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
本著“知人論世”的原則,讀這兩個短篇之前,我看了譚鏡汝的簡介:22 歲,現(xiàn)就讀于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讀過小說,我又回頭確認一下,的確是22 歲。在小說這個文體上,我不太相信“早熟的天才”之說,果有天才,我也相信魯迅先生所言,他的第一聲啼哭也不是詩。寫小說是個跟年齡有關(guān)的行當,僅有智商和修辭是不夠的,要動用充分的人生閱歷和敘述技巧,前者需要你足夠經(jīng)事,所謂人在事上磨,人磨厚了,小說就不會??;后者源自大量的訓練,那準確與微妙處,要體悟到位,須有賣油翁的“唯手熟耳”。22 歲能否寫出好小說?當然可以。肖洛霍夫這個年齡正在寫《靜靜的頓河》的第一部;張愛玲 23 歲發(fā)表了《沉香屑·第一爐香》,22 歲時可能正為此作奮筆疾書。這樣的例證還有不少,盡管如此,讀完譚鏡汝的兩個短篇,確認了他就是個 22 歲的本科生,我還是有一些驚訝。這兩個小說遠非完美,但作品呈現(xiàn)出來的題材上的高度成人化,技術(shù)上的從容、節(jié)制、自信,對微妙處的把握,以及整個小說的完成度,讓我刮目相看。22 歲有此作,無論如何是個高起點。
兩個小說都涉及男女情愛,且都由現(xiàn)實的情感需求順利提升至精神層面的探究。對現(xiàn)實情感需求的摹寫沒那么難,寫實功夫到了就行;對精神世界的抽象,只要體悟夠深,多大年齡都可以做到;但由日?,F(xiàn)實而至精神世界的自然攀升,不是每個寫作者都能夠“順利”實現(xiàn)的,尤其對一個22 歲的寫作者,由實及虛更是個大考。但譚鏡汝似乎沒費力氣,這個高度一躍而過。
《蜘蛛的擁抱》中,兩個不同工種的女“接線員”遭遇同一個電話“肇事者”,線上的虛擬交往一度激發(fā)了她們對生活的美好向往,進而產(chǎn)生愛情的錯覺。但花好月圓者,此事古難全。陰差陽錯,期待、磨合,追蹤、搜索,終于來到了愛情現(xiàn)場,惜乎現(xiàn)實太過骨感,愛情不能為繼。貌似是現(xiàn)實不支持愛情,實則他們疾在腠理。精神上的創(chuàng)傷如果不能痊愈,膽怯、迷惘、自卑,任何一點精神問題遲早都可能讓他們聚而復散。
《藍色玻璃》里異父異母的姐弟倆倒是生活在了一起,追根溯源,似乎也并非相親相愛、形影不能分離所致,而是他們對“藍色玻璃”保有共同的執(zhí)念?!八{色玻璃”者所喻何事?安全感。有了藍色玻璃的遮擋,外面的人無法順利地看進來,里面的人卻可以無障礙看出去,經(jīng)過藍顏色的過濾,耀眼的光柔和了,劈面而來的事物也被大大地緩解了沖擊力。他們獲得了必要的安全感。作為少年時父母離棄、青年時父母又雙亡的非原生家庭孩子,內(nèi)心深處對安全感的渴求和對隱私持守之熾烈程度,他們可能自己都沒有完全意識到。搬新家,在那個荒涼的地方離群索居,豈不正是他們對安全感的極端追尋?小說中小叮當說:“你知道我為什么搬家?我還不是為了你好,讓你離那人遠些。”她的安全感,他們的安全感。兩個多年來相依為命的人繼續(xù)相守,是他們能想到的事關(guān)安全感的上上簽。正如小說開始之前源自《玉米人》的引文:“妻子靠在身旁,我進入夢鄉(xiāng)?!卑踩芯褪菆?zhí)子之手,你我同在。在這個意義上,《藍色玻璃》寫情愛只是表象,相愛與相守更多的是源于內(nèi)心的恐懼、孤獨和顛沛流離。
兩個小說中,現(xiàn)實情愛背后的精神病理譚鏡汝找得相當準,這是一個好作家的基本素質(zhì)。能在小說中相對自然地實現(xiàn)兩者間的飛躍,也是一個好作家必要的能力,譚鏡汝在 22 歲即力有所逮,確實可喜可賀。這也是我讀過小說后,反身確認作者年齡的原因。當然,就一個人漫長的寫作生涯而言,年齡本身不能說明任何問題;或者說,目下的年齡之于譚鏡汝,只能說,他有一個不錯的起點:時間才剛剛開始。
