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家有四個垃圾點。
一個在廚房,一個在客廳,一個在祝風(fēng)平的房間,一個在祝李好的房間。
廚房的垃圾桶,是一個用舊了的、電飯煲的不銹鋼內(nèi)膽??蛷d的垃圾桶,是一個比廚房的垃圾桶新點兒的、用舊了的、電飯煲的不銹鋼內(nèi)膽。祝風(fēng)平房間的垃圾桶,是李桃、祝李好買快遞剩下來的紙箱,也有米袋、買衣服剩下的紙袋、去超市剩下的塑料購物袋。祝李好房間沒有垃圾桶—起先有過,不知為何,垃圾桶放在那里,久了竟會長出一層黑而黏的污垢(李桃反駁:沒有,不可能沒套袋子就往里面扔冰淇淋紙的!你自己忘記套,不要賴我!),她懶得刷,也就把垃圾桶扔了,直接把垃圾袋放在地上。祝李好有時也會用購物或外賣遺下的紙袋,如無印良品、優(yōu)衣庫、麥當勞、永和豆?jié){,但多數(shù)時候還是用她從超市買回來的加厚手提式垃圾袋。
李桃沒有自己的垃圾點,但是家里的四個垃圾點,她都可以扔,也都愿意在垃圾袋滿了的時候把它們帶下樓,并擁有評價哪一個垃圾袋滿了、該扔了,哪一個垃圾袋等等再扔的權(quán)力。
馮春秀沒有自己的垃圾點,她的垃圾,有時扔在廚房的垃圾桶,有時扔在客廳的垃圾桶。馮春秀也試過設(shè)立一個新的垃圾點,用自己的一個小臉盆,充作垃圾桶,就放在衛(wèi)生間,里面放她收集的、衛(wèi)生間里女兒李桃和外孫女祝李好掉落的長發(fā),以向女兒和外孫女展示:“你睇!我拾得幾多垃圾!”馮春秀也真是運氣不好,她放小臉盆的地方正好在洗手臺下,祝家的“牡丹富貴”洗手臺買了五年,已經(jīng)有點漏水了,而馮春秀又生在八十年前,一個垃圾桶還沒有和垃圾袋成為天生一對的年代,因此祝李好看到的是一小盆帶著頭發(fā)、泡爛了的紙屑和一個將爛未爛的卷筒紙芯的濁水。她忍不住驚叫起來:“你做咩嘢?!同你講過了,垃圾放在廚房的垃圾桶,啊么系(么:要不是)就放在廳個垃圾桶,為咩要放在衛(wèi)生間?你睇啲(啲:這些)水,幾臭?!幾邋遢?倒嗮啲水去,快啲!唉……冇系咁子(冇系咁子:不是這樣子)啊,你放手,我來哦!下次啲嘢我自己整得啦,么使你整??!”
祝李好當時并未留心馮春秀的表情,她把水倒了,垃圾也倒了,擠點沐浴液,草草將小臉盆沖洗一遍,擱在外婆的架子上,就回房嘆空調(diào)、看動畫片、吃薯片了。等她再出來拿飲料的時候,聽見衛(wèi)生間里傳來嘩嘩的水響,門沒關(guān),她挪到可以偷看的角度,發(fā)現(xiàn)外婆在里面洗那個小臉盆,肥皂盡量往盆里每一處地方都蹭一下,摩挲出不太厚但很潔白的肥皂泡,然后等一盆水,沖掉,再等一盆水,再沖。她黃而軟的后頸上有點細細的汗珠,不知已經(jīng)洗了幾趟。
祝李好說:“外婆!得啦!洗干凈啦!”
馮春秀把盆里的殘水倒了,快快地—老年人的快,和青年人的快是不一樣的,也不直接等于青年人的慢,而是快中總要停一停,頓一頓,好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按了一下暫停鍵又倏地松開—轉(zhuǎn)過身來:“你睇!我洗得幾凈?”
“系系系,凈啦!”
