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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幽靈所見:阮清越戰(zhàn)爭敘事的迂回與進入

2022-03-23 04:46李志峰
關鍵詞:生者幽靈難民

李志峰,鄧 詩

(南寧師范大學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0;廣西大學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0)

美籍越南裔作家阮清越(Viet Thanh Nguyen)是美國當代文壇炙手可熱的作家之一。作為普利策獎獲得者、《紐約時報》的特約評論員,阮清越的作品以其自身親歷的越南戰(zhàn)爭為藍本,深刻記錄了難民的生活狀態(tài),發(fā)出橫跨美亞兩個世界的聲音。與其他以沉痛式書寫戰(zhàn)爭中血腥暴力的創(chuàng)傷性記憶戰(zhàn)爭文學作品不同,阮清越一直試圖從一個戰(zhàn)爭受害者和在戰(zhàn)爭施害國重新生活的戰(zhàn)爭受害者視角去觀察戰(zhàn)爭,并在這個過程中進行創(chuàng)傷療愈與彌合。其作品超越了歷史語境,展現出“東西方之間永恒的誤解和誤解,以及人們被迫選擇的不是對與錯,而是對與對的道德困境”[1]。戰(zhàn)爭中極端的生存條件迫使阮清越關注到這個與現實相對應的“亡者世界”——幽靈,他利用“幽靈”這一獨特的精神體驗書寫戰(zhàn)爭。

從20 世紀八九十年代開始,幽靈批評開始活躍于文學作品之中。該理論最早由莫里斯·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提出,他關注到在寫作與閱讀過程中,幽靈作為一種不在場的在場形象,以“永恒的幽靈的目光”[2]和現實保持距離。它們是一種神秘的幻影,與死亡、復活緊密相關,在哥特文學、精神分析學以及后殖民批評領域被廣泛運用。對于阮清越來說,幽靈作為一種隱蔽的符號,保留了無法被生者觸及的戰(zhàn)爭記憶和情感體驗。本文基于幽靈批評,以其作品《同情者》(The Sympathizer)、《踐諾者》(The Committed①The Committed 未有中文譯本,現采用界面新聞報道網的譯名。)和《難民》(The Refugees)作為討論的基本范疇,對幽靈與生者間經歷的侵擾、壓抑、抵抗三個階段的關系進行分析。一方面,幽靈提供了亡者視角回顧戰(zhàn)爭歷史;另一方面,它在敘事上提供了戰(zhàn)爭歷史和現實世界相互指涉的可能性。幽靈們扭曲丑陋卻又承載救贖,反映出善與惡在人間共生的悖論狀態(tài)。幽靈表達了一種在場卻不可見的世界性情感,喚醒對過往戰(zhàn)爭經驗的重新體悟,將生存危機中的精神體驗在現實中形成共感,對所訴說的歷史、現實進行抵抗,抒寫人類共命運之關懷。

一、戰(zhàn)爭的“幽靈”與阮清越的幽靈敘事

無論在歐美地區(qū)還是越南地區(qū),都有關于幽靈的文化背景。在英文里,ghost、spectre 意為“幽靈”,是脫離肉體的一種精神存在[3]856,1933。幽靈作為“一種不可見的可見之物,它是某種自身不在場的軀體的可見性。它抗拒自身展現的直觀,它是無法觸摸的”[4]。而在越南語中,與幽靈相類似的字為“ma”,意為“鬼”[5],與神靈相對,帶有負面含義。從廣義上說,越南的鬼神崇拜為多神崇拜,“鬼”的范疇比歐洲文化中的“幽靈”更寬泛,通常指諸多鬼神靈怪;而狹義的“鬼”則與歐洲文化類似,指人死后的靈魂。但總體說來,“幽靈”現象普遍存在,它總與人發(fā)生溝通,或規(guī)訓監(jiān)管,或預警告誡,并且與現世、人之間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

阮清越在采訪時注意到幽靈體驗在難民群體中尤為突出:難民在講述過往事件時,常伴有一種奇異的生理和精神體驗——能感知逝去的親人的幽靈,他們對此充滿了敬畏。幽靈作為戰(zhàn)爭記憶的隱喻,“具有‘亡靈式’的特征”[6],戰(zhàn)爭書寫也是一種幽靈書寫。幽靈批評早期的實踐者莎麗·本斯托克(Shari Benstock)就認為幽靈書寫本身帶有侵擾性[7],幽靈書寫本身又會引發(fā)人們對死亡的恐懼,制造暗恐[8]。由此可見,無論在現實世界還是文本世界,幽靈總與現世發(fā)生諸多的精神關聯(lián),這種亡靈式的戰(zhàn)爭記憶不斷侵擾著生者和亡者,它們帶來恐懼,又渴望交流。戴維·龐特(David Punter)對這種幽靈侵擾又做了進一步解釋,從與幽靈的對話中“所得到的體驗正預示了‘另一邊’的一個幽靈,它位于對話的一邊,那一邊是我們永遠無法到達的,但是它卻必然會在我們以為自己聽到的聲音諧波中重建自我”[9]358。這意味著在恐懼之余,還存在著現世的人渴望通過與“幽靈”的交流達成對歷史的認知,對自身當下處境的認識。

