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釗進 朱安新 邱 月
[內容提要]全球化時代跨國移民的“超級多樣性”使得以“群體主義”為前提的同化-多元化二元論失去了其對流動的、多樣化的移民身份認同的解釋力。本文受邊界建構范式的啟發(fā),以東京池袋華僑經營者為研究對象,探討移民如何在不同關系情境下利用各種象征符號建構自我認同的邊界。研究發(fā)現(xiàn),雖然華僑經營者都明確地認同中國人身份,但該身份在不同情境下的顯著度有差異。只有在親密朋友關系中,以族群性為基礎的國族認同才是劃分自我/他者的核心標準;而在家庭關系、工作伙伴關系和陌生人關系中,行動者遵循其他敘事邏輯來構建個人認同。本研究是一個文化社會學的實踐,旨在對同化-多元化二元論進行批判性繼承。
跨國移民是全球化的重要產物。在民族-國家認同成為現(xiàn)代個體主要認同的前提下,廣大海外華僑華人的身份認同如何被移民的跨國經歷所形塑,成為移民研究者關心的問題。近年來,華僑華人研究汗牛充棟,但它們大多數(shù)關注東南亞以及歐美國家的情況,東亞文化圈內部的跨國移民一直不受重視。本文基于對東京池袋華僑經營者①的質性研究,深入分析在全球化背景下日本新華僑個人認同的特征,從而增加華僑華人移民研究領域的實證經驗。
聚集于池袋的華僑經營者屬于“新華僑”,即改革開放后由于工作、經商、留學等原因而移居日本的中國人。區(qū)別于依靠“三把刀”(菜刀、剪刀、剃刀)謀生的“老華僑”,新華僑的生存和發(fā)展取決于他們的教育背景(Tajima,2003:68-78),因而其職業(yè)種類呈現(xiàn)多樣性。老華僑在歷史上聚集于城市的一角,形成了位于橫濱、長崎、神戶的三大“中華街”,而大多數(shù)新華僑則散居在都市圈。新華僑的社會適應過程呈現(xiàn)出個體化傾向和異質性,與日本社會的融合過程較快,整合程度較高(朱慧玲,1999:14-19;朱慧玲,1994:1-8;羅晃潮,1995:60-65;Le Bail,2005;鞠玉華,2006:38-44;張輝,2011:203,205)。與堅持保留中國人身份的老華僑不同,新華僑對歸化的態(tài)度更為開放和積極,20 世紀90 年代以來加入日本國籍的華僑逐年增加(印紅標,2000:22,23-27)。在此背景下,研究日本新華僑個人認同的特征,具有現(xiàn)實意義。
但是,考慮到當代跨國移民呈現(xiàn)“超級多樣性”(Vertovec,2007:1024-1054)——移民不僅映射出外來人口和本國公民的區(qū)別,還反映出移民內部在家庭背景、社會經濟地位和社會適應軌跡等方面的多元化——新華僑的特征不可一概而論。為了簡化分析,本文聚焦于東京池袋的華僑經營者。與受雇于當?shù)仄髽I(yè)的華僑相比,華僑經營者與當?shù)厣鐣幕涌赡芨由钊牒蛷V泛;與分散在其他地區(qū)的經營者相比,聚集在池袋的經營者更可能擁有“族群社區(qū)”的認知。因此,對池袋華僑經營者的研究,能夠體現(xiàn)其在建構個人認同的過程中,原生的族群性與外部環(huán)境互動的特征。本文要探討的是:華僑經營者在日常生活的不同情境中,如何運用不同的符號進行身份建構?具體而言,族群邊界在多大程度上被作為劃分自我/他者界限的工具?
