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 川

（四川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8）

《紅樓夢》是中國古典小說的杰作,[1]作者通過創(chuàng)造“朝代年紀，地輿邦國”皆“失落無考”這一歷史語境，徹底拋棄了“皆蹈一轍”的“歷來野史”的俗套，“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紀”，以此描摹京都貴族家庭內(nèi)部生活方方面面。[2]從民俗學的角度看，《紅樓夢》中關(guān)于貴胄家族婚姻、祭祀、喪禮、宗教、娛樂等角度的描寫是豐富多彩的上層民俗畫卷，可以說《紅樓夢》的作者們共同書寫創(chuàng)造了皇權(quán)時代貴族生活的民族志。而有關(guān)信仰的佛、庵、觀等宗教場所及和尚、尼姑、道士等宗教人士與賈府的交往交流又是其中濃墨重彩的一筆。信仰因為和節(jié)慶、生死、鬼神、時令牽扯，圣神和民俗就相互交織，“因信”雖不一定能“得救”，但信仰和俗事合流卻展現(xiàn)中國社會的精神概貌。

這其中有許多描寫僧尼、道士熱衷紅塵，出入權(quán)門的片段。他們有時是王公的座上客，有時甚至是貴族的“皮條客”。由此可見宗教對世俗生活的介入程度之深。直讓人感覺在家出家無異，神圣與世俗不分。在這群僧尼道眾里除了有“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這樣的游方高人，更多的是長期寄居寺觀之中。不僅大觀園里也有寺觀，賈府之外更有許多家廟。這些寺觀與賈府在日常的生死、節(jié)慶、巫咒之間產(chǎn)生聯(lián)系與交往，寺觀及其僧道也是演繹一曲“紅樓悲歌”的重要組成部分。

以往研究不少論者總是指出紅樓中的僧道形式上遁入空門，然而并未看破紅塵，“云空未必空”。實則會不會是另外一種解釋，即人們頭腦中自認為的僧道形象或僧道生活與僧道實際行為是存在差異的。不只是紅樓夢中的例子，就當代作家汪曾祺筆下也有許多和尚尼姑也是吃肉、世俗且多情的描摹。本文擬就在細讀文本的基礎(chǔ)上，分析賈府日常生活與各宗教團體、僧尼道人之間的交往交流，揭示賈府及僧道生活，展現(xiàn)豐富的民俗畫卷，最后以此窺探中國人的信仰面貌。

一、《紅樓夢》中的寺觀及其類型

一部《紅樓夢》也是一幅宗教生活百科全書。據(jù)統(tǒng)計《紅樓夢》提及的寺觀佛堂等宗教場所達50 多個，出場的和尚尼姑道士400 余人。[3]在以往的研究中不少研究者對《紅樓夢》中的寺觀類型做了一定的區(qū)分?！都t樓夢》中的寺廟按照宗教類型分（即所屬宗教不同）可分為：佛教寺廟（庵）和道教的寺觀兩大類型。佛教寺廟計有：葫蘆廟、水月庵（饅頭庵）、鐵檻寺、善才庵、牟尼院，地藏庵、散花寺。道教寺觀有：玉皇閣、清虛觀、天齊廟。但通覽全書就會發(fā)現(xiàn)紅樓夢中的寺觀類型本可以分，但實際上很難分，作者總是有意無意的總是在模糊佛道的界限。[4]例如水月庵本是住著凈虛和智能兒等尼姑，但第四十三回寶玉到水月庵接馬的卻是一個“老道”。一般說來和尚修行的地方稱廟，尼姑的稱庵，道士修行居住的稱道觀，但天齊廟里住的卻是個賣假藥的“王一貼”道士。種種怪相讓忍俊不禁。

紅樓夢中的許多寺觀都具有“家廟”性質(zhì)。修建大觀園時的修建了玉皇廟與達摩庵兩處，“離城二十來里”的鐵檻寺也是賈府的家廟。鐵檻寺附近還有水月庵也是賈府的家廟，賈府每月都給它們提供月錢和日常用度之物，不同的寺廟派不同的人管理。而妙玉所居住的“櫳翠庵”雖然在大觀園中但“櫳翠庵原是賈府的地址，因蓋省親園子將那庵圈子里頭。向來食用香火并不動賈府錢糧”卻并不屬于家廟。一般而言“家廟”正如其名所言，一家之廟，為一家服務(wù)的廟。而散花寺的“大了”在回答賈母問她為何多日不到賈府時曾說：“因這幾日廟中作好事，有幾位誥命夫人不時在廟里起做，所以不得空兒來?！保ǖ?01 回）此可見散花寺服務(wù)范圍甚廣，且多是京城顯貴人家。盡管水月庵是家廟，但凈虛亦曾對鳳姐說，胡老爺府里生了公子，送了十兩銀子，就代為念了三天《血盆經(jīng)》，因此“沒來請奶奶的安”?？梢娚⒒ㄋ?、饅頭庵在京城面向達官顯貴群體服務(wù)，不論是不是賈府的家廟。然而，賈府日常生活卻與遠近的寺觀都有相當緊密的聯(lián)系和牽扯。