(一)幽靈敘事的恐懼侵擾:作為反思開始的喚醒

幽靈作為亡者,使生者本能地對死亡產生恐懼。又由于其存在的形式半隱半顯,幽靈還帶來死亡的暗恐,這是“人類無意識中一種被壓抑的恐懼”[9]58。阮清越在小說中書寫幽靈,提供了生者與幽靈互動的機會。幽靈們不斷侵擾著生者的現實生活和記憶,成為作者表達戰(zhàn)爭恐懼和心靈痛苦的重要載體。

在小說《同情者》中,阮清越對幽靈恐懼侵擾的生成主要是通過主人公和幽靈之間的對話和主人公復雜的心理活動實現的。小說主要講述的是越南戰(zhàn)爭結束后,作為南北越政府雙面間諜的無名者執(zhí)行任務、逃難求生的故事。為了獲得南越政府的信任,無名者必須殺掉無辜的同僚,而酒仙少校是他的第一個擊殺目標。被害人最終被槍擊斃命,死狀凄慘。他躺在地上,“前額上的彈孔看似第三只眼睛,汩汩往外淌血”[10]127,而無名者作為劊子手和朝夕相處的同事則承受了這一對比所帶來的精神沖擊。少校憎惡無名者奪取了他的性命,卻又誘使無名者繼續(xù)犯下殺戮的罪行以使無名者承受更多肉體和心靈上的折磨,少校的“顯靈”印證了無名者無法與自己非正義的殺戮行為和解的痛苦精神狀態(tài)。

其余幽靈的產生過程也如法炮制,這一恐懼感長時間存在,讓活著的人變成活死人。在第一次殺戮行為結束后,無名者又殺害了編輯桑尼,這一次他對殺戮行為感到更加恐懼惡心:在看到尸體后“我用手緊捂住嘴,將它們硬咽下去,口里留下一股酸腐味道”[10]320。桑尼死后不久,桑尼幽靈和少校幽靈又聒噪不安地出現在了天花板上,隨時提醒他的罪孽,侵擾他的內心。每一處與幽靈交流的過程,都是無名者與死亡近距離接觸的過程。幽靈們帶著傷口和折斷的肢體,在無名者耳邊笑著講述痛苦的死亡經歷,諷刺著在戰(zhàn)爭中茍活下來的人,嘲笑他們的生命。幽靈還時常為無名者嵌補恐懼,講述過去的死亡記憶:“女特工呢,仍赤身裸體被綁縛著,不再尖叫甚至不再抽咽,而是死般的靜。”[10]407作為間接導致女特工死亡的無名者,他在幽靈的講述中再一次回到記憶中,承受殺戮帶來的恐懼和負罪感。在小說結尾處,無名者接受電擊治療,幽靈們迫切地期待他的死亡,叫囂著奪取他的性命?;秀敝?,只有他的肉體在回應政委的問答,他的思緒卻已經停滯。

幽靈恐懼還延續(xù)到了另一部作品《踐諾者》中,主人公更進一步受到幽靈的侵擾,作為生者時,他無法擺脫幽靈的侵擾,死去時也成了幽靈的附庸。作為《同情者》的續(xù)集,《踐諾者》講述了無名者輾轉來到法國為黑幫販毒謀生的過程。幽靈引導著無名者開槍和毆打他人,同時也引導無名者結束自己的生命。長時間的精神折磨最終使得無名者在死亡時也成了幽靈。當無名者逃難來到法國時,他雖活著卻覺得肉體已死,“多么奇特的情況啊,我已經死了,卻在天堂的小房間里寫下這些字。這肯定使我成為一個幽靈作家”[11]5。而當他終于死去,他也不能得到解脫和救贖。他變成了真正的“幽靈作家”,在天堂書寫懺悔書,這也意味著恐懼沒有因為死亡而化解。

(二)幽靈敘事的反向糾纏:面向述說的再述說

這一種侵擾過程并不是單向輸送的,幽靈帶來恐懼的同時又渴望與生者交流。死去的幽靈們除了將死亡恐懼移植到生者的身上,生者的生命體驗也反向與幽靈交往互動。幽靈自身以及生者的記憶相互糾纏,生者因戰(zhàn)爭失去家園,幽靈因戰(zhàn)爭失去生命。這是一種來源于無法再次擁有過去的悲哀感,也成了生者和死者之間溝通的契機。無論生命延續(xù)與否,這一切失去的事物都無法再重新出現;正因為無法重現,才借助幽靈之口去述說,表面上是幽靈對過往的歷史進行講述,實際上是現世的人對過往歷史“真相”的追索,是面向幽靈述說的再度述說。

幽靈從來不是孤立存在的,幽靈與生者之間借助欲望構建起緊密的聯(lián)系。例如無名者為了讓少校開心,“將雜志就這樣留在車后座上,好讓酒仙少校的鬼魂過足眼癮”[10]244。此時性欲成了溝通活人和幽靈的一個窗口。當少校的妻子大呼“我好想他!”的時候,死去的酒仙少?!耙晕易詈笠淮我娝哪樱恢欠耧@靈,真真切切出現在我眼前”[10]238。愛欲讓幽靈出現在現實生活中。當無名者面臨死亡危機,幽靈們也想奪走他的性命:“桑尼和酒仙少校,就在政委身后,盯著地板上的手槍,一臉很想做什么的神情?!盵11]419這是報復欲的聯(lián)結。當無名者想要逃難時,幽靈勸導著:“你們活著逃出去與死在海上的概率各占百分之五十,可是相當理想?!盵11]435這時幽靈又站在生者求生欲的角度考慮。在多個幽靈出現的場景中,幽靈昭示著不同的人的欲望,無論是死者還是生者,都為人的欲望產生了矛盾,以脆弱的生命為界限進行選擇。

幽靈與生者之間的聯(lián)系并不完全是恐懼,隱藏在死亡下的還有著對生命的召喚。這時隱時現的召喚在與無名者對母親的描述中最為明顯,當無名者第一次準備殺害酒仙少校的時候,母親的聲音出現了:

“你真想做這事嗎,兒子?”