本文分析的資料來自于2019 年夏天筆者所在團隊對東京池袋華僑經營者的半結構式訪談。在當?shù)芈?lián)系人的幫助下,我們通過“滾雪球”方法和隨機抽樣方法尋找到24 位訪談者,約占池袋華僑經營者總數(shù)的10%。大部分受訪者為第一代移民,個別屬于“一代半”,母語都是漢語。大部分受訪者目前是中國國籍且近期沒有改變國籍的打算,有較為穩(wěn)定的國族認同——稱自己為“中國人”。表面上看,這似乎說明他們沒有被日本社會同化,保持著少數(shù)群體和“客居者”意識。然而,本文從文化社會學和邊界建構的視角,能夠呈現(xiàn)出更為復雜的認同特征。
20 世紀初,西方移民研究領域奉行同化論,即移民會被所在國同化而不再認同其原生的族群(Park &Burgess,1921;Gordon,1964)。但20世紀后半葉以來,越來越多的新移民主動與主流社會隔離,同化論被多元論所取代。多元論主張,少數(shù)族群移民的社會流動和整合不一定會消解它們的族群認同(Kymlicka,2007)。雖然對移民認同變化的預測相反,同化論和多元論都遵循赫爾德的民族主義傳統(tǒng)(Wimmer,2009:244-270),將屬于同一族群的移民看作由族群社區(qū)、族群文化和族群認同結合而成的,具有內部同質性的整體。族群因而在研究中被作為分析單位。這被稱為方法論的群體主義(groupism)(Brubak?er,2009:21-42)。族群認同是一個整體,要么在結構同化的作用下逐漸消解,要么由于移民依靠族裔身份獲取社會資源而被堅持。
遵循方法論群體主義的華僑華人移民認同研究通常圍繞著一個問題展開:海外華僑華人是否(或在多大程度上)認同自己是中國人?移民的漢語能力,以及其對中華文化的認同、對加入所在國國籍的態(tài)度和行動等成為衡量族群認同的常用標準。而族群認同通常被分為政治維度和文化維度。一個典型的觀點是,雖然海外華人早已加入了所在國國籍,表明他們對所在國的政治認同,但他們仍在不同程度上對中國有文化認同(陳志明,1999:3-5;莊國土,2002:63-71;朱桃香、代帆,2002:64-68;梁英明,2006:32-38;李其榮,2008:69-77;謝劍,2010:15-26)。這種認同的不同維度分別被同化和多元化理論所解釋。
然而,在跨國移民“超級多樣性”的背景下,若堅持同質性假設并以族群為分析單位,可能會忽視移民身份認同的復雜程度。其一,同族群的移民在社會經濟、宗教文化、生存環(huán)境等維度上往往具有顯著差異,這可能導致認同的多樣性。換言之,族群性不是影響移民認同的唯一因素,階層、性別、地域等在認同建構中也發(fā)揮作用,有時甚至導致族群性的重要程度降低(Vargas &Stainback,2016:442-464)。其二,被用來界定同化和多元化的標準,如文化、語言、國籍等,未必能直接與某種認同對應。當“中國傳統(tǒng)文化”被作為界定認同的標準時,隨之而來的就是“如何定義它,誰來定義它”的問題。雖然對漢語的掌握程度和對改變國籍的態(tài)度與行為分別反映文化認同和政治認同,但研究者不能排除移民在做相關決策時于認同之外的考量。
為了規(guī)避方法論的民族主義,有學者開始摒棄采用“客觀標準”來衡量認同的做法,強調認同在不同情境下的變化(Roth,2016:1310-1338)。在定量研究領域,有學者認為調查問卷不僅應讓填寫者自我指認族群身份,還應詢問填寫者對族群關系的看法和與族群性有關的態(tài)度及行為(Phinney,1990:499-514;Burton,Nandi &Platt,2010:1332-1349)。在質性研究領域,移民社會學的邊界建構范式有利于研究者在考量客觀情境的基礎上,把握移民認同的多樣性。
