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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里襟懷

2022-03-30 01:22秦錦屏
特區(qū)文學(xué) 2022年2期
關(guān)鍵詞:阿蓮大爺

引子

天空瓦藍一片,云如同白羊般,昏懶地睡于天幕之上。

羊城大街上,拖著Q字發(fā)辮的行人來來往往。“庚子賠款”使大清國傷了元氣,人們私底下怨聲載道卻又無可奈何。大多數(shù)人痛罵一番后,該干嘛還得干嘛,個別家庭條件好的,早茶、宵夜一樣不能少;條件差的販夫走卒,雖無鳳爪、豬膶落肚,一缽半盞的咸魚淡粥、青菜地瓜干也聊可充饑。這源于廣東人“人生總有不順意,天塌下來當(dāng)被蓋”的豁達。雖說如此,一張張蠟黃、菜青色的臉上也有愛憎。他們對大街上迎面而來,衣著光鮮的各色洋人及胸佩十字架的西洋傳教士們恭行注目禮。待他們走出老遠了,這些Q字辮們,腳一跺,憤憤地從喉嚨里噴出一口老痰:呸!

臨街的雜貨店,門臉兒雖不大,靜默地矗在那里,泛出暖和的家常味道。相熟的街坊相見,早先的叩拜、抱腰禮已鮮有,他們順應(yīng)潮流,打拱作揖之后是熱辣辣地一聲問候:“飲咗茶未?”

忽然,一片喧嘩,行人四面涌集,旋即又自動分開,兩股人潮緊緊追隨著一個四人抬的敞篷轎。轎上,端坐著一位洋派的白衣少年,清新俊逸,品貌非凡。

“呵,好一個傅粉何郎!”人群中,一位穿滾邊、半舊青袍的男人捻須贊嘆!

他身邊一個短衣肥仔笑著接言:“大佬啊,她不姓何,姓張!”

青袍男人聞聲,側(cè)目一瞟,立即用手捏住鼻孔,左手將一個罩著半邊布罩的鳥籠托到胸前,嘬起嘴,對籠中那只比麻雀大不了多少的白鴿,吹了個圓潤的呼哨,這才懶懶地接口:“姓張?你竟知么?”

短衣肥仔琢磨,從青袍男人穿衣打扮、做派來看,像是個旗人。那副豬公臉細長眼,又不似旗人的黃面鷹目。何況,正宗旗人哪會同漢民混跡,他們只在光塔街以南至大德街一帶溜達,養(yǎng)狗斗雞,提籠架鳥,什么文遛紅子,武遛畫眉,都是有講究的!他們還給狗抹香精梳毛。鳥籠子呢,鑲金嵌銀,里頭裝的不是會唱歌說話的,就是會銜物兒的。就沖這人沒遛什么好鳥來看,他也尊貴不到哪兒去。就算掛了個景泰藍的鼻煙壺,這里面有沒有煙末子還真難說。眼下,他不正同窮酸惡臭的漁民們混擠一處嗎?又何必眼飛寒光,扮嘢抖威風(fēng)呢!

想到這兒,短衣肥仔膽子大了些:“哈,這你都不知道啊,轎子上坐的那位,祖籍廣東番禺,父親是三品京官兒!三品!”他伸出三根指頭,斜視著青袍男人。男人果然驚訝,急急追問:“是嗎?敢問那位少爺?shù)淖鹈F姓!”

肥仔偏不說話,沖轎子努努嘴。男人緊追幾步探頸相望:藤轎不新不舊,兩側(cè)無任何標記,抬轎人四平八穩(wěn)、安詳平和。轎上的美少年,手握黃卷,目不斜視,一本書掩住了大半張臉,只留兩道英眉。他還想再細看,卻被人潮一擠一推,淘汰到馬路邊了。人群簇擁著藤轎漸行漸遠了。他返身四顧,截住剛才和他搭話的短衣肥仔拱拱手,換了笑臉:“煩勞老兄相告!”

肥仔眨巴眨巴眼兒嘁地笑了:“不會吧,你是不是廣州人?沒聽說過‘張竹君坐大轎—倒看洋書?”

“哦!張竹君!是她!”青袍男恍然大悟,轉(zhuǎn)頭拉住肥仔誠懇地說:“這位大佬,可不可以請你飲杯茶?”

肥仔抻手按按稀松的褲帶:“呔,冇問題!”

“財記茶樓”是老字號,坐落在荔灣區(qū)中段,外廊式建筑遮陰蔽日。尚未正午,飲早茶的人三五成群漫談細喝。企堂伙計眼尖,毛巾一甩,銅壺一提,拖腔延調(diào):“那大爺?shù)搅?,二樓請,老地方!?/p>

柜臺后,扒拉著算盤,一襲油污布袍的矮個男人聞聲躥出,朝青袍男人拱了拱手:“大爺吉祥,多謝幫襯,樓上請!”

青袍男人只微微一點頭,淡淡地道:“阿財啊,咁好生意!”

掌柜阿財忙拱手:“托那大爺?shù)母?!”說著,他眼睛飛快掃了掃緊隨其后的短衣肥仔。

“這位是新朋友,阿福?!蹦谴鬆斉隽伺鏊奶巵y看的肥仔。

“福大爺吉祥!”掌柜阿財沖肥仔笑得一團和氣。

肥仔福忙學(xué)著掌柜的樣子拱了拱手:“肥仔福,打漁的!”

“漁幫大佬!大佬!”那大爺順口強調(diào)。一句話讓肥仔福頓時體面了,當(dāng)即昂首闊步,走出了幾分大佬樣!

一碗入口即化的呣米白粥落肚,那大爺已知肥仔福在珠江科甲涌口一帶打魚,歇漁時上岸販點瓜菜勉強度日。令人驚喜的是,肥仔福不僅僅知道張竹君,還對她所有情況都如數(shù)家珍。他說,張竹君幼時體弱多病,有腦氣筋病,一發(fā)作就半身麻木動不得,中醫(yī)會診,開的藥吃了幾籮筐,橫豎不中用。無奈間,家人死馬當(dāng)成活馬醫(yī),將她送到洋鬼子開的醫(yī)院,誰知竟看好了。從此她便打定主意在洋人開的“夏葛女醫(yī)學(xué)堂”學(xué)醫(yī)。四年學(xué)成后,成天背著藥箱,拋頭露面滿街行診。后來,在她老爹及與她年紀相仿的徐姓好友資助下,在荔枝灣畔開間“禔福醫(yī)院”,河南開了間“南福醫(yī)院”,自己披掛上陣當(dāng)院長……肥仔福咕咕干掉一杯濃茶,舌頭一舔,又說:“女人辦醫(yī)院,她是頭一個,咁新鮮吶!剛剛開張時,慘呢!她天天坐堂,門口人頭擠爆……嚇,哪是去看病,都是去看熱鬧的!正經(jīng)病人,一個也沒有!為咩?沒人相信女人能醫(yī)病,還是個后生女仔!”

那大爺點點頭,正色道:“那是!換了我,也不信!有一天,我要得病了,就算全城的醫(yī)生都死絕了,也不去那……對對對,南福、褆福!絕對不去!女醫(yī)生,不足信也!”

肥仔福奇怪地瞪著那大爺:“哈,你不知咩?現(xiàn)在不同往日了,要去這兩家醫(yī)院看病,得提前約好,就連男人,都興找她的!”

“男人?哧!”那大爺嘴一癟連連搖頭,“男人們的德行,你不知么?他們哪是去看病!再說了,混沌初辟,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陰陽分位,男子主四方之事,女子主一室之事,各司其職。換成我,打死也不會找一個女人去看??!”

那大爺見肥仔福愣愣地眨眼,便知他聽得似懂非懂。好!聽不懂更好。這段話里,有幾句是那大爺年輕時,聽幾個京官兒在王爺府上私談老佛爺垂簾聽政時說的……現(xiàn)在,他酸文假醋賣弄一通,立即讓肥仔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阿福兄,你還知道哪些?只要與張竹君有關(guān)的事,你隨時可來找我,我不會虧待你的!”那大爺做了一個點錢的動作。

肥仔福眼睛閃亮了一下,喉結(jié)連續(xù)滑了幾下:“有,現(xiàn)在就有得談,請,再上一籠糯米雞好不好!”

那大爺心一痛,強忍著不悅:“嗯,這里的糯米雞不正點,馬蹄糕倒還不錯!”

“好,不拘什么,能吃飽就行!嗨,細佬,來一扎馬蹄糕!”肥仔福高喊一聲后,轉(zhuǎn)身用筷子點著桌面說:“那大爺,你不愧是北京城里待過的,有眼光!這個張竹君,不簡單呢!會說洋文的大腳女人,不光思想洋派,人也長得靚。怎么個靚呢,眼睛,這么大;嘴巴,這么小;牙齒,賽過珍珠;皮膚,賽過瑪瑙;身材像西江黃魚……”說話間,肥仔將一籠熱騰騰的馬蹄糕吞落肚內(nèi)。

“哎哎!講點有用的哈!”那大爺忍著滿腹饑餓與不快,提醒他,然后合上眼,拈須細聽。

“那大爺吶,這滿城如花似玉的女仔咁多,您只問這一個張小姐,真有眼光!她啊,跟荔灣的西關(guān)小姐們可不一樣,怎么不一樣呢?嗯……按說,她家里的衣服真是多啊,紅的、綠的、藍的、白的……總之綾羅綢緞數(shù)不清!可她倒是怪,只喜歡穿男人裝。對了,她如今都二十多了,還沒婆家呢,嘿嘿嘿,倒是有個靚仔很中意她!不,好幾個靚仔都中意她,最中意她的是東莞那個有錢佬的仔,叫什么岐仔……”

那大爺眼一翻:“可是潘、盧、伍、葉四大富商中,盧賓岐的公子盧少岐?”

“對對對,就是他,就是他!這個靚仔呀,中意張竹君很久了,中意得不得了啊!也難怪呢,他們兩家人本來就是舊好。從太爺爺起就有交情了,兩個人自穿開襠褲時就在一處,知根知底,門當(dāng)戶對……”肥仔感到,那大爺對張竹君很感興趣,對環(huán)繞在她身邊的人似乎更感興趣!

那大爺心里好生奇怪,這渾身酸嗖魚腥的肥仔,從何得知三品官千金的一切種種呢?聽著聽著才明白了,這小子艷福不淺。張竹君有個叫華秋蓮的貼身女傭,是他聘而未娶的妻子。

肥仔福,本姓黃,是家中獨苗,從小被父母溺愛,略有點嘴饞身懶,但腦瓜子很靈。這邊和那大爺吃吃談?wù)?,那邊借著撒泡尿的機會,便將那大爺?shù)摹袄系變骸闭莆盏闷咂甙税肆?。他果然不是正宗旗人,祖上是一個鑲藍旗那姓王爺包衣的包衣,因替高麗那氏老主人守靈護院有功,主人準他們寄了籍改了姓。傳到那大爺這一輩,主人的后代已淪落成“巴亞喇”(護軍)了。這個年輕的“巴亞喇”,托庇祖蔭,被皇上格外恩準,帶著祖宗袋,回到他白山黑水的故土去了。留下那大爺和他不生養(yǎng)的老婆守在廣州,替主人照看幾間舊屋……主人一走,那大爺如喪家犬一樣,滿人圈子不認他,漢人圈子他不熟!僅存的一點體面,就是將兜里不多的幾個錢,拿到財記來喝喝茶,瞇起眼,聽這里的伙計、老板及那些喜歡拍旗人馬屁的食客們喊他幾聲“那大爺”。聽說,這位閑散旗人,最近和衙門一幫馬甲兵們吃吃喝喝,打得火熱……八成是想套近乎換點好處也未可知。這年月,人要活著,什么招兒都得使。再說了,官差個個牛哄哄的,查戶口,訂門牌,收路橋費等加捐派稅……他們吐口唾沫就是釘!

肥仔福平生第一次在這等氣派的茶樓上,跟穿長袍的人相對嘆茶;第一次成了旗人(哪怕是假的)的座上賓,為了報答,免不了將自己知道的一點點料添油加醋,大加吹噓,比如對張竹君的美貌,對東莞盧公子的富有和癡情進行大肆渲染。聽得那大爺眼直了,胡子也翹了,手帕兒不住按腦門兒……肥仔福見那大爺感興趣,越發(fā)吹得厲害!

肥仔福精著呢!他厭惡過那種迎風(fēng)破浪水上漂的苦日子,羨慕穿長袍馬褂戴瓜皮帽的富人。那大爺再不濟,拔根汗毛也比他們窮酸漁民的腿粗吧。肥仔福滿心希望,攀上那大爺!改天還能再來財記借光飲茶,要是能通過他,在旗人或馬甲兵手下謀一份差事,那就爽了,改天迎娶阿蓮,婚禮也能辦得風(fēng)光些?!案淤r款”鬧得,各項捐稅又增了,什么彩票捐、房鋪捐、漁戶捐、樂戶捐……一大堆雜費,揾食艱難吶!

門一響,梳單長辮的華秋蓮?fù)兄旒t漆盤進來了,一小碗海帶綠豆白砂糖正冒著熱氣:“小姐,忙了一天了,吃點宵夜歇歇吧!”

張竹君展了展腰,說:“阿蓮,同你說了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小姐,你怎么又忘了。再不改口叫‘君哥我可要罰你了!吶,罰你—寫字!”

“啊!不不不!君姐,哦不,君哥,罰我描龍繡鳳都可以,就是別讓我寫字,我一拿筆,手腕子就疼!”

“既然你改口了,我也不罰你了!”張竹君推開攤在桌上的一沓病歷:“哎,對了,你剛說什么—描龍繡鳳?誰讓你描龍繡鳳了?噢,我知道了,他們說,這段時間,肥仔福一天幾趟跑來找你……今天在醫(yī)院,我還在廊柱下晃見他一眼,可他愣是側(cè)著身子不進來。說吧,他鬼鬼祟祟的,做咩?”

阿蓮扭捏了一下,紅著臉說:“他,他哪見過什么世面呀。今天來找我,說他阿媽身體有些不太好,想在今年早點成親!”

張竹君放下碗:“他阿媽身體不好么,你怎么不告訴我呢?”

“嗐,就是些眩暈的老毛病,年輕時在月子里落下的,沒得醫(yī)的!我心里猜,這死肥仔是故意拿這事做由頭罷了!”

張竹君斜坐到桌上,俏皮地盯著阿蓮:“怪不得,你要描龍繡鳳。還不到十八,我們的阿蓮就想嫁人了!哎,你怎么跟阿福認識的?喜歡他嗎?”

阿蓮咬咬嘴唇,臉上飛起一團紅暈:“嗯,我們家原來欠了他家一筆買魚的錢,后來我阿爸病死了,他們家非但沒要賬,還總是幫忙。我阿媽心里感激,就……”

張竹君騰地跳下地:“???拿你抵債!那怎么行!我去—”

“不,不不!”阿蓮急得亂擺手,“欠錢是好多年前的事,那時我還沒過來你家做事。其實,也不算是抵債。他……阿福是個好人,肥是肥了一點,但算是個有心人,常會來送一點河鮮給我阿媽嘗!我們兩家已換了生辰八字,也過了三書、六禮了……”

張竹君點點頭,又眨眨眼:“呵,照這么說,你是喜歡他的?”

阿蓮擰著衣角:“嗯……我,你知啦,大腳妹,只有人挑我,哪有我挑人的……”說著她將腳往后藏了藏,使力過了,險些將自己絆倒。

張竹君咯咯咯笑彎了腰:“慘啦,慘啦!我也是個大腳妹,到現(xiàn)在還沒定親,看來,我這輩子注定要當(dāng)老姑婆了!”

阿蓮一跺腳:“哎呀,這怎么同呢?你又能干又靚女,再說,你不是有東莞的盧公子嘛。”

“盧公子,我們只是……哎,你聽!”

門外,一個婦女跪在地上,哭喊著要見張竹君。她身邊有個啼哭不止的女童,四五歲光景,匍匐于地,雙腳皮肉潰脫,膿血狼藉?!皬埿〗?,您快救命,救救我苦命的女兒吧!”

