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宇
江孔殷(1864—1951),廣東南海人,字韶選,又字少泉(一說“少荃”),乳名霞,號百二蘭齋主人,別號霞公。以其活潑好動,粵人昵稱他“江蝦”。江孔殷的《蘭齋詩詞存》,自署“南海江孔殷霞庵”。江孔殷為晚清最后一屆科舉進士,曾進翰林院,世人尊稱為“江太史”或“太史公”。
江孔殷與譚延闿為甲辰科同年,在1904年會試時,兩人在北京已相識。但那一年科舉后,譚延闿回湖南,江孔殷回廣東,并未更深一層地交往。民國后,譚延闿成為湖南政界重要人物;江孔殷則經(jīng)過努力而無緣政界,但擔任英美煙草公司廣州全權代理近十年以后,經(jīng)濟上達黃金時代,因此,在美食、詩詞、書法等方面都玩得相當漂亮,尤其以美食家名揚廣州。譚延闿在政界成就斐然以外,在美食、詩詞、書法上也是造詣不凡,因此,在功業(yè)以外的余事,譚、江的愛好相近。兩人頗有緣分,在甲辰科近二十年后,重逢于廣州。此時正是譚延闿政治上與江孔殷經(jīng)濟上的鼎盛時期,恰巧譚延闿有記日記的習慣,他日記里與江孔殷的交往,見證了那個時代生龍活虎的氣象。
譚延闿(1880—1930),字祖安、組庵(祖庵),號無畏、畏三、非庵、慈衛(wèi)等,湖南茶陵人,生于浙江杭州。其父譚鐘麟在晚清同、光年間歷任陜西、浙江巡撫,陜甘總督,工部尚書,閩浙、兩廣總督等職。
譚延闿在中甲辰科會試會元、朝考為一等第一名后,名重湖南,時與陳三立、譚嗣同并稱為“湖湘三公子”。1906年,清廷預備立憲,譚延闿積極響應,于次年組織成立“湖南憲政公會”,率領湘省紳士上書朝廷請開議院和國會,籌設湖南諮議局。1909年湖南諮議局成立,譚延闿被舉為議長。此后,他以諮議局為平臺,領導湖南保路運動、國會請愿運動和地方自治運動。1911年10月,任省軍政府參議院議長、民政部長。未幾,湖南省都督焦達峰被殺,他繼任都督。
從1911年10月至1920年11月,譚延闿先后三次督湘。第一次督湘,湖南獨立不久,他一方面堅持革命派與立憲派聯(lián)合執(zhí)政,以維護地方穩(wěn)定;另一方面出師增援武昌,策動別省獨立。民國成立后,他在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教育及外交方面都頗有建樹。1913年10月,因在二次革命中曾宣布湖南獨立,被袁世凱免去都督之職。1916年8月,他第二次督湘,次年張勛復辟,他通電反對,準備出師討逆。段祺瑞在張勛失敗后重掌大權,推行武力統(tǒng)一全國政策。譚延闿提出“湘人治湘”,以抵制北軍進入。1917年8月,他被段祺瑞免去湖南督軍之職,結(jié)束了第二次督湘。護法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坐鎮(zhèn)永州,統(tǒng)一湘南,被廣州護法軍政府任命為湖南督軍,與北軍湖南都督張敬堯形成對峙局面。張敬堯因在湖南作惡多端,引發(fā)了湖南人民的“驅(qū)張運動”。在驅(qū)張后,他于1920年6月第三次督湘,但此次督湘僅數(shù)月,于同年11月解職赴上海。他在第三次督湘期間,大力推行湖南的“地方自治”,奠定了民初湖南地方自治之基。
