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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江湖事

2022-03-28 01:38:52劉星元
文學港 2022年3期
關鍵詞:武校武俠表哥

劉星元

(一)

只要是被稱為“城”的空間區(qū)域,便會有擁堵在上演。那日在西城農貿市場買菜時,接到了高中同學靳喜光的電話,他從外地回來,正好途經縣城,約我中午一起吃個飯。喜光在南方的某座城市打工,一年到頭也回不了幾次家,好不容易請下假來,時間也總是被漫長而顛簸的行程擠兌著,我們倆難得一聚。掛掉電話,我放棄了買菜的打算,騎著電瓶車往會合地點趕。那日恰好是周六,正是幾所私立學校放假的日子,我所行經的道路一側,正好坐落著一所寄宿制學校,以校門口為起點,前來接學生的車輛被共同的目的捆束著,組成了一個暫時性的扇面形群體,扇面頂端跨過路沿石,篡奪了街道一半的空間,路過的機動車過不去,原本擅長見縫插針的電瓶車也時遇阻隔,交通一時陷入癱瘓狀態(tài)。相比機動型交通工具,在縣城,電瓶車的優(yōu)勢之一是可以抄近道,大多數情況下,無論怎樣坎坷崎嶇、狹窄逼仄,只要還能稱之為街、道、巷,電瓶車都可暢通無阻。面對擁擠,我臨時決定拐入一側的城中村,然后穿過村子向著老城的中心方向行駛。

我不止一次路過這個城中村,只是以前是從另一處方位的另一個路口進入,又在其他方位的其他路口駛出,而這次臨時拐入的巷口,對我而言是陌生的。騎著電瓶車,我就如在羊腸中滑動的排泄物一般,在相對封閉的空間里,既被街道摩擦著,也被街道推送著,亟待被整個城中村排出。以往的經驗告訴我,只要大的方向沒有問題,無論街道如何彎曲,繞來繞去總能找到出路。然而這次,我卻失算了——在城中村的腹中,我竟順著“羊腸”溜了十多分鐘,依然未能溜到與外界相接的巷口,其間居然也未見一個行人。

繼續(xù)前行,道路漸寬。就在“羊腸”漸擴為“牛腸”,讓我預感到即將走出這片迷宮時,我遇見了那座院子。院子似乎是憑空出現的,專為攔截我而來,它蹲守在街巷的盡頭,把我面前的道路攔腰截斷,如一頭張口巨獸,等著我自投羅網。事實上,走近了我才發(fā)現,即便那座院子橫亙于道路中間,道路依然沒有終結,困境面前,它重新歸置自己,把自己分化為兩條更為纖細的小巷,兩條小巷在院墻下一左一右分道揚鑣,奔向了相反的方向,如一位母親同時誕下的一對嬰孩,走向了截然不同的人生。簡單而言,這里并非是我原以為的死胡同,而是一處T字形道路,那座遠看霸道十足的院子,容允了道路的逃逸,也默許了我擁有選擇的權利。最終,我選擇了一條更傾向老城區(qū)的小巷,成功與同學會合,卻沒人知道,在T字形道路的交接處,我曾短暫停留了一會兒。

是那座院子的院門吸引了我。門是拱形門,紅磚砌成的墻柱向外接連著院墻,向內托舉著拱形鐵質門樓,門樓上焊接著同為鐵質的“忠義武?!彼膫€大字,四字橫列,卻已有三個缺胳膊斷腿,只有“?!弊诌€相對完整。字是紅色的,然而黑卻正在不斷擴張——那些黑是紅漆剝落后物質露出的真容。右側墻柱的漆木板上也刷著這四個字,白底黑字,行書。四個黑漆大字拖泥帶水,比原本的字體稍顯膨脹,似是水漬長年累月的牽拉所致。那些文字像是受不了被困于固定空間的命運,它們要逃跑,雖然跑得緩慢,但已經呈現出決絕的趨勢。左側墻柱上亦掛著四個字:燒烤江湖。與右側的不同,這張牌匾是新的。兩扇鐵門被一團銹跡斑斑的鐵索捆束著,鐵索頭尾相接處,掛著一把新鎖,新與舊因為共同的功用糾纏在了一起。隔著寬大的門縫向院子里看,左邊是一處較為平整的空地,右邊則是幾排紅磚瓦房。頭一排房子,窗戶用篷布封得死死的,不知道后面幾排是不是也如此。房子的墻面上是一些嶄新的手繪卡通畫,多是武俠人物造型或武俠經典場景,墻頭長滿了草,墻根卻干干凈凈。很顯然,有人對院子進行了清理。

