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fù)活》是俄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列夫·托爾斯泰創(chuàng)作的一部長篇小說。作者通過講述瑪絲洛娃的苦難遭遇和聶赫留朵夫的上訴經(jīng)過,廣泛而深刻地抨擊了法庭、監(jiān)獄、官僚機(jī)關(guān)的腐敗與黑暗,揭露了封建統(tǒng)治階級驕奢淫逸的生活和反動官吏的殘暴昏庸、毫無人性,撕下了官辦教會的偽善面紗,描繪出已經(jīng)走到崩潰邊緣的農(nóng)奴制俄國的社會圖景。
整個黃昏就這樣過去,黑夜降臨了。醫(yī)生去睡覺了。兩位姑媽也安歇了。聶赫留朵夫知道瑪特廖娜此刻在姑媽臥室里,女仆屋里只有卡秋莎一人。他又走到臺階上。戶外漆黑、潮濕、溫暖,空中彌漫著白茫茫的迷霧。春天里,這樣的霧能化開殘雪,也許霧本身就是由殘雪融化而成的。房子前面百步開外的峭壁下有條小河,從那邊傳來一種古怪的響聲,那是冰層破裂的聲音。
聶赫留朵夫走下臺階,踩著冰雪覆蓋的水塘,來到女仆屋子窗口。他的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跳得他自己都能聽見。他時而屏住呼吸,時而長嘆一聲。女仆屋里點著一盞小燈??ㄇ锷氉宰谧琅猿了?,眼睛瞪著前方。聶赫留朵夫一動不動地瞧了她好一陣,很想看看在她認(rèn)為沒人看見的時候會做些什么。她木然不動地坐了兩分鐘光景,這才抬起眼睛,微微一笑,擺擺頭,仿佛在責(zé)備自己,然后換了個姿勢,突然把雙臂往桌上一擱,眼睛呆呆地望著前方。
他站在那里瞧著她,不自覺地同時聽著自己的心跳和從小河那邊傳來的古怪響聲。那里,在霧蒙蒙的河上,正在發(fā)生持續(xù)不斷的緩慢的變化:一會兒是什么東西在呼哧呼哧喘氣,一會兒是咔嚓一聲裂開,一會兒是嘩啦一下崩塌,一會兒是薄冰像玻璃一樣互相碰撞,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他站在那里,瞧著卡秋莎由于內(nèi)心斗爭激烈而顯得苦惱的沉思的臉,他很可憐她,但說來奇怪,這種憐憫心反而加強了他對她的欲念。
他被欲念完全控制了。
他敲了敲窗子。她像觸電似的渾身打了個哆嗦,臉上露出恐怖的神色。接著她跳起來,走到窗前,把臉貼到窗玻璃上。她用雙手在眼睛上搭了個涼棚,認(rèn)出是他,但她臉上的恐懼神色并沒有消失。她的神態(tài)異常嚴(yán)肅,他從來沒有看見過她這種模樣。直到他微微一笑,她也才笑了笑,仿佛只是為了迎合他才笑的。她心里根本不想笑,有的只是恐懼。他對她做了個手勢,要她出來。她搖搖頭,表示不想出來,可是依舊站在窗邊。他又一次把臉湊近玻璃窗,想喊她出來,但就在這當(dāng)兒,她向房門口轉(zhuǎn)過身去,顯然有人在叫她。聶赫留朵夫離開了窗口。霧很濃,離開房子五步就看不見窗子了,只剩下一團(tuán)漆黑的影子,中間現(xiàn)出一個似乎很大的紅色燈光。河那邊仍舊傳來古怪的喘氣、崩塌、坼裂和冰塊相撞的聲音。在附近濃霧彌漫的院子里,有一只公雞啼起來,附近幾只公雞響應(yīng)它,然后從遠(yuǎn)處村子里也傳來互相呼應(yīng)、匯成一片的雞鳴。不過,除了河那邊,四下里還是一片寧靜。這時公雞已啼第二遍了。
聶赫留朵夫在房子轉(zhuǎn)角處來回走了兩下,好幾次踩在水塘里,之后又回到女仆屋子窗邊。燈依舊亮著,卡秋莎依舊坐在桌旁,仿佛有什么事拿不定主意。他一走到窗口,她對他望了一眼。他敲了敲窗子。她沒有看是誰在敲,就從屋里跑出來。他聽見門鉤嗒地響了一聲,接著外道門吱地一聲開了。他在門廊里等她,立刻默默地把她摟住了。她緊偎著他,抬起頭,嘴唇湊過去迎接他的吻。他們站在門廊轉(zhuǎn)角處干燥的地方,他全身被沒有滿足的欲望煎熬著。突然外道門又發(fā)出咯吱吱的響聲,又傳來瑪特廖娜怒氣沖沖的聲音:“卡秋莎!”