二、民俗學視角：寺觀與賈府日常生活

《紅樓夢》中寺觀以及各類宗教人員的出現(xiàn)總是和現(xiàn)實生活聯(lián)系在一起，從民俗學的角度講這些涉及意識形態(tài)部分的民間宗教及其儀禮、倫理和藝術(shù)在物質(zhì)文化和社會組織的基礎(chǔ)上形成了精神民俗部分。[5]通過分析具體的日常生活，在動態(tài)中展示賈府人的觀念和信仰的實踐。

（一）賈府和寺觀的日常往來

賈府和各個寺觀之間并不是靜止不動的關(guān)系，呈現(xiàn)出一種常來常往，走動頻繁的狀態(tài)。僧道寺觀之人特別樂意到官宦人家走動，因為能得到香火錢；寺廟也提供為賈府祈福的祝告文等。二者是一種互惠互利的關(guān)系。

首先，每年的相關(guān)節(jié)慶，賈府都派人到寺廟燒紙、上香和祭祀?！扒迕髦?賈璉已備下年例祭祀，帶領(lǐng)賈環(huán)、賈琮、賈蘭三人去往鐵檻寺祭樞燒紙。寧府賈蓉也同族中人各辦祭祀前往?！?同樣，賈府中各主子的生日，寺觀也會派人來慶賀。賈寶玉生日，道士不但送禮，還換了寄名符。“張道士送了四樣禮，換的寄名符兒，還有幾處僧尼廟的和尚、姑子送了供尖兒并壽星、紙馬、疏頭，并本命星官、值年太歲、周歲換的鎖?！奔拿磕暌粨Q，寓意長命百歲，通過這道符聯(lián)系了賈府和道人的關(guān)系（第62 回）。

賈府同各個寺觀之間的密切往來已成為賈府日常生活和秩序的一部分。 從賈府這邊看，賈府人經(jīng)常到寺觀。賈政、賈寶玉都去過，王夫人去的次數(shù)最多。林黛玉初進賈府,王夫人便對她說:“你舅舅今日齋戒去了。”而賈寶玉“今日因往廟里還愿去了，尚未回來”。有時候，賈府還全家出動到寺觀看戲。寺觀在當時有演戲劇這一娛樂性功能，其熱鬧程度不亞于一般茶館。

第二十九回，賈母到清虛觀打醮祈福，所謂打醮本是祭祀的意思，但賈母到清虛觀，自己并未做任何祈福儀式，而是與張道士寒暄之后，直接開始點戲聽戲，其實賈母到此不過想游玩散心，卻驚動了那些世交故舊。“馮紫英家聽見賈府在廟里打瞧，連忙預備了豬羊香燭茶銀之類的東西送禮?！苯又?，趙侍郎家也有禮來?！坝谑墙佣B三，都聽見賈府打醮，女眷都在廟里，凡一應(yīng)遠親近友，世家相與，都來送禮。賈母才后悔起來，說：‘又不是什么正經(jīng)事,我們不過閑逛逛,就想不到這禮上。沒的驚動了人?！虼穗m看了一天戲，至下午便回來了?！保?9 回）寺廟在一定程度上又鏈接和承載了公侯之間的交往交流。

不僅賈府的人經(jīng)常寺觀，女尼們到賈府的走動也很頻繁，所以她們賈府都很熟悉。比如智能兒從小就在賈府走動，和賈寶玉秦鐘很熟悉。馬道婆和賈府各個屋里的關(guān)系也很密切，都樂意給她提供錢財，以求神明庇佑。