站在院門外,面對空無一人的院子,我一時不知該欣喜還是該失落——在它已經快要荒廢的時候,終于等來了我。我來也晚,如武俠小說里名滿天下的宗門,在我還未到之前,它就已提前退出了江湖。

(二)

那所荒廢的武校,我二十多年前就已聞其名,我以為它早已如這世間諸多流行一時的事物般完全消失了,卻沒想到,它還是留下了殘肢斷軀,如在對決中落敗負傷的俠客,依然還在江湖的紛爭之外倔強地活著。

上溯至二十多年前,我的少年時代恰好對標武俠熱的末端,那時候,幾乎每個少年的心中都有一個武俠夢。如果說鋪天蓋地的影視劇與武俠小說是這夢發(fā)酵的土壤,那么盛極一時的武校便是實現夢想的宗門。那時候,幾乎每家電視臺的廣告時段都會播放不同武校的招生廣告,實力雄厚的在省臺上播放,稍遜一點的在市臺上播放,最次的也要在縣里的熒屏上露露臉,似乎不在電視上展示一番,就不配與“武”為伍。電視里,那些與我大致同齡的少年學子,身穿颯爽的練武服,或單練或對打或群演,他們的身軀靈活地起騰轉挪著,手中的刀槍劍戟也靈活地劈翻勾挑著,羨煞坐在屏幕前的另一群少年。

本縣歷史上,忠義武校曾赫赫有名,不知是否與此地獨此一家有關。除了電視廣告,忠義武校還時常派人到村子里、集市上以及學校門口發(fā)放宣傳單頁,通過這些下鋪式的宣傳,身處偏僻之地的我們知道了學校創(chuàng)辦人曾在嵩山研習武術多年,獲得過省級武術比賽的亞軍,與某位武打明星師出同門,還參演了這位明星主演的電視劇……武校的宣傳人員將老板的這些履歷反復渲染,讓我們對本縣竟孕育出這么一位大宗師而莫名驕傲,一個個都盼望能入讀武校,成為他的入門弟子。后來,我在就讀于忠義武校的表哥那里看到了學校精美的宣傳冊,誠如他們的宣傳一般,圖冊上印有創(chuàng)始人求學嵩山的照片,有獲得各項獎牌的照片,有與明星合影的照片,也有他參與演出影視劇的照片,與之前的想象略有出入的是,在他與明星合影的那張照片上,宣傳中所說的那位同門明星站在第一排的中間位置,而他卻站在最后一排的邊角處,如果沒有特意標注,很難從中將他挑出,而他參演的那部電視劇,我竟然看過,只是不記得竟有這么一段劇情。但不管怎么說,這些成就也足夠讓我膜拜了,撫摸著那本薄薄的宣傳冊,我提出用一本《俠客行》交換,表哥則坐地起價,又順了我一本《浣花洗劍錄》。以現今的眼光看,這種看似攀高枝卻處處顯落魄的宣傳套路可謂淺薄而可憐,然而,正是這淺薄而可憐的套路,卻誤打誤撞擊中了我們的軟肋,成功吸引了眾多懷揣武俠夢的孩子走進武校,我表哥即是其一。