所以,現(xiàn)在我們拋開作者,寫作者必須用作品說話。
兩相比較,我更喜歡《藍色玻璃》。這個小說相對短小。短有短的精煉、內(nèi)斂,短也有短的拘謹和緊張。譚鏡汝在寫這個小說時可能一直捏著把汗,他最終要面對的其實不是技術(shù)問題,而是倫理問題,即:如何讓一對異父異母的姐弟生活在一起,又能規(guī)避世俗眼中的倫理質(zhì)疑。世俗判斷事情的標準很簡單,它不管你科不科學,它甚至對真相本身也沒興趣,它只關(guān)注你頂著一個什么樣的“名目”。比如藍色玻璃房間里的這對姐弟,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但異父異母也是父母,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姐弟也是姐弟,兩人生活在一起那就是違背倫理,是亂。
譚鏡汝要做的就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寫他們的“亂”,寫出他們?nèi)绾问恰皝y”得“自然”“有理”,起碼是亂得可以理解,亂得在邏輯上說得通。所以,他從開始就下筆節(jié)制、隱忍,擔心一不小心露了餡。因為投鼠忌器,他不得不王顧左右而言他。這讓《藍色玻璃》精煉、內(nèi)斂、引而不發(fā),也讓小說溢出了主旨,多了一些有意味的情節(jié)。他希望“亂”能夠淹沒在豐沛且意味深長的細節(jié)里,“在而不在”。有限制才有創(chuàng)造,他苦心孤詣地營造,恰恰證明了小說的確是一種“遮掩的藝術(shù)”,也讓《藍色玻璃》成為比較成功的“遮掩”樣板。
當然,也有進退失據(jù)的時候。比如小說中有幾處提到晚上睡覺的問題,床在哪里?如何睡?以及睡到一張床上后,“藍色逼近”,此后“疲憊地躺下”?!捌v地躺下”小說中出現(xiàn)不只一次。欲言又止,欲蓋彌彰。這是小說人物宋慈的焦慮,也是作者譚鏡汝的焦慮;宋慈焦慮是因為年輕,譚鏡汝焦慮也是因為年輕。因為年輕,所以心有掛礙,類似細節(jié)成為寫作者難以克服的障礙。此處也見出了“短也有短的拘謹和緊張”,因為短,這樣的障礙尤其顯得扎眼。寫作需要歷練,歷練到可以自如地懸置個人的價值和道德判斷,歷練出必要的坦蕩和平常心。
整體來說,《藍色玻璃》乖張、陰晦又黏稠,細節(jié)的設置和小說張力的營造上頗見功力。小說從開始就草蛇灰線地埋伏了各種相輔相成的線索。看似相互侵占和搶奪親情的半路姐弟,興趣和愛好也天壤之別:一個喜靜,對外界閉目塞聽,文藝范兒,愛讀小說,有主見;一個好動,對世界充滿好奇,從小喜歡地圖、《天文地理》雜志,成年后好扎堆,跟朋友打成一片,隨波逐流似無定見。這對完全相反的姐弟最后走到了一起。父親特地給女兒留了套房子,備小叮當結(jié)婚之用;這房子的確也做了婚房,只是生活的對象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大約是父親意料之外的。相對于藍色玻璃內(nèi)部生活的堅固秩序,藍色玻璃之外充滿了不確定性,就連找一個叫“河馬”的舊書販子都沒那么容易:“他不在駱鎮(zhèn)?那可能在劉莊吧,他是劉莊人。對了,也可能在香爐,他老婆是香爐的”;“他在毆黎不知道欠了多少人的錢,他怎么敢去?他要是不在駱鎮(zhèn),就肯定在綠圃。他有個女兒嫁到綠圃去了”。折騰一大圈,一個大活人都搞不清在哪里能夠找到,更不要說這蒼茫遼闊的人世。小叮當決定打道回府,不賣了,她把舊小說這些帶領(lǐng)她認識兇險世界的讀物,連同宋慈的雜志、圖冊整理好,一起擺在了新買來的書桌上。
