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赤斌
老家羅家漕,是浙東平原鄞江南岸的一個小村子。鄞江是以前鄞縣的母親河,源于上游的章溪,流經它山堰至南三江口,與剡江、東江(鄞奉江)匯合,舊稱蘭江,為奉化江的支流之一,最終匯入甬江,流向大海。
羅家漕和緊鄰的梁橋村,沿著鄞江河一帶,解放前都是燒窯的集中地。舊時村里的窯頭,從羅志光家的“祥興”房開始往東,延綿幾百米,一直到我們新家附近的下窯頭“水棺材”為止。“水棺材”是一個可以開閉的木制閘門的戲稱,內河和外江水可以進行簡單的交換,是簡易的水利工程。那時從事燒窯的人占全村人口的三分之一以上,他們沒有土地,遇到行情不好,磚瓦賣不出去,日子就異常難過,曾被人譏諷為“窯頭討飯”,還編了一句順口溜:“梁橋羅家漕,三日不燒窯,討飯一大潮?!苯夥藕?,小窯頭進行了合并,成立了小集體性質的企業(yè)社,這些窯頭老板和窯工變成了工人,都是居民戶口,包括我曾祖父全家。
曾祖父仇本綏,1888年出生,1953年去世,享年65歲,那年父親虛歲才5歲,所以他對曾祖父記憶不多。曾祖母生于1891年,1976年去世,享年85歲。仇家是村子里的外來戶,從曾祖父開始才在村里定居。曾祖父(太公)和曾祖母(太婆)兩人從奉化溪口的一個小村子移民到這里,來時只挑著一擔米籮擔。白手起家,辦起了一家窯廠,專門燒制青磚和瓦片,置辦了一些產業(yè)。到老了又落葉歸根,把墳修在畸山下仇家所的一座小山腰上,朝北,周圍有山有水、有竹有樹,風水甚佳。我和父親每年清明去掃墓時,看到祖墳掩映在一片盛開的桃花林中,總是有一種驚艷之感。
我對太婆還有模糊的印象:她佝僂著背,邁著小腳,嘴里呼喊著“阿斌、阿斌”。我算是長房長孫,老人家對我甚是喜歡,常把子孫們孝敬她的好東西留給我吃。太婆去世是在冬天,天氣很冷,那時我才三周歲,卻記憶深刻:下雪了,來了很多親戚,而爺爺和小爺爺卻分家了。
羅志光是羅遠山的兒子,他發(fā)家后建起了四合院式的“祥興”房,里面有四間二層樓房,兩個大門,前后庭院。后院還有一排平房,有廚房、倉庫和下人住房,是當時村內首屈一指的豪宅大院。羅遠山是教書先生,羅志光比較有出息,讀過大學,后來當了國民黨的鄉(xiāng)長。羅志光是區(qū)域內馬湖鄉(xiāng)的國民黨鄉(xiāng)長,四明山上共產黨領導的三五支隊想拉他進革命隊伍,他吃不了苦。國民黨敗退時,他沒有去臺灣。羅志光有個弟弟也是教書先生,新中國成立后平安無事。羅志光有兩個老婆,共生了四個兒子。羅遠山和曾祖父交好,將女兒羅秋月嫁給了我爺爺,那就是我的大奶奶,這樣看,羅志光也算是親戚。
爺爺是羅遠山的學生,跟著老先生讀了六年書,也算是半個文化人。羅遠山覺得仇家是個實誠人家,我爺爺雖然有點少爺習氣,但心地純良,把女兒嫁過去,不會受啥委屈。
祖父名金寶,出生于1918年,屬馬。他是家中的長子,下面有個相差八歲的弟弟金標,妹妹金菊差得更多,有12年。他讀了幾年書后,跟著曾祖父在窯頭上干活。1940年,他和羅秋月結婚,羅家家境殷富,據說她也識字。除了家具、日用品等嫁妝,還陪嫁了長弄堂最西邊的一間樓房,后來分給我家居住。
父親現在睡的寧式床就是大奶奶的嫁妝,很是考究,至今還在使用。床是全封閉結構,很多板面用的是紅木,有的地方有骨木相嵌工藝,床楣上有很多小棒像是象牙的,比牙簽粗一些。七八十年過去了,這張床還是牢固異常,漆色也很漂亮。在分給父親之前,這張床一直都是爺爺睡的,那是他和大奶奶的婚床。
1941年的端午前夕,占領寧波的日寇,以一個旅團兵力開展掃蕩行動,主攻目標是章水大皎村的抗日指揮部,同時對各處守軍發(fā)動進攻。國民黨軍大多聞風而逃,損失不大。日寇見收獲不大,有點惱羞成怒,返程期間對途經的村子燒殺搶掠。
日軍進我們村時快中午了。大奶奶當時正在河埠頭淘米、洗菜,準備做午飯。幾個日本兵見大奶奶貌美,起了歹心,準備用強。大奶奶當即逃跑,逃到無路可走時,就跳進了鄞江,據說就在村東的小竹林旁。日本兵拿著刺刀還是不肯罷休,一個日本兵甚至脫了衣服準備下水去抓,她沒辦法只好一步步走向深水區(qū),最后無處可逃,自溺在江里。等爺爺趕到埠頭時,只見到了大奶奶浮在水面上的尸體,嚎啕大哭,最后暈倒在地。據說當時大奶奶已經有了五個月的身孕。