我聽到了母親聲音?!疤砹?,媽媽。我想不出退路?!盵10]126

這是母親第一次以幽靈的形式和無名者對話。母親形象在小說中被反復提及,她慈愛、獨立,在越南的土地上養(yǎng)育無名者長大,卻早早過世了。每當無名者心靈極度痛苦之時,他就會想起母親以及和母親在一起相處的童年回憶。母親代表著慈愛之心——無論他是不是雜種,只要是她的孩子,她將永遠愛著他。母親的反問更是對無名者心靈的反問,在越南充滿魚腥、香茅草的回憶中,母親這種對生命的慈悲之心,使得從屬于極端欲望的人有了清醒之勢。母親幽靈的出現正是無名者的良知與罪惡斗爭的瞬間,這也使得無名者在犯下罪孽的時候,產生更為糾結的心態(tài)。他無法像他的好友一樣帶著仇恨去殺戮,也無法像黑幫的人一樣蔑視生命。同樣的,面對自我生存,他也無法選擇停止殺戮的行為。母親的幽靈一方面召喚著他兒時的善良與正義,另一方面,又時刻提醒著他當下所做制造的剝奪生命的罪孽。臨死時,無名者即將成為幽靈,三位兒時的結拜兄弟團聚在一起卻兵戎相見,這種來自友情的留戀和被友人剝奪性命的感覺又糾纏在一起,召喚著無名者求死亦求生。

綜上分析,兩部小說中的幽靈侵擾和糾纏,無名者的一生一共經歷了三個狀態(tài):生者、活死人以及將死時的幽靈。幽靈也從一開始的尸體變成能說會道的精神靈體。當生命逐漸衰退,死亡恐懼也就愈發(fā)顯著,同時,這種死亡恐懼并不純粹。勒維納斯把這種特殊的精神狀態(tài)稱為饒舌(Gerede),這是“這一種逃避死亡,一種分心——的一種解釋。有一種特殊的情感是這一逃逸的特點,即簡單歸結為恐懼的憂慮,憂慮變成了恐懼”[12]。在生死的相互體驗中,逐漸構建起復雜的心理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一開始由幽靈進行脅迫和恐懼傳輸,在與幽靈的談話中演變?yōu)榭謶峙c自我內心的善意相互抵抗而無法抉擇的糾結心態(tài)。無論是幽靈世界還是現實世界,這種生與死的交替既是人也是幽靈所在意的。死者在成為幽靈之后并不放棄對生者的索命和折磨,也就意味著生死循環(huán)將不會停止,幽靈的世界是籠罩在作為生者的現實世界中的陰影,在過去發(fā)生的每個歷史中都昭示著人們面臨死亡時刻的恐懼和悲哀。阮清越借助戰(zhàn)爭結束后無名者的幽靈體驗,將個體置于生存危機之下的精神狀態(tài)表現了出來。幽靈們在戰(zhàn)爭或者是戰(zhàn)爭的故地上徘徊不去,繼續(xù)保存活著以及死去后的記憶,維系著戰(zhàn)爭對人們生命威脅的恐懼。無論生者愿不愿意接受,它們都能夠以幽靈的形式反復提醒以使之銘記,并開始了對過往的麻木或其他敘事的反思。

二、迂回的幽靈:從越戰(zhàn)到世界性的生存

幽靈體驗和現實體驗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它來源于現實又反映著人們對現實的沉思。在短篇小說集《難民》中,第一篇即講述了戰(zhàn)爭親歷者的幽靈體驗,這個在越南戰(zhàn)爭中存活下來的女孩在多年之后,仍然能夠看到死去的哥哥,并且能與自己對話。哥哥的幽靈對妹妹說:“你也死了,只是你不知道?!盵13]幽靈是戰(zhàn)爭受創(chuàng)者們在極度痛苦的精神狀態(tài)下產生的存在于記憶以及現實生活中的一種精神靈體,“向鬼魂且同鬼魂談論鬼魂是必要的”[14]3。幽靈體現了一種在文本中存活的特殊生命狀態(tài),書寫別樣的歷史與未來。

阮清越在撤離越南時僅四歲,他把自己形容為1.5 代(the 1.5 generations of Vietnamese American kids)的人,1.5 指的是移民代際,又因為這些移民多是由戰(zhàn)爭所導致,所以1.5 中的0.5 還指他們和戰(zhàn)爭接觸的記憶[15]。這一特殊身份伴隨著阮清越整個成長的過程,作為歷史的見證者,西貢的炮火和輾轉的避難經歷讓阮清越在進行生命反思的過程中,更敏感地察覺到戰(zhàn)爭這一無時無刻不存在的幽靈給人們生存帶來不可逆轉的痛苦蛻變和無盡的精神苦難。阮清越表示戰(zhàn)爭中的記憶“如同幽靈一般,不僅是幽靈般的其他人,還有我們所做、所見和縱容的恐怖,或者我們從中獲利的難以言喻的事情”[16]。幽靈在科學意義上不是真實的,但是戰(zhàn)爭中受到的傷害是真實的,并且在戰(zhàn)后的幾十年里持續(xù)地對這些人進行著傷害?!爱吘?,記憶是存在的,超過了曾經最先記住事物的死者。死者給我們留下了他們的記憶,而活著的人會用這些二手記憶做他們想做的事。”[17]在阮清越看來,來自死者的記憶雖然痛苦卻也要記著,這樣或許才是擺脫痛苦的開始。因而,重新進入歷史,回訪幽靈,膜拜苦難……,這樣的迂回與進入,正是阮清越小說帶來的另一重要意涵。