祝李好給馮春秀拿了根香草冰淇淋,給自己拿了瓶七喜,回到房間里,她覺得自己真是個垃圾。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沒再認真聽外婆講了什么,外婆也很少好好說些什么了。外婆的話好像也被人按了暫停鍵。她和李桃在看電視時,說:“我諗(諗:想)……個只……”心急的李桃說:“個只咩嘢?你諗咩嘢?”外婆說:“個只……就系……”李桃說:“就系咩咯?”外婆的話好像還被按了刪除鍵,她說:“唉,我么記得咯……我諗準先!”李桃說:“諗咩咯?你究竟諗咩咯?有咩好諗咯?”外婆說:“么……么記得啦!我諗準先!”外婆的失語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逐漸發(fā)生的。外婆起先因為不會用電磁爐,失去了煮菜的工作,然后因為用不慣新電飯煲,失去了煲飯的工作,因為洗潔精用得太慳,碗洗不干凈,洗碗也沒外婆份了,因為水換得不勤,“地越拖越邋遢!”,拖地也沒外婆份了,最近一次,因為冰箱門忘記關(guān)嚴,冷氣外泄,一柜冰淇淋化成了水,凍肉凍魚也險些變臭報廢。外婆不再可以自己開冰箱拿冰淇淋了。李桃說:“以后你么得開冰箱喇!都同你講過了,冰箱門要關(guān)好,啊冇啲菜臭嘎,硬是么記得!仲有,你一日么得食咁多冰淇淋個,早上我俾你一條,中午祝風(fēng)平見你食一條,宜家晚黑我又見你食一條!你老啦,腸胃么好啊,冇得食咁多個,識冇?以后我俾你你正食,一日最多得食一條喇!”
撿拾家里剩余的垃圾,大概是馮春秀為數(shù)不多的工作了。不過,祝李好仍要禁止馮春秀新辟的垃圾點,一方面因為衛(wèi)生間是李桃、祝李好、馮春秀三人共用的集體空間,對于馮春秀新辟垃圾點的提議李桃也表示“你冇搞喇!”的反對,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符合民主公平的原則;一方面因為外婆撿拾垃圾時總懶得拿掃把,總是用手,每每看她緩慢地彎腰,李好的心總被高高吊起,繩索中混合了同情與慚愧,“他朝君體也相同”的恐懼,大概,也還有那么一點點的愛吧;一方面—就何妨承認,祝李好不止是懶得幫外婆的垃圾桶尋找不會漏水的寄身點、定時更換垃圾袋那么簡單,她正在學(xué)習(xí)使用教育的權(quán)力,在由未熟向成人世界過渡的途中,祝李好開始實驗把強權(quán)偽裝成真理、把壓抑妝畫成平等的快樂。她說:“外婆,么得咁子!”若干年前,外婆也對她說:“乖噥(噥:小孩),么得咁子!”
五點過些,祝風(fēng)平在她的房門外問:“煮你的飯嗎?”
祝李好沒摘耳機,沒怎么聽清祝風(fēng)平說了什么,但她知道那是和上午十一點過些時一樣的內(nèi)容。她說:“不用,謝謝!”一般而言,暑假里她每天和祝風(fēng)平的對話就是這么一句,每天兩次。
選完外賣她就回到微信,打開訂閱號信息。祝李好關(guān)注了不少文史哲公眾號,只是關(guān)注,不是關(guān)心,她沒事可做時就看看那些公號的文章標題,看完便會有自己今天也算學(xué)習(xí)了的感覺,可以更泰然地浪擲時間。今天當她見到“南帆《父親屬蛇》:許多兒子沒有認真地看過父親,父親僅僅是一個文化符號”,也不知為什么,她點了進去。
里面說:“兒子發(fā)現(xiàn)父親衰老得管不了自己的時候,父子的等級關(guān)系就結(jié)束了。這個時候,父親和兒子反而很容易成為朋友。兒子對于父親的感情往往是在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衰老之后?!?/p>
祝李好想這好像不怎么適用于她和祝風(fēng)平,如果說李桃還不時管一管她什么時候睡覺、什么時候吃飯,說兩聲“這么冷的天!穿襪子!”祝風(fēng)平是真的管不得她了—這不是說他沒有對祝李好的專業(yè)選擇,就職方向,乃至戀愛綱領(lǐng)指手畫腳,而是說祝李好從未接納他的意見,甚至避免對這些意見發(fā)表看法,以免引起更多的意見。祝風(fēng)平老沒老祝李好也不是很關(guān)心,但那些細節(jié)還是無可避免地掛在她的眼角,像眼屎,礙事但真實存在。他的胃口越來越小,睡得越來越早,冬天越來越怕冷,去藥店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開車途中要休息的時間越來越長,間隔則越來越短了。
