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露露
圣誕節(jié)期間的阿姆斯特丹達姆廣場。
1637年阿姆斯特丹大劇院建成,荷蘭當時以至后世最著名的詩人和劇作家馮德爾專門為開幕式撰寫的戲劇《阿姆斯特河的海斯布萊西特城主》在此首演。大劇院門口的橫梁上,刻有馮德爾的詩句:“世界是個舞臺,每人都扮演一個角色,并被分到一席之地?!瘪T德爾還為此劇院寫了另一句話,不過如今已不再為眾人所知。把他那句艱澀的古荷蘭語翻譯過來就是:“我們以羅馬的劇院為藍本建造了此劇院,只是規(guī)模小了一號?!边@話聽起來沒啥驚世駭俗的,可它刻畫了荷蘭的肖像,或者說規(guī)劃了荷蘭的未來。
自那以后,荷蘭就按照馮爾所說的那樣發(fā)展自己——“向大看齊,規(guī)模要小”。無巧不成書,荷蘭文化界也常用“向大看齊,規(guī)模要小”這句話來贊美阿姆斯特丹的地標性建筑——大壩上的宮殿?!跋虼罂待R”,因為荷蘭堅持不懈地努力攀登世界之巔;“規(guī)模要小”,因為荷蘭明確地意識到自身局限,比如國家面積相對小、人口數(shù)量少、自然資源有欠豐富,還時刻面臨水災的威脅,等等。
“向大看齊,規(guī)模要小”聽似互相矛盾,但荷蘭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二者是能共生的。荷蘭不少公司擁有世界上最先進的技術(shù),但可惜它們部分或大部分要從外國進口零件。荷蘭的一些廠商在產(chǎn)量上位于世界前列,但產(chǎn)品依賴出口,一旦外國不買,它們便搖搖欲墜。這個國家大膽試驗,制定了超前的毒品法、安樂死法和同性戀婚姻法,并收到了良好的預期效果,但世界上效而仿之的國家只是小鳥三兩只。諸如此類的例子比比皆是。
荷蘭能夠一如即往地努力攀登和占據(jù)一些領域上的世界之巔,因為它給自己畫了一個框子。它只要不逾越這框子,就可以開足馬力,直奔頂峰。這框子就是謙遜內(nèi)斂,換句話說就是,將自己和彼此控制在小框架內(nèi),但能夠把這個框架填得瓷實豐滿。
就個人來說,不管你怎樣大獲成功出人頭地,你都必須謙遜內(nèi)斂。
首先是自我限制。如果荷蘭人因成功而受到贊揚時,即便心里樂開了花,也會連說“不足掛齒”。一個荷蘭人如果靠勤奮和智慧而腰纏萬貫,也不會買一條一公斤重的金項鏈栓在脖子上,不會十根指頭戴十一只鉆戒,或者開著勞斯萊斯去街頭買一盒香煙。相反,他們會買一輛質(zhì)量不錯的三輪帶斗車每早親自送孩子上學,給自己的太太買一條貌似樸實無華的白金項鏈或只嵌一顆鉆石的戒指。他們小心翼翼,就怕別人說他們太顯眼。當然,時不時也會冒出一位高調(diào)張揚人士,比如當今就有某位歌星,但他們鳳毛麟角,正是“個例反證了普遍規(guī)律”的例子。
其次是社會輿論。一向?qū)捜莸暮商m人遇到自我感覺良好的主兒就會一反常態(tài),眼里不揉沙子,讓他跟旱鴨子一樣在吐沫的海洋里掙扎。雖然許多電視節(jié)目在收視率的壓力下紛紛被下架,可有一個訪談節(jié)目疾風知勁草,傲然挺立。其主持人以讓大家平起平坐整齊劃一為己任,每晚堅持槍打出頭鳥,割掉出頭櫞子。他緊逼追問每個成功人士,直到此人回歸到普通人的位置才善罷甘休,臉上才露出滿意的笑容。中心思想很明確,你可以偉大,但必須保持渺小。這也是我說過的“麥田文化”的表現(xiàn)吧。