邊界建構范式關注認同如何在塑造和再塑造自我和他者之間界線的過程中被建構。自我認同的核心不在于生理、文化等所謂“客觀”特征本身,而在于邊界建構。這一范式規(guī)避了群體主義,因為它將群體的存在問題化,強調分析邊界劃分的過程,而不假設認同能夠依照固定標準來評判(Eberhardt,2005:181-190)。這一思想有深厚的心理學(Tajfel &Turner,1979:33-47)、人類學(Barth,1969:1-38)和社會學(Weber,1978)淵源。近年來,邊界建構的思想被廣泛應用到認同研究中,包括跨國移民的研究(Lamont,Pender?grass &Pachucki,2015:850-855)。在社會科學“文化轉向”(Bonnell&Hunt,1999)的影響下,文化在態(tài)度和行為中的表達(而不是文化內容本身)被看作社會認同的本質組成部分(Nash,2001:77-92)。作為文化表達的產物,以符號形式存在的邊界及其建構受到了重視(Lamout &Molnár,2002:167-195)。
按照邊界建構范式,移民認同研究需要把握以下幾點。第一,身份認同是主觀建構,不存在判斷其存在的客觀標準(如語言或膚色)。第二,身份認同建構本質上是通過意義賦予實現(xiàn)的。第三,意義賦予的過程受現(xiàn)有文化結構的限制(Giddens,1984)。行動者只能從既有的“文化工具箱”(cultural toolkit)中選取符號來利用。第四,族群性是移民身份認同的其中一個元素,與其相關的符號只是“文化工具箱”中的一部分。第五,不同情境下,特定符號在意義建構過程中的顯著度不同。總之,移民認同研究要關注移民在什么情況下使用什么符號工具來敘述自我與他者之間的界線(Lamont,1992)。
近年來,國內的海外華僑華人研究界逐漸注意到了邊界建構范式的價值,涌現(xiàn)出一批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經驗研究成果(黎相宜、周敏,2013:45-57,124;趙曄琴,2013:193-214,245-246;田美、黃國文,2015:50-59;杜亮,2015:20-27;羅楊,2020:68-78,141)?;谠摲妒讲⑹軋鲇蚴椒治鏊季S的啟發(fā)(董麗云,2016:74-83;段穎,2018:7-12),本文根據(jù)社會關系類型,將日常生活情境劃分為家庭成員關系、朋友關系和陌生人關系,探索日本華僑經營者如何在日常生活的不同情境下,運用不同的符號對自我認同邊界進行建構。本研究還關注移民在日常生活中的意義賦予,這是一個文化社會學的實踐,最終目的在于通過對國族群體的解構,對同化-多元化二元論進行批判性繼承。
家庭通常被認為是移民堅持其族群認同的場域。在家庭中,華僑華人移民通過相關實踐,將中國認同延續(xù)至下一代。對下一代的母語教育和對中國國籍的堅持是兩個典型的國族認同實踐。對日本的老華僑來說,變更國籍是一個艱難的決定,因為這意味著對自身國族的“背叛”,還可能導致與原生家族的情感裂痕;他們認為下一代必須傳承中華文化,而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教會子女說中文,寫漢字?;诖耍陀辛艘粋€家庭關系、國族認同、認同實踐三位一體的認知行為結構(見圖1)。
圖1:老華僑家庭場域認同建構的認知行為結構
但是,這一結構是否反映新華僑的認同特征呢?研究發(fā)現(xiàn),雖然第一代華僑移民經營者擁有較為穩(wěn)定的中國認同,但在家庭關系的語境中,大多數(shù)受訪者不一定用族群認同來解釋與國籍、語言相關的實踐。在他們的敘述中,實踐與認同之間存在一定程度的脫鉤。