1923年春,譚延闿受孫中山之邀赴廣州大元帥府任職,從此追隨孫中山從事國民革命。歷任大本營內(nèi)政部長、建設部長、大本營秘書長、湖南討賊軍總司令、國民黨第一屆中央執(zhí)行委員、建國湘軍總司令、軍事委員會委員、北伐聯(lián)軍總司令等職,對廣東革命政權的鞏固、發(fā)展和壯大貢獻頗大。
1923年農(nóng)歷正月,譚延闿在廣州,其1923年3月4日記:
正月十七日晨七時醒,坐三十分起,昨睡甚酣,為近所未有。呼人來剃發(fā)。滄白來,同食面。下樓,至滄白室,約蕭紉秋同出,至登云閣書店,了無可觀書。賈年六十余,自云曾開翰墨林書坊,方柳橋書皆其所刻,頗能言舊事。周問得伍叔葆(編者按,下文也寫作“伍尗葆”)、江韶選住處。至黃花崗禮七十二烈士墓,建筑頗宏壯,但未竣工耳。入大本營,料理公事,與頌云一談,飯后遂歸。偕宏群、曙村(編者按,下文也寫作“曙邨”)登天臺花園,如上海之樂園天韻樓,看武技粵劇。登絕頂,有諸葛鑊,鑊銅制,甚新,有兩耳,以掌摩之,則水濯起如沸,疑震動力為之,莫能明也。又看骷髏及芭蕉美人,則共舞臺所優(yōu)為矣。下后,為人作聯(lián)幅久之。聞周溎生往東堤,以人力車往,費二毫,粵中惟人力車有定價,非他埠所及。至東坡酒樓,朱卓文招飲,主人尚未至,云須九時乃集,留片謝之而歸。就餐于二層,亦頗可食。至張石侯室久談。月色甚佳,恨不泛舟。歸室中,小坐即睡,正十一時后也。濯足,用砥青傳洗藥方。
這一天,譚延闿到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墓行禮,斯役已成為國民革命重要的精神源泉,正合孫中山之言:“斯役之價值,直可驚天地泣鬼神,與武昌革命之役并壽?!倍x葬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的幕后功臣便是譚延闿的甲辰科同年江孔殷。既有同年之誼,又有革命之情,相問自在情理之中。
譚延闿1923年3月24日記:
二月初八日七時醒,坐三十分起。剪發(fā)……至街口,周溎生呼汽車來,乘之至大本營,已十時矣。治事后,滄白邀商滬電,不能贊一辭也。午飯后,伍岳來,速客,又見陳少白,立談而別。五時,與廩丞步出,乘車至登云閣看書,書賈駱姓名灝荃,花縣亦橫通之類,以足本《歷代名臣奏議》見視,云須賣七百元。又明本《文獻通考》三百五十元,宋本《文選》、元本姓氏分類皆不全,更不能問價矣。與廩丞步循惠愛路,至維新路而別。余步入西園,應伍尗葆之約。同座有江韶選孔殷、陳春軒啟輝,皆甲辰同年……西園有連理木棉,大合抱,高參天,信為奇特。叔葆云此舊為□宅,粵中名跡,又云木亡果樹巷舊名九眼井,井始趙陀時,今不當廢其名云。韶選自云兩來訪我,我竟不知也。菜殊平平,殆寒傖之故,叔葆其殆窮乎……就浴后,十二時始寢。