有時候女尼還利用賈家的權(quán)勢，積極介入世俗事務(wù)，完全沒有出家人青燈黃卷的恬淡。水月庵的凈虛為了幫長安縣張財主家退親，便來央求王熙鳳，想利用賈家與長安縣云老爺?shù)年P(guān)系擺平這件事。在聽完凈虛來意之后，王熙鳳笑道：“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這樣的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也可以主張了?！蓖跷貘P又說自己不缺銀子。凈虛聽了開始刺激王熙鳳道：“雖如此說，張家已知我來求府里，如今不管這事，張家不知道沒工夫管這事，不稀罕他的謝禮，倒像府里連這點子手段也沒有的一般。”此話一出，便讓王熙鳳“發(fā)了興頭”，說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么是陰司報應(yīng)的，憑是什么事，我說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兩銀子來，我就替他出了這口氣。”老尼聽說，喜不自禁，忙說：“有，有！這個不難。”（第15 回）王熙鳳事后坐享三千兩，王夫人等一點消息也不知道。鳳姐的權(quán)勢與凈虛老尼的心機一覽無余，可以說二人合謀作惡。

至于像櫳翠庵里的妙玉，雖自命高潔，但她與賈寶玉、邢岫煙、賈惜春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往來。岫煙經(jīng)常找妙玉閑談下棋，惜春被賈珍安排在櫳翠庵的園內(nèi)靜養(yǎng)。而妙玉與寶玉的關(guān)系最耐人尋味，賈寶玉的生辰，她悄悄送上一份生辰帖子，自稱“檻外人”，賈寶玉在邢岫煙的指導下稱自己為“檻內(nèi)人”回帖，一來一回間頗能顯示二人微妙的關(guān)系。

（二）賈府人的佛教信仰

賈府之人對于佛道信仰并無明顯區(qū)分。遇到事情或借用道教法術(shù)，或抄散佛家經(jīng)文，但通常來說，賈府的人還是更信佛?？梢詮娜粘Ｉ畹难b飾和用具如佛手、佛香和家中的佛堂看出。

賈母和王夫人時常讓寶玉、賈環(huán)做些佛事。如王夫人見賈環(huán)放學“便命他來抄個《金剛經(jīng)》唪誦唪誦?！?。賈母曾向南安太妃講寶玉去廟里“跪經(jīng)”。

賈母的生日，也會做佛事，或者請尼姑吃素餐，并和他們說些閑話。如她讓尤氏和鳳姐“兩個在這里幫著兩個師傅替我撿佛豆兒，你們也積積壽，前兒你姊妹們和寶玉都撿了，如今也叫你們揀揀，別說我偏心?！辟Z母雖然自己很少禮佛卻十分喜歡談佛。劉姥姥二進榮國府之時，就胡謅一個“老奶奶吃齋念佛得子”的故事講與賈母及諸人聽，講畢“一席話，實合了賈母王夫人的心事，連王夫人也都聽住了”。賈母雖不吃齋念佛，但也喜歡擺弄一些佛教物件：“上年老太太生日，曾有一個外路和尚來孝敬一個辣油凍的佛手，因老太太愛，就即可拿過來擺著了”（第72 回）。

對賈府中的女人來說，抄寫《金剛經(jīng)》是表達信佛的虔誠之舉。但賈母和王夫人都不是親自抄寫,而是找人抄寫。這些抄寫者一般都是親近之人。這樣顯得虔誠,才有功德。有意思的是,賈母所供是女菩薩,所以都由女人抄寫。而且,在賈母的示范和影響下,身邊的丫頭也有人開始信佛了。鴛鴦提著一個小黃絹包找惜春。鴛鴦道:“老太太因明年八十一歲,是個暗九,許下一場九晝夜的功德，發(fā)心要寫三千六百五十零一部《金剛經(jīng)》。這已發(fā)出外面人寫了。但是俗說《金剛經(jīng)》就像那道家的符殼,《心經(jīng)》才算是符膽,故此《金剛經(jīng)》內(nèi)必要插著《心經(jīng)》，更有功德。老太太因《心經(jīng)》是更要緊的,觀自在又是女菩薩,所以要幾個親丁奶奶姑娘們寫上三百六十五部,如此又虔誠又潔凈。咱們家中除了二奶奶,——頭一宗他當家沒有空兒,二宗他也寫不上來,其徐會寫字的,不論寫得多少,連東府珍大奶奶姨娘們都分了去,本家里頭自不用說。”惜春聽了,點頭道:“別的我做不來。若要寫經(jīng),我最信心的。你擱下喝茶罷?！兵x鴦才將那小包兒擱在桌上，同惜春坐下。彩屏倒了一鐘茶來。惜春笑問道:“你寫不寫?”鴛鴦道:“姑娘又說笑話了。那幾年還好,這三四年來姑娘還見我拿了拿筆兒么?！毕Т旱?“這卻是有功德的?！兵x鴦道:“我也有一件事:向來服侍老太太安歇后,自己念上米佛已經(jīng)念了三年多了。我把這個米收好,等老太太做功德的時候,我將他襯在里頭供佛施食,也是我一點誠心?！毕Т赫f道:“這樣說來,老太太做了觀音,你就是龍女了?！兵x鴦道:“那里跟得上這個分兒!卻是除了老太太,別的也服侍不來，不曉得前世什么緣分兒?！闭f著要走，叫小丫頭把小絹包打開，拿出來道：“這素紙一扎是寫《心經(jīng)》的”又拿起一字兒藏香道：“這是叫寫經(jīng)時點著寫的?！毕Т憾紤?yīng)了（第88 回）。

