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弘
2月下旬以來,烏克蘭局勢持續(xù)升級,引發(fā)國際社會高度關注。2月24日,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宣布在頓巴斯地區(qū)發(fā)起特別軍事行動,隨后,烏克蘭總統(tǒng)澤連斯基宣布與俄羅斯斷絕外交關系??赡軟]有人會想到這兩個曾經關系最為親密的東斯拉夫民族有一天會兵戎相見、手足相殘。這不僅改變了兩個國家的關系,也使烏克蘭的國家命運變得撲朔迷離。
這場俄烏沖突背后有多重原因。
首先,關于歷史記憶的差別是俄羅斯與烏克蘭走向兵戎相見的文化根源。
用“愛之深,恨之切”來形容俄羅斯對烏克蘭的情感最為貼切。俄羅斯和烏克蘭雙方都視自己為基輔羅斯的歷史繼承者,在沙皇俄國和蘇聯時代,兩者更是同屬一個國家。具體來說,如果從基輔羅斯算起,俄烏的歷史淵源已經超過一千年歷史;即使從1654年烏克蘭哥薩克首領赫梅利尼茨基與沙皇簽訂《佩列亞斯拉夫條約》算起,兩個民族在一起的歷史也有368年。在俄羅斯看來,烏克蘭不僅是東斯拉夫人的發(fā)源地,而且還是東正教的圣地。公元882年,東斯拉夫人在基輔及其附近地區(qū)建立了第一個統(tǒng)一的君主制國家,也就是基輔羅斯。公元988年,基輔羅斯接受東正教,將其定為國教。東正教不僅有力地促進東斯拉夫民族的統(tǒng)一,而且極大地促進了東斯拉夫文明的進步。從留里克王朝到羅曼諾夫王朝,基輔都是重要的政治和文化中心。蘇聯解體后,雖然俄羅斯與烏克蘭成為兩個獨立的國家,但是俄羅斯始終不忘與烏克蘭“再續(xù)前緣”:盡管20世紀90年代俄羅斯的國力有限,但俄羅斯卻在吸引烏克蘭加入后蘇聯空間一體化進程方面用力頗多——從共同創(chuàng)建獨聯體到構建歐亞經濟共同體;此外,俄羅斯還以廉價的能源供應挽留烏克蘭,偶爾也會減免債務和提供貸款來博取烏克蘭的“歡心”。
但烏克蘭人對俄羅斯的感情是復雜的。在烏克蘭人的歷史記憶中,只有烏克蘭人繼承了基輔羅斯的衣缽,現代的烏克蘭語從字符和發(fā)音都保留了較多的古羅斯印記,而羅斯的歷史在基輔羅斯之后,還有立陶宛羅斯。西烏克蘭的加利西亞和沃倫很好地保留了古羅斯文明,免受蒙古部落的侵襲。而俄羅斯語言文字和文化則受到蒙古游牧文化和西歐影響較多,成為多重文明的混合體。烏克蘭人對《佩列亞斯拉夫合約》的認識也與俄羅斯大不相同。在俄羅斯人眼里,是沙皇為保護同樣信奉東正教的烏克蘭兄弟民族而簽署統(tǒng)一條約,將烏克蘭人和俄羅斯人的命運再次聯結在一起。烏克蘭歷史學家赫魯舍夫斯基在其著作《烏克蘭羅斯史》中則寫道,烏克蘭哥薩克首領赫梅利尼茨基創(chuàng)立的是蓋特曼諸侯國,這是第一個獨立的烏克蘭民族國家,他們與沙皇簽署的《佩列亞斯拉夫條約》是聯盟條約,不是臣屬關系,更不是合并條約,但是沙皇背棄了聯盟承諾,將烏克蘭吞并。沙皇俄國時期,葉卡捷琳娜女皇取消蓋特曼制度,設立小俄羅斯行省。烏克蘭人民發(fā)動了多次民族起義。1917年12月12日,烏克蘭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成立。同年,當地的民族主義者曾一度推翻蘇維埃政權,成立了烏克蘭人民共和國。1920~1921年間,波蘭的皮爾蘇茨基政權攻占了基輔,于是,爆發(fā)了蘇俄與波蘭的戰(zhàn)爭。其后,蘇俄與波蘭草簽《里加條約》,西烏克蘭被割給波蘭。1922年12月30日,烏克蘭與俄羅斯、白俄羅斯、外高加索四個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成立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蘇聯)。1939年,西烏克蘭與烏克蘭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合并,且加入蘇聯。在蘇聯版圖生活的近70年間,烏克蘭和全蘇其他地區(qū)一樣,經歷了多次重大變革。烏克蘭人認為,蘇聯時期的記憶也不乏磨難。這些歷史造成了俄烏之間的恩怨。復雜甚至截然相反的歷史記憶,使得獨立后的烏克蘭十分敵視俄羅斯,特別是在區(qū)域一體化問題上抵觸與俄羅斯靠近。