她從他的懷抱中掙脫出來,回到女仆屋里。他聽見門鉤又嗒地一聲扣上。接著一切又歸于寂靜,窗里的燈火不見了,只剩下一片迷霧和河上的響聲。
聶赫留朵夫走到窗口,一個人也看不見。他敲敲窗子,沒有人答應(yīng)。聶赫留朵夫從前門臺階回到房子里,但睡不著覺。他脫下靴子,光著腳板從過道走到她的房門口,旁邊就是瑪特廖娜的房間。起初他只聽見瑪特廖娜平靜的鼾聲,他剛要進(jìn)去,忽然聽見她咳嗽起來,翻了個身,弄得床鋪嘎吱發(fā)響。他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站了五分鐘光景。等到一切又安靜下來,又聽到平靜的鼾聲,他就竭力從那些不會吱嘎發(fā)響的地板上往前走去,一直走到她的房門口。什么聲音也沒有。她顯然沒有睡著,因為聽不見她的鼾聲。他剛低聲喚了一下“卡秋莎”,她就嚯地跳起來,走到房門邊,生氣地——他有這樣的感覺——勸他走開。
“這像什么話?唉,這怎么行?姑媽她們會聽見的,”她嘴里這樣說,但整個身子卻仿佛在說:“我整個人都是你的?!?/p>
這一點只有聶赫留朵夫懂得。
“喂,你開一開。我求求你,”他語無倫次地說。
她不作聲,接著他聽見一只手摸索門鉤的響聲。門鉤嗒地一聲拉開了,他鉆進(jìn)打開的門里。
他一把抓住她,她只穿著一件又粗又硬的襯衣,露著兩條胳膊。他把她抱起來,走出房門。
“哎呀!您這是干什么?”她喃喃地說。
但他不理她,一直把她抱到自己房里。
“哎呀!別這樣,您放手,”她嘴里這么說,身子卻緊緊地偎著他。
等她渾身哆嗦,一言不發(fā),也不搭理他的話,默默地從他房里走出去時,他才來到臺階上,站在那里,竭力思索剛才發(fā)生的事的意義。
房子外面亮了一些。河那邊冰塊的坼裂聲、撞擊聲和呼呼聲更響了。除了這些響聲,如今又增加了潺潺的流水聲。迷霧開始下沉,從霧幕后面浮出一鉤殘月,凄涼地照著黑漆漆、陰森森的地面。
“我這是怎么啦,是交了好運還是倒了大霉?”他問自己。
“這種事是常有的,人人都是這樣的?!彼约夯卮穑又偷椒块g里睡覺去了。
第二天,申包克衣冠楚楚、興致勃勃,到聶赫留朵夫姑媽家來找他。申包克憑他的文雅、殷勤、樂觀、慷慨和對聶赫留朵夫的友愛博得了兩位姑媽的歡心。他的慷慨雖然很討姑媽們喜歡,但有點過分,使她們感到疑惑。門口來了幾個瞎眼乞丐,他一給就是一個盧布。他給仆人們發(fā)賞錢,一次就發(fā)了十五盧布。索菲雅姑媽的小獅子狗修才特卡當(dāng)著他的面碰破了腳,他就親自替它包扎,毫不猶豫地掏出自己的花邊麻紗手絹(索菲雅姑媽知道,這種手絹至少要十五盧布一打),把它撕成一條條,給修才特卡做繃帶。姑媽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根本不會想到這個申包克其實欠了二十萬盧布的債,而且他自己也知道是永世還不清的,因此多二十五盧布或少二十五盧布對他沒有什么區(qū)別。
申包克只逗留了一天,第二天晚上就同聶赫留朵夫一起走了。他們不能再待下去,因為已經(jīng)到了部隊要求報到的最后期限。
在姑媽家度過的最后一天里,聶赫留朵夫腦子里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前一夜的事。他的內(nèi)心有兩種感情在搏斗著:一種是愛所引起的熱辣辣的充滿情欲的回憶,這種情欲雖不及預(yù)期的那樣醉人,但畢竟達(dá)到了目的,得到了一定的滿足;另一種感情是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壞的事,必須加以彌補,但彌補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自己。
聶赫留朵夫身上利己主義惡性發(fā)作,他想到的只有他自己。他考慮的是,要是人家知道他對她干的事,會不會責(zé)備他,會責(zé)備到什么程度。他根本沒有想到,她現(xiàn)在的心情怎樣,將來會產(chǎn)生什么后果。
他以為申包克猜到了他同卡秋莎的關(guān)系,這使他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
“難怪你忽然對兩位姑媽戀戀不舍,在她們家里住了一個禮拜,”申包克看到卡秋莎,對聶赫留朵夫說,“我要是處在你的地位,也不肯走了。真迷人!”