賈府被抄，作為一家之主的賈母開始祈禱菩薩。賈母見祖宗世職革去,現(xiàn)在子孫在監(jiān)質(zhì)審……思前想后，眼淚不干?！约涸鷴曜?叫鴛鴦等各處佛堂上香,又命自己院內(nèi)焚起斗香,用拐柱著出到院中。琥珀知是老太太拜佛,鋪下大紅短氈拜墊。賈母上香跪下,磕了好些頭,念了一回佛,含淚視告天地道“皇天菩薩在上:我賈門史氏,虔誠禱告,求菩薩慈悲。我賈門數(shù)世以來，不敢行兇霸道。我?guī)头蛑?雖不能為善,亦不敢作惡。必是后輩兒孫驕奢暴佚,暴殄天物,以致閻府抄檢?，F(xiàn)在兒孫監(jiān)禁,自然兇多吉少，皆由我一人罪孽，不教兒孫所以至此。我今即求皇天保佑。在監(jiān)逢兇化吉,有病的早早安身?？傆虚|家罪孽，情愿一人承當,只求饒恕兒孫。若皇天見憐,念我虔誠,早早賜我一死,寬免八孫之罪。”（第106 回）

賈母死前,也提到信佛的問題。她說:“我也沒有修什么,不過心實吃虧。那些吃齋念佛的事我也不大干,就是舊年叫人寫了些《金剛經(jīng)》送送人,不知送完了沒有？”聽到鳳姐說沒有。賈母道：“早該施含完了才好?！痹谫Z母眼里施舍佛經(jīng)就是自己積德行善的表現(xiàn)。賈母還專門囑咐王熙鳳“將來修修福罷”。但王熙鳳素來不行陰司報應(yīng)，只有“撞鬼”之后才到散花寺找大了求簽。

（三）安置生死

《紅樓夢》中的寺觀不僅供人們生前朝拜、娛樂，也是死后的暫寄之所。賈家很在就修建了安放家族去世人口的鐵檻寺?！拌F檻寺原是寧榮二公當日修造，現(xiàn)今還是有香火地畝布施，以備京中老了人口，在此便宜寄放。”（第15 回）。書中有四人的死與鐵檻寺有關(guān)。賈瑞死后，賈代儒“料理喪事，各處去報喪。三日起經(jīng)，七日發(fā)引，寄靈于鐵檻寺”。秦可卿死后賈珍“親自坐車，帶了陰陽司吏，往鐵檻寺來踏看寄靈所在?！薄按稳赵纾氵M城料理出殯之事，一面又派人先往鐵檻寺，連夜另外修飾停靈之處，并廚茶等項接靈人口落座。”（第14 回。）

賈敬死了，尤氏命人“先到玄真觀，將所有的道士都鎖了起來”，等賈珍回來處置。大夫說：“系玄教中吞金服砂，燒脹而歿?！庇仁峡葱嬗^“這里窄狹，不能停放，橫豎也不能進城的，忙裝裹好了，用軟轎抬至鐵檻寺來停放。掐指算來，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賈珍方能來到。目今天氣炎熱，實不能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擇了日期入殮。壽木已系早年備下，寄在此廟的，甚是便宜。三日后，開喪破孝。一面且做起道場來”。 賈敬送殯之期，“賈赦、賈璉、邢夫人、王夫人等率領(lǐng)家人仆婦，都送至鐵檻寺，至晚方回。賈珍、尤氏并賈蓉仍在寺中守靈，等過百日后,方扶樞回籍”（第63、64 回）。

尤二姐死后，“賈璉忙命人去開了梨香院的門，收拾出正房來停靈”，賈璉“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斷做佛事”。后賈璉向王夫人請示尤二姐在梨香院停了五日之后，才“挪到鐵檻寺去”，可見死后能停放在鐵檻寺也是有一定規(guī)矩。