我可以想象爺爺那時的心情。我當時聽一個知情的鄰居講到這里時,眼淚下來了,牙齒咬得嘎嘎響,從此對日寇恨之入骨。
小竹林是個小沙洲,我記得小時候祖父在那里守過林子,不知道是大隊里的安排還是他自己申請的,畢竟那里有他沉重的記憶。因為他是長子,有傳宗接代的責任,而大奶奶沒有留下子女,她自盡后,祖父過了好幾年,等抗戰(zhàn)結束后,才在曾祖父的勸說下,娶了我奶奶。
祖母裴薔菊,比祖父小一歲,生于1919年,屬羊。祖母的娘家離我村六里地,家境一般,她沒上過學,年輕時也很漂亮。兩個人結婚后,奶奶先后生了兩個女兒,但都夭折了。直到1949年11月生了我父親,父親的名字叫“吉祥”,是羅遠山取的,那時他還健在。這個名字和當時的“建國”之類完全不同,寄托著兩家人的無限期望。其實包括我大姑的名字——如意,也是羅遠山取的。雖然大奶奶已經去世了,羅仇兩家還是像親戚一樣走動著。奶奶共生了四個孩子,隨后的小兒子名“海祥”,小女兒叫“桂意”。
1960年,國家在全國范圍內大辦鋼鐵,羅家漕的磚窯廠都不讓辦了,所有窯工并入鄞江建筑材料廠。祖父每天在廠里干活,就是把大石頭敲成小石子,他身子弱,很難承受這份苦。那年,杭州鋼鐵廠到鄞縣來招工,手工業(yè)者和居民戶口優(yōu)先,要求在30歲以下的壯漢。祖父那年32周歲,其實不符合條件,但他和奶奶感情說不上好,就想換個環(huán)境,主動要求去杭州,結果成了。可惜他在杭鋼只待了八個月,遇到三年困難時期最嚴重的時候,糧食緊張,國家提倡要大辦農業(yè),城市人口要精簡。祖父本來就不太符合條件,被杭鋼第一批精簡,1961年返回到羅家漕務農。離譜的是,還把全家的居民戶口轉成了農業(yè)戶口,那時的居民戶口值錢得很,含金量非常高。
可憐祖父從來沒干過農活,哪里吃得了這份苦,父親說祖父插秧比別人慢太多,他種一行,別人能種三行。他被大隊定為四級勞力,年底分紅比別人少了一大截,日子一下子就難過了。父親在當了大隊會計后,看到文件上對類似的企業(yè)精簡人員有補助政策,馬上去申請,終于在1977年開始,祖父拿到了每月13元的精簡費,貼補了家用。這筆錢,每月從杭州匯款過來,后來漲了一點,一直拿到祖父去世。
祖父一生不用日貨,他是1990年10月去世,剛過完他72周歲的生日不久。那天下午四點他躺在床上,頭腦還很清醒,和父親說起曾祖母馬上要滿100歲的陰壽了,讓父親做些準備,要去燒點紙錢、祭拜一下。到了晚上11點,他就咽氣了。父親當時在寧峰服裝廠當會計,第二天和廠領導說了下,讓廠里的司機出車到鄞縣中學接我。我當時剛讀高三沒多久,和班主任請假后,回來參與喪事的辦理。
我記得我跪在祖父的遺體前,聽到其他親人都在大哭,而我卻怎么也哭不出來,心中無限尷尬,只好不停地磕頭,把額頭都磕紅了。后來入殮時,我也沒哭,出喪時我披麻戴孝,還是沒哭。祖父的墳建在村子南邊的小山包上,直到棺材放到墳墓中,有人在棺材板上鏟土,準備蓋墓頂的石板時,我想著從此永遠也見不到他了,才哭出聲來。旁人也許會奇怪作為唯一的孫子,我為何不傷心?我自己也納悶為何一開始哭不出來,我從小是祖父祖母養(yǎng)大的,小時候和祖父同床睡覺,睡在他腳后,給他捂腳。他夸我火氣旺,像個熱水袋一樣,能讓他一夜好覺。
祖父喜歡看小說,尤其是武俠小說,他看過很多本金庸梁羽生的小說,他看完后我接著看。晚年家里的生活條件有所改善,他喜歡出去打麻將,一出去就是一整天,吃晚飯時才回來。他基本不管家事,奶奶常常會抱怨,他一般不吭聲。奶奶嘮叨得多了,他就悶聲悶氣地說一聲:“你咋介煩了!”
爺爺一直沒有和我們說起過大奶奶,只是在每年的清明節(jié)領著我們去上墳。全家人對此事諱莫如深,但我知道大奶奶一直在他心靈的一個深深角落里。
祖母比祖父長壽,死于1996年農歷十月十九,享年77歲。他們仨,合葬在離家不遠的山崗上,每年上墳時供品都是準備了三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