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梅天朵
音樂劇《春雪》改編自三島由紀(jì)夫所撰的同名長篇小說,講述了日本大正年間的貴族美少年松枝清顯與其青梅竹馬的戀人綾倉聰子的禁忌悲戀。原著是《豐饒之?!匪牟壳拈_卷之作,是一個跨越六十余年的故事的華美開頭,它引出了之后三部小說關(guān)于轉(zhuǎn)生、幻夢的探討。寶塚歌劇團于2012 年—— 大正元年一百周年之際演繹了這部如夢似幻的作品。
與中國古典戲曲的“空舞臺”相反,寶塚作品的舞臺講求極盡華麗,甚至是一定程度上的以繁取勝,試以寶塚百年大作《不眠之人拿破侖》為例,第二幕中“加冕儀式”這場戲前后不過四分鐘,但劇團在制作布景時就力求高度還原油畫《拿破侖一世加冕大典》中的場景,相信觀眾觀劇時即便看不出劇中暗示了加冕為拿破侖帶來了漸失人心的危機,也一定能因為這歷史畫面在自己眼前“活”了起來而震撼。這種極力還原的做法固然體現(xiàn)了劇團的用心,也能讓觀眾享受視覺沖擊,但是客觀而言,在有些情況下戲劇舞臺是需要一定的“空”來完成戲劇的深刻性的。而《春雪》的舞臺則在“滿”與“空”之間取得了平衡—— 在必要的布景上做到精美,同時為舞臺留下足夠的空間。
三島由紀(jì)夫的文字充滿著他個人的主觀情感,他把它們當(dāng)作玩具,即便是敘述邏輯嚴(yán)密的哲學(xué)思考,他也會運用晦澀、飄忽、紛亂的表達方式,讓人一時不明所以,仿佛在和讀者玩著惡作劇游戲。而傳統(tǒng)的“寶塚式”戲劇作品卻有著與之相反的特點,它正如創(chuàng)始人小林一三的定位:國民共賞、老少咸宜,哪怕不喜愛、不了解戲劇的觀眾也能從中獲得足夠的情緒價值。那么,如何不那么“離經(jīng)叛道”地在寶塚的舞臺上呈現(xiàn)這一作品的精髓呢?這就要說到舞臺布景中的意象運用。
舞臺背景如舞臺布景的底色,本劇開頭就是發(fā)生在松枝侯爵府中的一段對話,呈現(xiàn)在觀眾眼前的不是寶塚式的絢麗布景,沒有極力還原侯爵府的金碧輝煌,除了充當(dāng)二道幕的道具門之外,唯有舞臺深處櫻花色的背景——在撒著金粉銀箔的黑色畫布上繪制的一幅充滿日式美學(xué)的裝飾畫:櫻花飄落在波浪上,幾只蝴蝶在其間飛舞。這一背景貫穿著始終,結(jié)合原著四部曲的總名《豐饒之海》來分析,波浪無疑就象征著大海;第一場之初,清顯的父親即道,害怕清顯的生命如同櫻花一樣短暫;而日本文學(xué)中常以“蝴蝶”這一意象象征“生命”,櫻花和蝴蝶在日本文化中一定程度上都體現(xiàn)著“死亡美學(xué)”。由此可見,這幅圖是故事的總括:美麗的清顯如櫻花般生命短暫,但是他的靈魂仍像蝴蝶一樣縈繞在這片神秘的海中,也就是后三部中輪回轉(zhuǎn)世的情節(jié)。
“豐饒之?!币幻械摹昂!敝两袢杂卸喾N解讀,而本劇中“?!钡囊庀笾羞€有另一種呈現(xiàn)方式:一塊巨大的白布。這塊白布總共出現(xiàn)了兩次,都是在清顯的夢中。第一次是當(dāng)小清顯翻開《夢的日記》,他關(guān)于日俄戰(zhàn)爭亡者的夢境逐漸展現(xiàn):分別飾演海之巫女(巫女為日本女性神職人員)和亡者英靈的演員在起舞,隨著他們拉開白布,少年清顯登場。當(dāng)劇情發(fā)展到聰子懷孕之事敗露、清顯被父親責(zé)打后,清顯夢見了所有人都責(zé)問他、要取他性命,崩潰之際,一眾巫女與英靈展開這塊白布并與眾人纏繞他,他似一個溺于海中不得脫身之人。