作為眾多鄉(xiāng)間少年里微不足道的兩個,表哥與我有著豐富的共通之處——爬墻上碑、逮魚摸蝦,戳過馬蜂窩,搗過雀子巢,經常欺負比我們年幼的表妹,每次考試成績在班中必定倒數……窩在他家里看VCD則是我們倆最為重要的共同愛好,他家中存放著二三十張盜版碟片,其中不乏武俠劇,屏幕上雪花時常飄飛,畫面時而晃動,但這并未影響到我們的好心情——面對屏幕,我們學著劇中人物,將劇中的招式練了一遍又一遍,將劇中的臺詞對了一遍又一遍。有時候,說著說著就罵了起來,對著對著就打了起來——剛開始還在比劃招式,互不服氣,后來就抱著廝打在一起,全無俠客風采。說真打,其實彼此并未使出全力;說假打,被擊到的身體部位又總是有些疼痛。表哥胖,我瘦;表哥高,我矮;表哥氣足,我力弱——廝打的結果總是我哭出聲來。

作為眾多鄉(xiāng)間少年里微不足道的兩個,表哥與我的差異之處掰指可數,然而正是這幾個貧乏的差異點,卻罔顧我們眾多的共同特征,以絕對主導的身份控制且改變了我們的生活軌跡——與同為農民的我父親不同,我姨夫還辦有一家養(yǎng)豬場,在村委會也頂著個職務,是個有斤兩的人。他家是村里最早蓋平房、買電視的人家,也是最早引進VCD的人家,也正是因為如此,當表哥哭著鬧著要去武校就讀時,姨夫終于還是答應了,而我同樣運用此招,換回的則是我父親技高一籌的招式——大鞋底烙屁股。

小學畢業(yè)后,我與表哥就在求學軌跡上分道揚鑣了。表哥去了縣城的忠義武校讀書,我則按部就班,入讀了鄉(xiāng)里的普通中學。同為寄宿制學校,但武校的放假周期與鄉(xiāng)鎮(zhèn)中學不同,表哥每半月放一次假,假期四天;我則每一周放一次假,假期兩天。表哥每次回來都帶著他的新招式,五步拳、螳螂拳、醉拳……在時間的發(fā)酵孕育中,他的招式漸漸由簡到繁,動作也由僵硬演變?yōu)殪`活。這些招數在我們共有的親人面前一一展示著,不時摘取著親人們拋出的好評,而表哥信誓旦旦夸下的要成為全國武術冠軍的海口,更是博取了親人們的夸贊,雖然他的文化課成績依然和我一樣差,但似乎大人們不管這些。與之相反的是我,依然是眾人眼中那個不思進取的頑劣孩子,時不時惹是生非,給家長帶來許多麻煩。

不得不說,那兩年表哥確實是我心目中的大俠,假期里,我常求他教我學武,他總是在揶揄我一陣之后才答應。肩要挺直,拳要生風,步要穩(wěn)當……在他家、我家或是外祖母家的院子里,他一遍遍糾正著我的錯誤,有時還趁機用柳條做的教竿抽打我?guī)紫?,嫌棄我愚笨?;蛟S確實是我愚笨,學了兩年,只學會了那套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五步拳。練武之余,他還給我講在學校里發(fā)生的事情。他說,前些天參加了市里舉辦的武術表演賽,他得了第三名;他說,上學期參加了全縣文藝演出的武術展演,縣電視臺的鏡頭掃到了他。以上的兩件事依次抬升了表哥在我心中的高度,但讓我覺得表哥一定能成為一位了不起的大俠的,卻是他給我講的另一件事。他說,幾個月前的深夜與五六個同學爬出校門去上網,在網吧附近的馬路邊上遇見了兩個正在調戲一名女生的小混混,表哥他們這群少年也沒講什么一對一的俠客風范,直接將小混混群毆了。表哥講得唾沫橫飛,我則聽得心潮澎湃、心往神馳。

崇拜表哥并不代表我不討厭表哥。這種復雜的心理悖論,發(fā)軔于我父親。我父親平時在外面受了欺辱,總是在家中提起表哥,說要是他兒子能像我表哥那樣會武術就行了,那樣就沒人敢欺負他了,但他似乎忘了,恰恰是他扼殺了我的武校夢。在父親眼中,我文不行,武不就,平時又總惹是生非,屬于地痞胚子。父親的這種態(tài)度,時常讓我遷怒到表哥身上,覺得表哥才是我被父親輕視的罪魁禍首,但我也只是在心中腹誹,畢竟我打不過他。