但祝李好仍然無法和祝風(fēng)平成為朋友。想一想也不行!別說是成為朋友,不,即使是聊幾句天的可能也令人窒息!回首過去祝李好也認同祝風(fēng)平的一些觀點,比如《在釘子上》真的短小精悍,《羊脂球》的余味也很不錯,但這還遠遠不足以彌補祝風(fēng)平的言論在二人之間制造的裂痕:“當初你就應(yīng)該選理科!”……“中國戲曲史?這樣的課沒必要了!落后了!現(xiàn)在沒有人看戲了!”……“你的畢業(yè)論文,應(yīng)該研究一個文壇大佬!說他們的好話!這樣他們以后看到,就會提拔你了!”祝李好為之駭然。她也不知道祝風(fēng)平的自信從何而來,竟覺得文壇大佬有時間翻看一個普通女大學(xué)生的本科畢業(yè)論文,她更不知道祝風(fēng)平怎么會變成這樣—三十年前祝風(fēng)平是個寫小說、寫詩的人,熱衷孤膽英雄題材。何時起寫作在他眼里變成進身之階、名利之匙,而不是一根玄妙的、通常漆黑但有時也浮現(xiàn)豹子金黃、凌亂的皮毛的竹管?還是說,經(jīng)歷過八十年代嚴肅文學(xué)的地位超然、作家演講的萬人空巷,寫作與名利在祝風(fēng)平心中原就是一體兩面的?祝李好上大一時和祝風(fēng)平還勉強有些話講,那時她還給祝風(fēng)平推薦過電影,上大四時她就接不上祝風(fēng)平的話了,同時也尷尬于自己過去的閱片口味:《單身男女》?在杜琪峰的作品里實在是太平庸的一部,商業(yè)片罷了。
更讓祝李好尷尬的是她過去的崇拜對象:祝風(fēng)平?在中老年男子里實在是太平庸的一個了!最可怕的是他對此一無所知,年輕時不長不短的中學(xué)教師經(jīng)歷形塑著他,令他到哪里都不忘拾起隱形的教鞭,要對高考改革、美國大選、天臺蛇瓜澆水的次數(shù)、祝李好臥室里祝李好自己那張床的擺放方向發(fā)表雨露或是雷霆!祝風(fēng)平像一個垃圾桶,腹內(nèi)明明只是過時的廢字紙、電視的花邊消息、自媒體的“震驚”標題,卻整天要以做人的道理普度眾生,而不受他嗟來之訓(xùn)誡的凡夫俗女自然是“不會成功”“沒有希望”的了!
算了,祝李好現(xiàn)在好不容易過得不錯,沒事并不會想著去諒解自己的父親。她累了,每次和祝風(fēng)平說話她喉嚨就梗起一股濁氣,每次說話都是在爭奪權(quán)力而不是交換想法,她不說了。是,小時候他教了她幾乎一切:點題、升華中心、首尾呼應(yīng)、紅線串珠……奧數(shù)、寫完試卷要檢查、康師傅紅燒牛肉面很好吃、冰泉速溶豆腐花冰過更好吃、消炎要打青霉素、發(fā)燒可以吃布洛芬……但那一切也幾乎毀了她,把她變成一個沒有自我又自我膨脹的人。她也想只把父親當成一個文化符號!那樣她可以冷靜地批判、溫情地賞析,現(xiàn)在她做不到,她討厭祝風(fēng)平,特別當他下午在隔壁房間陶醉地外放歌曲《十五的月亮》時,正在復(fù)習(xí)準備考公務(wù)員的祝李好真的為那噪音絕望。
六點零八分,祝李好點的“貴人軒”茶樓外賣掛在了門把手上;六點十三分,李桃回來了,伴隨著響亮、熱情又快樂的叫聲:“祝李好!來拿你東西!”一時間,祝李好從房間奔出欲拆她的啞光杏色腮紅:“謝謝媽媽!媽媽辛苦啦!”祝風(fēng)平由陽臺探出半個身體:“返來啦?你電動車仲有電冇?等下我去買啲果!”沙發(fā)上的馮春秀眼里有了點亮,嘴唇蠕動著,咧開一個輕輕的笑,她看看李桃,又看看祝李好,說:“買得……咩好嘢?”祝家突然活了起來。
李桃換過同時也是睡衣的家居服,把電動車鑰匙交給祝風(fēng)平,盯住馮春秀吃了降血壓的藥,到餐桌邊應(yīng)付祝李好的撒嬌:“媽媽!這個金錢肚好吃的,有點辣,最合你了!你吃點嘛,就吃一點!”
要減肥、晚上通常不吃晚飯,只吃點冰淇淋和餅干的李桃拗不過祝李好,坐下來吃了一口。金錢肚不腥,有嚼勁,最關(guān)鍵系啲汁好食,咪咪辣,開胃,又么太咸,連到下底啲白蘿卜都好食了!何況個女么食辣。這金錢肚是她專登點給自己的,李桃不免受用,不知不覺,又吃下半個叉燒包、一塊春卷、一只馬蹄餃,已然九十分飽。唉!今晚又要多走一圈了!走一圈可能都還沒減得!但女兒這么大了,還喜歡黏住自己,半真半假地像小時候那樣說:“媽媽不吃我也不吃!媽媽幫我吃!”李桃的苦惱也不是不甜蜜的:“你一回來我就胖哦!起碼重十斤!”