除了舞臺背景,舞臺上幾塊凸起的平臺也貫穿著全劇,并且通過平移、升降、組合變化成庭院、劇院、法庭、車內(nèi)等不同的場景,使得舞臺靈活并且層次豐富。值得注意的細(xì)節(jié)是,這些平臺的側(cè)面都撒著和背景畫上相似的金粉,并且在最后聰子出家的月修寺門楣上的圖案也是由金粉和蝴蝶組成,除了使得舞臺風(fēng)格更統(tǒng)一之外,其背后還具有深刻的象征意義。首先,是在臺詞(和歌詞)中的直接暗示:清顯在反復(fù)求證自己與聰子的愛,他的內(nèi)心極度不安,每當(dāng)這時,用“砂礫”形容這種情感,可見這種藏在舞臺角落的金粉就是清顯內(nèi)心的“砂礫”,這種不安的情緒時時刻刻纏繞著他。其次,法國著名女作家瑪格麗特?尤斯納認(rèn)為,“豐饒之海”即“月之?!?,指月球中央那片廣漠的平原,雖名為“豐饒”,其實匱乏。這種說法也是有依據(jù)的:月球東南部的一座巨大的月海就名為“豐饒海”,且三島本人在《春雪》的末尾著有批注,直言“豐饒之?!敝锤鶕?jù)這一月之海的日文譯名得來。在小說《豐饒之?!返淖詈?,清顯的好友本多也在月修寺頓悟一切虛無。因此,“砂礫”除了是清顯內(nèi)心情感的外化,也象征這片大海豐饒表面之下的貧瘠與虛無。
原著說了四個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故事,四部長篇小說的體量,使其有足夠的空間去埋伏筆、解伏筆,隨著故事中的時間推移到數(shù)年后、數(shù)十年后,人物深藏的本質(zhì)必將暴露,過往那些令人費解的言行舉止也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釋,預(yù)兆一一得到驗證。而音樂劇則須在兩幕的時間之內(nèi)將第一個故事以及后三個故事中它的延續(xù)部分充分展現(xiàn),這就需要對人物和情節(jié)做適當(dāng)?shù)募糍N。同時,正如前文所述,寶塚的戲劇作品大多是易于為大眾接受的,使得大眾接受一部戲劇作品的方式就是制造容易引起情感共鳴的戲劇沖突,這就要求對沖突的載體—— 劇中人物做出相應(yīng)處理,使他們成為比原著中的自己更“人性化”的戲劇角色。
小說中的清顯陰柔、纖弱、敏感,他就像是春雪—— 晶瑩剔透,一旦落入世間就會融化,甚至在飄落的過程中就會消失;仿佛他的出生就是為了美麗的死亡。因此,雖然我們能體會到他愛著聰子,卻也能預(yù)料到他們戀情最終的悲劇——因為我們難以想象一個游離于這個世界之外的美少年會像普通人一樣結(jié)婚生子,安享晚年;我們也不會為清顯的結(jié)局而惋惜,因為他終于完成了美麗的死亡。
劇中塑造的清顯依然是美麗而陰郁的,但是他會在和年紀(jì)相仿的泰國王子相處時露出可愛、調(diào)皮的表情;他會承認(rèn)自己愛著聰子;他會在得知聰子即將離去時撕心裂肺地飛奔去車站;他會苦苦哀求父親不要讓聰子和孩子離開他……那些與之矛盾的舉動更像是一個晚熟少年的自欺欺人、猶豫不決,是他在戀愛中的試錯,他所做的一切是“向死而生”,而不是原著中的“求死”。這樣一個不普通卻平凡的人是我們能夠理解的,甚至就是我們自己,因此他引發(fā)的沖突很容易引起我們的共鳴—— 當(dāng)我們看到清顯之后所做的一系列無用的補救措施時,會在心中責(zé)怪他為何不早些做決斷;當(dāng)我們看見清顯拖著病軀去尋找聰子卻未果時,會扼腕嘆息。