張竹君顧不得血污,單膝著地,為孩子查看。“這是怎么搞的,傷得這么厲害,里面骨折,外面皮肉感染,莫非……”她厲聲質(zhì)問婦人,“你給她纏腳了,是不是?”

“我糊涂啊,”女人雙手啪啪打著心口,“糊涂??!”

“你!像你這樣殘忍的人,怎配做人阿媽?”張竹君嫌惡地瞪了女人一眼,將孩子抱進了診室。

這天,肥仔福一顛一顛,提著新捕的幾條黃魚沿街叫賣,突然,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那大爺站在吉祥路巡撫衙門外背陽一角,手攏在嘴上,湊近一個壯碩的馬甲兵嘰咕著什么。馬甲兵頻頻點頭,然后從懷里摸出一些東西給他。

馬甲兵走了,那大爺還垂手站在原地……肥仔福悄悄上前,猛拍他一記,正在數(shù)錢的那大爺立即低了頭:“奴才明白,奴才再去探聽,一有新消息,立即過來給爺稟報!”

“那大爺!是我呀!”。

“你?”那大爺抬頭看他一眼,正了正身子,“你怎么在這!”。

“剛才,我都看見了……我找你是因為張竹君?!?/p>

“噓!”那大爺左右看一看,“說吧!”

“我要說了,你可能像他那樣也打賞我?”

“賞!”那大爺咬咬牙,“快說!”

“你總讓我去找阿蓮,她都不高興了,說男未婚女未嫁的,總見面,有傷風(fēng)化!”那大爺調(diào)頭就走,肥仔福忙扯住他,“哎,還沒說完呢!我剛得了消息,張竹君包了一個叫‘紫洞庭的大號花舫,明天下午在珠江上納涼游玩!”

“嘁,這算什么,女孩子們風(fēng)花雪月……”

“這你就不知了,她不光請了女人,還請了很多男人,比如貴公子盧少岐、舉人胡漢民、還有一些報館的、學(xué)堂的……”

那大爺略一沉吟,與肥仔福低低耳語一番,拱手告辭。肥仔追上前:“不過,我心里始終不明白,看樣子,你既不為娶妻也不為納妾,更不替人保媒,為咩總盯著她?我阿??梢源虬备嬖V你,她,張小姐絕對不是個壞人!”

“壞人,好人,臉上又不刻字兒!”那大爺縮著脖子四下望望,壓著嗓子說,“喏,說件嚇人的事兒給你聽哈,你可不能四處去混傳??!這是光緒二十一年的事兒了,那時《馬關(guān)條約》剛簽沒多久,中山人孫文、伙同東莞人楊衢云,在香港搞了個興中會。農(nóng)歷九月九重陽節(jié)這天,他們在廣州城鬧事,這事兒驚動了皇上、老佛爺,下令緝拿,最后只抓住他們一個叫陸?zhàn)〇|的同黨,弄到天字碼頭處決了。那孫、楊二人被通緝,現(xiàn)已漂洋過海不知去向……這張小姐交友甚廣,來往的人中大多數(shù)人留過洋,說不定,這里面就有一兩個興中會的人,或許有知道孫、楊消息的也未可定……”

“??!”肥仔瞪大眼睛直搖頭:“這么大件事!不會不會,她可是個女人?!?/p>

“她,不是一般的女人!”

落日鑲金,江風(fēng)習(xí)習(xí)。一條大號花舫泊在濃蔭匝地的珠江堤畔。社會名流胡漢民、朱執(zhí)信、周自齊、俞伯揚等官員學(xué)者、報館編輯、名門公子在收到張竹君親書的請?zhí)?,紛紛趕來捧場,感謝張竹君為大家找到一個清涼避暑的仙境。贊她在福音堂的演說會上,闡揚新學(xué)批評時政時,氣宇軒昂,赳赳若女丈夫。眼前這流蘇墜地,古韻渲溢的“紫洞庭”,卻別是一番古意雅趣!

“臨江遠眺,清風(fēng)繞頸,讓人頓覺兒女情長?。 焙鷿h民聲音洪亮,搖扇闊笑而至。張竹君急忙恭迎道謝。她今日雖說不是奇裝異服,但一襲男裝,配上男式的大松辮、男式學(xué)士鞋,顯得格外離經(jīng)叛道。

張竹君剛為幾位老友引了座,斟了茶,阿蓮噔噔噔跑過來說:“君哥,東莞的盧公子到了!”眾人一齊眼熱熱地望著張竹君。她淺淺一笑:“都是老熟人了,他怎么還生分起來了,偏偏要你跑來通報一聲!大家一起去迎迎他,看他有多大架子哈!”說著話,人已經(jīng)率先迎出去了。

盧少岐是標準的廣東人,性格溫和,為人善良友愛,他一到,眾人呼啦啦圍上前打招呼。少岐同胡漢民、俞伯揚他們幾個舊友,挨個兒結(jié)結(jié)實實抱了一抱。面對張竹君時,他恭恭敬敬做了個揖!眾人不依,起哄不止,非讓他“一視同仁”!盧少岐面紅耳赤,兩手交錯相摩十分尷尬。倒是張竹君大方上前,環(huán)手抱臂輕輕一攬,引得眾人尖叫鼓掌。

一個穿半舊袍褂的年輕人向前艙洗水果的阿蓮打聽:“這里可是張竹君女士的紫洞庭?”阿蓮正要作答,背身和盧少岐私語的張竹君接言道:“是哪位朋友?船頭上‘紫洞庭的字號還嫌小么……哦?是你!”

“對,是我,多次去聽您的演說會,丕崇書院學(xué)法文的窮學(xué)生、廣西人馬君武!聽聞女士在此廣邀名流,我慕名而來,算是不請自到。”

“非常歡迎!請!”

馬君武望著面前這位“英俊少年”脫口贊道:“張女士這身打扮,與平日所見又有些不同,真是‘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p>

“安能辨我是雌性,哈哈!”張竹君款款落座。

馬君武緊隨其后,相向?qū)ψ骸叭绱嘶磉_開通,才思敏捷,張小姐堪稱穗城一杰?!?/p>

“生逢亂世不敢以人杰自居,只求某一天或可做一回鬼雄!”

“能有如此情懷,令君武欽佩!”

“紙上談兵,不敢承君謬贊。何況,按照老祖宗的遺訓(xùn),無論衣冠服飾,言行舉止必男女有別,七歲起便不可同席了,更勿論其它!”

馬君武哈哈笑著擊掌:“對呀,既然知道,那你怎么不在閨中好好研讀《女誡》《女兒經(jīng)》,膽敢叛逆不聽老祖宗的話……”

“哎哎哎,你這學(xué)洋文的學(xué)生,怎么也迂腐起來了。接下來,你可千萬別對我提‘女當(dāng)事夫啊。你習(xí)西學(xué),應(yīng)當(dāng)知道泯滅婦女人性、殘害婦女身心是大惡俗!我聽誰的,自有主意,非他人可擺布!幾千年來,你們男子對我們女子的壓制太苛刻了??纯次鞣?,我們同為女子,卻猶如活在兩重天!竹君常想,為我的姐妹們做點什么……抗議這千年壓制,也必須得有人帶頭,哪怕跌珠江,浸豬籠?!?/p>

“如此說,張小姐豈不要‘豬籠入水,四方來財了!”馬君武幽默,一席話說得大家都笑了。張竹君見眾人或坐或站圍成一圈,都在聽她和馬君武斗嘴。立即起身,給他們引薦。介紹到盧少岐時,兩個男人都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幾眼。

少頃,船解纜前行。江風(fēng)海韻,鷗鳥翔集,站在船頭衣袂飄飄,心曠神怡!從船艙內(nèi),推窗可見湖光山色,青色連波,兩岸杜鵑如火。

張竹君時而走出船艙遠眺,時而入艙內(nèi)品茶,和一幫男子高談闊論并無避嫌。起先,還不時能聽到她歡快的笑聲,漸漸就只可見他們模糊的影子。

肥仔搖著小船,追得氣喘吁吁!那大爺還嫌他太慢。眼見張竹君的花舫離小船越來越遠。那大爺一急,便直奔船頭,肥仔剛要招呼他小心點,一個趔趄,那大爺撲通跌落江中……

夜色漸濃,皓月當(dāng)空。船艙內(nèi),笑語喧嘩,名流雅士對坐品茶談笑風(fēng)生,獨盧少岐一人郁郁寡歡。

“竹君平生志愿,不為良相、便為良醫(yī)—小可救人,大可治國!”

“佩服,佩服!女士的魅力就在于此。君主集權(quán),腐敗舞弊頻頻引發(fā)民眾暴亂。西學(xué)東漸,風(fēng)云激蕩,只少數(shù)人迷夢漸醒!泱泱中華,極需如女士這樣一腔熱血的良醫(yī)良相!”

馬君武和張竹君越談越投機,久站船頭也不覺水寒風(fēng)涼。盧少岐斜依船舷,默默注視著二人的背影。

珠簾一動,阿蓮鉆出船艙,手捧一條暗花披肩。盧少岐忙上前攔?。骸鞍⑸?,給我吧,我給她送過去!”

大街上,肥仔福正強拉著滿臉不痛快的那大爺疾行。那大爺掙扎著:“等等,等等,你倒也說清楚,去多寶大街干什么?”

“快點,要開始了!就是說不清楚嘛,講些什么我怎知,去看看嘛,福音堂又不遠!”

“我又不是教徒!”

“張竹君在那兒開演說會,隨便你!”肥仔福松了手。

那大爺立即快步跟上:“嗨,早說啊。哎,哎,你的手不能斜扯著袍子,嘖嘖,會扯壞的!”

“唉!長衫真是麻鬼煩,中看不中用,捆住腿腳!”這件滾邊、半舊的“一裹圓”長袍,確實太小了。他索性將袍角往上一翻,反纏在腰上。

“哎呀呀,這么好的袍子腌臜了……不如,你還給我罷了,你穿也太緊了?!?/p>

“那不行,我跳到江里救返你,你那天可是紅嘴白牙打賞給我的!緊是緊一點,穿一穿就松了!”

肥仔福和那大爺一路吵著嘴,很快趕到了福音堂。偌大的廳堂擠滿了人,坐在靠前方桌旁的是一些衣著整潔,簪花戴玉的女子,還有幾個頗具派頭的男士,他們喝茶吃點心,低聲交談著。回廊兩邊,擠站著一些梳素髻穿粗布衣的女人,有的甚至拖著鼻涕橫流的仔女,臂彎里挎著葉菜或雜貨……一個個羞怯而又興奮地等待著。

“嗨,來了,看!”肥仔碰碰那大爺。

穿碎花衣褲的阿蓮,抱個小孩穩(wěn)步走在前,氣度不凡的張竹君一柄骨扇在握,緩步隨后。嘰嘰喳喳的聲音一下子淡了,靜了。肥仔福擠到前面,踮起腳尖沖阿蓮揮手,又指指身上的袍子,可惜她并沒看見。

“哧!哈哈,那個,就是你的那位阿蓮吧?好丑的一雙大腳!”那大爺連連搖頭。肥仔福瞪他一眼,指指張竹君的腳:“這隨她,洋氣!”

風(fēng)姿嫣然的張竹君亭亭玉立站在講臺上,微笑著朝臺下點點頭:“竹君多謝各位街坊朋友,能放下手中的要事,來這里聽我演說。今日不單單我講,也請各位都來議一議……諸位看到這個小孩子了嗎?是個漂亮的女仔,可前幾天,她好好的一雙腳,被人整殘了……”

“哇!好狠心啊!”臺下議論紛紛。

“這個狠心的人不是別人,是她的親生阿媽!”

“啊!”眾人嘩然。

張竹君雙目含淚:“這話從何處說起呢?遠的不說,但說光緒二十四年三月維新人士譚嗣同、梁啟超、黃遵憲、楊毓麟等人早已奏請皇上,請求革除纏足惡俗……可直到現(xiàn)在,還有人要給女兒纏腳。為什么?積病久已!中國歷史上有個南唐后主叫李煜,當(dāng)皇帝當(dāng)不好,就喜歡看纏了腳的女人在金制的蓮花上跳舞。他‘有?。∵@個怪病一經(jīng)傳染,便流毒千年!可怕的是,非但男人們被傳染,連女人們也不例外。因而才有做娘親的狠下心,用一根根布條,將小女仔的雙腳密密實實地捆扎起來,將其腳骨頭、指骨節(jié)生生折斷……要知道,即便是你的女兒有了‘招人喜歡的三寸金蓮,成家后,一樣擋不住她的男人納妾……可見,關(guān)鍵不是腳的問題,是心的問題!女子生來不是為討男人歡心的,頭上一片天,屬于男子,也屬于女子……”

馬君武、盧少岐等人不知何時來到,也混在人群里聽,每到精彩處便帶頭鼓掌叫好!阿蓮眼尖,立即過來送茶。馬君武一見阿蓮,即從懷里摸出厚厚的一個信封給她,又俯身小聲交代幾句。遠處,盧少岐搖著一把折扇,若有所思。

肥仔福一雙眼睛也追隨著阿蓮,一見她下了講臺,便奮力擠出人群。阿蓮聽見他叫,先吃了一驚,四下看一看,紅著臉說:“阿福哥,你也來聽?不是說了,不要總來找我嗎?”不等肥仔?;貞?yīng),她馬上又說:“不過,你來聽聽也好!怪不得最近你總是問東問西打聽那么多!原來是……”肥仔福興奮地點點頭,問她,剛才那男人給你什么。阿蓮說,哪是給我的,是給君哥的。阿福呵呵一笑,平張著兩手,轉(zhuǎn)圈兒給阿蓮看他身上的袍子。

“這是哪里來的?嗯……好看!”

肥仔福一喜:“如果你中意,那我天天穿來給你看!”

阿蓮羞羞一笑,啪啪啪跑了。

演講還在繼續(xù),突然,有人大喊:“大爺,你不可以帶她走!”一個三四十歲的黃面女人,一只手拎著那大爺?shù)镍B籠子,另一手扯著一個姑娘哭喊著。

姑娘站在女人和那大爺之間,被兩人扯著,不住跺腳哭喊:“阿媽,不要賣我!不要賣我!”

眾人迅速圍攏過來。那大爺尷尬之極,松開姑娘,抓過鳥籠子,轉(zhuǎn)臉小聲向女人索要什么。女人匍坐于地上,緊緊捂住腰圍,一副極不情愿的樣子:“剛講好的事,冇得反悔!”

張竹君過來細問原委。那大爺搶先說,女人偷了他的錢,他索要不得。那衣衫襤褸、面色蠟黃的女人聞言撲通跪地嚎啕起來:“天啊,你睜大個眼看一看啊,沒天理??!我怎么活啊……”

張竹君拉她起來:“這到底怎么回事,姐姐只管說,大家會幫你的!”

女人涕淚交流,一五一十倒出原由:她本是惠州歸善縣的梁馬氏,因鹽產(chǎn)失收,無法納稅,鹽司官不問災(zāi)情,硬性向鹽民追逼官鹽,攤派稅鹽,凡拒不交納的人統(tǒng)統(tǒng)被捕丁抓走……家中男人被捉,不到一月就在牢中染病而亡。鹽司官非但不撫恤,反而天天上門追稅鹽……如今,一斗米價已經(jīng)漲至一千多文,家鄉(xiāng)沒生路,只好帶三個仔女逃荒乞食到此。母子四人流落街頭兩天未餐,實在無法,才狠心將十四歲的大女兒賣與人做妾,好換錢養(yǎng)活兩個棲身橋洞的小兒?!霸臼峭@位大爺講好的,一千五百文買我女兒去做妾,三餐與她管夠……大爺只給了我一千四百文,就要帶走她……我要亂講,讓雷公劈死我!”婦人的哭訴讓眾人眼熱心酸,紛紛望著那大爺。

張竹君讓阿蓮先帶她們?nèi)コ燥?,一會兒將她兩個兒子也接來:“給些衣物,填飽肚子要緊……”又說:“如果她們愿意,盡可以留下來在醫(yī)院做些雜務(wù)?!卑才磐戤?,她面上顏色一冷,橫目立眉指著那大爺:“怪哉!福音堂里,竟有無良之人趁火打劫,強買民女!依我看,你也年近半百了,何苦禍害人家女兒!納妾的人十惡不赦!可恨之極!”大庭廣眾下,大男人被后生女仔痛斥,那大爺只恨無地縫可鉆,更有一些立于回廊兩邊,梳素髻的女人朝他吐口水、丟菜葉、砸雞蛋……那大爺趁人不備,撒腳飛跑,連付出去的一千四百文錢也不要了。

當(dāng)晚,張竹君在燈下奮筆疾書:“土地兼并嚴重,茍捐雜稅繁多,天災(zāi)人禍,乃至民不聊生……”阿蓮輕輕走過來斟杯:“君哥,寫什么,天天寫?是藥方子嗎?”

