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漢
我不是個養(yǎng)鳥的人。小時候,只喂養(yǎng)過家鄉(xiāng)叫作“小雀兒”的鳥,就是麻雀。會唱歌的鳥沒有養(yǎng)過一只。也許是受我祖母和父親的影響,他們說,天上的鳥飛著唱才好聽,養(yǎng)在籠子里的鳥,唱得再好也聽著難過。但愚頑的我總還想逮一只會唱歌的鳥。
天上過境的大雁,盤旋于高空的老鷹,它們那凄厲而縹緲的聲音也許就是它們的歌,不知是悲的還是喜的,由于太高遠,我聽不懂。它們不是豢(huàn)養(yǎng)的鳥類,只管自己唱,不是唱給人聽的。繞著村子低飛的鳥,都不會唱,比如鴿子、麻雀,還有喜鵲,只會嘰嘰喳喳,可能是離人們太近,都想學(xué)人話。這種鳥,以為自己會唱,唱給人聽,討人喜歡,但唱的絕不是真正的鳥歌。
我不會養(yǎng)鳥,卻有探險和獵取神秘事物的野性。有一年,聽說城墻上出現(xiàn)了一窠(kē)八哥,我在城墻下繞來繞去尋找。果然,聽到了一絲兒稚嫩而清脆的聲音,似出殼不久的雛雞的叫聲。順著細微的聲音找去,終于望見了在高高城墻上的一孔洞穴里,四五張鮮紅的小嘴正張著,像一束喇叭花懸掛在崖畔上,好看極了。我當下就想把它們掏下來。但壁立的城墻太高太陡,無法攀登。八哥的窠在城墻的上方,用梯子夠不著,從城上用繩子縋(zhuì)下來一定可以掏著,但我不敢。我只能立在城墻跟前,仰起頭望著那一窠神秘的八哥。
記得父親曾對我說過,縣城墻最早是隋朝時筑的土城,明朝時包的青磚。墻面上已經(jīng)有一些磚朽爛成窟窿。我異想天開,想攀登上去掏這窠八哥。
全村的孩子中,我最會爬墻上樹,我相信自己能手摳著腳蹬著那些孔洞往上攀登,總有一天能把這窠八哥掏到手。
我天天練攀登,苦練了一二十天,一天比一天攀登得高。小八哥的爹媽從天空“嗖”的一聲回到窠里喂食,翅膀又黑又亮,在我眼前一閃而過,隨后從窠里伸出頭,朝下望著我,吱吱地叫,我知道它們在咒罵我。有幾次,頭發(fā)上落了雨點似的鳥糞,還有臟土。我心里明白,這是大八哥在對我進行反抗。
小八哥抖動著茸茸的羽毛,我聞到了奇異的鳥的氣味,再往上攀登三五尺,就能夠著八哥了。
一天清早,我來到城墻下,感到有點異樣——沒有聽到小八哥的聲息。前幾天,我已聽出小八哥的聲音變得洪亮了起來,不再是嗷嗷待哺,而是牙牙學(xué)語,已經(jīng)很像在歌唱。八哥的歌,一定不同于鴿子那種柔媚而混濁的聲音,更不是麻雀粗糙的吵叫,也不同于村里八音會上的任何一種樂器聲。
整個城墻顯得鐵青鐵青,千瘡百孔,像死了一樣。我頓然明白,八哥一家已經(jīng)飛走了,已經(jīng)移居到不可知的遠方。
叫賣黃酒的小栽根告訴我,天亮前后他看見有一朵黑亮的云彩,向河的方向飛走了,那一定就是八哥一家。我傷心地扒在城墻上哭了半天。我知道小八哥還沒長到該自己飛的時候,它們?nèi)绾卧诖篪B翅羽的扶托下逃到了遠方,真是一個猜不透的謎。我為它們擔憂。
我曾在村子上空看見成千上萬只蜜蜂嗡嗡叫著,扶托著它們不會飛的蜂王,像金黃色的云朵從天空飛過,后來落在我家院子的老槐樹下,父親用涂了蜜的大笊(zhào)籬把抱成團兒的蜂小心地收了下來,于是我家有了一窠蜜蜂,養(yǎng)在西房的屋頂上。
我想連那么小的蜜蜂都能扶托著蜂王飛,那窠小八哥一定能夠讓自己的父母扶托著飛走。但是我不大相信它們能飛得很遠。我在村里村外到處尋找,都沒有發(fā)現(xiàn)八哥的蹤影。它們究竟飛到了什么地方?難道真的飛過了河,飛到了二十里以外的北山上?是的,一定飛到了那個郁郁蔥蔥的鳥的世界。
我這一輩子不會忘記這窠小八哥。而且直到現(xiàn)在也不明白:它們在大難臨頭的時候,如何能神奇地飛到了遠方?
前幾天,有個詩人聽我講述這個故事,沉思了一會兒,對我說:“是小鳥自己飛的。在災(zāi)難面前,翅膀一下子就會長大長硬?!?/p>
我有點相信這個解釋了。
真的,是小八哥自己飛走的。我怎么會想不到這一點?
思考:
作者解開了那一窠八哥的謎嗎?你相信詩人對“我”說的話嗎,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