特殊的歷史記憶對于獨立后的俄羅斯和烏克蘭的外交選擇發(fā)揮了關鍵性作用。2021年7月,普京撰寫了《論俄羅斯人和烏克蘭人的歷史統(tǒng)一》一文,他強調,俄羅斯族和烏克蘭族應視為同一民族,現在兩國之間出現了統(tǒng)一歷史和精神空間的“圍墻”,這是兩國間共同的、巨大的不幸。
2022年2月27日,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召見國防部長紹伊古和俄軍總參謀長格拉西莫夫,命令俄戰(zhàn)略威懾力量進入特殊戰(zhàn)備狀態(tài)。
其次,發(fā)展道路沖突是俄羅斯與烏克蘭分道揚鑣的經濟根源。
冷戰(zhàn)結束后,俄羅斯與烏克蘭一道開啟了政治西方化和經濟自由化的國家轉型之路。整個20世紀90年代,俄羅斯與烏克蘭都形成了寡頭資本主義的體制。政局混亂、寡頭干政和腐敗泛濫成為那一時期兩國政治的代名詞,經濟衰退和寡頭壟斷也是兩國經濟的共性。2000年普京執(zhí)政以后,俄羅斯政治逐漸回歸保守主義,拋棄西方民主模式,提出了俄羅斯的主權民主思想。在經濟上,俄羅斯整治寡頭經濟,并重回國家資本主義道路。獨立后的烏克蘭則一直延續(xù)西方自由主義道路,國內寡頭干政現象嚴重,社會貧富差距巨大,政局周期性動蕩,街頭革命泛濫。進入21世紀后,烏克蘭人厭倦了庫奇馬造就的政治模式,迫切希望改變國家發(fā)展模式。2004年,烏克蘭爆發(fā)大規(guī)模街頭革命,主張西方發(fā)展模式的候選人尤先科在總統(tǒng)選舉中戰(zhàn)勝了作為庫奇馬繼承人的亞努科維奇。2010年,亞努科維奇擊敗競爭對手季莫申科贏得總統(tǒng)選舉。2014年的烏克蘭危機之后,烏克蘭再次回歸西方模式。關于寡頭問題,庫奇馬執(zhí)政時期(1994~2005年),烏克蘭的寡頭利益集團一步步壯大起來,影響力逐漸從經濟部門擴大到政治、社會和文化領域。他們與國家官僚集團的關系也從原來的從屬、合作關系發(fā)展為主導關系。隨著庫奇馬任期結束,統(tǒng)一的國家官僚集團開始瓦解,國家權力不僅失去相對獨立性,還喪失了自主性。政治精英和政黨都淪為寡頭利益集團的附屬和工具,選舉之后新上任的國家領導人和新政府經常對前任政府和前任領導人進行政治清算。
獨立以來,烏克蘭的經濟發(fā)展緩慢且不穩(wěn)定,至今未能恢復至蘇聯解體前的經濟水平。事實上,從國土面積看,烏克蘭是僅次于俄羅斯的歐洲第二大國家,且擁有豐富的自然資源和高素質的勞動力資源,但都未能使這個國家擺脫貧困的境地。2021年,烏克蘭的人均國內生產總值(GDP)僅有3750美元,長期處在歐洲最貧困的國家之列。
再次,安全矛盾是引發(fā)俄羅斯與烏克蘭武裝沖突最主要的現實因素。
此次不僅是俄羅斯與烏克蘭兩個國家之間的沖突,本質上也是俄羅斯與西方之間的安全危機。2014年,時任烏克蘭總統(tǒng)亞努科維奇在“顏色革命”中下臺,親西方政府在烏克蘭重新掌權??死锩讈喌貐^(qū)經由公民投票,決定脫離烏克蘭、并入俄羅斯。在頓涅茨克州、盧甘斯克州所在的頓巴斯地區(qū),民間武裝與烏克蘭政府軍爆發(fā)沖突,隨后宣布成立“頓涅茨克人民共和國”和“盧甘斯克人民共和國”。2014年烏克蘭危機之后,烏克蘭在安全上完全倒向西方,積極要求加入北約。2020年6月,北約賦予烏克蘭準成員國資格,烏克蘭成為北約“能力增強伙伴國”。烏克蘭獲得了北約的訓練、指揮、情報支持。從2014年至2020年,烏克蘭從美國獲得的軍事援助超過25億美元。