譚延闿與江孔殷重逢,同食當年的名園——西園。而“韶選自云兩來訪我,我竟不知也”??梢娮T延闿初到廣州大元帥府,公務繁忙,江孔殷急于重會同年的情形也躍然紙上。譚延闿不愧是著名的美食家,對西園“菜殊平平”之品評,足見其品位之高,這也為日后江孔殷時常宴請譚延闿埋下伏筆。
譚延闿1923年3月25日記:
二月初九日晨七時醒,坐三十分起。李馥、羅毅、首惟一來。午飯后,李特生、于科生自梧州來。偕彭德尊、岳宏群、曙邨,以汽船至花埭游兩花園,皆所謂南方地瘴蕃草木者,無可觀也。欲訪荔枝灣,潮落水淺,不能去,而邀至河南。彭德尊去,余與岳、曙步登岸,歷漱珠橋至同德里,訪江霞公,相見大喜。以拿破侖之勃蘭地見餉,又遍覽所蓄蘭,金絲鳥尾者最勝,云能避疫。又見其如夫人之學畫者,自云令妾各習一藝,以收放心,亦鄧元侯教子之意,然而何苦來哉。坐至晡,攜酒及醬油歸……小劃渡江不異汽船,此又洋務害人也。稍憩,偕滄白至西園,赴楊廣笙、蕭炳章之招,頌云、益之、楊熙績、周貫虹、黃蘅秋、程砰金同座。飲數(shù)巡,散歸。至七樓,應陳中孚之約,凡三席。余與羅益群、蕭紉秋、朱一民、宋偉先同席,又見羅邁、周況。散后,見鐘啟宇,由衡州來者。又與羅邁、周況談頃之,十二時乃睡。
譚延闿造訪廣州河南同德里太史第,相見甚歡。兩人對飲食有同好,江孔殷既贈拿破侖白蘭地,又贈醬油,熱情無比。此時正是河南同德里太史第的鼎盛時代,南海十三郎回憶,江孔殷在擔任英美煙草公司廣州全權代理之后,“乃將太史第擴建,并以花園號‘百二蘭齋’,以新寓定名為‘霞樓’,太史第內(nèi),所有窗戶,盡用藥水玻璃,配制古代名畫,而所有燈飾,盡用玻璃制品,繞欄河盡掛宮燈數(shù)十,可稱為近代最豪華之居寓焉”。
譚延闿1923年3月28日記:
晨七時醒,坐三十分醒。王懷宣來,求書赴汕頭。至滄白處,黃鎮(zhèn)磐來,言司法事久之去。與滄白入大本營。沈鴻英有電來,與頌云商,決先以五萬與之。朱廷燎來,羅德勤來,李鎮(zhèn)球來。今日大本營各部均搬移士敏土工廠,而內(nèi)政部殊不樂此,乃令別覓住處。至軍政部,與頌云商事,舉目皆湖南人,吾亦何為不如此耶。(見楊大實,奉天議員黨人也。)
晡,與滄白同訪楊肇基,遂偕乘車至天字碼頭,渡河至江霞公家,范石生先在,楊以迷道后來。頃之,宏群、曙村來,張鏡澄、李知事、徐省長、李福林、吳鐵城皆至。登樓,看席。下樓,入席。江自命烹調(diào)為廣東第一,誠為不謬,然翅不如曹府,鰒不如福勝,蛇肉雖鮮美,以火鍋法食之,亦不為異。又云新會有鱔王,出則群鱔,然今得一五十斤者。烹過火,爛如木屑,不知其佳,轉(zhuǎn)不如鮮鰩柱蒸火方之饜飫。若夫鴿蛋木耳、燕菜,則僅足夸示淺學矣。飲食之道誠不易也。出拿破侖勃蘭地及蛇膽酒,吾為飲滿至十余杯。(火方但肥無瘦肉,食之如東瓜,無油膩氣,故自佳。)
歸,以汽劃抵岸。作書,洗足,十一時睡。今日大熱,只能單衣。
此時譚延闿已是名滿天下的美食家,因此,他日記里所記廣東第一美食家的家宴,高論甚妙。先贊“江自命烹調(diào)為廣東第一,誠為不謬”,而后對諸菜一一點評,又嘆“飲食之道誠不易”,入情入理。
譚延闿1923年3月29日記:
晨七時醒,坐二十分起。安甫諸人來談至八時,往滄白室,偕至大本營,治事如平日。熱甚,蠅多,亦感苦痛。與諸人飯樓上,見黃鎮(zhèn)磐、伍汝康。朱廷燎來。今日決遷士敏土廠,乃遣人往看財廳屋,計劃移居。晡,同羅翼群至雙門底下,欲往登云,行未數(shù)武,忽有倦意,遂以人力車歸。復邀鐘仙莊、王小芹、唐心滌、張廩丞、姜潤洪、彭德尊、羅香汀、李特生、安父、岳宏群、曙邨往南園,請諸人飲江蝦所贈酒也。十九元菜,雖不精,然頗豐滿,勝大新樓上也。散歸,與曙村諸人看相片于大新,貴而不佳,遠不如自曬。歸寓,與曙村、特生登樓看影戲,亦頗有洞心駭目之觀,十時三十分散。下樓,就浴,十一時寢。
此前譚延闿的日記中就表示他對上等洋酒的喜歡,江孔殷也有同好。當時廣州得地利之便,洋酒進口較易,故在清末民初的廣州商界上流,以喝洋酒為時尚。南海十三郎回憶:“先父當年迷于花月,其時陳塘花事,盛極一時,先父夜夜笙歌,偎紅倚翠,備極豪放不羈。方其事業(yè)全盛時期,夜夜作東道主,宴請名流政要,聞人紳商。其可紀者為先父納十二妾之時,大開全廳,所有陳塘妓女,盡包起呼來伴客,寨里張燈結(jié)彩,盡用綾羅綢緞,凡數(shù)十匹,宴后盡贈妓女制衣,花三數(shù)千元不吝……而所飲洋酒,盡為拿破侖拔蘭地,備極奢華?!?/p>
譚延闿1923年4月2日記:
晨七時三十分醒,昨夜為蚊擾,時起臥也。坐三十分起。偕心滌、廩丞與滄白、紹先、紉秋乘車至新碼頭,待船久之,乃渡過。心滌為洪湘丞有所請謁,為介紹之。午飯,秘書廳書記朱為鼎來辭職,蓋與廩丞架氣。詢劉公潛,乃知無可架者,仍慰留之。人方謂我不用湖南人,今復有隙可乘,浮言必滿矣,然吾終不倒行逆施也。中山先生因特赦電車傷人案與滄白大爭,吾甚愧無以助之,然不能不服滄白之敢言也。五時后,與楊、朱、蕭、宋之流同渡,偕朱同車,與楊、蕭至高等審判廳,赴伍孚廷、黃石安之約。凡兩席,余與楊、蕭及藤田、萱野、徐固卿、陳少白、趙士北同席。未終即起,同楊、蕭返亞洲。江霞公來,邀同楊、蕭、岳,乘輿至陳塘燕春臺素馨廳,云西堤最有名酒館也。有梁斗南之子及土商梅六,余皆銀行界人,凡十二人。呼伎彈唱,牛鬼蛇神,傳芭代舞,憶廿六年前香港時事,正與此同,所謂開廳也。麻雀、鼓鉦疊為應和,至十二時后乃入席。有江所攜燕菜、翅、鮑及木耳、豬肺,余亦不惡。散已一時后,江以輿送歸,可謂實行吃人主義者矣。濯足,就寢,正二時矣。
楊庶堪,字滄白,是孫中山的忠實追隨者,孫中山革命事業(yè)最重要的助手之一。當日楊滄白因公事與孫中山大爭,連譚延闿都佩服其敢言。當晚,譚延闿則見證了廣州西堤風月,而江孔殷從家攜帶到酒樓的菜式,得譚之欣賞,極有可能是江氏家菜比酒家菜更佳。
譚延闿1923年4月5日記:
七時三十分醒,坐十五分起。偕滄白諸人渡河至大本營,風雨總至,忽然涼生。金華林來談,楊嘯天繼至。午飯后,治事久之。周鰲山、鐘仙莊來,今日約見者也,客紛紛至,吾遂不待。與蕭、楊、宋歸,已六時,同人方飯,亦飯二盂。七時后,紉秋來,邀同步至日本領事館,赴藤田之招。座有徐固卿、江霞公、孫科、陳少白、樹人、吳鐵城、馬某及數(shù)日人,萱野與焉。日本料理凡十四種,未能果腹也。飲酒十余巡。散后遂歸,十一時,濯足寢。