除了主角清顯之外,他的戀人聰子以及與聰子密切相關(guān)的兩位配角:聰子的老仆蓼科以及聰子的未婚夫洞院宮王子,也具有比原著明顯的人情味。小說中的聰子是一位美麗優(yōu)雅的貴族小姐,自幼由蓼科照料,但是她卻背負(fù)著危險的秘密—— 父親作為沒落貴族,內(nèi)心對于友人松枝侯爵這樣的“暴發(fā)戶”十分不屑,在某次被酒后胡言的松枝侯爵激怒后,囑托與自己有染的蓼科秘密傳授“閨中術(shù)”給聰子,并助她在出閣前悄悄褪去處女之身,以此完成自己“優(yōu)雅的復(fù)仇”。松枝家一直熱心于聰子的婚嫁問題,松枝侯爵促成了聰子與洞院宮王子的相親、訂婚,三島筆下的王子應(yīng)當(dāng)是對這一位美麗又出身高貴的未婚妻很滿意的,因為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對著相親對象的照片說出一些“刻薄的話”。但他也未見得是愛著聰子的,書中僅有的一處正面描寫了兩人相處的場景也是匆匆?guī)н^;甚至被通知聰子因病而取消婚約時,他的臉上“絲毫也看不出動搖的神情”。總之,作者像是刻意在《春雪》中讓這位年輕而英俊的王子變得面目模糊,甚至可以忽略。
然而劇中的聰子雖然早熟,但似乎并不是父親實現(xiàn)“優(yōu)雅復(fù)仇”的工具,身處貴族深宅的她無法像大正時期的新女性那樣追求自由,但是她擁有極強的自我意識,因此她的戀情是具有獨己性的,她不需要向外人分享這份感情,她與清顯的戀情開始與結(jié)束都是自己的決定;清顯約她去觀劇,不料同在觀眾席的洞院宮王子對她一見鐘情,王子主動安排了相親,積極追求聰子,溫柔體貼的他還在兩人單獨相處時巧妙地讓聰子知道自己早與她偶遇并且一見傾心,并且真誠地告訴她,自己作為皇族并不自由,你若嫁給我可能也會覺得不自由。察覺聰子并不愛自己后,他向聰子表示自己決不會放棄她,并鄭重承諾:我可能不能滿足你的期望,但是我會盡量讓你幸福。可見王子是深愛著聰子的,觀眾代入角色甚至?xí)a(chǎn)生“想讓聰子放棄晚熟幼稚的清顯,選擇成熟又愛她的王子”這一想法。聰子的成長過程中,父母對她疏于陪伴,貼身女仆蓼科反倒像母親一樣處處為她考慮;聰子與王子的婚事得到天皇赦許之后,她與清顯的私會是蓼科牽線安排的,但原因似乎也不是原著中描述的那樣:受綾倉伯爵之托,為聰子在婚前物色共枕之人;劇中的蓼科放任他們私會,更像是一種出于溺愛的權(quán)衡之舉:她素知聰子愛慕清顯已久,并且清顯又在聰子訂婚后威脅要將聰子寄給他的情書交予皇室。在這種情況下,讓這對戀人相見,既能保全聰子的前程,或許也能解開她戀而不得的心結(jié)。
甚至劇中出場次數(shù)寥寥的月修寺門跡(住持尼)也是較之原著更有世俗化的溫情—— 她在與聰子密談后嚴(yán)肅地表示同意背叛天皇的聰子出家,隨即就將身份切換至一個親切的長輩,她擁緊可憐的晚輩并告訴她,罪孽總有贖清的一天;最后,入寺為好友求情的本多抱憾歸去,門跡告訴屏風(fēng)后的聰子“松枝少爺要回去了”,大約也是再次向聰子求證是否真的可以不再見清顯,聰子卻答:“松枝少爺是誰?”這句話無疑是將第四個故事《天人五衰》的結(jié)局——也是《豐饒之?!返慕Y(jié)局剪貼了過來: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本多終于又來到了月修寺,見到了八十多歲的老尼聰子,他向聰子傾訴自己對摯友清顯的難以忘懷,老尼卻答不知松枝是誰。兩句回答看似相同,然而,原著中八十多歲的老尼是經(jīng)過數(shù)十年的閉門修行達到了凈化式的遺忘,本多一再追問、質(zhì)疑,卻被她以更加有理論支撐的反問擾亂了思緒,開始懷疑自身存在的真實性。但劇中的聰子仍是那個二十二歲的女孩,她才出家?guī)兹眨瑓s深愛清顯近二十年,即使她進行了“將過往裝進盒子”的忘卻儀式,但是她真的已經(jīng)忘了嗎?