(一)幽靈召喚:深層的文化壓抑

幽靈是隱秘的、隱含的、隱藏的。這種特性決定了小說中除了具體的幽靈形象之外,還存在著更深層次的幽靈——文化。阮清越的小說根植于戰(zhàn)爭也與戰(zhàn)后的生活緊密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首先體現在他從越南來到美國的文化環(huán)境中的體驗。這也是眾多戰(zhàn)爭后代所要面臨的文化幽靈問題,它也不是生者,卻共同壓抑著活著的人,并且與活著的人不斷交流著。幽靈體驗不僅僅是對個體的精神折磨,在阮清越的作品中,他更深層次地指向這種源于對死亡恐懼的集體無意識中。幽靈體驗并沒有因為脫離戰(zhàn)爭而停止。作為難民的人們本身是外來者,他們的到來對本地人有著生存威脅,卻又在不知不覺中形成了自身的生存恐懼,而相對應的解決辦法,就是在戰(zhàn)后的現實生活中繼續(xù)召喚更深層次的文化壓制。

首先,這種文化壓制表現為種族歧視。作為難民的無名者在《同情者》中來到了美國,其身份從一個對戰(zhàn)爭有貢獻的上尉變成了來到美國的難民,因為法越混血身份,時常受到奚落?!爱斘艺甄R子時,我看到的人既不是法國人,也不是美國人或越南人?!盵11]161無論編輯桑尼還是姑媽莫莉都反復提醒他的“雜種”身份。因為血統(tǒng)不是純正的白人,他無法在新的國家獲得正當的身份和正當的職業(yè)。在《踐諾者》中,他來到法國。在這個時尚都市里,法國的本地人能夠沉浸在紅酒和馬卡龍的文學沙龍中,而無名者只能冒著生命危險進行毒品販賣的工作,在黑幫中游走推銷。他憤怒地質問著:“因為我是黃種人?因為我只有一半的白人?因為我是個難民?”[11]193和無名者同病相憐的柬埔寨姑娘來到法國后也只能當妓女生存。從踏入新土地開始,種族歧視就如同幽靈一般伴隨其身。

其次,文化壓倒表現在語言的隔閡上。無論在美國還是法國,無名者都刻意使用盡量本土的英語或法語發(fā)音,他期待著“通過學習法國文學和哲學以及語言,我們也可以有一天成為法國人”[10]32。但是即使他說著多么正宗流利的法文也無法掩蓋他血統(tǒng)的缺陷,西方學院里的系主任憂慮地說:“東方即東方,西方即西方,二者永難相融?!盵10]74當無名者第一次踏入法國的土地時,故意用法文介紹自己的兄弟邦,兄弟卻用越南語回應,揭開了無名者偽裝的語言面具。未親歷戰(zhàn)爭的西方群眾以更隱形的方式表達了文化壁壘。

再次,在生活習慣上,文化幽靈也時刻徘徊在難民身邊。當無名者用販賣毒品的錢購買了一雙法國名牌皮鞋時,他仿佛擁有了和法國人一樣的虛榮心,說:“愛一個商品,一個東西,好像它是一個真正的生命體。”[11]71然而,事實證明這份虛榮心帶來的滿足感也是極其短暫的,這雙在無名者心目中象征著法國高級品味的皮鞋在與黑幫的斗爭中被損壞了。無名者故國越南的傳統(tǒng)調味品魚露也被美國人嫌棄,提醒著無名者的外來人身份,使他們更清醒地意識到內心的苦楚。當無名者陶醉著說出“啊,香榭麗舍大街!啊,思邦狂想曲!啊,埃菲爾鐵塔”[11]32時,優(yōu)越的法國人卻可以因為他的東亞面孔隨意評價,乃至侮辱謾罵。殖民歷史,把法國人推向主人的位置,卻把無名者這樣的被殖民國的人民變成了奴隸。

這些內容的創(chuàng)作,來源于阮清越在美國生活時的生活體驗。阮清越也是一位被越南戰(zhàn)爭驅趕至美國的外來者,他幼時與父母在美國生活,遭遇過槍擊、搶劫等暴力事件,與他一樣的許多逃難者在長期的難民生活中被無形的文化幽靈壓抑著,這些文化的輸出在曲解歷史事實的同時,同樣帶來了新的創(chuàng)傷。這一影響延續(xù)到了戰(zhàn)后的諸多少數群體上,他們因為擁有與社會價值觀不相符的意識被放置在群體邊緣,如同幽靈一樣生活。例如《難民》中因戰(zhàn)爭而死的哥哥承擔著家族血脈延續(xù)的作用,他的死給家庭帶來悲傷的同時,也帶來了父母對女兒——無法延續(xù)血脈的霸凌。女兒直到三十五歲都未結婚,這在注重父權的越南家庭中是離經叛道的。另一個故事中,主人公廉作為難民被美國白人贊助者接收,盡管他兢兢業(yè)業(yè)地充當雜工角色,但是他隱秘的同性戀身份無法通過一個社會底層難民的身份向他人和盤托出,在性取向和未來生活的選擇上,他是窘迫的。他們不僅作為難民承擔苦難,還因為自己不符合社會主流觀念的選擇遭受了非人的精神折磨。事實上,這些現象都是戰(zhàn)爭幽靈延續(xù)的體現。