在國籍選擇上,大部分受訪者表示國籍選擇更多出于理性的利弊權衡,而非國族認同的簡單直接反映。如在日本做生意近20 年的LL 女士告訴我們,她和她丈夫還沒有歸化日本,是因為非中國國籍會給她們回國探親造成麻煩。而已經歸化日本或有此打算的受訪者,如W 先生則表示,這是出于獲得生活上的便利的考慮。在日本長期發(fā)展的需要是影響第二代移民國籍選擇的一個關鍵因素。只有少數(shù)受訪者堅持認為子女應該和他們一樣保持國籍,大多數(shù)受訪者表示是否入籍取決于孩子自己的決定。如W 女士表示,如果孩子將來有歸化的打算,她不會加以阻止。Z 先生認為,孩子的國籍選擇是“孩子自己的事情”。②G 先生雖然在情感上希望孩子保持中國國籍,但他認為選擇國籍是自主理性思考的結果:“他18 歲已經成年了,可以自己選擇,我會告訴他加入日本籍的好處和保留中國籍的優(yōu)勢,然后他自己選擇就可以了?!雹凼茉L者通常將對孩子的國籍期待放在親子關系的語境中加以解釋,他們認為需要從培養(yǎng)子女的角度來引導孩子理性選擇國籍。無論是對個人還是其子女,有關國籍的選擇一般不與國族認同掛鉤,而更多的是出于具體的、現(xiàn)實的考慮。
語言傳承也呈現(xiàn)出與國族認同脫鉤的態(tài)勢。毋庸置疑,華僑在情感上會希望其子女也能讀寫漢語以保持其中國人認同,因為語言反映了文化的代際傳承。Z 女士在其兒子成年前,每年夏天都會將孩子帶回國,讓他和親戚的孩子一起交流來訓練中文。孩子的中文能力很重要,因為“他要跟我爸爸媽媽說話呀,跟他爺爺奶奶溝通啊,回去不會說中文了,怎么跟老一輩溝通?對不對?家里人又那么疼他,但連個話都不能說”。④這一論述體現(xiàn)了家庭關系在族群文化傳承中的作用。但是,子女的漢語學習通常還被其他邏輯所解釋。受訪者中不乏認為學習中文很重要的,但他們將中文看作一種對孩子未來發(fā)展有益處的工具。如在家中強迫孩子說漢語的H 先生傾向于從交流工具的角度強調漢語的重要性。又如LL女士將孩子送回中國接受短期的教育,以便讓其學習中文,她認為漢語是一項語言技能,能夠增加孩子未來的競爭力。然而,盡管家長在情感上希望孩子學習漢語,但他們在這方面投入的精力客觀上取決于他們所擁有的業(yè)余時間。一些受訪者除了在家中和孩子說漢語,沒有條件在孩子的課余時間安排更系統(tǒng)的母語教育;另一些受訪者或其配偶與孩子在家相處的時間較長,比較有機會傳授漢語。在這種情況下,漢語教育的差距可能無法準確測量國族認同的差距。
圖2:新華僑經營者家庭場域的認同構建邏輯
實際上,除了血緣親情之外,華僑移民的親子關系主要由子女的個人發(fā)展所主導。因此國籍和語言通常被放在孩子的未來發(fā)展方向這一框架下被討論。如Y先生認為,孩子未來是否歸化“無所謂”,只要他能夠找到自身發(fā)展的合適環(huán)境即可。而Z 女士雖然在情感上希望孩子學好中文,以便于未來在中國發(fā)展,但這一偏好是由理性主導的——以她對孩子的了解,她認為孩子更適合在中國的跨國機構就業(yè),所以讓孩子到中國的高校去留學。當然,她也認為要以孩子的想法為主,所以不會對孩子畢業(yè)后回到日本發(fā)展的決定進行干涉。已經加入日本籍的WK 先生表示,日本國籍對他來說更多是個人能力的體現(xiàn),是他在當?shù)厣鐣e累了一定資本和地位的體現(xiàn),他和孩子的“根是中國人”,不因為國籍的改變而改變。而且他對孩子將來具有中國人或日本人的官方身份沒有偏好,關鍵在于能夠為社會做出貢獻。總之,雖然子女的國籍選擇和語言學習是國族認同的表征,但在家庭關系語境下,與它們相關的實踐通常不被國族認同所解釋,而是受個人發(fā)展邏輯所左右。
