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夏目漱石
陳德文 譯
大刀老人想趕在亡妻三周年忌日前,為她立一塊墓碑。但是,老人全靠兒子一雙枯瘦的臂膀,才好不容易撐到今天。除去應(yīng)付日?;ㄤN,他再也存不下一文錢了。眼下又是春天,大刀老人哭喪著臉求兒子,并提醒兒子,他母親的忌辰是三月八日。兒子只回了一句:“哦,是嗎?”
大刀老人不得已,打算將祖?zhèn)鞯囊环滟F掛軸賣掉,他和兒子商量是否可行。兒子勉強(qiáng)同意了,似乎很不情愿的樣子。兒子供職于內(nèi)務(wù)省社寺局,每月領(lǐng)四十日元工資。他要養(yǎng)活妻子和兩個(gè)孩子,還要侍奉大刀老人,日子過得很苦。要是沒有老人在,這幅珍貴的掛軸,早就派上別的用場(chǎng)了。
這幅掛軸是一尺見方的絹本畫。因?yàn)槟甏眠h(yuǎn),畫已變成紫褐色。掛軸懸在晦暗的客廳里,黑乎乎的,看不出畫的是什么。老人說,這是王若水畫的蒲葵。他每個(gè)月打開柜子一兩次,取出桐木箱,拂去灰塵,小心翼翼地將畫從里頭拿出來,懸在三尺高的墻壁上,凝神觀看一番??粗粗?,他發(fā)現(xiàn)那紫褐色里,分布著陳舊血跡般的巨大花紋,還有幾處稍稍殘留著瘢疵,似乎是青綠色剝脫的痕跡。面對(duì)這幅模糊的古董畫,老人似乎忘記了這個(gè)他活得過久、住得過長的世界。有時(shí)候,他一邊盯著這幅掛軸,一邊抽煙、喝茶,或者,只是呆呆地凝視。
“爺爺,這是什么?”
孫子跑來要用手摸,老人這才回過神來,他一邊說“摸不得”,一邊靜靜地站起身,著手將掛軸卷起來。于是,孫子們來問:“爺爺,子彈糖呢?”
“哎,子彈糖我這就去買,可不要調(diào)皮?。 ?/p>
他慢慢地卷好掛軸,將它裝在桐木箱內(nèi),藏進(jìn)柜子里,然后到外面散步。回來的路上,經(jīng)過街上的糖果店,他買上兩袋薄荷子彈糖,分給孫子們。兒子晚婚,兩個(gè)孫子一個(gè)六歲,一個(gè)四歲。
同兒子商量后的第二天,老人用包袱皮兒包著桐木箱,一大早就出了家門。下午四點(diǎn),他又提著桐木箱回來了。孫子迎到大門口,問:“爺爺,子彈糖呢?”
老人什么也沒說,走進(jìn)客廳,從箱子里取出掛軸,懸在墻上,呆呆地注視著。他轉(zhuǎn)了四五家古董店,有的說畫沒有落款,有的說畫面掉色,竟無一人像老人所期待的那樣,畢恭畢敬,肯為這幅掛軸掏腰包。
兒子勸老人不要再去古董店了,他也說不去了。兩周之后,老人又抱著桐木箱出門了。原來經(jīng)兒子介紹,老人要把這幅掛軸送到兒子科長家里看一看。這次老人也沒有買子彈糖回來。兒子一回家,老人就沖著兒子說:“那位沒有眼光的人,我怎么能向他讓步呢?他所有的藏品全是假貨?!?/p>
老人也像在責(zé)罵兒子的不德不義。兒子只是苦笑。
二月上旬,老人偶然遇到了懂行的人,把這幅畫賣給了一位收藏家。老人徑直走到谷中,為亡妻定做了一塊極好的石碑,然后將剩余的錢存進(jìn)郵局。五天之后,他照常去外散步,而且比尋常晚兩小時(shí)回家。當(dāng)時(shí),他雙手抱著兩大袋子彈糖。他記掛著已經(jīng)賣掉的掛軸,又跑到買主家觀望一遍。只見那幅掛軸懸在茶室里,前面供著玲瓏剔透的蠟梅花。老人在那里受到款待,喝了香茶。
“比我自己保存更放心?!崩先藢?duì)兒子說。
“也許是吧?!眱鹤踊卮鸬?。
孫子們?nèi)炖飪舫宰訌椞橇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