阮清越曾把這種隱秘的文化困境稱為“身體政治”(body politics):“一個人在第一次聽到自己被稱為亞裔美國人時可能會經歷的不安是有意義的,這種不安既來自對種族形成歷史和自己在其中的地位的隱性認識,也來自對自己正在遭受另一種形式的意識形態(tài)呼喚的隱性認識?!盵18]這種認識要求被排異的群體依據更強大的文化規(guī)訓行走和生活,壓抑其原本的文化傳統(tǒng)。與此同時,這種由外部介入的認知建構也會造成認知抵抗,這一特征至少在現實生活中已經出現了危機,如美國移民潮的側面,在眾多不合法身份的移民聚居區(qū),暴力、槍殺、毒品泛濫,這是一種從“民族文化威脅到民族自虐”的轉變。[19]這樣的危機迫使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成為被脅迫的他者。

(二)幽靈地獄:來自他者的隱憂

幽靈體驗憂慮自我與他者之間的轉換關系,表達了人們在生死面前的渺小與無奈。幽靈提供了一種“他性”,“像陌生客、像自我體內的‘異體’、像口技師”[9]359。在阮清越看來,他者總是壓制著自我的生成,而自我生成從覺醒到確定又無時無刻不依賴著他者的參照。從這個角度來看,這個幽靈兼具地獄的限制性和人間的開放性,既是毀滅和控制的,又是創(chuàng)生與自由的。這似乎給人看到了幽冥世界中隱約可見的光亮。幽靈給生者提供了一個有可能存在的厄運并且生動地在生者的面前排演著。“我不害怕作為他者的別人,我害怕的是在這個他者中等待著我的命運?!盵20]這種他者地獄的恐懼,揭示了人性潘多拉魔盒的自我毀滅性和循環(huán)性。無論是酒仙少校、桑尼還是母親,他們都有可能成為無名者既定的命運,即因為戰(zhàn)爭中的黨派斗爭而死、因為情愛被殺、因為年老脆弱而亡,當自我的生命力衰退,死亡也將接踵而至。與此同時,正是死亡的不可回避性,使得人們的生之抵抗具有了意義。

幽靈首先是在現實外的自我呈現,與自我有著能夠轉換的共通性。在阮清越的多部作品中,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酒仙少校的幽靈因為妻子的想念而流淚,形同無名者為母親所流的淚;幽靈和無名者共同感嘆慘死在湄公河的士兵,他們也曾聚在一起共同調笑荒謬的戰(zhàn)爭;特別是在《踐諾者》里,人們看到在舞廳中,無名者與友人、幽靈共享一首歡樂的越南曲子,“我們四個人——至少我的幾個鬼魂——都含著眼淚跟著唱”[11]197。幽靈和生者,最終在音樂的生命力中獲得了短暫的安寧。在生者看來,戰(zhàn)爭剝奪了他們進行美好生活的機會,在鬼魂看來,死亡同樣剝奪了他們再次擁有美好的機會,無論是生者還是死者,都被迫處于同一起點上,長期在死亡恐懼下壓抑和控訴。此外,《同情者》還讓我們看到了幽靈與自我的重疊。作為私生子,無名者對他的父親有著很深的仇恨,在回憶中他內心吶喊著“我多么希望他死!”[10]288這些因為私欲而想要殺人的瞬間,都如同幽靈渴望殺死無名者的瞬間一樣,如此的相近而貼合。然而,當幽靈們鼓勵他成為他人的劊子手時,他卻猶豫了,心中的善念迫使他在殺人前備受心靈的折磨。幽靈與無名者看似重合又不重合,在自我和幽靈重疊交錯的縫隙之中,自我的反思產生。

其次,這種成為幽靈的壓抑最終在死亡瞬間被放大到極致,開始步入新的循環(huán)。在無名者被抓到教育營時,持續(xù)性的電擊、饑餓監(jiān)禁使他滑至死亡的邊緣,他在絕望中痛苦地喊道:“我真希望死了才好!”[10]415幽靈們開始拍手稱贊,回應著無名者渴望以死來解脫的期盼。故事的結尾,阮清越描寫了無名者變成幽靈的瞬間:子彈在他的腦海里卡住,肉身無法動彈時,幽靈來敲門了。在無名者成為幽靈之后,他在天堂中用血書寫懺悔書:“我們的人性或非人性將在人類物種與自己的永久俄羅斯輪盤游戲中取得勝利?!盵11]301幽靈這一他者的存在讓活著的人審視自我成為可能,并最終讓自我也步入了他者的地獄,成為一名無法安息的幽靈。

(三)幽靈寓言:關于歷史的未來笑話

阮清越更深層次地意識到,戰(zhàn)爭是人類爭奪生存權利的一個縮影,這種恒定性來源于他者有可能或已經進行了資源掠奪的恐懼?!爱斘覀兇_實看到另一個人時,根據作為另一個人的定義,他者對我們來說并不是真正的人,而是一種刻板印象、一個笑話或一種恐怖?!盵21]3這種對于他者成為幽靈的恐懼本身循環(huán)了幽靈體驗本身,伴隨死亡與生存,持續(xù)性存在。