時隔多年,我才勉強讀懂那時的父親——那些老實巴交的人,他們被暴戾的武力和權勢所拘束,卻又希望用新的武力和權勢來打破這種拘束。就像那年發(fā)生在村里的那件小事——縣領導要到村里視察,鄉(xiāng)里提前安排人守在幾處街巷口,防止有人鬧事。村里一位耕地被人侵占的老人聽說了,來找縣領導告狀,卻被把守街巷的兩人推搡了回去,有個年輕人看不過,上前理論,推搡中扇了其中一人,執(zhí)勤的兩人被激怒了,將年輕人踹翻在地,又狠狠回扇了他幾耳光。那日領導的視察很順利,沒有人在乎這類被遮蔽的小插曲,在乎小插曲的,只是身處其中的小人物——在上前理論的年輕人心里,自己出手相助,應該算是義士吧;而在把守街巷的兩人眼中,自己維護治安,恐怕也不能算是惡人吧。

有人說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有時候,所謂的正義似乎亦如是——正義是調味的彩頭,誰的拳頭硬,它就往誰的懷里倒。

(三)

在那所鄉(xiāng)村中學就讀時,我遇見了更多的“我”。常樂、黃韜、吳陽、張云剛、林清華……這群連閱讀理解都讀不通、作文都寫不順的少年,卻能把武俠小說的優(yōu)劣講得頭頭是道,金庸、古龍、梁羽生……個個是我們心目中的大俠;盡管都是大俠,但大俠與大俠也有高低之分,我們常常為了金庸和古龍的作品哪個更大氣磅礴而爭鋒,為了梁羽生與溫瑞安哪個更具才情而舌戰(zhàn)。甚至,在宿舍里夜談,我們還常常會對老師和女同學評頭論足。

語文老師是祖千秋,酒鬼一個,所不同的是,他喝的都是從集市上拎回的桶裝勾兌酒,也沒有夜光杯、青銅爵、古藤杯這樣貴重的飲器,有幾次,他在院子里撒酒瘋,口齒不清地念叨著一些詞,有些是名字,有些則是臟話;美術老師是風清揚,留著一頭長發(fā),瀟瀟灑灑,放浪不羈,該上課時從不遲到,上完課就揮袖而去,想再找他都難;英語老師是馮同知,武藝低微,卻偏偏愛出風頭,在英語還沒有被人普遍熟稔掌握的鄉(xiāng)鎮(zhèn)中學里,他總是半中半洋地與人交談,只不過,方言拖累了他,讓他自認為的瀟灑大打折扣;歷史老師是周伯通,快退休了卻依然玩世不恭,晚上查房的時候,看見我們宿舍里的亓海洋和孔令行正在楚河漢界上攻伐,于是強行把棋技稍弱的亓海洋趕下來,親自上陣殺了兩盤,輸了棋竟還耍賴,非要贏回一局方肯罷休……