2021年開始,俄羅斯在烏克蘭邊界地區(qū)兩次大規(guī)模集結軍隊,頻繁舉行大規(guī)模軍事演習。以美國為首的西方要求俄羅斯后撤軍隊,但俄羅斯始終不愿意,并要求北約放棄吸納烏克蘭、承諾不在烏克蘭境內部署大規(guī)模進攻性武器。2021年6月初,美俄元首會晤并沒有取得預期效果。俄羅斯與西方安全互信危機一直未能緩解,俄方在2021年的兩次極限軍事施壓未能取得實質性突破。2021年12月,俄外交部就與美國和其他西方國家開展安全保障對話發(fā)表聲明,要求美國、北約就排除北約進一步東擴的可能提供法律保障。同月,俄向美國、北約提交了兩份安全保障協(xié)議草案,并要求二者做出明確回應。今年1月10日至13日,俄分別與美國、北約就上述安全保障建議開展對話,但未取得實質性成果。1月26日,美國和北約分別向俄方正式遞交關于安全保障建議的書面答復。但俄方認為,美國和北約對俄的回復無視其原則性關切。
2022年3月1日,烏克蘭總統(tǒng)澤連斯基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愿同俄總統(tǒng)普京直接對話。
在冷戰(zhàn)結束后的30余年,俄羅斯始終未能理順與北約的關系,俄羅斯既無法加入北約,又無法阻止北約東擴。俄羅斯大部分時間將改善與西方關系作為外交的重心之一,始終對西方保持著巨大的戰(zhàn)略耐心。雖然西方一度接納俄羅斯加入七國集團(G7),接納俄羅斯加入與北約的和平伙伴計劃,并建立了北約—俄羅斯理事會,但是西方始終未能真正接納俄羅斯,始終將俄羅斯視為主要安全威脅之一,不斷蠶食和圍堵俄羅斯的戰(zhàn)略空間。西方一方面完全無視莫斯科對融入西方的渴望,另一方面又通過北約和歐盟的雙東擴使得俄羅斯與西方世界的距離越來越大,致使莫斯科成了離布魯塞爾越來越遠的邊緣地區(qū)。就這場俄烏武裝沖突而言,從兩國軍力對比看,俄羅斯雖然擁有明顯的軍事優(yōu)勢,但烏克蘭國防能力也不是不堪一擊。自2014年烏克蘭危機后,烏克蘭重建了國家軍隊,正規(guī)軍規(guī)模已經達到20萬人,具有較強的地面戰(zhàn)和游擊戰(zhàn)能力。因此,在北約的后勤、指揮、情報支持下,烏克蘭具備較強的防衛(wèi)能力。此外,從2014年開始,在美國的資助下,烏克蘭在俄烏邊境地區(qū)修筑堅固的“馬奇諾防線”。西方國家嚴厲的制裁、烏克蘭國內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以及西方陸續(xù)送達的進攻性武器援助,都將給戰(zhàn)爭規(guī)模和戰(zhàn)事走向帶來較大的不確定性。目前,俄羅斯與烏克蘭已經啟動外交談判,雙方仍然有達成外交妥協(xié)的可能性。
俄烏沖突涉及俄羅斯、烏克蘭、歐盟和美國的直接利益,同樣也影響著全球政治和安全格局。單就俄烏兩國而言,沒有絕對的贏家。俄羅斯雖然擁有軍事優(yōu)勢,但承受著“核彈級”的經濟制裁壓力,以及外交壓力,且戰(zhàn)場上無法避免的人員傷亡也會帶來不小的輿論壓力。對烏克蘭而言,其付出極大經濟和安全代價換取融入歐洲一體化、加入北約是否值得呢?這也是未來烏克蘭社會需要反思的問題。小國如何在大國夾縫之中生存,如何在安全、價值觀和發(fā)展之間做出最優(yōu)的選擇,這也是俄烏沖突給世界帶來的思考題。
(成稿于3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