文本中的幽靈體驗預演的是另一個現實。幽靈中的歷史反復敘述來源于歷史的厄運,不斷地對現實進行否定。在《同情者》中,小說以無名者的視角展開,西貢陷落,作者也隨著無名者從越南到美國,這一路程與作者本人幼時逃難到的路線部分貼合。北越女兵被拷問致死的場景與現實采訪記錄中的“凱末爾無助地看著他的鄰居被當場屠殺,而他的妻子一再被強奸,強奸犯將她的乳房割掉”[21]53-54一致。阮清越在小說中記錄的無名者幫助拍攝的越戰(zhàn)電影與《越南啟示錄》所記錄下來的美萊村屠殺相聯(lián)系。而到了《踐諾者》中,阮清越不再重點書寫戰(zhàn)爭歷史,轉而敘述黑幫故事,說明戰(zhàn)爭的暴力在時間的沉淀中轉化成為存在于社會中的黑幫暴力。幽靈體驗時刻穿越時空,警醒著有可能發(fā)生的難民、肢解、屠殺的未來。

死亡和生存這兩個對立要素的寓言,不僅發(fā)生在戰(zhàn)爭時期,更是人類生存發(fā)展歷史中不斷發(fā)生的情節(jié),無論在文本中還是現實中,這些寓言都在反復上演,死亡和生存也在不斷地循環(huán),無法完成對抗是曾經寓言的寓言。然而,因為在文本中,阮清越使死亡和生存得到了共時性的存在,讓作為人類的人能夠感知幽靈的存在,進一步觀測死亡和生存的存在和發(fā)展過程,也就完成了死亡體感的超時空旅行。阮清越透過一個又一個“亡靈的記憶”的故事,從亡靈的證言接收和傳遞了不同的記憶——這個記憶力求讓人們對戰(zhàn)爭擔負起責任——不只是了解苦難,而是接受它,但并不忘卻對于戰(zhàn)爭的批判,從而承擔起未來的建構。同時,幽靈體驗可能成為一種從迂回進入幽靈世界,再走向面向當下、未來或建構意義的方式,這種可能的方式在阮清越看來,并不是現實世界的物質改變,而是在人類心靈的長久記憶和痛苦掙扎到面向未來可能的撫慰中尋求可能的希望。

三、阮清越的世界幽靈:面向幽靈世界的情感

在阮清越的幽靈世界中,無論是幽靈恐懼還是幽靈寓言都在侵擾和召喚的過程中體現了生死循環(huán)、他者與自我循環(huán)的荒謬性和悲劇性;與此同時,也總暗示或象征可能的另一面。從幽靈出現到幽靈被生者所感知并相互交流,最后再使生者成為幽靈,這一幽靈重現的過程,不過是生存危機在人類公共的歷史中重演的現實。雷蒙威廉斯把這一正在活動著的社會形式稱為情感結構(structure of feeling),“這是一種現時在場的,處于活躍著的、正相互關聯(lián)著的連續(xù)性之中的實踐意識”[22]。這一進行著的“幽靈體驗”,曾被刻板的歷史所遮蔽,卻在情感結構的維度獲得了公共化的可能,被阮清越稱為“empathy”[23]149,與《同情者》英文標題中的“Sympathizer”相類,都來源于詞根“pathos”——引起憐憫或悲傷的品質。在記憶和經歷中包含的恐懼、感動、悲傷、期待等多種情感如幽靈一般,將人們彼此相連。這種被揭示的幽靈體驗最終會凝聚成一種面向幽靈世界的情感,沖破集體無意識形成一種世界性的隱憂。歷史記憶所帶來的痛苦,焦慮于現實隱憂和身份的憤懣,這種存在于世界中的幽靈般的精神狀態(tài),也揭示著人們面向生存時的抵抗性。無論是生者還是幽靈,都需要與死亡恐懼和現實情愛相互糾纏,人們和幽靈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不斷抵抗著生存危機。

(一)幽靈延異:對歷史的抗拒性書寫

幽靈世界形成了對現實世界的異位存在,這一異位,是阮清越對歷史的一次再現?!盁o論是神怪,是人,還是一個過程都總是在歷史進程中反復出現的一個形象,在創(chuàng)造性幻想得到自由表現的地方也會見到這種形象?!盵24]在沿著幽靈的蹤跡追索的道路上,深入過往戰(zhàn)爭歷史,借幽靈引起對刻板認識的抵抗和以個體形式存在的集體情感共鳴。

這種抵抗性首先體現在幽靈世界中得以保存的作為無名者象征的個人情感上。主人公作為幽靈體驗的承受者,同時也有許多時刻與幽靈共存,事實上,這種共存與割裂時刻,正好體現了阮清越面對歷史的態(tài)度——對以往被建構起來的歷史的強烈抵抗性。這一抵抗性在文本的縫隙中被強烈地表達出來了。在軍隊撤退前夕,無名者帶不走的是“埃爾維斯、迪倫的唱片,??思{、吐溫的書”[10]15。這一部分的特寫突出了個人情感游離在刻板歷史之外的幽靈姿態(tài)。戰(zhàn)爭中難以忘卻的不是冰冷的軍事任務,而是由小物件喚醒的情感。而這部分又作為“被拋棄”的部分,永久地留在了幽靈世界里。這些物件創(chuàng)造出來的平靜的個人情感與戰(zhàn)爭的殘酷形成了強烈對比,呈現出了對戰(zhàn)爭刻板認識的抗拒。