祝李好就笑:“等我回學(xué)校再減嘛!”然后她想起自己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了,不會再回學(xué)校了,工作也還沒有著落,笑容就有點塌。
李桃忙轉(zhuǎn)開話題:“吃完了放廚房垃圾桶那里,等下我一起丟!”
李桃是好媽媽,考不考得上公務(wù)員還是照樣每天給祝李好買菜煮飯,給她發(fā)生活費買外賣和快遞。李桃拍胸脯寬慰祝李好說:“沒事!一年不得兩年,兩年不得三年,三年不得四年!老媽養(yǎng)你!”但她越這樣祝李好就越?jīng)]想好自己到底該不該考公務(wù)員。
晚上九點多些,祝李好做完今天份的模擬卷,跟李桃一起出門散步。天時熱了,本省又沒有本土病例已久,街上行人戴口罩的已十不存一,但祝李好還是怕死地戴上口罩。戴了一年多,她好像也有點明白,為什么日本人出門總喜歡戴口罩,口罩是面具,妥帖地把鼻子的黑頭、嘴唇的爆皮、下巴的毛孔粗大收收埋埋,就算額頭也還是油,但是遮住了半張臉擦肩而過的同學(xué)、老師、領(lǐng)導(dǎo)、同事就不能肯定那是你,就難以感嘆:“這個小×,好像有點邋遢窩!”在口罩里人好像也大膽點,能說出平時說不出的話,甚至尋釁、推搡、無故躺倒在公交車前、走進超市搶劫礦泉水!
倒了垃圾,祝李好悶聲走了一陣,還是忍不住向李桃傾倒垃圾:“媽媽,我有點不想考公務(wù)員。做了公務(wù)員,天天都是看材料,寫材料,復(fù)印材料,發(fā)材料,在學(xué)校里學(xué)的東西,好像都沒有用了……”
李桃說:“不做公務(wù)員,你做什么呢?現(xiàn)在的語文老師啊,很辛苦跌!我同事的女兒就是哦,一進去都要先當副班主任,天天六點多就要起來,晚上十點十一點才得回到!現(xiàn)在又不給補課了,給不是自己學(xué)生的補課都不行!一個月工資才兩千塊錢,吃好點的,都不夠吃飯!”
“你想去企業(yè)?企業(yè)更累!我們這里又沒有什么好的國企,工業(yè)園你去么咯?港口你去么咯?你又說嫌上下班時間長,你又不會開車!
“公務(wù)員就不一樣了,到點下班,加班又有加班費給你,就是不算加班費,都起碼有三千塊?。恐苣╇p休,你可以繼續(xù)寫你的文章嘛!現(xiàn)在很多單位啊,有食堂的,你看老媽就知道了,中午八塊錢一餐,有檸檬鴨、番茄炒蛋、炒包菜,還得一碗豆腐魚頭湯!我最后去,魚頭沒有人吃,師傅整個魚頭都撈給我!你看看,多抵?在外面,這樣一餐,二十塊都不一定得哦!”
“我又不喜歡吃魚頭湯!你們單位都不得自己選菜的。”
“那你去個人多點的單位嘛!哪,鄧蘋阿姨啊,記得嗎?小時候我們還在衛(wèi)生局住,住我們樓下那個?。∷髞碚{(diào)到財政局去了,她們單位就有食堂的,是刷卡的,肉菜三塊,素菜一塊五,湯和水果不要錢哦!有時候還有糖水!”
“不記得了?!?/p>
“哎,有時候我都替你不抵,小小個你就會讀書,會考試,樣樣叻過人,年年都拿獎學(xué)金,要我說,你應(yīng)該繼續(xù)讀!或者在大城市,幾好找工作?家里也可以幫你出首付呀,你又說在大城市辛苦,不想天天擠地鐵、擠房貸,說吃飯?zhí)F,要回來,也都聽你的了!”
“安州小地方,就是這樣的了!最好的工作就是公務(wù)員了,你不做公務(wù)員,你想做什么?”
祝李好如果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就好了!
她記得小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qū)懤硐耄裁炊枷?,又想當醫(yī)生、又想當教師、又想當工人,那時世界在祝李好面前是無限的,她無所不能,去哪行就讓哪行蓬蓽生輝。然而去年的國考,一個往年報錄比40:1的崗位,不算高的,她卻連面試也沒有進。即將考的省考她能過嗎?如果接下來的事業(yè)單位考試都沒過,她真的要在家待業(yè)了?