原著先是講述了跨越六十多年的故事,在結(jié)局卻又忽而模糊了時間,甚至否認(rèn)了故事的開端——否認(rèn)了松枝清顯的存在。三島由紀(jì)夫用這種虛實難辨的筆觸讓大家思考引發(fā)這個故事的松枝清顯是否存在,進而體會世界的虛無性。但是與以四卷、八十萬字呈現(xiàn)給讀者的小說不同,戲劇是濃縮在一方舞臺兩個小時中的直觀呈現(xiàn),像原著一樣歸于虛無的結(jié)局難以完成,而且也會顯得晦澀,不夠“大眾”。將故事中六十一年后聰子的話語拼貼過來,表明了她不再與清顯有糾葛的決心,也使得后一場中清顯的死亡更像是為情而死。這種處理方法顯然弱化了三島由紀(jì)夫筆下的虛無之美,但某種程度上也讓劇中關(guān)于聰子的這條線索表現(xiàn)得較為完滿。
《豐饒之海》的主題是多樣的,或者說,它包含的四個故事《春雪》《奔馬》《曉寺》《天人五衰》的主題“合而不同”,《春雪》是其中第一個故事,但是后三個故事中的許多人物已經(jīng)出場,這就意味著他們已經(jīng)背負(fù)著呈現(xiàn)各自主題的使命。正如前文所說,本劇對人物形象有適度的修改,那么無法修改的部分,就讓它們依照原著成為“預(yù)示”或是給予觀眾“留白”,比較明顯的就是開場清顯唱的那首名為《豐饒之?!返母?,歌詞中融入“駿馬”“月光”,這無疑是后面幾個故事名字的化用,背景里和音部分的歌詞甚至引用了《心經(jīng)》中的句子,隱隱揭示了“虛無”這一主題;又如學(xué)仆飯沼的音樂主題充滿了憤怒的力量,表達著對時代的不滿,這正是暗合第二部小說《奔馬》的反抗時代的主題與陽剛之美的風(fēng)格……下文僅對劇中幾對較為明顯的主題進行簡要分析。
清顯伴夢而生,劇中開場時出現(xiàn)在他夢中的亡靈之后無論他是夢是醒也總是纏繞著他,因而莫不如說這些亡靈是呈現(xiàn)在舞臺上的擬人化的“夢”,是時代給予這位多愁善感的少年的夢魘,也可見清顯的夢與現(xiàn)實界限模糊。此外,劇中有兩處通過場景轉(zhuǎn)換來模糊這道界限:第一幕在庭院中以及第二幕在鐮倉,轉(zhuǎn)場時的清顯都是似睡非醒的,被叫醒后讓人一時不知方才與于此刻何為現(xiàn)實何為夢境。而叫醒他的就是本多——清顯的摯友,也是他夢的見證者。
本多和清顯是“同根生出的植物”:本多說清顯有讓他難以理解之處,其實他的天性大約是與清顯一樣的意氣用事、敏感多思,但是他的家庭環(huán)境、教育背景為他穿上了一件理性的外衣,隨著歲月流逝,這件外衣才逐漸脫落。也就是說,在清顯活著的時候,他的外衣完好,甚至在清顯的襯托下,他是一位穩(wěn)健老成的好青年,非理性并不露端倪。那么如何盡量還原三島對本多這一人物的塑造,讓觀眾席的人們可以一窺本多外衣之下的本質(zhì)呢?