“傻女!哪有這樣長的藥方子,豈不將人吃壞了。我記下一些瑣事雜感,將來輯入那本《婦女的十一危難事》,唯愿這一支筆,能將咱們中國婦女的痛與恨都記下來!”

“啊?你說過那么多話,都要記下嗎?”

“只記在演說會上談講的事,只這些可放入書中?!?/p>

“書?”阿蓮嘆口氣:“唉,可惜我一個字也認不得!”

“要是你愿意學(xué),我教你讀書寫字。”

“太好了。不過,還是改日吧,到現(xiàn)在,我看見書還會頭疼……哦,對了,白天你救的那個惠州梁馬氏,自愿留下做漿洗。她將那一千四百文交給我了,我已托人退還給那老旗人了!”

“你認得他?既是個老旗人,怎么買漢人女子做妾呢?”

“不不,我不認得,有人是認得他的。聽說,他也不是什么正統(tǒng)旗人,近五十歲了膝下沒個一男半女,所以才買妾……”阿蓮并沒說明肥仔福認得那大爺,錢正是她托肥仔福還給那大爺?shù)?。她?dān)心張竹君再問,便轉(zhuǎn)了話題:“君哥,馬先生說,他的那封信,請你一定要看。他等著你的回信?!?/p>

“嗯。知道了。阿蓮,我的那柄詩扇不用找了,原是……馬先生拿了。”

“他?要你的詩扇做什么?”

有人噔噔噔敲窗:“阿君,睡了嗎?

“哈,是少岐哥,還沒呢,進來吧!”

簾子一挑,盧少岐笑盈盈地進來了。張竹君讓阿蓮快快煲水泡茶。少岐道謝后,徑直走到書案前:“呵,還在寫啊,白天坐診,晚上寫書,也太辛苦了!看你,又清瘦了。這樣下去如何是好呢?”張竹君微微一笑,閃開盧少岐關(guān)切的目光,低頭擺弄著幾支筆。

眼前,易了男裝,穿裙著襖的張竹君,有一種難言的高潔端莊、嫵媚秀麗。盧少岐不敢再細看,俯身去看攤在書案上的文章,不覺念出聲來:“現(xiàn)在各國強盛的緣故,是在乎努力爭求有用的學(xué)問,若稍懈怠一點,就難存留,故此中國該當(dāng)人人專心干有用的實學(xué)。國是眾人合成的,人人該當(dāng)想盡自己的職分。如今主張變法革命的這些人,志氣雖然不小,到底世間上萬事萬物,沒有一個沒原由的,這些人不懂得尋找那原由的根子,竟指望著得現(xiàn)成的效驗,焉能成功呢?我們?nèi)缃竦呢?zé)任,是要把西洋那些好規(guī)矩、好學(xué)問,慢慢地栽下種子,后來果然能夠發(fā)達生長出來,慢慢地真能比人強了,再講自立的道理也不晚……”

“呵,阿君的文章,行云流水,一氣呵成,真是少有的才女!咿,這又是什么?”盧少岐拈起桌上厚厚的幾頁紙,上面是鬼畫符一樣的筆跡。張竹君忙從他手上奪過去,嘴里急急地說:“沒什么,一封信罷了。”盧少岐從她慌亂而羞澀的神情中,捕捉到了什么,他頓時很不舒服:“是馬君武的信嗎?這么奇怪的筆畫?哦,用法文寫的信吧!怪不得,鬼鬼祟祟的!這個窮學(xué)生,真是自不量力,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岐哥,你不能這么說君武,他雖出身貧寒,可好學(xué)上進,既通外文、又美于詞章,更可貴的是,他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大情懷……”

“好了,好了,我不是來聽你夸這個廣西小匪的,我……”盧少岐眼圈兒一紅,聲音里有了絲絲不舍與留戀,“阿君,家人一再催我東渡日本求學(xué)……”

“哦,好事啊,預(yù)祝你早日學(xué)成歸來!到時,你再和我談講些新知識、新學(xué)問,我就喜歡聽你說這些!”

“唉!我哪里想去那么遠的地方。你一個女仔,哪知此去……”見張竹君不高興,盧少岐忙收了話頭,“阿君,你知道的,我平素愛慕唐風(fēng)宋韻,只想與知音相伴,閑時拙筆抒胸臆聊發(fā)感慨,兼博美人淺笑珠淚,終此一生!若有芳顏伴琴書,瑤琴一曲遍天涯,也不枉此生……此去千里,少岐心中,只放心不下你!阿君,你會等我返來嗎?”他滿懷希望地凝視著面前這個讓他欽佩、愛戀的女子。

“岐哥,好男兒志在四方,你不可如此兒女情長的,再說,我早已看透了夫權(quán)至上的封建綱常,此生,抱定了獨身主義……”張竹君垂下眼簾。

“不,阿君,我絕不像其他男子那樣三妻四妾沒得夠。我對你的心,別人若不知,你應(yīng)該知道的。我們兩家大人是世交,我們是竹馬之交。你心里……你到底怎么想的?給我一句話,好讓我走得安心……你不應(yīng)我,不會是記掛那個廣西小匪吧。你要小心那個馬君武,窮酸學(xué)生,學(xué)了一點法文便張狂賣弄。他才認識你多久?你看他人前人后黏住你,一副輕狂放浪的樣子。”

“岐哥!”張竹君叫了一聲,“你幾時變得刻薄起來了?我的事……我自有主張!”

“那你,會……答應(yīng)他嗎?”

張竹君嘆口氣:“今天不說這個好嗎?你來看我,就是為了談馬君武嗎?”

“那倒不是,我去日本的事,已辦得七七八八了了,臨行前我就想……”說到離別,盧少岐險些跌下淚來。

張竹君背轉(zhuǎn)身臨窗而立,夜風(fēng)吹起她飄逸的長發(fā),千絲萬縷恰如盧少岐此刻愁緒滿懷紛亂雜糅的心情。

終于,盧少岐被沉默擊垮:“阿君,我心中有千言,每到你面前就失語了。走的那天,我會叫人捎信給你,就不來面辭了,只怕離淚似珠令人腸斷……你早點歇著吧……我告辭!”

阿蓮端上宵夜來,盧少岐已經(jīng)離開了:“咿,奇怪哦,盧少爺今天走得這么早,平時都是要吃點宵夜的?!睆堉窬皇謸犷~,一手握著馬君武的信,陷入了沉思。

盧少岐一走出張家大院,就碰到馬君武手捧一束參差不齊的鮮花,笑嘻嘻地迎面而來:“哦,盧兄!竹君女士在家吧!”馬君武一見他,立即熱情招呼。

“竹君女士?哦,她,累了,要早點休息?!?/p>

“那,我找她說句話就走!”

盧少岐見他如此不識趣,連句道別的話都沒同他講,調(diào)轉(zhuǎn)頭氣哼哼地走了。馬君武似有意氣他,對著他的背影吹了個響亮的呼哨:“慢走,不送!”

“來了來了!我都說嘛,盧少爺肯定不會這么早走的!”阿蓮打開門,愣住了,“咦,是你!”

馬君武一見張竹君,立即單膝跪地,行了個法式的吻手禮,令張竹君又驚又羞。沒想到這黑黢黢的廣西小子,竟然有這樣新雅的情調(diào)。再看他手中那束花,竟然是為了她,專意去白云山上采摘的。面前這個人情真意切向她坦言,上次偷偷拿走她的詩扇,乃是心生愛慕,情不自禁,但求睹物思人,聊解相思……此刻的張竹君心亂如麻。見多識廣,寵辱不驚的她,第一次在男子面前不知所措。馬君武那一封洋洋灑灑的法文情書,寫得文采斐然。自接到后,她默然讀了好幾遍,很為其情所感。可盧少岐怎么辦,這個默默在她身邊等待了她多年的癡情人怎么辦?

張竹君定定神,邀請馬君武坐下喝茶。

“你怎么樣?累嗎?我剛看見盧兄了,他好像……好了,不說他吧。我今天托阿蓮給你的信,你看了嗎?君武今日可能得到佳音?”

張竹君順下眼簾說:“稍后……回你吧。你今夜來訪,一定是有其它事吧?!?/p>

“我們頗談得來,因此,一得閑,就想找你傾談,不打擾吧!”

“怎么會!”

“君武至今記得,上次泛舟珠江,你曾說,一生只仰慕那些‘金風(fēng)未動蟬先覺的先賢志士,期望此生能效仿他們,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矢志做良醫(yī)、良相,從治療身體之疾,到治療人心之疾……你的高見,令君武肅然起敬。若許裙釵應(yīng)科舉,女兒那見遜公卿!想我以往,曾仰慕翰墨風(fēng)流的儒客,一心祈愿高山流水,琴瑟琵琶,與意中人和唱天涯。而今秋風(fēng)遍地,我目睹泱泱大國之民,深受洋人欺凌卻只忍氣吞聲,君武愿效賢人高士振臂一呼,盼與梅花共冰雪……但苦于目前尚未找到合適的報國路徑……唉,洋人屢屢在我們的疆土上橫行霸道,假如不及早驅(qū)逐,只怕后患無窮!”

“凡事不可一概而言,洋人也不全是強盜?!?/p>

馬君武理解也贊成她的觀點。她本身就求學(xué)于洋學(xué)堂,又是基督徒?!爸窬浚伊粲幸环菖f報紙,是為驚醒自己勿忘同胞之苦,國之恥辱……今帶來與君分享。這是1894年12月20日的美國紐約《世界報》,你先看看。君武常憂心,朝廷如此昏聵,長此以往,其它列強也紛紛效仿,導(dǎo)致亡國也未可知!”

一張發(fā)黃的舊報紙上,《旅順大屠殺》的大標題赫然在目。報上寫道:“日軍至少殘殺了2000名無力抵抗之人”“屠殺持續(xù)了三天”“大街上每個角落都被搶掠一空”“街道上遍布殘缺不全的男人、女人和孩童,日軍在一旁發(fā)笑”“一條街道上就有227具尸體,至少有40人是手被反綁在背后槍殺的”“日軍踩著倒地抽搐的人們,到處搶掠被害人家中的財物”……

張竹君微閉上眼,不忍再讀:“朝廷昏聵,才使強盜膽敢長驅(qū)直入!若有報國的機會,竹君哪怕血灑疆場也在所不惜!”

馬君武啪地擊桌,對著張竹君深深一揖到地。

“君武兄!”張竹君忙扶住他,四目相對時,一份相知盡在不言中。阿蓮急急忙撞進門來:“君哥,君哥,盧少爺他,他又轉(zhuǎn)回來了!”

張、馬二人一抬頭,盧少岐已沖了進來,他見剛才還被馬君武捧在手上的簕杜鵑和蒂杜花,如今端端正正插在張竹君案頭的如意花瓶里,二話不說,上前一把拽出來,擲到地上:“阿君,你不是喜歡鶴望蘭嗎?什么時候喜歡這粗鄙的野花了?”

“岐哥!你!”張竹君還從未見他如此氣惱過。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野花質(zhì)樸無華,生生不息。你這樣摔打它,是摔不死的!你看,它儼然是一笑傲江湖的女丈夫哉!”馬君武俯身撿起散落一地的花枝,復(fù)又插回到瓶中,笑吟吟地坐下:“盧兄,不如一起飲茶如何?竹君女士有好茶!馬某人借花獻佛!”張竹君見馬君武如此有涵養(yǎng)又風(fēng)趣,忍不住咯咯咯地笑了,氣得盧少岐愣著不知如何退場。

肥仔福和那大爺好久未見,是因他們共同關(guān)注的對象張竹君前往新加坡考察,并受聘新加坡“中國醫(yī)院”任院長助理,而后她又辭職赴英國考察……回廣州后,很快創(chuàng)設(shè)了一所育賢女學(xué)。期間,她《婦女的十一危難事》中的部分篇章,已被一些識文斷字的女子偷偷傳誦,并愿效仿。張竹君欲與男子平權(quán),尋求女性解放之說,亦引起學(xué)界關(guān)注,人稱她是“女界的梁啟超”。

肥仔福根本無心顧暇這些,這段時間接連發(fā)生了許多事,一場臺風(fēng),將他辛辛苦苦搭建的新棚屋掀翻,家什所剩無幾。與阿蓮的婚事因他阿媽病逝,要守孝三年而暫時擱置,各項征稅又有加增,生活苦不堪言。

臺風(fēng)過后,廣州霍亂流行,各大醫(yī)院門前,躺著一地哼哼唧唧待治的病人。九大善堂董事會同官紳開會,共商控疾辦法,張竹君受邀參加了會議。第二天,所有交通要道,均貼出了官府根據(jù)張氏之建議起草的“防治霍亂之狀報”—“疫情傳播皆由患者吐瀉穢物,污染江河水源所引起,須勸止市民汲食被污染的河水井水……”南海、番禺兩縣的縣令積極采納建議,請粵督派出元、亨、利、貞四艘兵艦拖載40條水船供水給廣州市民飲用。當(dāng)局已下令禁止任何人販賣腐爛瓜菜。請病人家屬將吐瀉穢物予以焚毀,不要再傾倒在江河里。

南福、褆福醫(yī)院更是人滿為患。簡易病床延伸至街邊。張竹君日夜辛勞,衣不解帶,吃住皆在醫(yī)院。

卻說那大爺,自福音堂“買妾”被張竹君當(dāng)眾指責(zé),含羞帶愧在家蟄伏了好久。后來,他聽說,癡戀張竹君的盧少岐遠走日本。馬君武因被張竹君婉拒,也黯然離開廣州不知去向。張竹君又去了新加坡、英國考察……便漸漸打消了給馬甲兵通風(fēng)報信,換點零花的念頭,只留在家中和老婆廝混。這幾天,他上吐下瀉渾身乏力,自以為是積郁的內(nèi)熱和外寒交集所致。讓老婆滿街找來廣東當(dāng)?shù)厝讼矚g的“大聲公涼茶”“廿四味涼茶”,連喝幾天無濟于事,又在家煲“苦瓜干涼茶、紅蘿卜竹蔗水”海喝一氣,還不見效!漸漸鬧到每日腹瀉數(shù)十次,只出不進,幾天下來,已是四肢冰冷,脈搏微弱欲絕的樣子。他老婆已哭著替他在張羅后事了。這天,肥仔福來送魚,見他如此,大吃一驚。

他老婆見有人來探,哭哭啼啼訴說:“你叫他大爺?狗屁的個大爺,明明是叫個‘大鷹,非得讓人叫大爺。既然是大爺,哪有混到醫(yī)不起病的!從北京到廣州,沒一天好日子過,我的命怎么這么苦啊……”

肥仔福顧不得多問,背起那大鷹就跑,穿街過巷,一徑送到褆福醫(yī)院,直累得癱軟在地上狗一樣大喘不止。那大鷹斬釘截鐵說過,絕不來此看病,可他現(xiàn)在連說話的氣力都沒了。張竹君三步兩步疾跑過來,認出這眼眶下陷、兩頰深凹的男人,是當(dāng)日在福音堂里被她斥責(zé)痛恨過的。醫(yī)者父母心,勿論其它!他這癥狀,要再不施救,只怕吃不上明天的呣米粥了。診脈開方子后,張竹君讓人在回廊里支了一張簡易病床,特意安排惠州姑娘梁小玉來照看他。

那大鷹一覺醒來,渾身輕松許多。床邊有個梳大辮、穿家常衣裳的姑娘,見他醒來,立即笑瞇瞇問:“阿叔,可好些了?”那大鷹點點頭,只覺姑娘面熟,就是想不起在哪見過。等他再迷瞪一覺醒來,猛想起,福音堂里那個逃荒來的小姑娘,久不見面,她竟出脫得如此水靈!梁姑娘端上一碗熱騰騰的湯劑,親自喂他服下,羞得那大鷹無地自容!心里只想告訴她,當(dāng)初并非故意不給一百文錢,是囊中羞澀。他也不是“老牛食嫩草”,是膝下荒涼,愧對祖宗??蛇@些話又怎么開口呢。也虧得當(dāng)初沒……否則真是連累了人家!那大鷹愧恨交加,不覺涌出熱淚。梁姑娘輕輕替他抹去眼淚,柔聲勸慰道:“阿叔,不要緊的,恩人說,你只要能醒過來,不消兩日就全好了!”