就國家來說,荷蘭人也不愿意自己的國家招人眼目。
如果說芭蕾舞是帶著腳鐐跳舞,那么荷蘭就是一位首席芭蕾舞演員。一個人不能選擇在哪個環(huán)境出生,但可以將自己僅有的資源利用到極致。荷蘭就做到了這一點。馮德爾那句預言般的名言——“我們以羅馬的劇院為藍本建造了此劇院,只是規(guī)模小了一號”,也可置換為“我們以世界頂級國家為藍本建造了荷蘭,只是規(guī)模小了一號”。此名言雖然被荷蘭大多數(shù)人所淡忘,但它已融入了荷蘭人的基因。
但是“向大看齊,規(guī)模要小”也意味著荷蘭人在避免顯山露水、引人注目的同時,在內(nèi)心中渴望著盡一切的可能變大變強,并時刻尋找機會擴大自身的發(fā)展空間。
現(xiàn)代科技的進步和北部油氣田的發(fā)現(xiàn)在一定程度上取締了荷蘭之前所受的限制,比如國土狹窄、人口不多、自然資源有限、面臨水患威脅等,發(fā)展空間驟然間增大。二戰(zhàn)后經(jīng)濟騰飛,一些荷蘭人蠢蠢欲動,慢慢地敢于嶄露頭角、高調(diào)面世,后來民眾甚至崇拜起這種人來。荷蘭繪畫的風格也隨著這種趨勢改變了,過去灰暗的線條色塊和深思熟慮的構(gòu)圖被鮮亮明快的色調(diào)、孩童般的質(zhì)樸和隨意勾畫所代替,所謂“眼鏡蛇畫派”就是一例,比如畫風夸張、龍飛鳳舞的畫家卡爾·阿波爾。
此變化不僅體現(xiàn)于藝術(shù),在其他方面也顯而易見。人們的行為方式有所改變,古訓“普通就好,別得瑟”讓位給了新口頭語“有什么不可以的”,人們也慢慢地見怪不怪了?!巴詰俚淖院馈贝笥涡泻汀皧W蘭治王國狂熱(國王或女王生日民眾的盛大狂歡)”從原本矜持穩(wěn)重的荷蘭泥土中拔地而起,一躍成為了一年一度飽賺地球人眼球的大型集會活動。同性戀婚姻、軟毒品合法化和安樂死的社會實驗使荷蘭在世界上堪稱改革的急先鋒。這個小國重現(xiàn)了大國風范。
顯然,荷蘭的發(fā)展空間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時擴時縮。2008年信貸危機引爆的經(jīng)濟危機就使荷蘭的發(fā)展空間再次緊縮,這里的人們便重啟傳統(tǒng)的價值觀。內(nèi)斂、節(jié)儉、像蜜蜂一樣勤勞(17世紀建立的荷蘭學院就用蜂巢來當院徽)、堅韌不拔(正如威廉·奧蘭治親王所言,“我要堅持住”),均為新教中加爾文派的核心價值。難怪社會學家說荷蘭現(xiàn)在奉行的是“新加爾文主義”。也許荷蘭人不再把加爾文當作宗教來信仰,但他們著實延續(xù)了加爾文派的生活方式。
“向大看齊,規(guī)模要小”使荷蘭人在退潮時低調(diào)謙遜,在上潮時痛快地活一把。害怕和敢出風頭,二者互換交替,換崗時間由潮汐而定。如此這般,荷蘭的加爾文主義告誡荷蘭人在逆境中腳踏實地、夾著尾巴做人,其務實精神則鼓勵他們在順境中大放異彩、獨領風騷。不過,經(jīng)濟繁榮也好,經(jīng)濟衰退也罷,還是那句荷蘭古訓——“普通就好,別得瑟”,仍像緊箍咒一樣,或多或少地指導和規(guī)范著多數(shù)荷蘭人的行為。難怪荷蘭一位學者道:“普通就好, 別得瑟”是荷蘭風格的獨裁專制。這就算是幽默成性的荷蘭人的自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