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楠,羅江奇
(鹽城師范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 鹽城 224007)
公元十二世紀中期,恰巴曲桑以“攝類”為基礎,將陳那、法稱的因明學說概括為十八對范疇,經歷代高僧大德完善和發(fā)展,逐漸形成小理路、中理路、大理路的學習次第,由淺入深,由易到難,循序漸進地展開,奠定了藏傳佛教辯經的基本形態(tài)及學習模式。自此,在藏傳佛教的佛學理論學習中,以“攝類”為基礎進行論辯,成為寺院教育體系和辯經考試制度的重要手段。[1]以格魯派寺院為例,學僧們首要任務就是學習并掌握辯經的方法,養(yǎng)成辯經的思維習慣,因為以因明、般若、中觀、俱舍、戒律等“五部大論”的學修都要通過辯經的方式來學習,學位晉升也要通過辯經來獲得。
一場簡單又完整的辯經主要是由針鋒相對的論題、對辯雙方的攻守和論辯規(guī)則構成。在辯論場上,攻方作為反駁者以應成式問難,守方則以四種方式回答,通常習慣將守方稱之為敵論者。那么,對辯雙方是如何展開辯經的呢?是否有章可循?本文試圖以《攝類學》中顏色之辯為例,用科學的邏輯方法具體分析對辯雙方的攻守,以探究其辯經的論證形式,揭示其辯經的本質。
應成式又稱為應成駁論式或應成推論式,所謂“應成”即“應該成為”,雖然源于古印度,但經恰巴曲桑的發(fā)展和應用,成為了藏傳佛教辯經特有的具有反駁性質的語言形式。反駁者使用應成式是為了說明對手接受了什么或者根據他的立場必須接受什么,“是一種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語言形式”[2]79。應成式本質上是由宗支和因支構成的,它的基本形式是“宗前陳有法,應是宗后陳,是因法故”。例如,“蘋果有法,應是食物,是水果故”。其中,“蘋果”是宗前陳,“食物”是宗后陳,“水果”是因法。如果敵論者一旦接受了宗前陳是因法,且因法與宗后陳具有周遍關系——蘋果是水果,所有水果是食物,那么他勢必要接受宗前陳是宗后陳的結論——蘋果是食物。[3]
判斷一個應成式是否正確無誤,要看敵論者是否能接受該應成式的因和周遍關系,這就是說“在一個無過失應成式中,一旦敵論者許因、許周遍,則承許宗”[4]118,正如《量理莊嚴》所言“應成式之性相,立因與周遍在對方認識(思想)上成立,且能遣除宗義示因句”[5]339。同時也是祁順來所指的“所拋論式之立因與周遍被敵論者之量識或意許成立,立宗被量識或被敵論者觀點所遣除的應成語就是一個真實的應成推論式”[5]340。
敵論者回答反駁者應成式的方式有且僅有四種,即承許、因不成、不周遍和周遍相違。這四種回答方式窮盡了宗前陳、宗后陳、因法三者之間的關系。如果我們用S表示宗前陳,M表示因法,P表示宗后陳,那么,反駁者提出的應成式則為“S有法,應是P,以M故”。
第一,敵論者回答“承許”。首先要考慮“S是P嗎?”,當敵論者同意S是P時,即為“承許”,其完整回答是“承許,S是P”。比如,反駁者提出“蘋果有法,應是水果,是蔬菜故”時,敵論者同意蘋果是水果,因此,敵論者必須回答“承許,蘋果是水果”。第二,敵論者回答“因不成”。當敵論者認為“S不是P”時,敵論者要考慮“S是M嗎?”,如果“S不是M”時,即為“因不成”,其完整回答應是“S是M,因不成”。比如,反駁者提出“蘋果有法,應不是水果,是蔬菜故”時,由于敵論者不能接受蘋果不是水果,也不能接受蘋果是蔬菜,于是敵論者應回答“蘋果是蔬菜,因不成”。第三,敵論者回答“不周遍”。如果敵論者認為“S不是P”且“S是M”,敵論者要考慮“有P是M嗎?”,若“有P是M”時,即為“不周遍”,其完整回答應是“若是M不周遍是P”。