正當(dāng)此時,那太太來送飯,猛地斜刺過來,一把撕開姑娘,跳腳大罵:“啊呸,你是他什么人?比我還殷勤!”氣得那大爺咚咚擂床:“蠢婦,蠢婦!丟人現(xiàn)眼!”

痊愈后,那大鷹對肥仔福謝了又謝,堅持將整日拎在手上充門面的鴿子,連籠子一起送給了他,又托肥仔福將自己親手寫的一幅“杏林高手”送給張竹君。此后,他徹底斷了給那班馬甲兵通風(fēng)報信的念頭,只是日子越發(fā)艱難了。

1904年2月8日,幾艘日本水雷艇黑夜偷襲俄國駐旅順口艦隊,日俄戰(zhàn)爭無可避免地爆發(fā)了!這場狗咬狗的戰(zhàn)爭,累及我遼東同胞陷于槍煙彈雨之中,數(shù)萬生靈無辜喪命。張竹君奉命組織救護隊赴上海,隨萬國紅十字會一道兒赴遼東半島,做戰(zhàn)場救護。

當(dāng)時廣州居民對洋人是恨得牙癢癢,若有人奔赴萬里與洋人一道兒“共事”,那還了得!啟程這日,為避人耳目,張竹君一行選擇了小徑,直穿大庾嶺支脈九連山山脈末段而過,隊伍剛行至一片茂林邊,突然斜刺里跳出一高一矮兩個蒙面人,不說話,高舉著雪亮的彎刀,伸手要錢。

阿蓮嚇得抱頭打顫。張竹君見劫匪似并無傷人之意,便上前道:“好漢通融,我張竹君此番受命赴遼東半島戰(zhàn)場,救護華紳商民。請二位高抬貴手。我知你們并非賊人,只不過為饑寒所迫。阿蓮,拿些吃食和錢來!”

一聽到張竹君的名字,瘦高的蒙面人,咣當(dāng)?shù)耸种械牡叮瑥澭故拙瞎恕0哪莻€,將刀丟開老遠,撲通跪下給張竹君磕了個頭,正待要走,阿蓮喊:“好漢,慢行,把這個拿上!”

那人木木站住,勾著頭,一再拒收那包吃食和錢幣。張竹君更確定剛才的判斷,堅持讓阿蓮給他。推讓中,蒙面賊的面巾突然掉了。“阿—福!”阿蓮愕然。

肥仔福無地自容,滿腹委屈無處訴。說什么?找不到活路,經(jīng)不住那大鷹的慫恿,鉆入這人跡罕至的密林,只圖財,不害命……實話實說,阿蓮信嗎?該死的那大鷹,一聽張竹君在此,撒腿跑得沒影兒了。他正要溜,偏偏聽見阿蓮喊他。

“阿福?真是阿福!”張竹君皺著眉,“你不是賣魚嗎?幾時干上打劫的營生了?”

“休漁了,沒活頭。我想多攢點錢,年尾迎娶阿蓮,我……”肥仔福捂住臉,“阿蓮,我真的,真是第一次!”

阿蓮長辮子一甩:“呸,你死啦!”說完擰過頭去,斷不肯多看他一眼。肥仔福失魂落魄立于原地,風(fēng)穿林而過,發(fā)出嗚嗚的聲音。

等他悟過來,阿蓮他們已走了。肥仔福追著隊伍大喊:“阿蓮,我真是第一次,你要相信我!”隊伍默然前行,并無人回應(yīng)。他站到一塊大石頭上:“阿蓮!我等你返來!”

青山回音“阿蓮……返來,返來!”肥仔福眼睜睜看著一行人漸行漸遠,轉(zhuǎn)個彎再也看不見了!

為了求子,那大鷹夫婦天天相互鼓勵,喝下一碗又一碗苦兮兮的中藥。老婆罵他越來越不中用。那大鷹委屈地說:“洋人老是四處放火殺人!”老婆恨聲道:“關(guān)洋人球事!”那大鷹神秘地說:“洋人最近四處抓‘豬仔(販賣華工),賣出去做苦工,我腿都嚇軟了!”老婆飛起一腳,踹翻他:“你還不如個豬仔!”那大鷹捂住肚子,蹲在地上笑著說:“老婆,好好的,這是干嘛呢!當(dāng)初真不該讓你去福音堂聽演說!越來越威風(fēng)了!”

自上次打劫未遂后,肥仔福仿佛一下子從地面上消失了,那大鷹四處找他。一日黃昏,終于在科甲涌口水閘地段找見,他在一棵根須發(fā)達的百年老榕樹下對江而坐,旁邊晾著漁網(wǎng)。聽見那大鷹喊他,僅懶懶扭頭一瞄,又將眼光投入了茫茫江河。肥仔福清瘦了許多,那大鷹賞他的那件滾邊青袍已泥污不堪。

那大鷹緊挨著他坐下,遞上鼻煙給他提神,他搖頭不接。

“要說這鼻煙啊,正宗的要數(shù)北京城的天蕙齋,那里的鼻煙從一級到十級,要啥有啥,萬馨露、萬鮮露、萬蕊露、萬花露、御制露、茉莉露、雙花熏……真是好呢!不好的鼻煙有一股子蛤喇油外帶糊鍋味兒……瞧,我給你說了半天,你不哼不哈的,這會子不見,去哪兒了。還在怪我?都是那班馬甲兵鬧的,只說有票好生意,問我敢不敢劫,我也是求財心切,想與你有福同享,哪里知道偏偏碰上她們??!”

肥仔福木雕一樣,仍不說話。

那大鷹再湊近一些,碰碰他的肩肘:“阿福啊,我送你那鴿子呢,還養(yǎng)著吧?說起這鴿子啊……”一說起鴿子,那大鷹感覺自己正在北京城的皇城根兒下溜達,操著正宗洋氣的北京話:“侍弄它,就跟下棋吃飯、養(yǎng)金魚、斗蛐蛐、養(yǎng)蟈蟈一樣,您得耐心,得細致,得跟它說話,培養(yǎng)感情,要不說養(yǎng)鳥、親鳥呢,怎么親呢,那就是,什么時候喝水,什么時候用膳,也就是喂飯……咿,您怎么還不吭兒呢,敢情我這一通都白說哈。哦,對了,鴿子可是靈物兒,您可千萬別把它給燉了啊,你們廣東人,什么都敢吃的!”

肥仔福眼神兒慌了一下:“對不住了,那大爺?!?/p>

“什么大爺,你又不是不知道,叫我那大鷹吧!”

肥仔福愧疚十分:“那只鴿子,我,我?guī)滋鞗]打到魚,就……”

“別,別介!聽我說哈!”那大鷹眼皮一跳,眼圈兒立馬給紅了,“鴿子呢,是我送給你的,你愛怎么處置,隨你!這倒霉年月,怎么著也得先顧及人吶,是不是。你這陣子到底去哪兒了,讓我好一通擔(dān)心!我還以為打劫的事兒遭張竹君報官了,你被官差……急得我呀,到處去打聽你。唉,你怎么搞的,半拉月不見,瘦成柴了!”

“漁民嘛,靠水吃飯,一出港,漂個十天半月很正常啦?!狈首绪鋈恢钢茢〉臐O網(wǎng):“唉,前年我阿媽死了,今年阿蓮走了,以往這時候,正是旺季,現(xiàn)在卻沒魚撈,都怪先前大家只顧交稅,等不及魚苗長大,撈過頭了!魚沒有了,漁戶捐一點也不少,非但漁戶捐,還有其它的攤派,就算累死累活,跑到九江那邊去打回一點細魚碎蝦,也還是交不起吊靴鬼一樣纏人的人丁稅、漁船稅、漁鹽稅、魚苗稅……你說,這鬼日子,還有咩活頭?指不定哪天就餓死了!”

那大鷹沉默片刻,手攏上嘴巴,神秘地說:“來,跟我來!”

一直到了“財記”門口,肥仔福才明白那大鷹的一番好意,便死活不肯進去,只說:“要去,就去二厘館,茶銀二厘不多花。糕餅樣樣都抵食!”

“嗨!請好朋友嘆茶,不可以孤寒的!”那大鷹說著,率先抬腿進去了。財記的生意比先前又差了好多,倚門打瞌睡的企堂伙計被重拍一記后,蹬地跳起來,揉揉眼,認出了那大爺。

掌柜阿財不但認出了那大爺,還認出了瘦了兩圈的肥仔福,一面嘆息他們很久不來,一面親自過來斟茶,銅水煲背在他臂彎上,一提一送,滾水從高處飛瀉而下,勢如白龍潛海,吐珠濺玉。那大爺忙以指叩桌,表達謝意。

阿財問:“福大佬,做乜瘦成咁樣!”不等回答,他又大聲抱怨:“好久都沒試過,有客人一早來霸位了!不做冇得食!做,又冇錢!真系冇辦法,只得這樣苦哈哈地熬……”一語未盡,轉(zhuǎn)臉招呼脖子上掛著大竹籠的“企堂”伙計過來點菜。那大鷹把一個個熱騰騰的竹籠直往肥仔福面前推:“快點食,食多點!”

肥仔福夾起一塊油汪汪的糯米雞,未入口,淚已成河。

財記真是個信息集散之地。兩人落坐不多時,便聽到了張竹君的消息。

“那張竹君一到上海,就受到滬上士紳李平書率滬上紳團和新聞界人士的熱烈歡迎!”

“怎么是上海,不是說她去了遼東戰(zhàn)場嗎?”那大鷹插話。

一個闊臉漢子立即接口:“嚇,那是多久的事了,你可知世事難料!張竹君他們隨上海萬國紅十字會到遼東戰(zhàn)場時,戰(zhàn)事已息。也有一說,因上海萬國紅十字會,未獲瑞士紅十字總會的承認,進不到戰(zhàn)區(qū)。既如此,當(dāng)然得打道回府啊。經(jīng)上海時,有消息靈敏的《申報》記者大肆報道……一頓接風(fēng)飯吃下來,張竹君就與當(dāng)?shù)丶澤汤钇綍献髁耍乳_學(xué)辦診所。不出一年,就和李平書聯(lián)手辦起一所女子中西醫(yī)學(xué)堂,她親任院長,親授西醫(yī)課程,學(xué)校隔壁還設(shè)了女子中西醫(yī)養(yǎng)病院,稱為實習(xí)醫(yī)院……你們應(yīng)知道李平書吧?他與你們廣東有緣呢!光緒二十五年,在廣東遂溪任過知縣,對廣東的人和事格外關(guān)注,像張竹君這等奇女子,自然是他極為欣賞的!”

那大鷹抱拳一揖:“仁兄真是見多識廣!不知您可聽說張竹君身邊一個叫阿蓮的女子,是跟著她在上海,還是……嫁人了?”這才是那大鷹搭話的目的。他是過來人,看到肥仔福這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便幫他打探消息,以慰癡心。

肥仔福將椅子往后靠了靠。只見闊臉生意人一口吞進一個蝦餃,嚼得嘖嘖脆響:“阿蓮?哈哈!這個,倒沒聽說過。不過,若是你們的親人,又是與張竹君有瓜葛,那極好打聽,人人都知那張小姐急公好義、樂于助人,凡事有求必應(yīng)。你們可去上海派克路的登賢里打聽,就問上海育賢女校中西醫(yī)學(xué)堂的張校長,無人不知,無人不曉?!?/p>

“現(xiàn)如今,我們這幫七尺大漢尚且溫飽難繼,她一個女流,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竟可以呼風(fēng)喚雨?仁兄講笑了吧!”高地臺半尺的雅閣里,一個錦衣長袍的食客連連搖頭。幾個艷俗女子圍繞他身邊不停嬉笑撩撥,旁若無人。

先前那闊臉食客急了,霍地站起來:“我們生意人走南闖北,誠信為本,絕不胡言亂語隨意編造,更不講鳥語。剛才我所言句句是真,這位老兄不信,我們找個中人打賭!你敢不敢?”

掌柜阿財飛跑過來,連連作揖打拱,斟茶勸慰:“大家隨便講講,隨便講講,不可以認真的!”

闊面食客將筷子往桌上一剁:“哪個隨便講講,我可句句實話。張女士的巾幗風(fēng)采,令上海各界佩服不已。那張竹君也是真誠爽快之人,初到上海就坦言相告‘竹君志在懸壺濟世,廣州已經(jīng)有兩所自辦醫(yī)院,今若棄穗居滬,則無以為業(yè),不得踐行素志,是以不能留也……這一來,滬上各界為留住她,可不得鼎力成全嗎?就連猶太富商哈同的夫人,都愿意認她做干女兒!”

錦衣長袍的食客怪笑一聲:“好一只哈巴狗!做了猶太人的干女兒就了不起咩?你可知這張竹君的育賢女學(xué),體罰兩名學(xué)生,曾鬧得滿城風(fēng)雨?舊案未消,哪來的風(fēng)光!她在上海的一段坦言相告,難為這位老兄,竟然記得比皇上的圣旨還明白,可見真是個有心人?。 ?/p>

眾人皆聽出弦外之音,笑潑了茶。簇擁錦衣長袍客的幾個艷俗女子笑得非常放肆。

闊面食客足蹬方凳,袍裾一甩,大聲道:“張女士樂善好施,愛憎分明,因此得罪一些厚顏無恥、欺男霸女、庸脂俗粉的人也難免。不管其它,就我們那一帶,個個都念女士施診給藥的好兒,家家都想生女兒,更有民謠說:生女當(dāng)如張竹君!莫學(xué)王八醉花蔭!”

錦衣長袍客勃然大怒,摔落一只茶杯:“廣東地盤,幾時輪到你講野?”

闊面食客毫無懼色:“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懼何來……”一言不和,桌翻椅飛,鬼哭狼嚎,場面混亂不堪。

有良心的客人忙招呼伙計過來“睇數(shù),埋單”。無良客人借機抹嘴“走佬”,可憐掌柜阿財欲哭無淚,叫苦不迭。

自茶樓出來,肥仔福和那大鷹心里越發(fā)佩服張竹君,為她在上海的風(fēng)光由衷感到高興??伤麄兡闹醯缴虾S龅降膶擂文亍?/p>

1904年十月的上海,天氣陰冷。一臉疲憊的張竹君一腳踏進位于公共租界的育賢女學(xué)大門,阿蓮一溜兒小跑過來了:“君哥,你去哪了,剛剛房東來催賬,說,再不將三個月房租交清,就要釘封校門。鬧到學(xué)生們連課也上不了,有幾個幫工已打好包袱,只說等你回來結(jié)賬好走人……”

張竹君聞言立即又往外走:“阿蓮,你先想辦法穩(wěn)住大家,我再去設(shè)法籌款!等結(jié)了賬,要走要留隨意他們意!”