（四）巫蠱之術(shù)

古來中國就有許多尚巫的傳統(tǒng)，《紅樓夢》一開篇就有“女媧石幻形入世”等怪力亂神的描寫。[6]巫蠱作為一種民間信仰在傳承過程中逐漸的同佛、道等宗教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并為許多宗教人是所用。紅樓夢中的馬道婆雖名為賈寶玉的寄名干娘，卻心狠手辣，一方面她哄騙賈母取得信任和燈油錢，一邊又被趙姨娘收買，用巫蠱之術(shù)整治賈寶玉和王熙鳳。

第二十五回寶玉被熱油燙傷了臉，馬道婆進榮國府來請安，見了寶玉，嚇一大跳,問其緣由,說是燙的。便點頭嘆惜一回,向?qū)氂衲樕嫌弥割^畫了幾畫，口內(nèi)嘟嘟囔嚷的又持誦，說道：“管保就好了。這不過是一時飛災(zāi)。”又向賈母道：“祖宗老菩薩,那里知道那經(jīng)典佛法上說的利害。大凡那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長下來,暗里便有多少促狹鬼跟著他，得空便擰他一下,或掐他一下,或吃飯時打下他的飯碗來,或走著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些大家子孫,多有長不大的?！辟Z母聽如此說，便趕著問：“這有個什么佛法解釋沒有呢?”馬道婆道:“這個容易,只是替他多做些因果善事,也就罷了。再那經(jīng)上還說: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薩,專管照耀陰暗邪祟。若有善男子善女人度心供奉者,可以永佑兒孫康寧安靜,再無驚恐邪祟撞客之災(zāi)?！辟Z母道：“倒不知怎么個供奉這位菩薩?”馬道婆說道：“也不值些什么，不過除香燭供奉以外,一天多添幾斤香油,點上個大海燈。這海燈便是菩薩現(xiàn)身法像,晝夜不敢息的。”賈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明白告訴我,我也好做這件功德的?！瘪R道婆聽如此說,便笑道:“這也不拘，隨施主菩薩們心愿舍罷了……”賈母聽了，點頭思忖。

馬道婆又道:“還有一件。若是為父母尊親長上的，多舍些不妨;若是像老祖宗如今為寶玉，若含多了倒不好，還怕哥兒禁不起，倒折了福。也不當家花花的。要舍，大則七斤，小則五斤，也就是了?！辟Z母道:“既是這么說,你便一日五斤,合準了,每月來打躉關(guān)了去?！瘪R道婆念一聲:“阿彌陀佛慈悲大菩薩?！辟Z母又命人來吩咐:“以后大凡寶玉出門的日子，拿幾串錢交給他小子們帶著，遇見僧道窮苦，好施舍?！保ǖ?5 回）馬道婆拿捏住了賈母寵愛寶玉的心理，利用神鬼迷信，大肆行騙。

“庚辰本”脂批中說馬道婆：“寶玉系馬道婆寄名干兒，一樣下次毒手，況阿風乎？三姑六婆之為害，即賈母之神明，在所不免。”馬道婆為了利益兩頭通吃，剛騙完賈母的香火錢，又挑唆趙姨娘用巫術(shù)咒賈寶玉和王熙鳳。

趙姨娘聞聽馬道婆的話,心內(nèi)暗暗的歡喜,便說道:“怎么暗里算計？我倒有這個心,只是沒這樣的能干人。你若教給我這法子,我大大的謝你?！瘪R道婆聽說這話打攏了一處，便又故意說道：“阿彌陀佛,你快休來問我,我那里知道這些事。罪過,罪過！”趙姨娘道:“你又來了。你是最肯濟困扶危的人,難道就眼睜睜的看人家來擺布死了我們娘兒兩個不成?難道還怕我不謝你？"馬道婆聽說如此,便笑道:“若說我不忍叫你娘兒們受人委屈還猶可,若說‘謝’的這的字,可是你錯打了法馬了。就便是我希圖你謝,靠你有些什么東西能打動我?”趙姨娘聽這話,口氣松動了,便說道:“你這么個明白人，怎么糊涂起來了？你若果然法子靈驗，把他兩個絕了，明日這家私不怕不是我環(huán)兒的。那時你要什么不得?！瘪R道婆聽了，低了頭，半晌說道:“那時候事情妥當了,又無憑據(jù),你還理我呢！”趙姨娘道：“這有何難。如今我雖手里沒什么，也零碎攢了幾兩梯已，還有幾件衣服簪子,你先拿些去,下剩的我寫個欠銀子文契給你。你要什么保人也有。那時我照數(shù)給你。”馬道婆道:“果然這樣?”趙姨娘道:“這如何還撒得謊?！闭f著,便叫過一個心腹婆子來,耳根底下喊喊喳喳說了幾句話。那婆子出去了。一時回來，果然寫了個五百兩銀子欠契來。趙姨娘便印了手模,走到櫥柜里將梯已拿了出來,與馬道婆看看,說道:“這個你先拿去做個香燭供養(yǎng)使費，可好不好？馬道婆花花的一堆銀子,又有欠契,并不顧青紅皂白，滿口里應(yīng)著，伸手先去抓了銀子掖起來，然后收了欠契。又向褲腰里掏了半晌,掏出十個紙鉸的青面白發(fā)的鬼來,并兩個紙人，遞與趙姨娘，又悄悄的教他道：“把他兩個的年庚八字寫在這兩個紙人身上，一并五個鬼都掖在他們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驗。千萬小心不要害怕?！保ǖ?5 回）