她覺得自己是普普通通的一個人,有點自尊心,有點愛好、有點情趣,愛好又沒有過硬到發(fā)展成為副業(yè),足以補貼日用(當然,這是為了生存,祝李好認為自己和直接把寫作與功名利祿劃了等號的祝風(fēng)平仍是有區(qū)別的!)況且她又不像多數(shù)普通人那么腳踏實地,她那么懶。
還是先考上再說吧,考上了才有資格思考想不想當。
十二點了,再看五分鐘申論,就上床玩手機好了!正當祝李好發(fā)揮余勇時,李桃開門進來:“明天你表姐來哦!你中午在家吃飯嗎,還是出去吃?”
祝李好有三個表姐,但是李桃跟住祝李好叫表姐、而不是直呼姓名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小舅的女兒李寶真。李桃和小舅李榕關(guān)系好,祝李好和表姐李寶真關(guān)系也好,盡管不在一個城市,每年不是表姐下來安州過暑假,就是她上去邕州過寒假,不過近年來大她九歲的表姐結(jié)婚生子,兩老表的關(guān)系也轉(zhuǎn)淡了。
祝李好其實不太想和李寶真吃飯,但上次表姐來她特意躲出去李桃就有點不高興,說了她兩句“人怎么可以沒有親情的?”“無論發(fā)生什么,也是一家人?。 彪m然當晚李桃還是給祝李好做了她愛吃的炸牛肉餅,跟她聊天也沒有夾槍帶棒,祝李好心里卻過意不去了。她覺出自己視為理所當然的東西,后現(xiàn)代社會中越縮越細的家庭。越過越疏離的個體,李桃是很難接受的,祝李好視為糟粕的宗族意識與集體主義在李桃那里也有部分是好回憶,一個打架三個幫!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昔日大家一起去打豬草、喂兔子、插秧,養(yǎng)貓、逗雞、偷吃甘蔗,今天李桃過得好了,從農(nóng)村來到了城市,但她還是相信“幫得就幫”。生活有困難的同學(xué)同鄉(xiāng)進小城看病李桃義不容辭,負責(zé)帶路、找住宿、請吃一頓實惠美味的大排檔,藥費太貴她也會同甘共苦地遞上幾百上千元。當然,每月工資四千多點的李桃銀包也痛,但看到老鄉(xiāng)的愁眉稍解,過年過節(jié)收到他們特意捎上來的自種芥菜、自包大粽、自養(yǎng)土雞(尤其是李桃愛吃的土雞),她覺得抵了!
一家人坐下來好好吃一餐她煮的飯,對李桃來說總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為此她可以忽略小舅一家來安州常常什么也不拿,走時卻帶走油、木耳、抽紙、甚至桌上的一大袋十斤重橘子的事實。祝李好想自己為什么不能配合演出一下其樂融融,先囫圇吞咽容后再吐出小舅一家對她專業(yè)選擇就職方向乃至戀愛綱領(lǐng)的指手畫腳呢?
“在家吃,我要吃番茄炒蛋!”
“好,番茄炒蛋容易咯,還想吃什么青菜嗎?”
“生菜!”
李桃快樂地用她掌握的為數(shù)不多的英語回答:“OK!”
第二天祝李好起得比平時早,看了兩頁書,終于是忍不住,敷了一片面膜。表姐說十一點到,九點半她就在選穿什么衣服,十點準時開始化妝。她也知這多少是消費主義的日漸點污、大眾審美對獨立意志的蠶食鯨吞、身體羞恥的潛移規(guī)訓(xùn)!但想到表姐上上次來她家吃飯時訝異地說:“哇,李好,你也快大學(xué)畢業(yè)了哦,女孩子要懂得打扮自己了哦!要表姐給你推薦幾家網(wǎng)店嗎?”祝李好就翻白眼,就忍不住收藏一個又一個化妝攻略,買一份又一份口紅小樣和粉底液試用裝。和表姐談?wù)摶瘖y品對人的異化是沒用的,只有用豐富的換頭經(jīng)驗和扮靚本領(lǐng)才能讓她心服口服,或者說—反而可能讓她說出“李好,不是表姐講你,學(xué)生還是要把心放在學(xué)習(xí)上,天天化那么濃妝對身體不好的!”這樣的話語了!
表姐果然夠精,說十一點到其實十點二十八就已經(jīng)拍響祝家大門。祝李好散粉已定,淡香已施,才買不久還未穿過的家常復(fù)古綴人造珍珠乳白色方頭貓跟涼鞋上了腳,挺胸抬頭,收腹提臀,渾然不懼,開門迎道:“表姐!細舅父、細舅母!入來坐!”