“哎,好歹也吃了飯再走啊!”張竹君擺擺手,急匆匆走了。阿蓮返身去找那幾個幫工,求他們少安毋躁,不要影響到學(xué)生的情緒。

“阿蓮小姐,我們知道張小姐辦學(xué)艱難,難道我們就不艱難嗎?每天一睜眼,柴米油鹽醬醋茶,哪樣不使錢?我不也沒辦法是不是!”雜工的話音兒剛落,立即有人積極附和。

“好了,好了,要走就走,馬上走!沒良心的,張小姐平時待你們上海人多好,看病給藥,幾時要過高價?遇到窮苦的,錢都不收一文。現(xiàn)在,你們見人家有難就這樣!欺負女人,算什么本事!嗚嗚……”阿蓮說不過他們,氣得直抹淚。

“到底誰欺負誰呢?張小姐是一般的女人嗎?她不是有氣魄‘志欲聯(lián)合海內(nèi)諸女士為一大群,取數(shù)千年之惡習(xí),掃除而更張之嗎?怎么就不能結(jié)清幾個月的欠賬呢?再說,不論男人女人,欠賬還錢,天經(jīng)地義!”不知何時,戴瓜皮帽、梳著油亮大辮的房東,噴著口水,指著《申報》上一段文字,憤憤不已。

一舊袍漢蹲在墻角說:“既然沒本事辦學(xué),就不要打腫臉充胖子,何苦連累我們挨老婆的罵!”

“說得是!欠我的菜金,開學(xué)至今一直未付。先前說等招了生開了學(xué)自然會付……今日再不付款,我就將這些桌椅板凳拉去抵數(shù)!”提著菜筐子的青壯菜農(nóng)也添了一聲。

“那不行,要拿也是我先拿!”

“誰先下手是誰的!”

說話間,一幫人一擁而上瘋搶起來,學(xué)童尖叫失聲,阿蓮和梁氏母女哪里攔擋得??!

“張竹君女士在嗎?”正亂之際,一位官員模樣的男子,在一眼鏡先生和女童的帶領(lǐng)下走了過來。阿蓮以為是房東報了官,索性大撒潑,哭罵不休:“你們這些冇心肝的,分明是要將君哥往絕路上逼!一個個的,平日里闊吃闊穿,講得倒好,等到洋鬼子在遼東放槍殺人了,你們脖子一縮當(dāng)龜仔……君哥要不是去救人,我們又怎會來這里被人欺負。在廣東,哪個不高看我們幾眼?”

眼鏡先生對阿蓮拱拱手,平心靜氣地說:“你應(yīng)該是張小姐的人吧,這位是上海制造局提調(diào)李平書先生,是來幫你們渡難關(guān)的,張小姐她現(xiàn)在哪里?”

惠州梁馬氏上前挽住阿蓮說:“張小姐籌錢去了……要抓就抓我們吧,欠賬還錢,總不至于要人命吧。”

阿蓮?fù)屏厚R氏一把:“糊涂!”又問來人:“你講真的?他能幫君哥渡難關(guān)?”

官員模樣的男子點點頭,朝懷抱花瓶,手提利斧,足踏兩凳的油亮大辮說:“這位應(yīng)該就是房東吧,勞駕將花瓶還給人家,收回你‘封校釘門之說,張小姐欠你的房租,我負責(zé)交清。其他幾位也請拿了單子來,等張小姐核過,我李平書一概負責(zé)到底。本人非常仰慕張小姐為人,育賢女校創(chuàng)立以來,成績頗佳,小女也在該校求學(xué)……各位,如愿意繼續(xù)跟著張小姐,還請各司其職,李某代謝了?!?/p>

當(dāng)晚,張竹君登門拜謝。李平書夫婦迎出前廳,牽至里間設(shè)宴款待。敘談中,李平書進一步了解到,張竹君原是廣東番禺張少璧的胞侄女?!拔抑?,少壁兄昔日在粵東石井槍彈局做監(jiān)工,與好友張逸槎君是同事,曾經(jīng)……女士原來是故人之女啊!這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吶,想不到我與廣東人如此有緣!”

張竹君一聽也很高興,再次躬身答謝,并將心事和盤托出:“在公共租界辦學(xué),是竹君當(dāng)初倉促選擇,魚龍混雜之地終究不宜辦學(xué),如有機會,竹君擬擇地遷?!綍r,恐怕還要來請教伯父伯母二位大人!”

“唔。要說,派克路一帶倒是非常合適之地,賢侄有時間的話,不妨先去看一看,也好早做打算!”張竹君感謝李平書夫婦一再的扶助之恩:“上海之地,巧遇高堂故交,乃是上帝眷顧!竹君愿循俗禮,拜認您二人為‘誼父母,不知是否唐突?”李氏夫婦大喜,連連說:“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如此大事,我們要擇日登報,以示正式?!?/p>

光緒三十年(1904)冬月,張竹君將育賢女校診所遷到了派克路,這是上海第一所中西醫(yī)結(jié)合的女子學(xué)校,李平書和她同任校長,分授中西醫(yī)課。開業(yè)當(dāng)天,熱熱鬧鬧的鞭炮把路面都炸紅了,上海灘名流紛紛登門道賀,《申報》等報館的記者,圍了里三層外三層,慶祝的喜樂一直播到深夜,引得眾人紛紛圍觀,以至于堵塞交通。

1905年的春節(jié)剛過不久,李平書夫婦登報邀約名流:“設(shè)宴愚園,宴請地方紳董及粵籍巨商觀禮……”張竹君拜“誼父母”當(dāng)晚,前來觀禮者絡(luò)繹不絕,女賓們描眉畫鬢,衣裙曳地,簪花戴朵,金銀閃爍,獨張竹君一襲男裝,腳蹬皮靴,仿佛天外來客鶴立雞群,有種超越性別的俊朗和魅力。眾賓客引頸相看,爭相與她敘談、碰杯?!渡陥蟆放d師動眾,不但派出了記者,更有專人護送一個照相機來現(xiàn)場拍攝。

有一著綢袍的體面男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擠到張竹君身邊:“張小姐,女人佩環(huán)叮咚,嫻靜溫良乃眾望所歸,你卻標新立異,離經(jīng)叛道……聽聞你有很多同鄉(xiāng),背地里叫你‘男人婆,你生氣嗎?”

張竹君淡淡一笑:“我為何要生氣?應(yīng)該讓齷齪品論他人的人去生氣,他們不是痛心疾首嗎?男人可以穿學(xué)士鞋,女子為什么不可以?耳朵天生好好的,為什么偏要把它戳穿,掛了兩件累贅的東西?我是人,要做人應(yīng)該做的事,頑固分子不配和我講什么道理!”說完大步走開,將那無趣的長舌男干晾一邊。

臨座賓客聞之鼓掌不息。名流伍廷芳、猶太大富商哈同夫人羅迦棱等紛紛上前與張竹君碰杯。哈同夫人約她至后堂敘話,才剛拐過錦屏,夫人便一把摟住她歡喜地說:“好孩子,像你這樣的人兒,只要‘誼父母是不夠的……”

不多時,李平書攜張竹君,李太太手挽哈同夫人,當(dāng)眾宣布,由伍廷芳做證,“張竹君女士也是哈同夫人新收的干女兒!”滿堂歡呼。張竹君雙手一揖,答謝“誼父母”,答謝干娘,答謝諸位賓朋。

有了這次精彩的亮相,加上張竹君熱心公益,樂施行醫(yī),從此,她才算在上海站住腳了。

1905年的4月,清明冷雨提前來到,上海郊外,遍野山花幾乎一夜盡枯。4月3日這天,張竹君神色凝重回到家,躲進書房暗泣。阿蓮?fù)崎T進去,見她手提羊毫,淚濕雙睫,桌上有未干的墨痕:“人人俱畏死,則殺身成仁無可言……雖粉身碎骨不計,乃人之義務(wù)也?!?/p>

阿蓮只認得“人人”“不”“人”幾個字,只當(dāng)是清明將到,張竹君思念故土親人所致,便柔聲寬慰:“哦,我也好掛念我阿媽……”張竹君搖搖頭,半晌才說:“還是古人說得好,有志不在年高!川籍好漢鄒容受盡酷虐,爆死獄中,尸首被棄置于監(jiān)獄墻外……他才剛21歲。他之‘中國者,中國人之中國也足以讓逞豪斗富、混世享樂之人羞愧至死!”

阿蓮似懂非懂點點頭:“對,讓他們?nèi)ニ溃 ?/p>

誰能想到,廣東小小的一個東沙島,在1909年會成為清廷外交乃至軍事的焦點。財記茶樓上,一個戴眼鏡的大聲說:“聽到?jīng)],東沙島鬧事啦!”

“?。俊睅鬃廊搜杆賴鷶n了過去。一旁為肥仔福踐行的那大鷹也湊了過去。戴眼鏡的彈彈衣襟:“海軍攔截了一艘運送移民和軍火的日本商船,里面全是軍火……這次,大清海軍可沒含糊,上船扯下了船頭上掛著的日本國旗,滋吱吱……”他做出撕裂的動作。

“吆!”有人驚呼一小聲,繼而豎起了大拇指。

戴眼鏡的嘆息道:“別高興得太早,事情又變啦!”

“怎么著?”

“這事兒驚動了日、葡兩國的大人,都去找咱們皇上—索要賠款!”

“搞什么啊,又要賠款!”

“有咩辦法,人家手里有洋槍洋炮呢,最后談妥,咱們乖乖地釋放‘二辰丸號,3月19日這天還得鳴禮炮21響,向他們謝罪‘致歉!”

“真塞氣!”

“就這都不行了,日本國還堅持要我們賠款!”

“豈有此理!”一食客拍案而起,將茶水震飛。

那大鷹揩著額頭上的茶湯說:“咱們小老百姓……”

老板阿財忙過來弓腰打千兒,滿臉堆笑:“各位爺,財記揾食艱難,莫談國事,莫談國事!”一個人哼了一嗓子,不屑地說:“看著吧,馬上有好戲看了。那些痛恨清廷軟弱的革命黨人,可不是吃干飯的,諸位若不信……”

正說著,聽得樓下喧鬧不止,推開騎樓窗戶一看,好家伙,霎時間,滿大街都是學(xué)生仔,像是地縫里冒出來的,走在前面的揮舞著“抵制日貨”的旗幟,高喊著口號。

“別看走出來的是學(xué)生仔,其實有粵商自治會在后面撐腰呢。十三行那邊鬧得吵天八倍,他們已公告將3月19日定為‘國恥日!”

那大鷹長嘆一聲:“唉,大清國啊!”

這天清晨,阿蓮和負責(zé)漿洗的梁馬氏相約外出,門一開,臺階上竟坐著兩個人—頭發(fā)灰白的阿蓮媽媽,瘦了兩圈的肥仔福。阿蓮和阿媽抱頭痛哭,對旁邊的肥仔福卻視若無睹。

張竹君接到梁馬氏的信兒,急忙迎出門外,攙著阿蓮的媽媽,招呼肥仔福一起進里間敘話。肥仔福見到她,滿肚子要道歉的話,囁嚅著說不出來。張竹君大度地笑笑,直夸他孝順,這些年替阿蓮照顧媽媽辛苦了。

阿蓮媽也對阿福贊不絕口:“東沙島鬧事了,都傳說廣州要打仗,那天我就隨口一說,只想,在死前見我女兒一面!誰知阿福這孩子,回去就變賣了家當(dāng)……真是天下少有的孝順仔!他們雖未正式婚配,我心里早已認了這個女婿!”

燦爛滿面的肥仔福偷偷瞟阿蓮。阿蓮低著頭,繞著辮梢不說話。張竹君請梁馬氏快快弄些熱的茶飯,替他們驅(qū)驅(qū)寒氣,一面又讓阿蓮收拾地方,安頓住宿。

“我阿媽就跟我擠一擠吧。只是,君哥你糊涂了,留那衰人做什么!你不記得了,去遼東前,他捉刀攔劫,差點就殺了我們!”

“多久的事了,還記得呢?他若真心殺我們,我們還能活到今時今日?阿福先前種種,都是為生計所迫。你不在家,他就去替你照顧阿媽,足見他的人品了!如今千里迢迢奔你來了,你又讓他去往哪邊?”張竹君這番善解人意的話,險些勾出肥仔福滿腔酸淚。阿蓮心里早已冰釋,面子上還不松勁兒。

1909年真是多事之秋,各地抗捐抗稅和搶米風(fēng)潮時有發(fā)生,動輒釀成人命。長江中下游的安徽、江西、湖南、湖北、江蘇五省糧價一日翻漲幾次,如脫韁野馬按捺不住。米價飆升到每升七十文、一百文,饑民凍餓至死,倒斃街頭,其狀凄慘!

沒有主子撐腰的那大鷹也倒了霉,非但收不回房租,還被仇視滿人的一群人趕出了舊居。當(dāng)時,討伐滿族虐政、光復(fù)漢族統(tǒng)治的談議不絕于耳,滿人出街需格外小心。那大鷹脫了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旗裝,花高價買來一件臟污的漢人衣衫,攜夫人躲至臟亂差的東濠涌貧民窟,每日揀僻靜少熟人的地方,販些瓜果蔬菜,夫人日夜替入縫補漿洗,兩個半老之人相扶度日。

越是怕見人,偏偏總有舊人遇見,來人一聲“那大爺您吉祥!”嚇得那大鷹魂飛魄散,緊拉著那人往道邊敘話,未曾開言,先深深一揖:“老兄,此后千萬別叫‘那大爺了,要是被革命黨聽到,咔嚓……”他做出一個砍頭的動作,又說:“我祖上隸入旗籍還不滿四世,我本來就是漢人,老婆也是漢人。我本名叫那大鷹,被人誤叫了這么多年,自我爺爺起……”熟人已懶得聽他啰嗦,甩手而去,他還在人家身后跳腳追喊:“從今兒個起,你是我大爺!”

清宣統(tǒng)三年十月中旬的一個黃昏,霞光漫天。一個手提藤箱的青年女人直奔三泰碼頭積谷倉外的上海醫(yī)院而來。

梁馬氏先來敲門:“恩人,你廣州的一個妹妹來找你吶!”

“妹妹?人呢?”

門嘩啦一響,阿蓮帶一個穿旗袍、裹圍巾,中等身材的女子進了門:“君哥,你猜她是誰?”

“還用說,一定是十二妹!”

那女子吃吃笑著,徐徐摘下包住大半張臉的圍巾:“哈,不是你的湘紋妹妹!貴人多忘事,這么快就不認老朋友了?”張竹君一下子沖過去,拍打她:“啊,是你,佩萱,你怎么來了!”

“怎么,我就不能來看看同鄉(xiāng)?你在上海的名氣如日中天,我從這經(jīng)過,無論如何,都要來討杯茶喝喝!”