比如,反駁者提出“蘋果有法,應是桔子,是水果故”時,雖然蘋果確實是水果,但是水果不周遍是“桔子”,比如香蕉、梨子等都是水果,但不是桔子,所以敵論者應回答“若是水果不周遍是桔子”。第四,敵論者回答“周遍相違”。若敵論者認為“S不是P”、“S是M”且“P不是M”時,即為“周遍相違”,其完整回答應是“若是M周遍不是P”。比如,反駁者提出“蘋果有法,應是饅頭,是水果故”時,雖然蘋果確實是水果,但是饅頭都不是水果,所以敵論者應回答“若是饅頭周遍不是水果”。敵論者的思維導圖,如圖1所示。
圖1 敵論者回答反駁者應成式的思維導圖
敵論者的抉擇路徑看起來有些麻煩,但卻有章可循,邏輯性極強。通過反復訓練,便能在激烈的論辯中作出快速反應,這也正是學僧們花大量時間訓練的原因之一。
“紅白”顏色之辯是小理路的開篇,是《攝類學》的入門。敵論者堅持“若是顯色,遍是紅色”,反駁者為了使其主動放棄該主張,于是就組建了一系列的應成式,一個應成式緊接著一個應成式,環(huán)環(huán)相扣,恰似串珠,故而又有“應成連珠”之稱。[6]為了便于敘述,現(xiàn)將其完整的論辯過程整理如下表(參看第五屆和第六屆全國因明后備人才培訓教材《賽倉攝類學》節(jié)譯本和許春梅《藏傳辯經原則的形式化》):
表1 辯經對話:以“紅白”顏色之辯為例
將“紅白”顏色之辯的過程分成準備、對抗和宣布結果三個階段。根據藏傳佛教辯經的三條論辯規(guī)則分析[3]:
(0)是準備階段,反駁者雖然不同意敵論者的觀點,但并不急于否定敵論者的觀點,而是明確敵論者的主張之后,順著對方的主張,一步步往下推,看能得到什么,類似于古希臘蘇格拉底的“助產術”,頗有欲擒故縱之感。
(1.1)至(5.1)是對抗階段,反駁者選擇了一個屬于顯色,但不是紅色的反例,即“白法螺之顯色”,試圖從“對方所認可的觀念出發(fā),符合邏輯地推出對方也必然要接受的觀念”[4]120。其中,(1.1)至(2.4)是反駁者迫使敵論者接受“因”的論證過程。這一過程中,反駁者必須保證每個應成式的因法與其前一個應成式的因法之間在外延上是收斂的,也就是使因法的外延一個比一個小,“顯色”包含“白色”,“白色”又包含“與白法螺之顯色是一”等等,其目的在于尋找能夠被敵論者所接受的因,即(1.1)至(1.3)。敵論者一旦接受了這個因,實際上也就能夠向上回溯,產生多米諾骨牌效應,最終使敵論者接受之前認為是“因不成”的每一個應成式,即(2.1)至(2.4),按照反駁者的引導,敵論者得出“白法螺之顯色是紅色”的結論。(3.1)至(4.3)是反駁者迫使敵論者承認因與宗后陳具有“周遍”關系的論證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敵論者得出的結論是“白法螺之顯色是非紅色”。因此,在對抗階段反駁者通過歸謬法使敵論者的主張產生矛盾,類似于亞里士多德所說的“論辯的論證”(dialectical arguments)即“根據普遍認可的前提推出一個與指定命題相矛盾的那些論證”[7],“是從對手的立場中導出必然的結果(用以駁斥它)”[8]。
(6.1)至(6.2)是宣布結果的階段,敵論者承認他最初的主張“若是顯色,遍是紅色”中存在反例,即“白法螺之顯色”是顯色而不是紅色,從而敵論者主動放棄“若是顯色,遍是紅色”的基本主張。
根據辯經的三條論辯規(guī)則,我們可以給出辯經完整過程的一般形式,具體如下表:
表2 辯經的一般形式