我們每個人對于老師們的評價近乎一致,但在將班里的女生與小說里那些俠女對應的時候,默契便全然不在了。在張云剛眼中,王語嫣就該是林曉月,一身白衣,素雅潔凈,在以暗色系著裝為主的群體里,隱隱有仙子之風;而在林清華眼中,王語嫣就該是劉蘭紅,他覺得劉蘭紅要比林曉月性情溫婉,更像小說里的天仙姐姐。隔壁班的同學黃珊珊則是我心中的俠女,在我心中,黃珊珊就是黃蓉,精靈古怪;而在常樂眼里,黃珊珊就是鐵心蘭,俠骨柔腸。小說里少年俠客為了心儀的俠女明爭暗斗的戲碼就這樣上演了,我們以小說人物為掩護,言辭或閃爍或直接地表達著自己的愛憎,卻不明白,這一切都是那個被叫作“初戀”的挑撥者在作祟。那是個孕育夢的時代,少年的萌動之心與武俠情懷在白日中也能波瀾壯闊。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江湖,每一個人獨有的江湖里都有一位無可替代的俠女,她的名字是袁紫衣、任盈盈、霍青銅、納蘭明慧,也是付舒美、羅雨婷、王佳佳、趙菲,我們?yōu)椴赜谛闹械乃齻兌d奮而羞愧而莫名欣喜而無端慌亂,就像她們本來就是喜怒無常的矛盾體,潛伏于我們最為柔軟之處,于相對長久的愛撫中選擇一瞬將我們炸裂。那時候,武俠小說里所說的浪跡天涯,我們在心里已經無數次浪跡過了;武俠電影上所演的兒女情長,我們在夢中也已經無數次演繹過了。除此之外,我們還抽刀斷水,我們還拔劍傾城,并在心中一遍遍模擬著自己在經歷恩恩怨怨之后,最終臻于化境、退隱江湖的劇情。我們就這樣于武俠的世界里揮霍著日月,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地成長著。

每逢鄉(xiāng)村集市,我們這群少年就從書攤上各自買一本盜版武俠小說,讀完自己的就交換著看。學校的宿舍是多年前窄小的小瓦房,一間房子卻容納了六七張雙層架子床,晚上學校熄燈之后,我們就用硬紙板嚴嚴蓋住門窗上的玻璃,用手電筒看小說。電池沒電了,又沒錢買,就用蠟燭。其間出過兩次事,一次是常樂用蠟燭看小說的時候打了個盹兒,結果燭火就像小說里的武林高手一般迅速爬上了他的被子,緊急撲救之下,被子還是被燒掉了三分之一。這一次,沒被老師發(fā)現。第二次是林清華與張云剛因為誰接手孫磊即將看完的《飛燕驚龍》而爭執(zhí)起來,被查房的政教主任逮個正著,政教主任訓斥了我們和我們的班主任,且將我們所有人藏在宿舍里的23本武俠小說全部沒收。

我們以自帶光環(huán)、天地加持的主角身份沉迷于虛構的武俠世界里,只愿意窺到其中美好的部分,至于殘酷的一面,卻選擇性摒棄了。然而,大多數的現實之輕,其實都要比虛構之重要重得多。讀初三的那一年,鄰縣一家原本辦得風生水起的武校突然出了事:一個學生在武校猝死,尸體上有幾處部位呈現出淤青色,家人將尸體抬到校門口,扯著條幅討要說法,無果之后又向教育部門投訴,教育部門只是協(xié)調雙方,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后來,一家媒體報道了此事,引起了軒然大波,有人被記過,有人被撤職,有人被刑拘,主管部門就此開始整頓,責令一批不符合辦學條件的武校停辦。發(fā)軔于鄰縣的事件最終也波及到了我縣,忠義武校亦就此停辦,一部分學生輟學,另一部分則被轉到普通中學就讀,而我表哥即是輟學者之一。對表哥而言,教育整頓只是輟學的表象原因,更為實質的原因是我姨夫的病,在鄰縣事件發(fā)生不久前,我姨夫被查出了癌癥,病癥掏空了他的健康,也掏空了家里的積蓄,他從養(yǎng)豬場退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從村委會退回到自己的床榻上,而他的兒子也不得不聽從命運的勸返,從縣城退回到村莊。

那年我跌跌撞撞,勉強考上了縣里錄取分數最低的高中,這超出了我父親的預想,在他的設想下,我應該與村里大多數的同齡孩子一樣,在被高中拒之門外后踏上前往大城市打工的道路。年前,他甚至還曾專門請我的一位在上海當保安的表叔喝酒,期望他能在我初中畢業(yè)后帶我去當保安。我所在的班里有兩個從武校轉到普通初中、又從普通初中考進來的體育特長生,那時候,武校的文化課辦學層次多是初中,考取高中體育特長生是畢業(yè)生最好的出路,然而那些在武校就讀的學生,即便享受到了對特長生降分錄取的待遇,實際上,能夠考取高中的也并不多,這兩個同學算是其中的佼佼者。我們這些普通學生以學習為主,他們則以訓練為主,不必一直呆在教室里,呆在教室里的時候,他們也很少與我們交流,以至于同學三年,我們彼此仍舊陌生?,F如今,我倒是對兩人中那個叫作黃檗的同學越來越熟悉,這似乎是在彌補多年前的遺憾,然而另一個同學,我早已忘掉他的名字了。