首先,是保留原著的精華,讓本多成為清顯實現(xiàn)“非理性”的助手—— 他幫助清顯把聰子從東京接來鐮倉私會,他借給清顯去尋找聰子的旅費,他代替清顯進入月修寺游說門跡……而本多能夠完成這些事情正是因為他披著理性的外衣,世人看不見他感情用事的內(nèi)心,不知道他正在做著非理性的事情。
其次,本劇安排了幾場以本多為主的戲:一是本多看穿清顯假裝與聰子在歌劇院偶遇之后,回到家中的他回憶起自己一段非理性的往事——他曾與性格活潑的表妹有越軌之舉,被母親撞見、斥責(zé)后,這就成了他的“夢”,他想要忘卻“夢”,夢卻始終纏繞著他(他禁不住思念表妹),并試圖打敗他的理性(夢中的表妹將他正在學(xué)習(xí)的哲學(xué)典籍丟在地上)。二是本多遵照法官父親的指示去法院聽審,他不僅是審判的旁聽者,也是一個冷眼看著旁聽百態(tài)的觀察者,更是一個把這場審判當(dāng)作一出戲劇以此來觀照自身的觀眾,這三重身份交纏在一起使他陷入夢魘之中。這個夢既預(yù)示著男女主角戀情的盡頭是悲劇,也預(yù)言了本多的理性世界會崩塌。三是本多受清顯之托去接聰子赴鐮倉幽會,途中他向聰子表示自己也參與了他倆的罪行,卻被聰子以“罪孽是我和清少爺兩個人的”否決。從三島對這一情節(jié)中本多心理活動的描寫中,我們可以看出本多對這種“美麗的犯罪”充滿了興趣,并為不能參與其中而失望。劇中本多聽到這話后的表情更像是不解,但是這種協(xié)助朋友做“不道德”之事并主動擔(dān)責(zé)的行為也足見他是感性的。四是在清顯的葬禮上,本多收到了清顯贈予他的遺物《夢的日記》,他決定帶著友人“一起渡過這片海”(探究清顯的夢、追尋清顯)。
清顯的父親松枝侯爵作為明治維新后興起的新貴族,向往著舊式貴族的優(yōu)雅,并在清顯幼時就將他寄養(yǎng)在具有這種優(yōu)雅的綾倉伯爵家中,清顯十三歲時入宮參加集會,其容貌言行獲得眾人贊賞,使得父親為自家擁有了這種優(yōu)雅而欣慰。這種優(yōu)雅究竟是怎樣的呢?清顯在寄養(yǎng)的日子里學(xué)習(xí)了和歌、書法、蹴鞠、雙陸等多種貴族游戲,這些無關(guān)謀生的風(fēng)雅活動,是一種精神上的追求,父親對“真正的優(yōu)雅”的理解和要求大約僅止于此,而清顯的優(yōu)雅卻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這一程度,因此不免讓他感嘆:“如此美麗的清顯,就好像櫻花繁華落盡之后,會走向毀滅?!钡沁@種想法很快就被遲鈍的侯爵夫人以“您多慮了”而否決,思路相仿的侯爵隨之也對這種不安的念頭棄之不理。
父親看見的只是這種“真正的優(yōu)雅”那美麗的外殼,而成長于優(yōu)雅環(huán)境中的清顯穿過它脆弱的外殼,接觸到核心——犯禁與死亡。