譚延闿精力旺盛,又極勤奮,每日辦公務、赴宴會、寫挽聯(lián)、寫詩詞。這一天下午治事久之,晚上因外交需要而品日本料理凡十四種,未能果腹;而尚能寫挽聯(lián)書法。其日記中,常常在白天公務、晚上飲宴之后,回家寫書法還字債,頗見其人毅力。
譚延闿1923年4月15日記:
晨八時三十分醒,坐二十分起。唐先凱來。與同人談久之。午飯后,韋叔明來。為人書屏聯(lián)十余。胡學藩、徐友三來。至醉六室中一坐。胡八、唐心滌來。至滄白室,遇陳少白、張啟榮,談頃之。江蝦來,邀同楊、宋、蕭、李乘電船至陳塘,入味腴館吃點心,唐少川推為廣州第一者也。梅某、梁某先在,分兩室坐。凡吃粉果、燒買、蝦餃、酥合、炒河粉五種,要自勝尋常飯館,亦未甚佳也。云主人為何碧流成浩之弟,家中落,乃率妾女為此,點心皆手制,以此中興,未能盡信也。江蝦導同人步至燕春臺,復邀數(shù)客,馬伯年外皆似曾相識者。呼伎來清唱,雖無開廳之嘈雜,然聲皆一調(diào),人皆一聲,亦索然也。有名大頭有者,能官話,云曾見我,詢之,則在高田司,蓋唐紹慧之妾,唐于前年死矣,為之憮然。今日菜殊不佳,酒亦平平,視前數(shù)次遠遜。十時后散,以輿歸。濯足,就寢,十一時后矣。
其時廣州的點心日漸名動天下,而唐紹儀推為廣州第一的味腴館點心,在譚延闿吃來,比尋常飯館好,亦未甚佳,可見其品位之高。當年家道中落的富貴人物,率妾女手制點心以為“噱頭”吸引食客,倒是一時風氣,不止一家如此。唐紹慧之妾重入風塵,也不止一家如此,僅南海十三郎所記,便無孤例。唐紹慧,號伯珊,廣西人,陸榮廷曾派唐伯珊為代表赴上海,迎梁啟超至桂組織討袁。唐紹慧英年而在船上被人殺害,是當年的新聞,死后其妾重執(zhí)風月業(yè),難怪譚延闿為之憮然。
1923年4月下旬,譚延闿連續(xù)三天牙痛,飲食不爽。江孔殷極盡地主之誼,或者可以說,簡直就成了譚延闿在廣州生活起居的“保姆”,特別是帶譚去治牙一則,可見江孔殷極重生活品質(zhì)。而同為美食家,江孔殷的牙齒也不好。據(jù)江獻珠回憶:“在祖父的年代,牙科醫(yī)學不發(fā)達,一患上牙周病便得全部牙齒拔去,鑲回假牙,而且手術也不像今日到家。自我有記憶起,祖父已經(jīng)完全沒有自己的牙齒,吃入口的東西,都以軟糯為前提。”
譚延闿1923年4月29日記:
六時三十分醒,坐三十分起。作書頃之。柏興堯之弟式諾及席楚琳來見。至滄白處,遇洪慈、董福開,數(shù)語去。偕滄白入大本營,消息沉寂,而同人皆有怏怏之意。楊映波至,欲辭職,為譬解之。朱益之約密談,渠所聞見自又一方面,伏筆甚多,可嘆也。與畫策而去。今日介石移居秘書室,所計劃亦嫌太易,凡事學問須與經(jīng)驗并重,信然。午后,聞中山先生論西江事,頗有王儀對司馬昭之意。又欲用禮堂,吾商滄白以正論止之,頗合古人以直報怨之義。徐于字子俊來,將往協(xié)和處,作書與道腴。晚,同滄白、介石至江霞公家,陳少白、梅普之及一南洋商在座。