“快,快坐下,讓我好好看看!哈哈,果然不同往日,當(dāng)了黃—”

“噓……”

張竹君會意,立即張羅:“阿蓮快去倒茶,馬姐姐,辛苦你去準備些飯菜……”

關(guān)上房門,張竹君擁抱徐佩萱熱淚盈盈。這幾年,發(fā)生在她們身上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兩個舊友有太多的知心話要講。

徐佩萱與張竹君乃是莫逆之交。1900年張竹君從女醫(yī)學(xué)堂畢業(yè)后,徐佩萱曾變賣嫁妝,資助她開辦醫(yī)院。佩萱的前夫李晉一急癥病逝后,是張竹君陪她紓解心結(jié),度過了生命中的第一個難關(guān)。光緒三十三年,徐佩萱去南洋檳榔嶼,助她二姐徐佩瑤辦華僑學(xué)校,翌年秋再返廣州,名字卻變作徐宗漢了。原來她已秘密加入了“同盟會”,回來在廣州河南以守真褶裱畫店做掩護,廣結(jié)天下反清義士……張竹君十分欽佩她俠義肝膽,巾幗不讓須眉的豪氣?!叭ざ拧秉S花崗起義時,為了給義軍運送彈藥,徐佩萱在徐公館假辦“婚禮”,以彈琴唱戲做掩護,讓迎來送往的“賀客”們,順利將囤積的武器運到大石街交給義軍。主將黃克強(黃興)在戰(zhàn)斗中,右手食指、中指關(guān)節(jié)中彈,躲清兵追捕逃至溪峽,被徐佩萱搭救。她膽大心細,為黃克強喬裝改扮躲過搜捕,又求助張竹君通過她的門路買到船票,親自掩護黃克強離開全城戒嚴的廣州,乘哈德安輪到達香港雅麗氏醫(yī)院。在醫(yī)院里,徐佩萱鎮(zhèn)定自若,以黃興夫人的名義在診病手術(shù)單上簽字,歷經(jīng)生死患難的黃、徐二人結(jié)為了夫婦。

徐佩萱開門見山告訴張竹君,反清革命志士已在長江沿岸五地同時發(fā)動起義。武漢新軍,也就是張之洞所練的“江南自強軍”中,有很多是曾在日本留學(xué)時加入組織的自己人,學(xué)成歸來后,又在各自所在的標營里發(fā)展會員,已有四五千人……當(dāng)前,朝廷正為“四川保路同志會”請愿,民眾罷市、罷課、罷工、罷耕的事頭疼不堪,將四川總督趙爾豐查辦,命端方調(diào)集武漢新軍入川鎮(zhèn)壓。同盟會會員吳玉章、王天杰等人被逼起事,宣告榮縣獨立,其它各地接連響應(yīng),僅幾天時間,反清義軍隊伍已發(fā)展到20多萬人!徐佩萱激動地說:“武漢新軍大部入川,使得該地防務(wù)空虛,正是舉事的好時節(jié)!”

“自古都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說吧,需要我做什么,竹君一定鼎力相助,不惜一腔熱血!”

“好姐姐!果然深明大義!”徐佩萱緊握住張竹君的手:“克強已于17日離香港抵上海,因是通緝要犯,不便來探!他北上心切,可眼下清朝緹騎四出,關(guān)口要道檢查甚是嚴密,你可能設(shè)法盡快送我們?nèi)ノ錆h?”

“如此大事,竹君哪能袖手旁觀。我干爹李平書,是優(yōu)貢出身,曾組織湛江民眾對抗過法國人,因此被革職。張之洞曾請他出山,在漢口籌辦過武備學(xué)堂,終因不愿茍且,又棄官不做了。這些年,干爹興辦實業(yè),在上海一呼百應(yīng)。今日之事,我打算如實相告,請他出面斡旋,你意如何?”

徐佩萱略一沉吟:“此人我曾有耳聞,但未有交道。姐姐自己裁奪吧,凡事小心為上,這是關(guān)乎人命,關(guān)乎國家之運的大事,佩萱相信你!”

“好!我早有赴戰(zhàn)地救護之愿,也已組織了一個小型救護隊……照現(xiàn)在這情況,我需盡快擴充人員,提早出發(fā),不如這樣……”

“好主意!我們先分頭行動吧!”徐佩萱不等飯菜上桌便匆匆告辭,乘著夜色往《民立報》報社約宋教仁到黃克強下榻的豐陽館議事。

“張女士那邊怎樣?”黃克強十分著急。

“冇問題!”徐佩萱回答得格外干脆。

是夜,張竹君徹夜難寐。一是為短時間內(nèi)擴大救護隊伍,籌措經(jīng)費、藥品等事思慮。再者,她曾聽聞,馬君武自離開廣州后去了上海,后又追隨反清志士孫中山去了香港、日本等地,與黃克強等人在海外結(jié)盟,是《民報》的主要撰稿人。光緒三十二年,有人傳他與黃克強、童俊等在上海福州路創(chuàng)辦過廣藝書店,但一直未見……不知他近況如何?以徐佩萱與黃克強的關(guān)系,她對馬君武的情況應(yīng)有所了解。張竹君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緊要關(guān)頭,怎可兒女情長!況且,當(dāng)年為了不傷害盧少岐一片久等癡守的愛心,婉拒馬君武時,自己曾白字黑字寫下“心在國家民族,暫不考慮婚姻”。往事歷歷在目,今又怎能出爾反爾?

幾番輾轉(zhuǎn),天已通亮,張竹君略一梳洗,便叫車直奔李公館。前廳見過李平書夫妻后,至?xí)績?nèi)敘話。李平書鏗鏘表態(tài):“鼎力支持!”二人當(dāng)即邀來伍廷芳等上海灘名望之士,共同商議:組建與立場中立的官辦紅十字不同的“中國赤十字隊”赴戰(zhàn)地事宜。

匆匆告辭李平書他們,張竹君又趕往干娘羅迦棱的住處商談籌款……至10月19日,由張竹君任會長的“中國赤十字會”在上海醫(yī)院宣告成立。有五百余各界人士人到會。張竹君登臺演講,報告了中國赤十字會“急于出發(fā)以救同胞”的發(fā)起緣由、宗旨,宣布了《中國赤十字會臨時章程》。隨后,全體會員在育賢女子學(xué)堂聚齊,出發(fā)至寰球中國學(xué)生會,列坐草地,攝影留念。不久,經(jīng)她多方奔走所籌的2500元費用及一批醫(yī)雜用品悉數(shù)到位。

10月20日,報童滿街吆喝:“看報,看報,張竹君女士‘本人道主義,救護因戰(zhàn)受傷之人,不論何方面人,視同一體,中國赤十字救護隊即日起程奔赴武漢……”

挑著大竹筐,正在集市買菜的肥仔福,買了報紙,撒腳往回跑,徑直沖進張竹君的診室:“會……會長,我也要去!”

張竹君愕然:“去哪兒???”

肥仔?;位问种械膱蠹垼骸拔乙哺闳ゾ热?!我是打漁的,有力氣,可以背傷兵,背你們女人馱不動的重物,求求你,帶上我吧,還有阿蓮!”

“阿福,炮火可是不長眼睛的!”

“你不怕,我也不怕,驅(qū)韃子,也算我肥仔福一個,我也是漢人。不過,旗人里也有好人,像光塔街的那大爺他……”

“那大爺?”

“哎呀,先不講他了。反正我跟著你走,你去哪,我和阿蓮跟著你去哪。你不要我去,我偷偷跟著你走!”見張竹君終于點了頭,阿福飛一樣跑去找阿蓮了。

10月21日,報童清脆的聲音,再度唱醒了上海的黎明……《申報》上醒目的《赤十字會開會記》讓整個城市在一種大愛的氣流里蘇醒!

而廣州“財記”茶樓的食客們,是在好多天以后,才知道宣統(tǒng)三年的10月21日“穗城奇女”張竹君,再度登上《申報》的頭版。這源于上海五洲藥房經(jīng)理項松茂發(fā)表的一封公開信:“頃讀報章,知貴女士有赤十字會之發(fā)起,躬率高足馳赴戰(zhàn)地施展仁術(shù),救死扶傷,志慮宏遠,宗趣正大,南丁格耳之再見,人道主義之日昌,誠足以上格天心,近回人禍,甚盛!甚盛!”

掌柜阿財細心,立即從這位高談闊論的南方客人手中,買下這張橫跨州省,皺巴巴的舊報紙。他的老食客“那大爺”一向關(guān)注張竹君。幾天后,上街采買的阿財,將那份報紙親手交給袖手立于街角,蓬頭垢面叫賣青柚的那大鷹。他果然欣喜,一面點頭道謝,一面連著問:“阿財,報上可有提到肥仔福?他同阿蓮結(jié)了婚沒?”

“給你看啦,我識字不多??!”

報上當(dāng)然沒提肥仔福,只說,整個上海被張竹君的俠義所感動,“仁風(fēng)所被,頑懦為興”尤其是那個叫項松茂的人,帶頭捐贈軍用藥品10種、“自來血”5打,還慷慨表示“此后貴會如有需藥料,仍望隨時函示,本藥房定當(dāng)照本代辦?!?/p>

那大鷹將這張報紙顛來倒去看了好幾遍,細心折了、掖好,閉上眼,在青柚攤子前枯坐了大半個上午。

終于到了10月24日(也有說23日,25日)出發(fā)這天,張竹君一身利索的男裝便服,身挎藥箱,與手持“中國赤十字會”徽標的旗手并行在前,領(lǐng)著浩浩蕩蕩的120余人,告別前往怡和碼頭送行的會董伍廷芳、宋躍如、虞洽卿、李登輝、曹錫根、顧馨一、李平書、王一亭、莫子經(jīng)、吳懷久、王培生、沈縵云及自發(fā)涌來送別的群眾,順利登上了英商怡和公司的“瑞和”號,溯江而上。

人們聞聽張竹君率隊經(jīng)過,蜂擁旁觀。他們對穿男裝、著馬靴的張會長及她帶領(lǐng)的這支男女混行、勇赴戰(zhàn)地的隊伍,欽佩不已。一些酒足飯飽的洋人,原本著小姐太太遛狗,閑逛,忽見張竹君率隊而過,立即脫帽垂首,肅然起敬。

一路上,不斷有清兵設(shè)卡嚴查,張竹君不卑不懼坦然應(yīng)對。她拿出《申報》《青年》等刊物上的大幅報道,以一身凜然正氣,使檢查之人心生欽佩,不敢正視,例行檢查也就虛張聲勢。清兵哪知,黃克強、徐佩萱、宋教仁、田桐等都扮做醫(yī)護人員藏在隊伍中。張竹君當(dāng)初替黃克強以“見習(xí)醫(yī)生”身份親訓(xùn)的幾名醫(yī)護,黃克強介紹的南江府醫(yī)院外科醫(yī)生李凌等5人也都在期中。公歷10月28日,他們順利抵達武昌。首義都督黎元洪(時任清廷湖北陸軍第二十一混成協(xié)統(tǒng)領(lǐng),被群龍無首的革命黨人逼著做了軍政府都督)命人打出兩面碩大的旗幟,率軍樂隊在漢口碼頭迎接他們。又讓士兵高舉“黃興到”的大旗,城內(nèi)外跑馬宣傳,革命軍士氣大振!

黃克強連夜赴漢口視察陣地,其余人各就各位。

張竹君原計劃到達后,先去當(dāng)?shù)刂形髀灭^或商務(wù)印刷所,將診治地設(shè)在武漢三鎮(zhèn)之間。哪知伏尸遍地、傷痍嗷嗷,血肉飛濺之慘烈,遠在當(dāng)初估計之外。這時,官辦紅十字會馬醫(yī)生和外國傳教士吳德施主教一行人來邀請張竹君他們,前往美國圣經(jīng)書會圣公會事務(wù)所共撫傷者。她爽快答應(yīng)。

一語未完,聽見有人在打聽張竹君,原是革命軍漢口軍政分府詹大悲和何海鳴派人請她出診。張竹君叫上助手,拎起藥箱就走,一路上隨處可見打滾、呻吟的傷者。起先,張竹君還讓肥仔福等人將他們抬到空地上展開施救。后來,根本無暇將傷者易地。一氣醫(yī)治完四五十人,她剛一起身,天旋地轉(zhuǎn)……虧得阿蓮及時攬住她。“不要緊!”張竹君拂開阿蓮的手,又俯身繼續(xù)療治傷者。她囑咐隨行醫(yī)護,輕傷者就地醫(yī)治,重傷者馬上送往圣公會醫(yī)院。

炮如霹靂,烈焰沖天,清軍開始瘋狂反擊。

赤十字隊在郵政總局設(shè)的臨時醫(yī)院里,竟然找不到任何輔助醫(yī)療的用具,僅有個半舊的茶爐尚可燒水,張竹君讓人洗干凈,晝夜燒水,既供人飲用,也供傷者清創(chuàng)、消毒。

又一陣天崩地裂的巨響,滿臉泥汗的肥仔福和一個隊友,抬著一個下肢血糊糊的革命軍沖進來。這個娃娃臉的革命軍應(yīng)該是個學(xué)生,他不像其他傷者那樣掙扎呻吟,竟然喊唱著一些聽不懂的曲調(diào)。張竹君憐他才十七八,就被炮火炸斷了雙腿。娃娃臉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姐姐,不要緊,麻煩你簡單包扎包扎,快讓我回去,與賊人再戰(zhàn)一場!”

“不行!包扎完,你必須休息!”

“好漢絕不貪生怕死!四萬萬同胞,看著我呢!”

“不要說話!”

娃娃臉閉嘴不言了。張竹君心疼地說:“麻藥已經(jīng)用完了,待會兒清創(chuàng)會很疼。好漢,我只能用毛巾把你嘴堵上……”

“不需要,我不怕疼!”

張竹君剛一動手,那娃娃臉突然一嗓子,嚇得她一哆嗦,險些扔了鑷子。娃娃臉咬緊牙關(guān)說:“沒……事,你忙你的,我在唱戲!”

“唱戲?”

“嗯,唱戲,唱著……就……不覺得疼了。等你弄完,我……講戲詞給你聽!嘶……”娃娃臉倒吸一口涼氣,又強擠出笑臉對她說:“姐姐,女英雄!”

“英雄當(dāng)如你,生死面前,高歌不歇!”張竹君麻利運用著器械,恨不得馬上給他包扎好。如果能有神助,她真希望這個孩子能重新再站起來!

“我……我唱呀,唱我們的……秦腔!”

在南國長大的張竹君,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慷慨激越的歌唱,她詫異這樣粗獷雄壯的聲音,怎么會從這么年輕單薄的胸腔中迸發(fā)出來—“呼喊一聲綁帳外,不由得豪杰笑開懷,某單人獨馬把唐營踩,只殺得兒郎們痛悲哀,只殺得血水成河歸大海,只殺得尸骨堆山無處埋……單童一死陰魂在,二十年報仇某再來……”

娃娃兵被丈余長的麻繩綁在條凳上,手術(shù)期間他一直吼唱不休,直至喉嚨嘶啞,昏厥。張竹君心知他失血過多,即使包扎了創(chuàng)口,也挨不過三日,也情知他如此吼唱不利于傷情,但破例沒有制止,甚至沒有問及他的名姓。她知道,真正的英雄不是為名而生。就如當(dāng)年持劍跨刀,馬踏五營,為義而生,為義赴死的瓦崗寨英雄單雄信。

10月29日,太原光復(fù)!

10月30日,云南光復(fù)……

11月1日(一說11月14日)清軍的“海琛”“海容”“?;I”等艦相繼宣布起義,駛抵九江,加入革命軍。

一連串的好消息令革命軍倍受鼓舞,一鼓作氣與清軍進行了犬牙交錯的近戰(zhàn)……炮火鳴,硝煙滾,霰彈如雨,傷兵一個接一個被抬進來,臨時醫(yī)院很快滿員了。張竹君讓肥仔福就近去找地方,供重傷者休息。又安排幫忙的群眾盡快將殘損的斷肢和亡者掩埋了。不斷有傷者懇求他們:不要綁著我,不要攔著我,讓我死在戰(zhàn)場上!

戰(zhàn)事吃緊,物資短缺,沒有充足的食物,傷病、饑餓折磨著每一個人,但無人言退。前方炮彈呼嘯而過,耳邊壯士誓言鏗鏘!

“我們是革命軍,代表四萬萬同胞,愿意為中國人爭氣的,請跟我們走……”口號激越,革命軍越戰(zhàn)越勇!前方死傷的好漢不計其數(shù),后方又有工人、教士、報界、商人、農(nóng)民、學(xué)生、軍人從各地不斷涌來加入隊伍……那些傷者被抬進古德寺時,面焦牙白,肉爛血淌,缺胳膊少腿四肢難得混全,身上的孔洞咕嘟嘟冒著血泡,嘴里卻還傳遞著剛剛得到的新消息,互勵互勉:“聽說了嗎?沿江又漂來‘水電報(各地義軍用外裹油紙的木牌,順水報信)了,又有幾個省份光復(fù),宣布獨立了,清朝就要完了!”

“是啊,以后,漢人也能像人一樣活著了!”

“打完仗,就有白米飯吃了,還會有紅燒肉!大塊的!一咬滿嘴冒油的!”