無名者思想走向的正是幽靈世界,在吟唱的也是無法被訴說的故事?!盁o名者”作為敘事者本身,帶有身份的不確定性,他的“無名”是一種被抹去姓名的普遍性替代,一個來自單一戰(zhàn)爭“遺族”的符號,又代指更為廣泛的普遍戰(zhàn)爭受難者。他作為幽靈恐懼侵擾的施予對象,具有寬泛性。在文本中,恐懼的接受來自個體,來自一個單一的戰(zhàn)爭事件。但是這樣一個事件和個體并沒有因為身份的轉移而置身于暴力之外,并且,這樣的個體經驗將超越文本上升為跨洲的乃至于整體人類的經驗——在不同的歷史進程中無力擺脫暴力的體驗。當這種個人的情感不被歷史所接受的時候,他們的恐懼以及不安,他們的情愛與思鄉(xiāng)被壓抑起來,最終得以在幽靈的世界聊以慰藉,幽靈以詭異的姿態(tài)接受了這一與刻板戰(zhàn)爭歷史中不同的個人情感,其數量眾多,乃至于蔓延至“無名”。名為“無名”的強烈符號,被巧妙地保存了起來。這些控訴歷史的真相,因為“無形,無蹤跡,無名”且無論如何都不會被殺死,成就了面向歷史的漫長抵抗,無名者的存在又有著作為反思者的普遍性。

其次,這種抵抗性還體現在歷史上存在的幽靈以及幽靈世界本身。與墓志銘或者是死者的遺物相比,他們有著更為豐富的話語和行為能力,這也是為什么阮清越要選擇幽靈作為精神載體的原因。文本中的幽靈體驗所帶來的恐懼是直觀的、可感的,通過文本溝通起現實與戰(zhàn)爭的橋梁,讓讀者能跨越文字,感受到戰(zhàn)爭的殘酷性,面對血腥暴力的生命剝奪的本能恐懼,對將要發(fā)生的死亡悲劇感到顫抖?!氨粡突畹淖髌窌兂蛇@樣一種東西,這樣一個怪物,就像那難以捉摸的幽靈,它構造著一個住處,而實際上又居無定所,對此我們可以稱它是一個游魂,記憶和翻譯的游魂?!盵14]28這些形同幽靈一樣的文本,游蕩在當下,重新構造起一個能和歷史銜接又不是真實歷史的世界,不斷記憶、翻譯過去的歷史。

幽靈世界也回應著當下的問題,它雖不是真實世界,卻無法與真實的世界割裂開來。幽靈體驗為現實創(chuàng)造荒誕,身臨這個幽靈世界,切身體驗生存的危機以及精神破碎的過程。描寫幽靈并不是阮清越的寫作意圖,他更多的是借用幽靈喚醒我們對日常恐懼的麻木,對過往戰(zhàn)爭或暴力歷史的淡漠,從而生出反思:如何安頓如此慌亂的靈魂和找尋人類未來的共同意義。

(二)幽靈復魅:作為情感存在的世界幽靈

作為一個學者型的作家,阮清越對于世界性問題有著清醒而深邃的思考。幽靈世界一方面承載著人們對于戰(zhàn)爭的眾多情感,訴說著未被訴說的歷史,另一方面也延長了來自歷史的體驗,這種體驗更是作為人類這一整體族群長期生存的思考。幽靈情感常在,最終成為世界性的隱形共識,為匿名的歷史構形。

從2000 年開始,在諾貝爾文學獎和普利策獎的獲獎者中,少數族裔作家的數量呈現上升趨勢,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關注,他們的特殊身份給世界帶來了嶄新的聲音。尤其在戰(zhàn)爭文學中,“家國、祖國、民族國家:朦朧之物(les choses vagues),正如保羅·瓦萊里所言,它們規(guī)避定義。含有太多情感的定義”[25]。移民難民的足跡如幽靈般以流亡身份模糊了世界的邊界,每一個多族裔的人都擁有屬于過去的故鄉(xiāng)和情感,它難以觸摸。然而,對死亡的恐懼、對成為難民被拋棄到他國的擔憂等等都將成為未來的實踐印記,“疼痛的普遍性是我(我們)自然本性的一個保證”[26]。這些少數族裔在戰(zhàn)爭、移民國的邊緣性狀態(tài)使得他們更能站在國與國的邊界上進行思考,并借文學的移情作用,最終將這一匿形的社會情感呈現出來,作為新的應對全球化的治理手段。這一世界情感包含了一部分的溫和的訴求——追求同胞或者是共同體的利益。

就作家本人獨特的個人經歷來說,這一“世界幽靈”一直長久地徘徊在歷史中,阮清越只是幽靈的“引路人”。在南加州大學畢業(yè)之后,阮清越又進修了民族學和種族研究。其作為越南裔美國人活動,在獲得普利策獎之后影響力進一步擴大。幽靈體驗和自身生命體驗始終綁定在一起。在其撰寫《流離失所者》時,他采訪了來自阿富汗、埃塞俄比亞、烏克蘭、泰國等國家的難民,在各個國家醒目的死亡人數和個體難民的回憶陳述中,阮清越小心翼翼地收集著記憶碎片和人生經歷。他以自身的難民經歷作為初始篇目:“就我而言,我記得我的流離失所,這樣我才能感受到那些現在流離失所的人?!盵21]5在采訪過程中,阮清越作為傾聽者,時常要面對采訪者的記憶情境,并同時進行生命拷問。烏克蘭難民講述自己來到奧地利避難的回憶時說:“成為難民是一個白化,一個過渡到幽靈般的存在?!盵21]38戰(zhàn)爭遺留下的幽靈恐懼仍舊折磨著活著的難民們,這是普遍的現實。在文學界獲得榮譽之后,阮清越反而將自身的難民經歷和世界上有相同遭遇的難民群體緊密聯(lián)系起來,收集個體難民的幽靈體驗,激發(fā)自己記憶的部分,并且在此基礎上進行幽靈創(chuàng)作。