之后,我們畢業(yè),輟學或入讀更高層次的學校;之后我們成年,戀愛結婚生子,在一個無所謂愛亦無所謂不愛的職位上養(yǎng)家糊口,腳步匆匆忙忙,日子波瀾不驚。我們這些少年啊,通過不同的路徑,最終抵達了同一個地方,在途中,我們不約而同地拋棄了江湖事、武俠夢?;蛟S少年時代再為美好的情愫,都不能滲透到當下更為細碎的生活中吧,至于我們曾經的武俠夢,文藝一點兒,也只能說,它中途迷路,至今未歸。

(四)

白日夢是奢侈品,它出現的次數往往會隨著年齡的攀升而遞減,直至曝尸于烈日之下,直至夭折于理智之中。與白日夢次數的遞減截然相反,在時光的推搡下,我們迅速熟練掌握了另外一項技能——社會生存。我們深諳生活的規(guī)矩,低頭、低頭、低頭……與最初的難以忍受相比,我們已經漸漸在不斷重復的動作中體會到了心無旁騖的機械之美,倘若讓我們臨時停下,我們甚至會微微不適,甚至會瞻前顧后,甚至會疑慮重重,甚至會出現明顯的失重感。

盡管“武俠”這個字眼曾那么重要地占據著我們的生活,但它在更為廣闊的時間與空間維度里究竟對我們產生了怎樣的影響,我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有時候,我們會因為一些不能釋懷的情愫,固執(zhí)地渲染一些事物的重要性,事實上,這種重要性聚焦在某一特殊個體上或許合適,但若要拋灑于普遍之中,則有可能會顯得贅余。那么,就隨機挑揀出幾個曾在虛構的江湖里踏浪行舟的少年,說說他們后來的生活軌跡吧。

我表哥如今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他早已繼承了我姨夫的養(yǎng)豬場,用以養(yǎng)活一家人,然而養(yǎng)豬亦如在風浪湍急的江湖之上行舟,常常是這一年因為市場飽和而賠本,那一年因為各類檢查而被查封。有一年,表哥與許多農戶的養(yǎng)豬場被查封了,不久之后市場肉價飛漲,民眾怨聲四起,原本查封養(yǎng)豬場的部門又開始轉過頭來鼓勵養(yǎng)豬,第二年表哥的養(yǎng)豬場大豐收,卻還是賠了本——只因為“多收了三五斗”。表哥只好厚著臉皮向我借錢,說要給在縣城借讀的孩子交學費。去年春節(jié),與表哥一起吃了頓飯,眼前的表哥全身臃腫,全不似當年身手矯健的少年,說話做事也規(guī)規(guī)矩矩的,甚至規(guī)矩到唯唯諾諾,實在尋不到他當年的跋扈,更看不出他曾是個功夫在身、行俠仗義的俠客。