“這些媚外的奴才,以前總罵我們,說我們‘都是些無父無君的家伙!動輒將我們的人擄去,不問青紅皂白,背插一個‘謀反叛逆梟首示眾的標旗就咔嚓了!現(xiàn)在,我們要團結(jié)起來,革了他們的命!”

一句句南腔北調(diào)的家常話、擲地有聲的鼓勁兒話,聽的張竹君他們熱耳酸心。阿蓮為死傷者落淚,也為張竹君不知疲倦操勞而憂心。后來,她根本來不及傷悲,血染的戰(zhàn)衣,震天的怒吼,讓阿蓮的內(nèi)心有一種異樣的情愫在滋長、涌動。出出進進,她依然不搭理肥仔福,她變得沉默、堅強、干練,只想著效仿張竹君,和赤十字隊的兄弟姐妹們一道兒,盡力多救護幾個革命軍。

夜里,槍炮聲漸歇。肥仔福突然哭著跑進來說,前天抬來斷腿的那個娃娃臉的學(xué)生兵可能不行了!張竹君忙趕過去,那孩子渾身篩糠一樣打顫,臉如白紙,大口往外吹氣。張竹君俯下身,握住他的手。娃娃臉眼里閃過一絲光亮,喉嚨咕咕響。張竹君貼耳細聽,是含混不清的:“娘,娘……”她心一顫,輕輕拍著他的肩頭,哼唱起廣府兒歌:“月光光,照地堂,蝦仔你快快困落床……”

娃娃臉笑了,笑容凍結(jié)在他年輕的臉上。張竹君用手心輕輕撫蓋上他死不瞑目的眼簾,默默為他祈禱。

月白風(fēng)清,夜,仿佛靜止了。大地?zé)o言,所有的人都醒著,痛著,也溫暖著。

11月1日,烏云密布,戰(zhàn)況趨烈,清軍總指揮兼第一軍總統(tǒng)馮國璋指令:“打下漢口,黃金萬斗;人人升官,美女搶走?!痹谒墓膭钕?,清兵仗著強大的炮隊和機關(guān)槍的威力,攻入了漢口。清兵一進城,便強霸強搶,焚燒民居,使整個漢口煙塵蔽天,尸臭遍地!

傷亡慘重的革命軍退守漢陽、武昌。

11月2日,戰(zhàn)火燒進郵政總局的臨時醫(yī)院,張竹君因在武昌醫(yī)治某標統(tǒng),誤了船。夜沉沉,她央人助她過江:“對岸尚有傷病者,我不能丟下他們!”

“女士安危事關(guān)重大,恕我們不能從命!”對方不肯,張竹君只得暫宿客棧??吹綄Π痘鸸鉀_天,她憂心如焚,一個勁兒在胸前畫十字。第二天一早回到漢口,才知肥仔福、阿蓮等人已將病人全部轉(zhuǎn)移,她心頭一塊巨石方才落地。

11月3日(也有說11月1日)黎元洪在閱馬場筑壇,拜黃克強為民軍戰(zhàn)時總司令設(shè)臨時指揮部于滿春茶園。武漢三鎮(zhèn)的百姓,有不少人手執(zhí)紅旗,游走街頭,為革命軍加油鼓勁兒。

肥仔福起先還想著,照顧傷者,也兼顧阿蓮和張竹君她們,但現(xiàn)場的慘烈,讓他根本無暇顧及許多,唯有讓傷者盡快得到醫(yī)治。那天,他見一個混身是血、學(xué)生模樣的人趴在樹桿上喘氣,二話不說,上前背起就跑。那人在他背上掙扎大喊,肥仔福以為他因傷重不愿就醫(yī),越發(fā)奔跑不停,直到那人頻頻踢他小腿,差點將他當(dāng)成清兵探子掐死,他才咳嗽著丟下那人。一問,原是來自南京陸軍中學(xué)的學(xué)生,奉陳果夫之命去送信,剛從戰(zhàn)場上的死人堆里爬出來,就碰到了肥仔?!瓘堉窬趶V州福音堂救下的惠州梁馬氏、梁小玉也在救護隊中奔忙,周邊有不少市民學(xué)生自發(fā)來赤十字隊幫忙運送傷者。

讓人憤懣的是,清軍將官不肯將受傷的清軍兵士給張竹君醫(yī)治,更不許她治療革命軍人。甚至想暗算她。

11月10日,張竹君從漢口登船去武昌,清軍突然涌現(xiàn),聚攏向她開槍,當(dāng)日正好是肥仔福自薦掌舵,小船猶如離弦之箭,疾馳而去,一連7槍在張竹君頭頂啪啪炸響……15日,張竹君率赤十字隊去漢陽施救傷者,她因左手劃破,傷口感染化膿引發(fā)高燒不止,只得由轎子抬著前行。艷紅的赤十字會旗頗引人注目。清軍早早埋伏在漢水浮橋附近,就在他們將要過橋時,槍聲爆竹一樣串串炸響……清軍見打不中目標,就朝剛登岸的轎子開炮。轎旁的溫醫(yī)生和肥仔福聽到炮彈的呼嘯聲,猛然將張竹君連人帶轎推倒在地!一聲巨響,泥石沖天,木制黑油平頂轎被炸去了半個頂子,張竹君雖跌出轎外,但毫發(fā)無損。溫醫(yī)生被氣浪掀翻,擦破了手肘。肥仔福趴在地上叫不應(yīng),阿蓮以為他被炸死,揪著他的衣裳大哭,直到溫醫(yī)生撿起半只連帶著鞋襪的腳肉,眾人這才注意到,肥仔福一條腿只連著半壁斷腳……來不及抹淚,眾人抬起昏死的肥仔福一路狂奔,好容易才擺脫清兵的追擊。

在一棵濃蔭匝地的大樹下,張竹君含淚說:“誰都不要和我爭,阿福的手術(shù)我來做!”沒麻藥,沒繩索,只好讓幾個人四下強按住肥仔福。阿蓮一旁念佛不止,后悔不該和他慪氣。做手術(shù)時,阿蓮主動伸出胳膊,讓肥仔福咬住緩解疼痛,肥仔福堅決不肯。有人遞上一根樹枝,讓他咬了。

張竹君用剪刀剪去肥仔福腳上污濁壞死的一圈醬肉,白森森的斷骨赫然可見。包扎傷口時,肥仔福額頭上的汗如黃豆?jié)L奔,嘴里的樹枝咯噔咬斷。蘇醒后,他第一句話是對張竹君說的:“會長,我求你件事,如……我死……我們的婚……約不算數(shù),讓阿蓮……嫁個……好人!”

眾人無不感動落淚。張竹君笑著跌下淚來:“傻仔,你不會死的!你得好好活著……把阿蓮娶回家!”阿蓮心里主意已定,倘若肥仔福有個三長兩短,她這世也不嫁人了。

11月16日晚,黃克強親率部隊搶架浮橋橫渡漢水,反攻漢口。終因寡不敵眾,退守漢陽。

武漢地處中原,水陸交通發(fā)達九省通衢,革命之火擴散蔓延,很快周邊的蘇州、杭州、嘉興、乍浦、崇明、鎮(zhèn)江等地紛紛開戰(zhàn)。張竹君即刻派員分赴這幾個地方救護。11月19日南京開戰(zhàn),受張竹君義舉感染,上海方面成立中國赤十字會(第二團)奔赴南京,在西華門中西醫(yī)院收治傷兵。

11月21日朝廷又增派近萬陸軍南下鎮(zhèn)壓起義。求勝心切的馮國璋,依仗德國制造的精良武器,呈圍合之勢向革命軍發(fā)起猛烈進攻,一見臂纏紅巾的人,就集中火力射擊,遇到與臂纏紅巾的人同行的老百姓也一律射殺。22日,清軍以大炮猛攻漢陽兵工廠;23日,清軍占領(lǐng)了鍋底山、仙女山;25日清軍攻占磨子山、扁擔(dān)山……革命軍奮起還擊,經(jīng)巷戰(zhàn)、水戰(zhàn)、山地戰(zhàn),傷亡慘重。

25日,革命軍組織敢死隊再次正面迎敵,拼死搏擊,三眼橋、仙女山、米糧山一帶血浸黃沙,磨子山、扁擔(dān)山復(fù)被清軍奪占。26日,革命軍腹背受敵,黑山、硚口一帶山巒水泊盡是伏尸。

戰(zhàn)況遽轉(zhuǎn)消沉,革命軍里出現(xiàn)新兵潰逃現(xiàn)象。任黃克強三令五申,甚至拔刀阻止也于事無補,恨得他幾度想自裁了斷。徐佩萱及其隨從好言苦勸。田桐說:“漢陽可棄守,但主帥不可因此殉職……先生身系國家大事,切不可為一個漢陽犧牲個人生命!”幾番勸解后,黃克強乃重新振作,下令將兵工廠的武器彈藥盡快運往武昌。

革命軍內(nèi),幾個將領(lǐng)對于漢陽的棄守各持己見。黃克強認為:“現(xiàn)在武昌,均系戰(zhàn)敗部隊,不宜再用,用則仍敗。為今之計,只有棄武昌而援南京,然后組織北伐精銳軍隊,再圖恢復(fù)可也。”他的計劃,遭到革命軍軍務(wù)部副部長張振武、海軍范騰霄等人極力反對。張拔出軍刀怒砍臺角:“有敢言棄守武昌者有如此臺角!”最后,眾人議定:找可靠的人掩護黃克強、徐佩萱,及剛出院的日本人大元大佐,到武昌江岸乘英商輪赴上海。

掩護的任務(wù)張竹君主動承擔(dān)。此時,清軍已封鎖長江,過往船只稍有可疑,火炮擊沉。怎么辦?黃克強必須走!關(guān)鍵時候,張竹君決定險中求勝,就用赤十字會的渡船護送黃克強過江!風(fēng)急浪大,西邊蔡店方面漢水及北岸陸路可通,但有清軍精射在此嚴守,唯有直渡漢水過南岸……頭頂上槍彈齊飛,江面水柱硝煙沖天,小船在戰(zhàn)火中顫動,隨時有傾覆的危險,肥仔福帶傷,跪于船頭協(xié)助掌舵人……終于冒險成功。

27日傳來令人痛心的消息,革命軍彈藥告罄,清軍攻陷十里鋪,占領(lǐng)了大別山,漢陽失守!

為保衛(wèi)漢口、漢陽,革命軍浴血奮戰(zhàn)41天,英勇忠烈可歌可泣!義旗一舉,四方風(fēng)動,浙江、福建、廣東、廣西、陜西、四川、江蘇等省都紛紛宣布脫離清朝統(tǒng)治。清廷倍感壓力,向革命軍發(fā)出了和談的請求。11月28日,黃克強接到電文,急赴上海主持和談。期間徐佩萱擔(dān)心和談有詐,暗自組織了敢死炸彈隊掩護。

12月1日,馮國璋準備橫渡長江攻打武昌,將革命軍趕盡殺絕,因袁世凱一句“槍口不對自己人”(有人分析,自己人是指黎元洪)而宣布?;稹.?dāng)日,湖北軍政府代表與北洋軍代表在武昌寶通寺簽定停戰(zhàn)協(xié)議。

殘陽如血,武漢三鎮(zhèn)斷壁頹垣,一片死寂。

安頓好傷兵,張竹君走出救護所沿江緩行,迎面一陣風(fēng)吹來陣陣寒意,她彎腰撿起半張帶血的《敬告我軍人》,燒灼的半張紙上,墨跡猶在,文詞鏗鏘,鼓勵將士與漢陽共存亡!

遠處,一股灰黑的煙柱緩緩騰空,伴隨有僧人呢喃的佛號。張竹君知道,那是古德寺的僧人在空地上焚尸,在為亡者超度。她默默走著,走著。稀薄的陽光靜靜地照在江面上,水冰翻滾著腥氣的浪花。阿蓮默然跟在她身后,陪她一起慢慢走著。

一聲凄厲悠長的哭聲引得兩人駐足觀望,一白發(fā)老婦躬身挑著一盞白紙燈籠,“哎……兮……喲!”沿江呼號不止,聽不清她喊什么,只覺那聲音悠長、凄楚、動人心肺。張竹君明白了,那是失去孩子的母親在招魂。

“阿蓮,咱們敗了嗎?”

阿蓮搖搖頭。

“這場仗誰贏了?”

阿蓮再搖搖頭。

“誰死了?”

“人……好多人!”

“唉!”張竹君長嘆一聲,潸然淚下!在食物匱乏、醫(yī)藥奇缺的情況下張竹君沒有嘆息。她被革命軍血染征衣,赤心一片,為了救國,死亦無懼的勇氣所震撼!她看到漢口市民“有錢出錢,有力出力”,車夫、苦力、壯丁紛紛加入革命軍!群眾送茶送飯,站在道旁喊著親人的名字,為革命軍吶喊助威!

轉(zhuǎn)眼間,敗瓦頹垣,滿目蒼涼!

起風(fēng)了,張竹君臨江而立,一任江風(fēng)掀起她的衣角,吹亂她的長發(fā)!阿蓮猜不透她在想什么。沒有人知道,她是否在思索,為何大清朝的“海琛”“海容”“?;I”三艦都扯下龍旗投向革命?是一種什么樣的精神支撐著革命軍們勇往直前?他們這次流血犧牲,能不能換來一個理想的新中國的誕生?

她是否在嘆息,在煙火與殺戮中,兒哭父,母哭子,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蛟S,從某種意義上講,誰也不是戰(zhàn)爭的勝利者!戰(zhàn)爭為了什么?自古征戰(zhàn)皆酷烈,對于歷史來說,戰(zhàn)爭就是一場爭奪,對于整個民族來說,它又不僅僅是一場爭奪!一兵一卒的傷亡于整個戰(zhàn)爭來說或許是件小事,是正常的事,但對于一個母親、一個家庭、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來說,人命,永遠都比天大!惟愿人間政治和平,世無兵革!

12月下旬,操勞至病的張竹君在“兩手盡腫,而兩軍適又停戰(zhàn)”的情況下,帶著幾個戰(zhàn)后孤兒,暫回上海休息,兼顧采辦冬衣、藥料。

這時,中國赤十字會的功勛已被各地報刊,包括西方報刊多次報道頌揚。《民立報》的記者寫道:“無日不有受傷者送診,稱藥量水,日夕大忙?!薄瓣犞心信t(yī)士及看護員皆熱心任事,饑渴勞瘁,雖苦不厭,軍士感之,至為泣下?!泵襟w稱贊張竹君出入槍林彈雨近兩個月,與隊員們救療受傷士兵1300余人,其“熱心辦事,可為中國四萬萬人之模范”!鄂軍都督黎元洪授予張竹君女士“巾幗偉人”的匾額。

各地報館的生意空前興隆,報童只要站在街心喊一嗓子:“看報,看張竹君……”人們蜂擁而至,爭相購買。張竹君,這位陽夏保衛(wèi)戰(zhàn)中的“南丁格爾”,讓所有親人和她的家鄉(xiāng)人,既為她當(dāng)初的選擇提心吊膽,又因她的肝膽俠義而倍感驕傲!

1912年1月1日,孫中山在南京宣誓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中國赤十字會”功成身退。他們回上海時,社會各界代表聚在碼頭敲鑼打鼓地迎接,張竹君一出現(xiàn),歡聲雷動!

同一天,那大鷹一路嚎啕進了家門:“這怎么好呢?《孝經(jīng)》有言,‘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好端端的辮子,怎么到了他們嘴里就成了‘豬尾巴了?還說什么‘剪除長辮,洗雪恥辱,振興中華,民族有望!你看看,你看看,如今我這副怪摸樣,有何顏面去見列祖列宗!啊哈哈哈……”

那太太這才發(fā)現(xiàn),被那大鷹視為生命的Q字辮不見了。早就聽說大街上一些激進學(xué)生和“華服剪發(fā)會”的人,手執(zhí)利剪,強行剪去行人發(fā)辮……那太太也嚇哭了:“天哪,真沒法活了,自打順治爺入關(guān)起就是‘留發(fā)不留人,留人不留發(fā),這倒霉事兒,要讓主子爺他們知道了,可怎么辦呢!”