這應該是小說里最具象征意味的情節(jié)了。搬家要賣舊書,忙活了一圈不賣了,但保存下來的方式跟之前已有差異:在新買的書桌上,兩個人的書并排擺在了一起——新生活開始了。回到藍色玻璃房子里,一切再次有了秩序,他們重新?lián)碛辛诉@個代表安全感的家。
小說如同小叮當整理好的書桌,留下的都是精簡之后的必需,它們相輔相成,意味深長。它們共同宣示了一種好小說的秩序。
《蜘蛛的擁抱》篇幅更接近大短篇或小中篇。跟《藍色玻璃》的節(jié)制與緊張比,放松多了,也更寫實。也因為寫實,貼緊當下的日常生活,閱讀的難度也相對小一些。一個愛情故事套著另一個愛情故事,兩段愛情都沒能修成正果。這個結(jié)果純屬正常,對小說中兩女一男來說,與其說他們之間的好奇與興趣是一種情感需要,不如說是各自的精神需求。他們都是決意從平庸失敗的生活中突圍的人,一旦對方不能給自己提供精神動力,或者自身難以喚起足夠的自信,他們依然是“失敗者”。失敗者沒法相互取暖。
人物有三個。一個接線員于南,北方人,工作干練,有想法,進攻性強,但她對自身和生活的失望嚴重到近于絕望,她在苦苦尋求重燃生活熱情和信心的妙方。一個居委辦工作人員溫喬,主要任務也是接各種咨詢和投訴電話,然后盡其所能予以解答;溫喬做過老師,但不論是在講臺上還是在居委辦的辦公室里,都無法自洽,她對生活的煩躁、審美疲勞尚處在感性階段,作為年輕人,她對美好生活依然抱有足夠的好奇,所以,于南在諸方面都堪稱她的前輩。男主人公伍紅,前省級運動員,有過人生的高光時刻,但不幸成了一個殘障人士,身體的缺陷讓他自卑,但又不甘于沉淪,所以不斷地給陌生人打電話,力圖與世界保持住聯(lián)系,同時不斷地寫文章,但最終依然不能突破自我。他們都企望從他人那里獲得一個外力,讓自己站起來、振作起來、突圍出去,但這樣一個“藍色玻璃”之外的世界,每個人都孤零零地活在自己內(nèi)心,誰顧得上誰、誰又能成全誰呢?
跟“藍色玻璃”里面的小叮當和宋慈比,《蜘蛛的擁抱》中的三個人精神病理更現(xiàn)代,他們得的是現(xiàn)代病,他們的遭際也更具當下性和代入感。“藍色玻璃”里邊的姐弟倆,我們只是隔著一片幽藍偶爾瞥到一兩眼,他們陰郁、詭譎,仿如傳奇,而溫喬、于南和伍紅的故事就發(fā)生在我們廣闊的生活現(xiàn)場,一不小心,我們很可能會越位,走進了他們的角色里。我們可能是他們,他們也可能是我們中的每一個人。客觀地說,假設我們是小說中的主人公之一,我們未必能比他們做得更好。就此意義上,譚鏡汝成功地實現(xiàn)了寫作目的。
但我覺得,作為年輕的寫作者,譚鏡汝的寫作初衷很可能在于小說形式的操練。兩個短篇兩種結(jié)構(gòu),兩種不同的敘述腔調(diào),這說明作者在努力拓寬自己。這也是我讀完了小說之后欣喜的原因之一。他在博取廣收。
《藍色玻璃》作者譚鏡汝沒有說到它的前文本或潛文本,不好亂猜。《蜘蛛的擁抱》里卻是有明確的夫子自道,艾麗絲·門羅,《逃離》。小說的主題、敘述狀態(tài)的確很門羅。在“逃離”的意義上,這是一篇挺出色的“突圍”,而“突圍”也是“逃離”的一種,結(jié)果也如門羅的小說一樣,逃而難離。但門羅經(jīng)常又是個陷阱,就像汪曾祺一樣,其散文化看似悠然舒緩漫不經(jīng)心,卻是特別地費作家,費小說家的閱歷和過日子的心得。要想小說渾樸厚實,首先得作家內(nèi)心渾樸厚實。在小說寫作中,難的不是快,而是慢;難的不是緊鑼密鼓、曲折跌宕,而是簡約散淡、一夜無話。因為在慢中,在簡約散淡和一夜無話中,你要把浩蕩的空白用情緒、用意蘊、用發(fā)現(xiàn)、用熬至滴水成珠的生活和藝術(shù)心得填滿,否則,它會大而無當,會空。
好在溫喬、于南和伍紅們?yōu)榱俗罱K的“蜘蛛的擁抱”一直不懈奔走,他們繁忙的身影貫穿了整個小說。對一個年輕的小說家,能讓人物忙起來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