仲凱、哲生、鐵城、益群、葉競生來,乃入席。菜乃阿光者,非家庖,鰒魚誠為第一,核桃羹次之,燕翅、燒豬又其次,精潔不如南堤,豐美過之,究為大家數(shù)也。飲勃蘭地三鐘止。霞公呼其二女來,與一客同演按手桌動之法。初為哲生請伍博士,桌動,問以是否秩老,動五下,更問他,則不答。易以翼群,請鄧仲元,問座中熟人有幾,動九次,數(shù)之果,吾與梅六及南洋商人不識彼也。問死至今得幾月,動十三次,亦不誤。問是否陳炯明所殺,動一次。問兇手可獲否,則不動。吳鐵城問前獲何某是否,亦動一次。介石問死后安否,答一次。江霞書兩條于紙而焚之,僅吾得與觀,其一問中山將來可得正式總統(tǒng)則動,乃連動兩次。又一條問去今尚幾月,月動一次,連動四次又半而止。介石問陳炯明陰謀亂粵,將發(fā)見否,動一次。又問能否成功,則不動。又問汝為何時至省,每日動一次,凡動廿次。后事驗否不可知,然問仲元熟識及死去年月,皆座中人所不及構(gòu)思,而答不誤,亦一奇也。蓋吾不識仲元,滄白亦不及料也。散后,蔣乘船去,吾與楊、廖、葉同船歸。廖言去年陳叛前占一牙牌數(shù)云,雞雌談其翼,低頭啄江鯉。一葉忽打來,忍饑遂驚起。心甚惡之,未幾,葉舉作亂。江霞公亦言,陳某者居香港,攜有北京人烏師也,忽有鬼附其身,作粵語索命,狂不可制。陳有守貞侄女奉佛,歸,誦大悲咒,以水噀之,三噀,鬼長跪,遂去。
霞公又言渠為白猿后身,其尊翁由蜀買一白猿,畜之十余年,忽逸去。一日,其太夫人獨坐,忽見之,遂孕,其日為九月廿一日也。孕十五月不育,人皆以為疾,至正月五日,復見白猿來,遂誕。霞公每睡,熟人視之,似有白毛。又通臂類猿,小時時試為之,一方手縮至肩,一方則及足,二十后則不能常作。今惟夢中時一為之,同臥起者見手垂床下皆大驚云。因袒而相視,了無異人處,但能以手背抵背,而肱交于胸前,又能從后自捫其耳或額,臂視吾輩為長也。
吃流連膏,流連南洋果名,土人極珍之,有奇臭,人或以為香,制為膏,初食頗不耐,后乃類無花果。
霞公壁上有何貞翁書李太夫人壽序,陳璞撰,辛未所書,作小橫幅,甚精。又為潘德輿書陶詩立幅,癸亥書,亦佳品。晚,濯足后,十二時睡。
此則日記信息量極為豐富,江孔殷家宴上,盡是大人物。而座上提及陳炯明事,在此日記的前一年,即1922年“六一六”兵變,是孫中山與陳炯明矛盾尖銳化的產(chǎn)物。1922年6月16日,陳炯明發(fā)動兵變,進攻并炮擊總統(tǒng)府。此事已成國民黨歷史上的重要事件,所論者甚眾。兵變發(fā)生后,國內(nèi)一些報刊紛紛刊登各界人士聲討陳炯明的函電和文章。
至于江孔殷在酒席上所言,又轉(zhuǎn)由譚延闿所記“一日,其太夫人獨坐,忽見之,遂孕,其日為九月廿一日也。孕十五月不育,人皆以為疾,至正月五日,復見白猿來,遂誕”。不知是江孔殷酒后之言,還是譚延闿轉(zhuǎn)記之故,而他的兒媳吳綺媛所記江孔殷“生辰在九月廿一日,生時年份不詳”遂成謎,還有待進一步的史料發(fā)現(xiàn),揭開這一謎團。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