圖2 概括了新華僑經營者在家庭關系語境下對自我認同的敘述。一方面,在日常生活中,家庭關系與認同實踐并非通過國族認同,而是通過其他敘事邏輯所聯(lián)系;另一方面,我們不能完全無視華僑出于“家國情懷”保持其國籍或傳承中國文化的情況,也不能完全否認國族認同與國籍選擇及語言傳承之間的關聯(lián)。而且,國族認同可能在某些特殊的情境下被激發(fā)出來,因此,用虛線來表示家庭關系、國族認同和認同實踐之間的聯(lián)系。但總的來說,國族認同并非語言傳承和國籍選擇的最重要動機。在家庭關系中,受訪者并沒有將語言和國籍作為建構邊界的主要符號。
朋友關系包含兩個層面,一是親密朋友之間的關系,二是工作伙伴之間的關系。大多數(shù)經營者表示他們在生活中與日本人接觸的機會很多,朋友圈中既包含中國同胞也包含當?shù)厝毡救?。然而,他們認為與日本人的關系只能停留在普通朋友或生意伙伴的層次,很難進一步往“交心”的層次深入。移民日本12 年,在當?shù)亟洜I投資公司的W 先生說,他與日本人的交往停留在工作和生意上,“沒有太多這種更深的交往……最多也就是開開忘年會啦,坐在一起喝喝酒”。⑤忘年會是日本公司的定期集體活動,不涉及深入的交往。一些受訪者將無法真正融入日本人圈子的原因歸結于語言的差異,認為他們說日語的口音會增加與日本人的心理距離。
但在受訪者心目中,族群之間的文化差異是阻礙他們與日本人深入交往的決定性因素。在池袋開餐飲店的L 先生認為,就算他會日語,他也“交不透”日本人。雖然中日兩國同屬東亞文化圈,但在大多數(shù)受訪者的敘述中,日本人和日本社會始終是他們無法真正理解和完全融入的。當被問到與當?shù)厝毡救说南嗵幥闆r時,經營出版社的D 先生說,“我們周圍的鄰居互相關系都比較不錯……互相之間每次見面都會笑臉相迎,打招呼”,但是“(日本人)到底心里面怎么想的就很難說”。⑥經營居酒屋的J 先生結交了許多日本朋友,但在與他們交流時,“感覺他(們)沒有中國人親”,而與中國人交流的感覺就很不同,“骨子里的東西是變不了的”。⑦
從事零售業(yè)的WK 先生根據(jù)他的工作經驗指出,“骨子里”的不同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在中國人和日本人具體行事風格的區(qū)別上?!坝行┤毡救烁袊四軠贤?,有些和中國人溝通不了的。有些日本人的腦子比較活,就是以前在日本的外資企業(yè)干過,能和中國人好好交流;有一些日本人,他一上來交流就知道了,(他的)這個想法,感覺和中國人完全相反的。我基本上很少和日本人交心吧”。即使已經在日本深耕了13 年,并且正在申請日本國籍,WK 先生仍然認為“日本社會(是)很難融進的”。⑧在當?shù)赜袕V泛社會網絡的H 先生也持同樣看法,“跟日本人成為好朋友、好兄弟也是不可能的”,中國人“永遠融入不到他們核心的社會”。他認為,中國人和日本人之間的隔閡來自于前者無法真正理解并信奉日本文化,尤其是以神道教為代表的核心價值觀念?!拔覀冇肋h只是朋友,見面打個電話過來喝杯酒,吃頓烤肉,這個是一點問題都沒有……但是核心價值,比如說把他們作為我的兄弟來稱呼的……一個都沒有”。⑨文化差異使得中國人很難走進日本人“內心的世界”(H 先生語)。
可見,在親密朋友關系場域中,族群認同是劃分自我/他者界線的核心符號,族群性是建立親密朋友關系的重要標準。隨之而來的是帶有“族群中心主義”色彩的,對“他者”(即日本人)的本質化描述。L 先生直言道,“日本人面上是非常有禮貌的,有素質的,(但是)內心是反的”,“他把你當外國人,只要你不是他們國家的人,只要不是本土的人,他就不把你當日本人”。⑩與日本人有許多交往的S 先生認為,日本人“不喜歡中國人,但是臉上要跟你裝得很喜歡”,“這就是日本人的人性。這個國家就是這樣,他可能跟你笑著服務,轉頭往死里罵你”。?因此,中國人和日本人在內心深處無法達到融合。