其中,“若是M,遍是P故”是敵論者原主張,也是反駁者要駁斥的靶子。S是反例。(1.1)至(1.i+1)是尋找敵論者所能接受的觀點(或因)的過程,M到Mi這個因序列是一個收斂序列。一旦找到了敵論者所接受的這個因Mi,就如同找到了“阿基米德支點”,由于每個應成式的因法與宗后陳都有周遍關系,則可回溯,一一得證,使得敵論者必然要接受之前的所有應成式,這就是(2.1)至(2.i)的論證過程。同理,(3.1)至(4.1)也是尋找敵論者能接受的因的過程,(4.1)至(4.3)是從該因出發(fā),根據各應成式中因法與宗后陳之間的周遍關系,層層回溯的論證過程。這里,我們要求,目的就是為了保證Mj的外延嚴格比Mi的外延小,其直觀用意就是直接從“S是P”的論證過程中提取一個因來論證“S不是P”。(5.1)是重述已證結論“S是P”,將其與后面所證的“S不是P”放在一起,目的是為了提醒敵論者,其所接受的原主張“若是M,遍是P”將推出矛盾。(6.1)至(6.2)是敵論者認識到錯誤并承認S是反例的過程。
辯經使用“應成連珠”主要分為三個階段:第一,準備階段,明確攻守兩方的觀點;第二,對抗階段,又分為論證“因”和論證“周遍”兩個階段,主要是攻守兩方依據各自的觀點回應對方;第三,宣布結果階段,呈現(xiàn)最終的對辯結果。對此我們用表格來呈現(xiàn)辯經的論證形式:
表3 攻守雙方辯經策略分析表
通過劃分辯經為三個階段,能夠有層次地挖掘攻守雙方的論辯策略。既能從局部看到攻守雙方每一階段的目的和意圖,又能從整體上把握論證結構,掌握具體的論證方式和論辯策略。
在此,我們以《攝類學》中顏色之辯為例,用科學的邏輯方法分析“紅白”顏色之辯中的論辯規(guī)則從特殊到一般,直觀地給出辯經的一般形式,從而使我們清晰地看到辯經的本質是一種排除矛盾的有效途徑,在論證上采用歸謬法,是“用對方所承認的‘因’,能夠肯定正確地引申或成立他們所不承認的宗”[9]。雖然藏傳佛教辯經的形式很靈活,具體到每一辯經的過程,其論證方式可能有所不同,但是它們與“紅白”顏色之辯所運用的規(guī)則和用意,在本質上是相同的,都是通過確立“因”與“周遍”關系來保證推理的有效性,在具體的論證過程中采用歸謬法。
藏傳佛教辯經的規(guī)則及論證方式為理性和批判性思維提供了空間。雖然由于藏傳佛教辯經能夠“提高佛法正見,解除疑惑,破除邪見”[10],因此被僧人們所普遍接受與運用。但是實際上,通過對辯經形式及規(guī)則的一般化,一方面可以采用四個基本回答應成式的思維方式來理解某一主張,幫助我們系統(tǒng)地、嚴謹?shù)?、理性地思考問題。另一方面辯經作為歸謬法的具體論證形式,能夠有效地排除我們信念中的矛盾,保證我們認知的一致性,為我們進行決策時提供思維路徑。比如,反駁者通過“紅白”顏色之辯,使得敵論者的認知信念中出現(xiàn)不一致,從而放棄了“若是顯色,遍是紅色”的最初主張。這也正是有效運用批判性思維所要求的。對于促進理性對話,消解意見分歧具有重要的積極作用。由此看來,藏傳佛教辯經不僅適用于宗教學領域,同樣也適用于各門學科的學習,乃至生活等各方面,是一種不可多得的思維訓練途徑。
辯經歷來都是藏傳佛教的一大特色,應成式更是藏傳佛教中特有的一種論式,雖其起源于古印度,但傳入藏地之后經歷代佛教大師的不斷豐富和完善,成為辯經所使用的特有形式。從形式上看,藏傳佛教辯經的規(guī)則是確立“因”和“周遍”關系,采用歸謬法排除矛盾。從具體的論證方式來看,藏傳佛教辯經的內容是相當豐富的,比如說在初級階段,應成式的二支一般是單層的,到了中、高級階段,則有的宗本身就是一個推理論式,有的甚至是一個多層的各種復合推理,因支也常常采用多層復合式[2]29。以應成式為單位,辯經規(guī)則為基準,按照辯經論證形式,通過劃分辯經的三個階段來挖掘《攝類學》中的具體論證方式及論辯策略,對于豐富藏傳佛教辯經形式,拓展其論證理論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