很快賈寶玉和王熙鳳陷入癲狂狀態(tài)?！皩氂褚话l(fā)拿刀弄杖，尋死覓活的，鬧的天翻地覆。”然后“鳳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鋼刀砍進園來,見雞殺雞,見狗殺狗,見了人就要殺人。”在這種情況下,人們習慣性地尋求巫蠱之術(shù)的幫助。“有說請端公送祟的,有的說請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薦什么玉皇闊的張真人,種種暄騰不一。也百般醫(yī)治祈禱,求卜問神,總無效驗?！贝稳?“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薦僧道的，總不見效。他叔嫂二人越發(fā)糊涂，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渾身炭火一般,口內(nèi)無般不說?！Z赦還各處去覓僧尋道”。第四天，“只聞得隱隱有木魚聲響”。賈母命人從街上尋來一個癲和尚和一個跛道士。僧人說,把你家寶玉取出來,“待我持誦持誦”，就好了?！澳町?，又摩弄了一回，說了些寂話，遞與賈政道:“此物已靈,不可褻瀆。懸于臥室上檻,將他二人安置在一室之內(nèi)，除親身妻母外,不可使陰人沖犯。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復舊如初”。寶鳳二人的病因一神婆所致，也被癩頭和尚和跛足道士治愈，緣來緣去曹雪芹最終依舊讓所有人拜倒在佛道的足下。

馬道婆憑借道婆的身份行走在公侯府第，她熟悉豪門大家小姐、太太們的關(guān)系，并以此作為自己害人牟利的砝碼。但最終事情敗露，被官府緝拿。

三、余論

在第四十三回中有這樣一段對話：（茗煙說）“我常見二爺最厭這水仙庵，如何今兒又這樣喜歡了？”寶玉道：“我素日因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蓋廟，就蓋起廟來供著，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聽些野史小說，便信真了。比如這水仙庵里面因供著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來并沒有個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謊話，誰知這起愚人就塑了供著。今兒卻合了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慧智如寶玉者，對神靈之態(tài)度亦是如此這般隨性，幾乎談不上什么嚴肅的信仰，不過是“合了自己的心事”，才借他一用。

其實，圍繞《紅樓夢》中“寺觀”與賈府中人生、老、病、祭、節(jié)等日常活動構(gòu)成的民俗圖景，我們可以看到賈府之人乃至一般中國人實用主義的信仰觀念?；蛘呷鐚W者所言這種信仰并不具有超越性，而是世俗性的概念。[7]盡管他們平時喜歡談佛、念佛、抄經(jīng)、齋戒、燒紙焚香，但始終保持一種“敬鬼神而遠之”的態(tài)度。如賈母不吃齋念佛，只是擺弄一些佛教物件；王熙鳳從來不信“陰司地獄報應(yīng)”。在他們的觀念中寺觀可以是看戲娛樂之所，可以是風流紈绔之地，亦是死后亡靈安頓處，借由僧道法術(shù)，既用來祛災(zāi)納吉，也用來害人整人。而秦鐘與智能兒的偷晴，寶玉生日“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的帖子，不也說明這些出家之人的紅塵眷戀嗎？由此，寺觀專為世人兜售保平安，而僧道成了販賣平安的掮客；世人通過錢糧物質(zhì)祈求神仙保佑，同樣也是經(jīng)由僧道來貫通。其實，檻外人也是檻內(nèi)人，僧俗無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