李桃是急性人,預(yù)估著十一點才做好的滿漢家宴此時也只剩最后一道祝李好欽點的蠔油生菜。閑話少提,眾人落座后,也化了一番妝(特別是穿了壓箱底的今早才拿出來緊急熨燙的濃紫底粉紅繡牡丹旗袍)的李桃環(huán)顧餐桌:清拌木耳,涼調(diào)海蜇;金的金銀的銀玉米燴松仁,酸的酸甜的甜番茄炒雞蛋;粉不粉韌不韌的香蔥爆豬肝,咸不咸淡不淡的土豆燜牛腩;蠔油生菜,根根英俊;葡萄珍果,粒粒圓滿;干貝蘿卜排骨湯,口口帶甘!—滿意而謙虛地致辭:“冇咩菜嚄!天熱懶煮菜,大家隨便食食!”
小舅照例代表發(fā)言:“仲講么有菜,咁多么系菜啊?比酒店仲食得好!”
李桃舒心了。她未來得及上腮紅的臉透出一種溫柔的紅暈(雖然大部分是因為熱):“么有么有,么比得酒店!”
家宴有條不紊地進行。祝風(fēng)平先問過小舅一路下來曬不曬?從邕州到安州路口收費收幾錢?小舅媽再問過李桃煮菜辛苦了,幾點開始煮?下次也不用這么多菜,煮一半都夠食咯!小舅又問馮春秀最近身體點樣,系么系走得、食得、睡得?馮春秀答了一句仲可以,照顧母親有功的李桃接過話頭,說起自己平常如何每天扶馮春秀下公園散步、給馮春秀量血壓、煮食、買藥、買衫、買貴過白心火龍果的紅心火龍果……
李桃有點炫耀的意思,但這份榮譽感是她應(yīng)得的,祝李好只是不解為何小舅對此能夠安之若素,臉帶笑容地點頭聽著,好像這是一些與自己無關(guān)的故事。小舅一年只是在母親節(jié)通過李桃給馮春秀發(fā)五百塊紅包、和大舅二姨在春節(jié)輪流接馮春秀上去住半個月?。ǘ矣幸淮瓮私o她做晚飯,小舅家講養(yǎng)生不愛買零食,客廳于是空空如也,當夜外婆怎也找不到吃的,第二天打給李桃時,外婆忍不住聲音哽咽,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很小的小孩子。)
飯吃到一半,話題如常轉(zhuǎn)移到祝李好身上。小舅媽講:“李好,我見你好像胖了吶?”
祝李好一愣,尬笑著說是啊是啊,心里卻想豈有此理,我居家以來也不過胖了兩斤,跟上次大家見面比最多胖了三斤!我都沒說你穿著打扮從二十年前就沒變過無聊到了極點,也沒說你女兒生小孩后至少胖了二十斤,你到我家來吃飯還不說我的好話,是不是太蹬鼻子上臉了?!
李桃大概也作如是想,她臉頰溫柔的紅彩散去,眉心攢起警惕的烏云了。她嚴正反駁:“沒有,她沒胖的!”
李寶真也說:“李好沒胖,胖了不敢穿這種衣服的?!薄@詈媒裉齑┝艘患咨筋I(lǐng)貼身上衣,襯黑色雪紡魚尾包臀裙,真可謂艷而不俗,欲而不淫,除了drama一點,別無缺憾。頓了一頓,李寶真說:“李好這么靚,有男朋友了嗎?女孩子的青春就這幾年,要抓緊了!談過戀愛才知道是什么滋味哦!”
“沒有男朋友的話,表姐給你介紹呀!”
“找男朋友還是要來邕州,安州沒什么好男人的!表姐跟你說,現(xiàn)在那些高富帥呀,就喜歡你這種的了,又乖,又會讀書!像你這樣的最適合當老師了,應(yīng)該來我們邕州一中!我們邕一很厲害的,年年都有清華北大的哦!邕一的教務(wù)處主任,以前教過我的,表姐有他微信,一幫你牽線,肯定得!到時你工作又穩(wěn)定,又能相夫教子,幾好?以后等我兒子長大了,你就教他讀書哦!哈哈哈哈哈哈哈!”