犯禁的愉悅清顯在十三歲時就體會到了。第一幕首場,在宮宴中盡獲稱贊的清顯回家后一邊感嘆著妃殿下的美貌,一邊近乎愉快地回憶自己為她持托裙擺時的失誤。因此,在聰子成為受天皇赦許的準(zhǔn)王妃之前,清顯一直抗拒著她的愛慕,也束縛著自己,不允許自己成為“愛著聰子的清顯”;只有聰子具備赦許之身這一“不可能”“具有決定性”的條件之后,清顯拋棄一切顧慮、雜念,熱烈地表達他的愛,這時候的清顯才具備掃除一切障礙的力量,去完成優(yōu)雅的犯禁,最終達到極致—— 美麗地死亡。當(dāng)然,死亡并不僅指人的死亡,也是指貴族、皇族的沒落和消亡,甚至是對某個時代的悼亡,這些主要是在原著的后三部得以體現(xiàn),劇中涉及不多,故此處按下不表。
本劇開頭,清顯就說他想要“具有決定性的東西”。對于柔弱的他來說,這種“具有決定性的東西”就是可以讓他不惜犧牲生命去追尋的“不可能”。他認(rèn)為聰子的美麗背后隱藏著“劇毒”,因為他總是情不自禁地被美麗、成熟的異性吸引(妃殿下、聰子),同時厭惡著衰老,但是尚且年少的他厘不清成熟與衰老的關(guān)系,籠統(tǒng)地將成熟之美歸為“劇毒”,并且這種成熟又在潛意識中時刻提醒著他:自己不過是個幼稚的黃毛小子,讓他抗拒著成熟。
從劇中清顯、聰子二人幼時共處的場景不難看出,對于清顯而言,童年時的聰子就是一位聰慧、早熟且具有母性的姐姐,一直照料他、引導(dǎo)他。這在童年時或許會讓清顯喜歡、依賴聰子,但少年時的清顯回憶起這些則會羞愧、不悅,因為聰子的成熟反襯著他自己的幼稚。在開頭部分庭院一場戲中,清顯對本多說:“聰子鮮有機會來我家,這次一定是用那位老嫗作很好的借口呢?!笨梢婇L大了的聰子也絲毫不隱藏自己對清顯的愛慕,并且清顯本人也知道;她約清顯逃課賞雪、熱烈初吻更是體現(xiàn)了她在這段戀情中是主動方,幼稚又渴望成熟的清顯把聰子的這種態(tài)度歸為“糾纏”,并且自欺欺人地覺得自己不愛聰子,認(rèn)為這樣就能戰(zhàn)勝聰子的“糾纏”。
清顯想要與聰子角色互換,從本質(zhì)上而言,是需要擁有勝于聰子的成熟,成為引導(dǎo)的一方;然而對他而言,聰子具有的吸引力很大程度上就是成熟、神秘,所以渴望成熟又抗拒成熟的他,自始至終都以復(fù)仇的方式表達這種別扭的愛。他不明白自己與聰子的戀情在她訴盡離情后踏上火車的那一刻就結(jié)束了——聰子完成了自己的戀情因而決定了結(jié)束,他以為聰子還在默默等著自己,不惜犧牲生命去尋找聰子的他最終沒有成熟,也沒有衰老。
川端康成將《春雪》譽為“日本現(xiàn)代的《源氏物語》”,而《源氏物語》更是如《紅樓夢》之于中國人,在日本人心目中具有不可撼動的地位。沒有哪一部改編自《紅樓夢》或《源氏物語》的戲劇作品能夠企及原著,更何況小說《春雪》的背后是三部與其息息相關(guān)的長篇小說,因而寶塚音樂劇《春雪》與原著之間也有著一定的距離,但是以夢幻、華美著稱且以未婚女性為團員的寶塚歌劇團似乎與這種纖弱、柔美的題材有著天然的契合,以其獨有的、對美的執(zhí)念令我們得以一窺這場大正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