我的同班同學吳陽讀到初二下學期,就中途去了嵩山學武,走之前他向我們宣布了這個消息,我們每個人都很興奮,湊份子在一家小飯館提前為他餞行。那天吳陽豪氣干云,率先干了一瓶啤酒,于左搖右晃中,他不但答應學成歸來后要教我們每人一套拳法,而且還夸口要在小鎮(zhèn)建立一個將我們收容在內的幫派,將鎮(zhèn)子上橫行鄉(xiāng)里的地痞流氓打得哭爹喊娘,以此來匡扶正義、濟危救困。我們每個人都聽得熱血沸騰,并不覺得這是妄言妄語。可是,吳陽并未能兌現自己的諾言——前兩年,我在本地官方公布的失信人名單中看到了他,失信人姓名、照片、身份證號、家庭住址、執(zhí)行標的、執(zhí)行案號以及失信事實,一應俱全,從公布的信息中得知,吳陽屬于賴賬不還。從另一個同學那里,我打聽到了更多的細節(jié)——吳陽,這個當年與我們交換武俠小說讀的同學,這個與我們一起談論老師和女生的同學,這個揚言要濟危救困、匡扶正義的同學,這個從我們心目中的武俠圣地學成歸來的同學,并未能實現自己的俠客夢,而是做了一名包工頭,帶著二十多個鄉(xiāng)親在各個工地上打工。其間,他將原本發(fā)放給農民工的血汗錢用來填補了賭博的虧空,甚至還帶人毆打了幾名上門討要工錢的鄉(xiāng)親。如此行徑,與我們當年在小說里讀到的地痞惡霸何異?當年每讀到地痞為非作歹、惡霸欺壓良善時,吳陽便咬牙切齒,恨不得將之一劍封喉,而現在呢?究竟是什么讓現在的吳陽背叛了曾經的吳陽,是什么讓他成為了自己當年最深惡痛絕的人?

同樣讀過武校的高中同學黃檗,大學卻讀了法學專業(yè)。他和我是同學里為數不多的到外地求學又回到縣城生活的人。這個也曾懷揣武俠夢的油膩男人,去年剛升任為副科級干部,被下派到鄉(xiāng)鎮(zhèn)主抓治安。我曾向他講述這篇文章的構思,期冀從他那里獲得一些不同尋常的素材,而他卻用了兩句話阻噎我。第一句話只有三個字:真幼稚。第二句則引用了作家吳思的觀點:穩(wěn)定的常規(guī)秩序中不需要英雄,也沒有英雄的位置。黃檗說得對,但我又總覺得,我們倆說的其實不是同一件事。

你看,當年那些隨處可見的武俠少年,就這樣銷聲匿跡、無影無蹤了。在生活的推波助瀾之下,我們早已融入了生活的江湖之中,或沉溺,或掙扎,或享受,或如無根之萍,或似得水之魚。

自那次與忠義武校舊址相遇后,我又去過那里一次,卻不是出于我的主動探訪。也就是說,即便沒有那次的誤打誤撞,我依然還是會遇見它,只不過會稍晚一些時日,因此,那次的偶遇其實并沒有太大的意義,曾經的情愫也沒有影響到生活中哪怕小小的軌跡。再次去那里是同學請客。同學喜歡此間的菜品——不是多么上好的食材,價格也并不便宜,但卻工于菜名,極具武俠風。譬如,“六脈神劍”是六根擺在盤中的蘸醬黃瓜條,“浪跡江湖”是一尾用菜蔬刻花圍攏起來的紅燒鯉魚,“一箭穿心”是用箭形鐵釬串起的烤雞心,“插翅難飛”則是鐵釬烤翅中……燒烤店老板差不多與我們同齡,常赤著上身游走于七八個桌子之間,與各桌推杯換盞、嬉笑怒罵,絲毫不見外。有時候,客人們還會起哄讓他唱幾句,《愛江山更愛美人》《笑傲江湖》《刀劍如夢》……唱得并不好聽,但氣氛卻被扯動了起來。據請客的同學說,老板以前也曾在此就讀,去年盤下了這里開燒烤店,武校的牌子卻一直沒舍得摘。喝到興頭上,我一時竟有些恍惚——在這小小的空間內,現有的秩序似乎暫時網開了一面,讓我們得以回溯到言說武俠的時光之中,不必在意江湖其實已經干涸,也不必憂慮我們只是些擱淺的魚蝦。

第二天是周六,我們便有恃無恐地喝到了深夜,啤酒瓶摔得到處都是。直到次日凌晨兩三點,我們才踉踉蹌蹌地起身,歪歪扭扭地向老板道別。老板想站起來,卻沒成功,便癱坐在那里,也向著我們揮手。喧囂過后,院子里一片狼藉——作為肇事者,我們就這樣抽身而出了,唯有他還始終留守在江湖里,等著收拾這慘淡的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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