祝李好恨得眼內(nèi)滴血!不,這戲她咽不下去了,即使只是搭話,也是對她二十多年來生存意義的侮辱。她寒窗(當然祝李好住得還是不錯,住在廣廈花園小區(qū),冬天開暖空調(diào)的她相比起同城住在磚瓦自建房的同齡人并不知冬天的窗會有多寒)苦讀十六年原來只為了給青年才俊留下智商高有益提升后代基因的印象,給自己兒子和表姐兒子充當家庭教師的備選。她靜默地吃她的番茄炒蛋。
李寶真見她不說話,就也沒再說了。后半席她和祝風(fēng)平講起邕州房價這幾年漲了多少,自己在市中心的房子有人問五百萬賣不賣,她還未肯出手!祝風(fēng)平聽得直拍大腿,說早知道他當初就在邕州多買一棟了!在安州買這幾棟有什么用?一點也不好租!
祝李好真想說:那也不是你的房子吧,不是小舅小舅媽買的嗎?你出過一分錢嗎?但她忍住了。李桃整這一桌菜不易!從七點半起來忙到現(xiàn)在了,她沒有幫打下手(李桃說:“你學(xué)好你的習(xí)就得了,不要添亂!”)就算了,不能讓李桃沒有一餐安樂茶飯。
吃完飯負責(zé)開車的小舅照例去祝風(fēng)平房間午睡,小舅媽、李桃、祝風(fēng)平自然而然地繼續(xù)討論房價、房產(chǎn)稅。馮春秀插不進嘴,只能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葵扇緩慢地扇動,搖椅上假花藤蔓的影子落了一點在她臉上。夏天太熱了!午后高層建筑的穿堂風(fēng)也不涼,但還是帶走背脊心口的大部分汗意??炔粍恿?。外婆張著把口,盹著了。祝李好不幸還沒得回房間假裝睡覺或?qū)W習(xí),還和李寶真坐在同一張長沙發(fā)上聽她胡言碎語。
李寶真說:“你用什么粉底?持久度不錯呀!”
祝李好說:“阿瑪尼權(quán)利。”她省下“小樣”兩個字沒說。旗艦店正裝和代購小樣可是差著四百多塊呢!
揚完了李寶真的抑迫不及待地登場,這“抑”才是戲肉,是柔魚里一根不期然的骨刺,帶著點“你不錯,但還是我技高一籌”的意思。“但你好像沒打高光,是嗎?”
呵!祝李好扯動臉皮冷笑:“我不喜歡打高光的!太油!”
李寶真熱情洋溢地從上上次聚頭她曬過的小號狗牙包(和自己最貴的包也不過是三百塊的小CK無關(guān)。祝李好只是從審美角度出發(fā)覺得這油油的綠色土極了!況且祝李好也不贊同李寶真說這狗牙包要近六千的說法,小號難道不是三千出頭就能買到?)里拿出一個小小的黑盒:“哎呀,那是你沒試過好的,用用看我的‘五花肉’?”
是芭比布朗,而且不是mini版,找代購拿也要三百多!
李寶真的炫耀低級但是有效。誰又不想試一下芭比布朗的五花肉呢?祝李好明知這是商品文化的符號幻象、全球化資本的廣告陷阱、幸福生活的同質(zhì)模板、櫝比珠貴的荒誕現(xiàn)實主義!可她還是想試一試五花肉。在花城逛街時她怕絲芙蘭的導(dǎo)購對她投來“什么都試了,什么都沒買?”的不出所料的輕蔑的目光,連店內(nèi)都不敢走進,現(xiàn)在她有機會試用了!即使買不起,試一試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正面,又看背面,一手捧著、一手輕輕打開卡扣的時候,不知是哪根手指,突然碰到了高光盒背塑料轉(zhuǎn)軸上的一點毛刺。祝李好一愣,再用食指摸摸,真的,真有毛刺!祝李好好像知道了什么,她反轉(zhuǎn)盒子看那背面誘惑的、黑白線描的女性人臉,那嘴巴有些模糊,旁邊還有些可疑的白點;再打開盒蓋細看,粉倒是壓得嚴實的,但那陣濃得嗆腦的香精味暴露了它自己。祝李好幾乎沒站起來大叫:“Fake Highlighting Powder!”
祝李好的興奮去得比來得更快。她想這又有什么意思呢?表姐的高光是假的,難道會天降一盤真正的“五花肉”獎賞自己的火眼金睛?—表姐的高光是假的,那以使用化妝品的真假來對表姐估值的她又有幾真?幾分是真的來自她自己,幾分是假的來自可控的、本質(zhì)又何嘗不是商品的“為叛逆而叛逆”?抑或那幾分假的才是她,才來自虛偽的、不敢素顏直面親戚、不敢痛陳“我讀書不是為了嫁人”、不能直說“表姐我要回房間了”的祝李好?