阮清越將幽靈體驗以文學的形式儲存下來,以獲取更廣大的“公共性”,保持這一社會情感的活躍性。幽靈時刻存在,只有成為文化批評的一部分,在公共的生活范圍內被討論,才能夠讓更多并沒有經歷過這段歷史的人獲得這一特殊的體驗。在現代精神研究中,幽靈本身至今仍是一種無法由科學解釋的現象,幽靈更多的是隱含著我們作為人類無法規(guī)避的一種生命體驗。在阮清越關注的地方,它是戰(zhàn)爭給予人們的傷害;在公共生活領域,它是我們人類永遠無法規(guī)避的人性弱點,即從原始社會延續(xù)的一種資源重新分配的方式,以暴力獲取人類的生存價值?!坝撵`體驗”也是一種特殊的文化抵抗,它能夠穿越歷史獲得長久的越界性,并且將這一種特殊的生命體驗傳遞出去,從中獲取與亡者、他者共命運的情感。

(三)幽靈異托邦:“再會,再會,記住我”

異托邦(heterotopias),與烏托邦遙相望,異托邦被書寫在社會體制內反位所的存在,“在這些場所中,真實的位所,所有能在文化內被發(fā)現的其他的真實位所被同時表征出來,被抗議并且被顛倒”[27]。幽靈恰好構成了這一異位世界的扮演者,它所隱喻的世界性情感在現實世界中長存,因其不在場而在場,不斷地抵抗且被顛倒死亡和生存。如同在《哈姆萊特》中鬼魂對哈姆萊特回顧了謀殺暴行之后,在行將消逝之前,叮囑著“再會,再會!哈姆萊特,記著我”[28]。幽靈正是作為這樣一種角色以及這樣一種文本創(chuàng)作而存在著。作為烏托邦的對立面,這一顛倒人與幽靈的世界中,更展現出面向生存和死亡的廣闊情感與豐富的思緒。

對于阮清越來說,他把難民這一少數族群特殊的幽靈體驗反復感受并寫進了小說中,洞見了戰(zhàn)爭后的特殊群體的精神需求,持續(xù)性的幽靈傷害不應僅作為少數人的體驗。幽靈最終不是面向死亡,而是朝向整個人類命運的延續(xù)。幽靈體驗糅合了戰(zhàn)爭中死亡恐懼、懷念失去的故鄉(xiāng)親人、穿插的情愛理想等體驗,不間斷地侵擾個體本身。這種侵擾會引起本體的抵抗,在幽靈記憶的迂回侵擾之下,形成情感上的無意識抵抗。這種抵抗直指生存,又借以幽靈重新顯現,成為人面對現實的精神的一部分。即使是少部分的戰(zhàn)爭體驗,也有可能借助幽靈召喚,在文本的交流中獲取記憶的交流。生存危機曾被戰(zhàn)爭環(huán)境放大,又在看似和平的現代被悄悄隱藏,幽靈體驗召回的就是這一類被隱藏起來情感,復雜而糾結,卻無法被忽視。

同時,幽靈世界又重新訴說了一個新的情感異托邦,在生存危機到達彼岸的時候,即是幽靈和人共存的安居之所。無論是生者還是亡靈都意識到這一生存危機的情感,避免并且拒絕他者的命運再次循環(huán)。在記憶之戰(zhàn)中,死者的紀念和供奉是一個戰(zhàn)場。但也有一個需要安慰的存在:幽靈。幽靈既是亡者也是生者;幽靈的安居也是作為個體的自我安居。利用文本將這種特殊的生命體驗擴大到全體人類群體并不斷循環(huán)時,迎接人們的是對既定發(fā)生的未來的痛苦絕望和人們進行抵抗的悲劇性。然而正是因為這種對死亡的悲劇性體驗才使得這一復雜的情感獲得普遍共鳴。當在現世無法尋求安居感時,幽靈體驗成為一種解脫之法。生者和幽靈共命運成為解脫悲劇性循環(huán)的關鍵,而阮清越的創(chuàng)作中同樣隱含了這一深切的期望。無論人的身份變化,一視同仁,“夢想受阻的頑固歷史導致了共同的目標感、悲傷、希望和韌性,這在情感上將我們所有人聯(lián)系在一起,超越了地理命運或國界”[21]34。

阮清越書寫戰(zhàn)爭幽靈,遙望的是人類整體命運,進行的是超時空的凝視。百年來,戰(zhàn)爭還是人類這個族群無法擺脫的陰影,幽靈體驗是世界性的,其與歷史和文化現實連接,喧鬧著尋求安居之所,誠如人類尋覓生存與死亡命題的答案一般。因此,阮清越共感世界性的幽靈體驗,又以幽靈體驗直接面向生存和死亡,抒寫面向人類命運的關懷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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