然而,在工作伙伴關系的建立中,族群團結并不發(fā)揮主要作用。雖然一部分受訪者表示他們能夠通過華僑朋友圈獲得社會支持,但在更多的敘述中,族群身份與他們獲取社會資源的能力和機會關系不大,交往雙方的相互信任和共同利益更為重要。如有過私人借貸經歷的Z 先生和LY 先生都表示,他們不排斥與日本人進行資金往來。是否借錢給別人“主要看你對這個人信不信任”。?曾經借給日本生意伙伴2000 萬日元的LY先生也強調,信用的建立與國籍無關。此外,建立跨族裔網絡被他們認為是對事業(yè)發(fā)展有利的。在工作關系中,經營者通常不排斥,甚至可能在利益驅使下從個人信任出發(fā)尋求建立跨族裔社會網絡。Z 先生的每一次轉型和每一階段的發(fā)展,都得益于他通過跨族裔社會網絡獲得的信息和資源。WK 先生雖然切身感受到中國人和日本人之間難以逾越的文化差異,但他認為與日本社會交往是個人發(fā)展所必要的。他剛到日本時,工作環(huán)境以中國人為主,“都是中國人,好交流”,但他后來意識到,“來日本首先得過好語言關,你不過好語言關,將來回國發(fā)展也好,在日本發(fā)展也好,都沒有用”。?在這一思想的指引下,WK 先生不僅練就了流利的日語,還與許多日本人建立了工作伙伴關系。他認為,雖然他“很難融入日本的文化”,但與日本人交往可以停留在利益層面,做到“各取所好”。
族群身份在工作伙伴關系中的弱化,可能與兩個因素相關。一是大多數(shù)經營者的語言能力足夠應付與日本人的基本交流,這擴大了他們的交際面,減少了他們對華僑圈子的依賴。二是日本社會對外國人的制度開放性減少了移民獲取主流社會資源的阻礙,從而降低了從族群內部獲取資源的必要性。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與其在華僑同胞內部尋求支持,不如利用當?shù)氐恼交蚍钦劫Y源。當被問到是否會和中國朋友產生借貸關系時,LL 女士說:“我情愿和銀行借,也不會跟私人借?!?J 先生說,關于居酒屋的商業(yè)決策的主要信息來源是當?shù)厝毡救嘶驈V告公司。經營連鎖餐飲業(yè)的Z 先生說,他依靠日本的中介公司獲得了許多對工作和生活的幫助,而不是依靠同鄉(xiāng)會。經營不動產的SO 先生加入了一個非正式的、當?shù)厝酥鲗У男袝?,在行會中,同行能夠互通有無,資源共享。因此,經營者們通常發(fā)展出了跨族裔的社會網絡。在工作伙伴關系中,以信任和利益為基礎的商業(yè)邏輯充當著邊界建構的符號。
此部分探討華僑經營者是如何在陌生人關系情境下進行邊界建構的,主要關注他們如何看待日本社會可能存在的對中國人的歧視。受美國社會學家平卡斯(F.L.Pincus)的啟發(fā),我們分別討論華僑對制度歧視和個人歧視的看法。制度歧視指支配群體制定的對少數(shù)群體不利的政策及其落實,個人歧視指個人或小群體采取的傷害或否定少數(shù)族群成員的行動(Pincus,1996:
186-194)。
雖然受訪者知曉外國人身份在創(chuàng)業(yè)、貸款等方面會受到一定的限制,但他們普遍認為日本社會在各個方面都是對外國人開放的,不存在制度性歧視。當被問到在日本辦理營業(yè)執(zhí)照等事務是否遇到困難時,HA 先生回答道:“沒有,日本在這個方面還是比較平等的。不會因為你是外國人就怎么樣,都是一樣的,只要你東西(指申請材料——引者注)夠了就可以。日本機關公共事業(yè)都還是比較平等的?!?在與工作、生活相關的社會管理制度上,外國人和日本人基本上一視同仁。H 先生也認為:“從制度上、從國家層面上,包括在政府的幫助上,(日本)其實根本沒有排外?!?此外,在子女教育方面,日本也基本沒有針對外國人的制度性歧視。如在日本育有一子的HA 先生表示:“像日本老師對教育這一塊兒還是……比較平等的。不會因為你是外國人就歧視你,很少?!?相反,所在區(qū)所還會為孩子安排免費的日語課堂,補習日語。