聶赫留朵夫還想到,雖然沒有嘗夠同她戀愛的歡樂,就此離開未免有點遺憾,但既然非走不可,那么索性讓這種無法維持的關(guān)系一刀兩斷,未嘗不是件好事。他還想到,應(yīng)該送她一些錢,不是為了她,不是因為她可能需要錢,而是因為遇到這樣的事,通常都是這么做的。既然他玩弄了她,要是不給她一些錢,人家會說他不是個正派人。于是他就給了她一筆錢,那數(shù)目,就他的身份和她的地位而言,他認(rèn)為是相當(dāng)豐厚的。
臨走那天,他吃過午飯,在門廊里等她。她一看見他,臉唰地紅起來。她對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女仆屋里的門開著,想走過去,但他把她攔住了。
“我想跟你告別,”他手里揉著裝有一百盧布鈔票的信封,“這是我……”
她猜到是什么,皺起眉頭,搖搖頭,把他的手推開。
“不,你拿去,”他喃喃地說,把信封塞在她的懷里。他像被火燙痛似的,皺起眉頭,哼哼著,跑回自己房里去。
隨后他在房間里來回踱了好一陣,一想起剛才那一幕,他渾身抽搐,甚至跳起來,大聲呻吟,仿佛肉體上感到痛楚似的。
“可是有什么辦法呢?大家都是這樣。申包克同家庭女教師有過這樣的事,這是他親口講的。格里沙叔叔也有過這類事。父親也干過這樣的事。當(dāng)時父親住在鄉(xiāng)下,同那個農(nóng)家女人生了私生子米金卡,那孩子至今還活著。既然大家都這樣做,那就是合情合理的?!彼@樣寬慰自己,可是怎么也寬不了心。他一想起這事,良心就受到譴責(zé)。
在他的內(nèi)心,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他知道他的行為很卑鄙、惡劣、殘酷。一想到這事,他不僅無權(quán)責(zé)備別人,而且不敢正眼看人,更不要說像原來那樣自認(rèn)為是個高尚、純潔、慷慨的青年了。但他必須保持原來那種對自己的看法,才能快快活活地滿懷信心活下去。而要做到這一點,只有一個辦法,就是不去想它。他就這樣辦了。
他開始過新的生活:來到新的環(huán)境,遇見新的同事,投入戰(zhàn)爭。這種生活過得越久,那件事的印象就越淡薄,最后他真的把它完全忘記了。
只有一次,那是在戰(zhàn)爭結(jié)束以后,他希望看到卡秋莎,就拐到姑媽家去,這才知道她已經(jīng)不在了。他走后不久,她就離開姑媽家到外面去分娩,生了個孩子。兩位姑媽聽人家說,她完全墮落了。他心里很難受。按分娩時間推算,她生的孩子可能是他的,但也可能不是他的。兩位姑媽都說她墮落了,因為她像她母親一樣。姑媽們的這種說法他聽了高興,因為仿佛替他開脫了罪責(zé)。起初他還想找尋她和孩子,但后來,由于想到這事內(nèi)心感到太痛苦、太羞恥了,他就不再費力氣去找尋她,而且忘記了自己的罪孽,不再想到它。
但是現(xiàn)在,這種意料不到的巧遇使他想起了一切,逼著他承認(rèn)自己沒有心肝,承認(rèn)自己殘酷卑鄙,良心上背著這樣的罪孽,居然還能心安理得地過了十年。不過,要他真正承認(rèn)這一點,還為時過早,目前他所考慮的只是這事不能讓人家知道,她本人或者她的辯護(hù)人不要把這事和盤托出,弄得他當(dāng)眾出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