老婆這么一哭,那大爺反倒戛然收聲了:“哎,不對!老祖宗不也有話說‘識時務(wù)者為俊杰嗎?現(xiàn)在都民國了,原先住在光塔寺一帶的那幫主子爺們,也都披著頭發(fā)四處找營生呢,聽說,好多人穿上了交領(lǐng)漢服,改姓換名冒充漢人,改朝換代了,留辮子的才是異類吶!老婆,快把眼淚擦了,要笑!”

“笑?”那太太徹底糊涂了!

“真是婦道人家,什么都不明白!喏,這張《國民報》上寫著‘東南各省民眾紛紛起來自動剪除辮子!哎,我猜呀,肥仔福也剪辮子了,你信不信?別忘了,他跟著誰呀!嘿,想想,他那么胖的大圓臉,剪了辮子得多丑啊,哈哈……”

“呸,你還有心笑呢,報紙上可曾說,全部人都剪了辮子了?”

“哦!對呀!”那大鷹驚呼一聲,皺起了眉,不一會兒,他眉一展,臉上露出討好的笑容:“哎,老婆,跟你商量個事兒,等一陣子,把你的頭發(fā)鉸一些,給我弄個假辮子!留一手,以防萬一?。 ?/p>

三月桃花盛開時,有兩件喜事,一是張竹君發(fā)起、設(shè)立的中國最早的護士專業(yè)學(xué)校—女子看護學(xué)校開張;二是,肥仔福和阿蓮舉辦了婚禮,迎親用的大紅燈籠、八音樂隊等婚嫁用品都是張竹君按照廣東習(xí)俗精心準備的。

結(jié)婚是阿蓮?fù)辛厚R氏去通的信兒,肥仔福一聽連連搖頭:“一個跛佬,配不上人家大靚女啦!”梁馬氏原話回傳,阿蓮不說話只在紙上歪歪扭扭練寫字。張竹君知道后過來看,滿紙寫的都是:“死月巴子!”一連默讀幾遍,張竹君才恍然大悟,阿蓮寫的都是:“死肥仔!”

見二人如此,張竹君心中有數(shù)了,她親自穿引,不到兩個回合,便促成了他們的好事。吉日那天,一開始是上頭儀式。請來的喜娘聲聲唱吟,頗具廣府風(fēng)味:“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fā)齊眉,三梳兒孫滿地……”張竹君忙前忙后,熱情周到??腿松⒈M,她望著滿壁晃動的紅燭,對對高懸的彩燈,在回廊中抱臂漫步……梁馬氏悄悄跟過來,為她披上一件外衣。

“今日太忙,也沒顧上他們,可都高興?吃得可好?”

梁馬氏知道她操心收留的20多個孤兒:“吃得好!吃得好!他們呀,哪見過這樣的排場,一個個的都高興壞了。吃飽了硬是不肯睡,鬧了半天才躺下!”

“呵呵,這些小家伙!馬姐姐,你和小玉可不能慣著他們,該管教的時候一定要管教的!”

“是啊,我們也經(jīng)常嚇他們的—再不聽話,你們的‘張爸爸來了!”

“我有那么可怕?”

“那倒不是,是這幫鬼精靈,都不愿意讓你看見他們不乖。哦,對了,你為啥叫他們喊你作張爸爸?”

“我總喜歡戴禮帽穿男裝,像男人一樣乘無頂小轎,穿街過市,廣州好多人背地里叫我‘男人婆。在家我排行老五,內(nèi)侄都叫我‘五伯伯,所以,我理所應(yīng)當(dāng)成了孩子們的‘張爸爸……咱們啊,不僅僅供衣物食宿給他們,還要教導(dǎo)催促他們學(xué)習(xí),除了醫(yī)學(xué)以外,還要教些天文、地理……”

梁馬氏連連點頭:“阿彌陀佛,這些孩子一定是前世燒了高香了!爹娘去了,如今逢著這么一個比媽媽還好的女爸爸!”一席話逗得張竹君開懷大笑。

廣東天暖,太陽像熟透的紅柿子高懸晴空。短發(fā)、短衣的那大鷹已將柚子生意做得相當(dāng)嫻熟了。一過完秤,招呼一聲“立等可取”!說話間,柚子皮褪凈,雪白肥大的果肉包給了客人。這天,那太太順手拿起一張報紙包果肉,被那大爺驚呼著奪下:“這個不行!”

“怎么了?平日不都可以嗎?”

“今日不同,你看看……”那大鷹彈彈報紙:“民國政府授予張竹君女士‘立國紀念勛章‘赤金紅十字軍功勛章‘中華民國忠裔紀念章……”

那太太一把揪住那大鷹的齊耳短發(fā),咬牙切齒吼道:“說!這個張竹君女士,你幾時認識的?好啊,你敢不老實,我就到馬路上喊:那大鷹是旗人,快來革他的狗命……”

“哎喲,我的娘娘!我要真是旗人,那我還不一早殉國了!”

“嘿,就憑你,腰里揣著兩個軟蛋,還殉國呢?啊呸!”夫妻倆正吵著呢,一個戴禮帽穿西服、很有派頭的男士在攤位前站定。

“噓,別鬧了,生意來了。這位爺,哦不,先生,買柚子嗎?”

“買柚子?哦,好的,那就來一個吧。你們剛在說什么?張竹君?你們是她什么人?她現(xiàn)在……可好?”

“我們……不認識,不知道,是這報紙上寫了她,也就跟著隨便說說!”那大鷹的汗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他搞不清此人來路。

禮帽先生哦了一聲,拈起那張被扯破了的報紙:“賣給我吧!”他放下一把錢,頭也不回地走了。

“唉,先生你的柚子,柚子!”那大鷹白喊了半天,那人一徑坐上車走了。

“咿!這是誰呢?馬君武?亦或盧少岐?”那大鷹犯了嘀咕。

“誰是—馬君武亦或盧少岐?是個滿人吧!”

“不是……哎,你這娘兒們,手怎么這么快,剛放下的錢,又被你收了!”

梳著巴巴髻的阿蓮三步并作兩步跑進書房:“君哥,君哥!”

“阿蓮,你都是快要當(dāng)媽的人了,怎么還像孩子一樣,動不動就蝎蝎螫螫的!怎么了?”

“門外有個人,有個人??!”

張竹君噗嗤一笑:“傻丫頭,門外,當(dāng)然得有人吶。”

“天呀!你可知道,是馬先生,馬君武先生?。?/p>

“噔”一下,張竹君手中的毛筆跌在紙上,砸出一團墨暈。阿蓮呀一聲,要過來收拾。張竹君伸手攔?。骸翱煺?,請他進來!啊,不等等,讓他稍等。”阿蓮一出去,張竹君就攬過了棄之屋角的菱花鏡……

馬君武在張家門前等了老半天。馬路上人來人往晃得他心亂,一個小販過來纏著他,不停向他兜售花生……他走開去,從一個污臉的花童手中買了一束花,慢慢轉(zhuǎn)回來,依然不見人來開門,不由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是否再等,這時門忽然開了,阿蓮笑著向他招手。

一見張竹君,馬君武心跳加快,幾乎要飛奔過去!好容易,他忍住眼酸,緩步上前,像多年前那樣,單膝跪地,行了一個法式吻手禮。他明顯感到,她的手在輕顫,衣裙散發(fā)出新擦的茉莉粉味道。

張竹君畫了點淡妝,寶髻松松挽就,鉛華淡淡妝成。窄而修長的高領(lǐng)掐腰衫,黑色長裙及腳踝處,沒有簪釵、手鐲任何飾物,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婉約氣度。對面的馬君武闊檐禮帽、西裝革履,鼻梁上多了一副橢圓黑邊眼鏡,比早年在廣州的風(fēng)流倜儻更多了一份持重。

落座后,兩人對視一笑,一時竟語塞。

張竹君的書房依然幾案分明,字畫雅潔。與廣州不同的是,桌上沒置花瓶,馬君武帶來的那束鮮花就擱在筆筒邊。他捧著蓋碗茶吹吹刮刮,鼓搗了半天,溫?zé)岬牟铓饽:怂溺R片。他放下茶碗,掏出絹子……看了看側(cè)身而坐的她。

張竹君一只手搭在椅背上,眼神投往別處,有些靦腆局促。

兩人都俯視腳地,默無一言,忽又抬頭齊聲說:“你……”一陣開懷大笑后,空氣這才流動起來。

馬君武沒想到,自己一開口,竟是一串不文不白的話:“近年來,君武流亡海外,萍蹤四方,雖顛沛流離,但矢志未改。情感方面,也曾滿目桃紅,只難忘一人,在日本時,曾在《新民叢報》上面寫了一篇《女士張竹君傳》其中一句‘女權(quán)波浪兼天涌,獨立神州樹一軍廣為天下傳唱,如有冒犯,還請女士多包涵!”

張竹君欠身微微一笑:“怎么會!承蒙夸贊?!彼舆^那份珍藏得極好的報紙,卻并不將它展開。

“女士之英名聲波萬里,就連馬來西亞檳榔嶼華僑富商,陳耕基的千金陳璧君都十分酷慕,對您頌揚備至,北上日本時特繞道香港,就想一瞻女士的風(fēng)采……”

張竹君正要答話,門邊上突然出現(xiàn)幾個孩子的腦袋,小手扒著門邊兒,瞪著晶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客人。馬君武正要問,突聽見阿蓮在門外呵斥:“喂,你們快過來,當(dāng)心爸爸生氣!”

“你,你的孩子?”他結(jié)巴起來。

“嗯。我的?!彼纹さ匦χ?。

“你,你不是抱定……呵,也是,也該成家了!”馬君武猛喝進一口茶,嗆得咳起來。張竹君遞過一方潔白的絹子,關(guān)切地問:“不要緊吧?”

“哦,多謝你?!瘪R君武握著那只拿絹子的手。張竹君抽回手側(cè)過臉說,“我都好,說說你吧,這些年……可都好?”

“怎么說呢,君武于辛亥革命前夕回國,出任《民立報》主筆。在家母極力主張、包辦下……娶周氏為妻?!彼蝗徊蛔栽谄饋?。

她由衷地說:“哦,那,恭喜你??!”

“竹君,我……等過你……你知道的……你呢,可有盧兄的消息?”

張竹君搖搖頭:“舊友星散,我已與諸位久不來往。再說,都過去了。”

“是,或者,都過去了!過去了……想當(dāng)初,君武曾隨先生為革命籌措經(jīng)費,志在推翻專權(quán)的帝制,建立像美國、法國那樣的共和制國家……可是……唉!”

“先生不必如此頹唐,清朝覆亡,革命軍厥功至偉!”

“革命能成功,你功不可沒,籌措經(jīng)費,率赤十字會,大義紓國難,這才是厥功至偉!”

“不,不,不!比起在辛亥救護中犧牲的泰興朱竹生女士,比起‘結(jié)二萬萬大團體于一致,通全國女界聲息于朝夕的鑒湖女俠,還有……還有那些血染戰(zhàn)衣,為創(chuàng)造理想之中國捐軀的無名英雄,竹君慚愧萬分!”張竹君闔上眼簾,塵封的舊事歷歷在目:陽夏保衛(wèi)戰(zhàn)期間,有一傷者在療傷期間口中常念念有詞,誦讀的乃是朱子龍的絕命詞:“死我一人天下生,且看革命起雄兵。滿清竊國歸烏有,到此天心合我心。”勇士黃禎祥傷左肩,斷右膀,血染戎裝,仍不肯下戰(zhàn)場,被赤十字隊員強行施救,聽聞漢陽失守,他披衣而出,誓要揮刀再戰(zhàn)。

在煙火與殺戮中,一方是革命軍震天怒吼:“城存我存,城亡我亡!”一方是清軍攻城破屋殺人如麻,流血有聲!

兩軍攻守之間,互有勝敗。革命軍勝,老百姓們端茶送湯沿街鼓呼!皆愿助他們一臂之力。清軍勝,婦孺恐栗之聲,十里可聞!老百姓拖兒帶女飛蝗一樣出逃,被清軍炮彈擊中落水,驚慌落水者多不勝數(shù),槍炮過后滿河浮尸,漢水為之?dāng)嗔鳎?/p>

赤十字隊員穿越炮火趕來救護,但回天乏力,眼見骨肉狼藉一片,溺水死者尸漲如鼓,血面淋漓者生死難測,斷肢者哀嚎連連,被砍未死者手足猶動!

憶及此,張竹君雙手掩面,渾身顫抖:“太慘了!太慘了!我……身為醫(yī)生,見慣生死,也未見如此之慘烈!清軍槍擊火燒,不僅僅將槍炮對準革命軍,武漢三鎮(zhèn)百姓,死的死傷的傷,流離失所,無容身之地!被俘者無論長幼,頭懸高桿,割耳剜眼!29日,清軍攻入漢陽六渡橋一帶,敢死隊隊長馬榮高喊口號,督隊奮進,終因寡不敵眾而戰(zhàn)死,遭清軍碎尸,剝皮剖心!我是醫(yī)者,我又何為?我能何為!”

一席話令馬君武萬箭攢心,眼圈盡紅,垂首默然不語。

半晌,他喟然長嘆:“革命軍為理想之中國,為民族的生存與尊嚴不惜血飛如注,肉爛骨碎!可嘆勝利果實被賊人竊?。∽屓送葱?!既不能為百姓謀利造福,駐留又有何用?君武心灰意冷,決意辭去實業(yè)部次長,或許不日將再度赴德……管他誰去稱王稱帝!今日來,既是拜訪,也是向舊友告別!”

“那么……”張竹君淚痕滿面,星目含威,“當(dāng)初浴血奮戰(zhàn),所為何來?所為何來?”見馬君武嘴角抽搐,眼有淚光,她擺擺手緩緩坐下:“罷了,罷了!竹君早已不關(guān)心時局,只專心致志開辦醫(yī)院,養(yǎng)育遺孤?!?/p>

“遺孤?你是說,那些孩子……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真是高義懷天下,懸壺問人間,進則救世,退則救民,女士,你永遠讓君武肅然起敬,自嘆弗如!”馬君武深深一揖:“今日一見,我又受益良多,良醫(yī)良相仰之彌高!男兒誓當(dāng)報國只爭旦夕……時候不早了,請君珍重,君武也告辭了!”

“好,珍重。那,我就不送你了!”

“不送了。”

馬君武緩步走出書齋,他感覺到,身后有一雙明亮清澈的眼睛,滿懷期待地透過書房的雕花窗,凝視著他……庭院里,幾棵俊秀挺拔的玉蘭正香,一些鳥雀兒歡叫著俏立在房檐的青磚上,躍躍欲飛,馬君武默然嗅著花香,手搭涼棚,仰頭看它們活潑可愛的樣子。

一陣歡呼從身后乍起:“爸爸,爸爸,張爸爸!”

馬君武慌忙繞過前廳斑駁的影壁,回頭再看,氣宇軒昂的垂花門樓里,張竹君站在一群孩子中間,頷首微笑,孩子們雛鳥兒一樣簇擁著她,歡叫、蹦跳著。風(fēng)輕輕掠過玉蘭樹冠,靛藍的天幕下,暖暖的陽光斜照在她和孩子身上,給他們鍍上了一道金邊。

(責(zé)任編輯:王建淳)

秦錦屏,中國作協(xié)會員,廣東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深圳市福田區(qū)作協(xié)主席,一級作家。先后獲得省市級獎50余項,曾榮獲第五屆老舍散文作品獎、第三屆冰心散文優(yōu)秀單篇獎、中國戲劇文學(xué)獎等。出版有《女子女子你轉(zhuǎn)過來》《這么旺的火,也燒不熱個你》《樹上的鳥兒怎么辦》,散文集《萬木生芽》,詩集《落在睫毛上的雪》等。有作品入選多個文學(xué)選本,多篇散文入選初中、高中語文輔導(dǎo)教材及多省初升高的語文試卷。有散文和小說作品譯介到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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