受訪者普遍肯定日本的制度環(huán)境,并認為個人必須遵守規(guī)矩才能在日本更好地發(fā)展。因此,當被問到在遇到困難時傾向于向日本人還是中國人求助時,作為某華人志愿者協(xié)會理事的G 先生說:“我們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可能還是會以正規(guī)途徑解決?!彪m然“很多中國人……感覺日本的警察都不會向著他”,?但在日本要解決實際問題還是應當依靠正規(guī)途徑。因此該協(xié)會和日本的警察局等機關保持著良好的關系。經營中華料理店的Y 先生認為,遇到困難時“要找律師的話,比如碰到什么事啊,找日本人還是最給力的,辦事非常非常認真”,而如果在中國人的熟人關系中尋找?guī)椭?,“就有中國人的潛?guī)則了”。?相比于中國式的熟人關系,大多數(shù)受訪者更傾向于利用日本開放的正規(guī)機構來獲取社會支持。這種對當?shù)厣鐣?guī)則和價值觀的認同,是一種“穿越邊界”(boundary crossing)的表現(xiàn)(Wimmer,2009:244-270)——華僑經營者從想象中的中國式熟人社會穿越到想象中的公平、開放的日本社會。
大多數(shù)受訪者表示他們直接經歷過或間接了解日本人對中國人的個人歧視,但他們將個人歧視歸因于受歧視者的越軌行為,從而將其合理化。一個典型的觀點是:中國人受日本人的歧視,是因為很多中國人的某些行為違反了日本社會的規(guī)則。例如L 先生和Y 先生認為,部分日本人不愿意將房產出租給中國人的原因是一些華僑經營者沒有按照當?shù)匾?guī)定處理衛(wèi)生問題,留下了不好的名聲。Y 先生說,“只要中國人多的話,比如西口池袋……就是衛(wèi)生條件啊(不好),日本人一說到中國人都是一個貶義詞,所以說我們國人吧,在這兒也挺不好,就是形象挺不好的”。?W 女士則提到日本人不愿意租房給中國人的一個原因是部分租客不守信用,拖欠房租,“我們有的人會租完房子不交房租,然后偷偷地搬走”。?受訪者們普遍認為,不應將受到的歧視歸咎于日本人,而應該反省自身的行為。LT 先生直言:“你不按這個國家的規(guī)矩來行事的話,別人很難來接受你啊。日本人更不會去搭理這樣的中國人了。”?S 先生說:“很多中國人尤其是那些小地方來的中國人,他們一天到晚說別人瞧不起他,說歧視中國人,那肯定是你有沒做到的地方。你在電車上大聲說話,打電話又說的(是)外語,日本人都很安靜,人家肯定會用白眼看你,對吧?你出門,亂扔垃圾,人家肯定會說你,你反過來認為人家是針對你,這就有問題……你去任何一個新的地方,別的國家也好,別的地區(qū)也好,就要尊重人家的習慣。”?在這些敘述中,受訪者在合理化偏見和歧視的同時,與“低素質”的、不能“入鄉(xiāng)隨俗”的中國人劃清界限。在這一語境下,行為標準超越了族群身份,成為建構認同邊界的主要工具。
還有個別受訪者將歧視解釋為對低社會成就的懲罰。如J 先生說:“我是這樣認為的,就是無論在一個什么樣的社會,你自己強大了,就沒有人會歧視你,你也會得到尊重。中國人也是一樣,如果你混得不好,其他人其實也瞧不起你。”?他認為不應把歧視上升到族群層面?!案叱删汀焙汀暗统删汀敝g的界線超越了族群之間的邊界。與將歧視歸因于越軌行為的敘述一樣,這一帶有社會達爾文主義色彩的敘述也將針對族群整體的歧視歸因于被歧視者的個人行為。
