。
它以“大地”為母題,而其中的五個分部又各有其特定的歷史背景、特定的重大題材、特定的思想指向和特定的敘寫方式,開創(chuàng)了融分行與不分行、敘事與抒情、紀實與虛構、議論與評說,名人名言與古典詩詞、鄉(xiāng)風村俗與民歌俚曲,甚至把古今中外的小說、散文、詩歌、戲劇、電影、微信等多種文體片段,巧妙地連綴一體,極大地擴展了散文詩書寫的可能性。
創(chuàng)新散文詩文體,是羅長江的自覺追求。他說:
身為湘人,體內(nèi)流貫著“敢為天下先”的血液。做一名文體作家,寫一部散文詩領域的里程碑式作品,是我致力長篇敘事散文詩的初心。
《大地五部曲》開辟出散文詩的一條新路,也是羅長江從初心出發(fā)收獲的碩果。
《大地五部曲》涉及民風民俗、自然環(huán)保、歷史記憶、民族戰(zhàn)爭、社會變革、人類夢想等方方面面。如此豐富的內(nèi)涵,作者都是通過一系列有著濃厚鄉(xiāng)土氣息,民間、民族氣質的人物故事來體現(xiàn)的。僅《大地蒼黃》這一部里,就寫了發(fā)生在一個村莊里的24個故事。加上其他四部里大大小小的故事所描述的,各種身份、各種性格、各種命運和結局的人物,構成了一個面貌各異而血脈相連,栩栩如生的中華人物長廊。
羅長江長期生活在湘西北澧水流域武陵山區(qū)腹地。在這一片神奇、靈秀,某一段歷史時期曾經(jīng)相對封閉的土地上,那里特有的自然風光,人文環(huán)境,歷史沿革以至鄉(xiāng)俗民情,農(nóng)事謠諺,民歌傳說等,他都耳濡目染,有著切身的體驗;再加上閱讀、交游廣泛,多年來文學創(chuàng)作、藝術修養(yǎng)的歷練提升,使他又能站在比較超脫的角度來觀察、理解周圍的一切。因此,羅長江才能夠以細膩、傳神的筆觸,寫出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一個個有棱有角、有血有肉的人物,多維度地描繪出普遍存在于民間底層,最質樸而又最閃光的“人性”,及其在與鄉(xiāng)風習俗、傳統(tǒng)觀念的種種糾葛中,頑強地延續(xù)的現(xiàn)實和可能遭遇的困境,還不時地綻放出令人嘆為觀止的傳奇色彩。
羅長江沿著傳奇事件的脈絡,深入到人物的心靈,發(fā)掘那幽微或光亮的人性之美,揭示其存在的普遍性、復雜性、永恒性。比如第一部《大地蒼黃》中的《裸月》,寫一個不甘被命運作弄的寡婦,遵從民俗,在一輪皓月的見證下與一棵山中大樹“圓房”;《鴨客謠》則寫一個以放養(yǎng)鴨子為生的“鴨客”,為了斷掉“在英雄遺孀身上動一絲一毫邪念”,竟然揮刀自宮。在這里,人性里原始的沖動與人的理性自制、愿望的美好與現(xiàn)實之嚴酷,如此真切,甚至是血淋淋地交織一起。第五部《大地夢想》里的《午時:歸來者》一節(jié),寫到一個女子與兩個男人之間的情感糾葛,提出了“愛是無罪的”命題,最后,主人公還是自覺、不自覺地回歸倫理的規(guī)范?!逗币姷幕槎Y》中,一位1949年離開大陸去臺灣的老兵死后留下的骨灰盒和遺書,1989年終于有機會由他尚健在的朋友帶回大陸,來到故鄉(xiāng)雁鵝界,轉交給在那里苦苦等待了40年、青絲已變白發(fā)的未婚妻奉恬妹。奉恬妹手捧未婚夫的骨灰盒和遺書,當即舉行了一場罕見的婚禮。作者呈現(xiàn)這一幕人間悲劇的時候,沒有任何關于愛情堅貞的闡述,而古人“問情為何物”的意緒,卻在字里行間綿緲不絕。
第三部《大地涅槃》里,《一筆良心債》的微友跟帖部分,鏈接了秋瑾女俠就義刑場附近有一棵樹,當年監(jiān)斬的縣令,在完成上峰的指令之后,在此自縊而死——他選擇了以死謝天下。一個監(jiān)督行刑者居然為一個受刑者以死相殉,這就是中華民族不曾泯滅的良知啊。羅長江發(fā)掘、禮贊了一個幾乎被人們忘卻了的“民族良知”。無論西方還是東方,古代還是現(xiàn)代,在人格與人性上原本是息息相通的。作品里永恒的人性之光,隱藏在每一個人物、事件獨特的細節(jié)里。
散文詩的本質是詩。更確切地說,散文詩就是詩——詩之一體。散文詩從文體的邊緣、交叉中產(chǎn)生,但絕非“詩”之外的邊緣文體。敘事散文詩的本質同樣是詩。而作為一部成功的敘事散文詩作品,根本性的標志就是其詩性的純粹與濃度。
羅長江深諳此道:敘事散文詩的創(chuàng)作必須“保持和彰顯散文詩的本質特征和屬性”。他大膽采用了詩的象征手法,避實就虛,既增加了作品的表現(xiàn)力、概括力,也極大地擴展了詩的想象空間。
羅長江的敘事散文詩是地道的詩意的書寫?!段鐣r:歸來者》主體敘事,然羅長江落實到筆墨上,卻是這么充盈著詩意,優(yōu)美,抒情:
他說,謝謝荷塘,謝謝那場雨,又能聞到前世聞到過的,好聞的荷花香了。
哦,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值得一提的是,羅長江在形式上、內(nèi)容上廣納博取、兼容并蓄,雜糅交錯,既為他這一部承載著“大地意識與大地精神”的巨著提供了內(nèi)核的支撐,也為他詩意的書寫提供了廣闊天地。在《罕見的婚禮》末尾,他用一首堪稱經(jīng)典的民歌,把那一對不幸的苦戀者的內(nèi)心世界、精神品格推到極致:
生相連,死相連
我倆結交訂百年
哪個九十七歲死
奈何橋上等三年!
這短短四行謠曲的插入,使整個作品的題旨意蘊、民族色彩乃至詩意的擴展都同步得以提升。
羅長江大開大合地把“敘事”與“抒情”等不同體式的片段雜糅交錯,增加了語言的跳躍性,節(jié)奏感,詩的氛圍也更加濃厚。第五部《大地夢想》里,于一段敘事之后,插入了完全是直抒胸臆的片段《風是精神》,充分展示出散文詩辭章浩蕩、酣暢淋漓的一面。羅長江以單純而極富表現(xiàn)力的象征手法、宏大而清晰明朗的結構,抒情而含蓄的詩的語言,把整部敘事作品淬煉到了散文詩應有的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