她看著那璀璨的寶光、金沙和銀霧,傳說中的“神仙高光”結(jié)果也在營銷軟文中給出“抹在哪里男人的眼睛就黏在哪里!”的世俗用語。小時候來接她放學(xué),兩個人兩只手一甩一甩地牽著回家的表姐,跟她喝同一杯冰水、用同一臺電腦、看同一部《中華英雄》的表姐去哪里了呢?她記得小時候表姐來安州,她好開心的!表姐來那一天就像過節(jié),李桃會做好多好吃的,晚上她們?nèi)齻€會睡一張床,聊天一直聊到睡著。再大一點,表姐工作了,她上初中,安州還沒有麥當勞,麥當勞也還沒像今天這樣在頻繁的通脹中逐漸成為城市人填飽肚子的日常選擇,那時上邕州過年,表姐帶她去逛步行街,吃麥當勞,她開心了好久!那天她吃了一個漢堡、一份薯條、一杯飲料,四十多塊錢,表姐吃了兩根薯條,其它時候就是看著她吃。那時祝李好真的以為表姐不餓、表姐不喜歡吃外面的東西!是現(xiàn)在她才有點回過味來,那時月薪才兩千塊、當天還給她封了一百塊紅包的表姐,自己一個人是舍不得吃麥當勞的。時移世易祝李好今天每月也有兩千兩百塊的生活費,但她何嘗舍得給表外甥封一百五十塊的紅包呢?
表姐看她不動,親昵地推了一下她的胳膊:“快點,試試喂!”
祝李好條件反射地說:“哦哦,那我去找個鏡子!”
走向衛(wèi)生間時她想起祝風(fēng)平和李桃聊天的碎片:“……在外頭搵了一個!榕弟講么見過企(企:第三人稱代詞,這里作“她”用)只老公返屋企!”“又么有工做!”“李寶真做咩睇上咁個人過(過:語氣詞)?”“唉,難哦!”得不到老公的愛的表姐,寄情于商品是那么難理解嗎?既然再愛這樣的老公是“不抵”了,人總要另找個地方發(fā)泄愛吧?要用自己的工資養(yǎng)活母子兩個的表姐也夠節(jié)制了,她有一整年沒買過新包,拿出來驕人的高光也只舍得買A貨了……
祝李好屏住呼吸,輕輕在兩頰、下巴、額中點上一點。金與銀混合后的細粉發(fā)出幻變的、難掩的光彩。她的五官好像真的立體了一點!下巴翹了、額頭飽滿了、臉頰也少女了一點!
祝李好走出門去,準備迎接李寶真的夸贊也還李寶真以夸贊。也許再要個淘寶鏈接什么的吧!也許她考完公可以上邕州看看,和小外甥吃頓好的—
李寶真訝異的、夸張的大音量在廳中飄蕩開來:“不會吧?三姑,你就用這個當垃圾桶???你們一年賺那么多錢,連個好點的垃圾桶也舍不得買???太慳濕了吧!”
祝李好深吸一口氣,露出甜而遺憾的微笑:“表姐,你這個高光不太合我用哦!感覺粉質(zhì)粗了點,你不如買Mac的生姜高光,還抵哦!”
過多幾日,祝風(fēng)平帶回來兩個垃圾桶:玫粉的、亮綠的、特大的、鏤空花邊的!他得意洋洋地要換下兩個電飯煲內(nèi)膽:“丟嗮啦!我啲從華潤超市買回來個,幾十蚊銀一個!么好過個兩只嘢?”
祝李好最討厭粉紅色!更討厭家里因為李寶真一個外人的話就改弦更張!她強烈反對:“太土了!不得放在這里!”
祝風(fēng)平說:“你又不怎么出來客廳!”
祝李好說:“我又不是永遠都不出來客廳!偶爾來客廳也有人權(quán)?。 ?/p>
李桃也說:“原來的垃圾桶好好的,不用換!小一點剛好每天滿了就去倒了,垃圾桶大了就想等它滿了才倒!夏天垃圾隔夜都臭了!”
馮春秀難得插進話來:“么要……俾我!我攞來種菜!”
過多幾日,祝李好午睡起來喝水,看見馮春秀在陽臺上,背著手看那兩垃圾桶—不,現(xiàn)在應(yīng)該說是花盆了—泥土。韭菜種子昨天才種下,祝李好今早去曬衣服時看,還沒有冒頭,但馮春秀說:“企地生得好快個!”可能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出一點尖尖了?祝李好好奇地端著杯水走去:“外婆!淋菜未?”
岑攀,女,廣西欽州人,中山大學(xué)文學(xué)碩士。曾在各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