本文以邊界建構范式為指導,分別從家庭關系、朋友關系、陌生人關系三個日常生活的情境切入,闡述了日本華僑經營者的身份認同建構。研究發(fā)現(xiàn),雖然華僑經營者都明確地認同中國人身份,但該身份在不同情境下有不同的顯著度。第一,在家庭中,關于語言和國籍的決策并非由族群認同所主導。第二,族群身份是華僑經營者在異國他鄉(xiāng)建立親密朋友關系的基礎,但它在工作關系中不起決定性作用。第三,雖然大部分受訪者直接或間接受到過來自日本民眾的個人歧視,但他們一方面認同日本社會的制度開放性,另一方面通過將個人歧視歸因為被歧視者的行為,將個人歧視去族群化和合理化??梢钥吹?,在親密朋友關系之外的其他情境中,非族群性符號往往比族群性符號更具邊界建構的作用。
理論上,本文是對同化-多元化二元范式的批判性繼承,試圖提供一種對其困境的解決方案。本文將個人認同當作解釋對象而不假定族群性的主導地位,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方法論的群體主義。本文從受訪者個人的移民和創(chuàng)業(yè)經驗出發(fā),闡述了族群性在不同情境下顯著度的差異,展現(xiàn)了日本華僑經營者身份建構的多層次性和流動性,從一個側面體現(xiàn)了新移民“超級多樣性”的特征。此外,本研究還是文化社會學在移民研究領域的一個應用。正如萊維特所說,移民社會學應該基于移民在多層次的跨國社會領域中的自我定位,探討自己與他人之間建立界線的方式是如何改變的(Levitt,2005:49-62)。因此,從探究人們對日常生活的意義賦予的文化社會學視角出發(fā),研究者可以考察在不同的社會情境和語境下,移民如何運用各種文化工具來對行為和態(tài)度賦予意義,并在此過程中劃分自我和他者之間的邊界。文化社會學的建構視角能夠規(guī)避用所謂“客觀標準”來界定移民身份認同的困難。
從經驗研究的角度看,本研究反映了在日本華僑新移民的日常生活中,族群敘事邏輯與其他敘事邏輯并存,并且在特定情境下被后者超越的情況。研究結論給我們的一個啟示是,族群的存在并不等于族群團結或族群社會的存在。一個吊詭的現(xiàn)象是,一方面國內華僑華人研究學者假設海外華僑華人同胞之間具有不同程度的團結,但另一方面,海外華人中“在外國的中國人不團結”的觀點非常流行。本文提供的情境化分析也許是解釋這一矛盾的方式之一。國族認同在移民日常生活中的作用不明顯,但在某些關系(如親密交友)之中或者特殊情境(如社會動蕩等)之下,可能會起到團結同胞的關鍵作用,正所謂“患難見真情”。
注釋:
①本文中的“華僑經營者”包含一小部分已經加入日本籍的華人。
②訪談時間:2019 年7 月22 日,訪談地點:東京都豐島區(qū)池袋。本文引用的訪談內容絕大多數(shù)是在東京池袋收集的,不在池袋收集的則另外說明。
③訪談時間:2019年7月25日。
④訪談時間:2019年7月24日。
⑤訪談時間:2019年7月24日。
⑥訪談時間:2019年7月26日。
⑦訪談時間:2019年7月24日。
⑧訪談時間:2019年7月26日。
⑨訪談時間:2019 年7 月19 日,訪談地點:東京都東村山市。
⑩訪談時間:2019年7月25日。
?訪談時間:2019年7月26日。
?Z先生語。訪談時間:2019年7月22日。
?訪談時間:2019年7月26日。
?訪談時間:2019年7月25日。
?訪談時間:2019年7月25日。
?訪談時間:2019 年7 月19 日,訪談地點:東京都東村山市。
?訪談時間:2019年7月25日。
?訪談時間:2019年7月25日。
?訪談時間:2019年7月26日。
?訪談時間:2019年7月26日。
?訪談時間:2019年7月26日。
?訪談時間:2019年7月26日。
?訪談時間:2019年7月26日。
?訪談時間:2019年7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