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軼 彭 飛
詩歌是中國最古老的文學形式,最初的詩歌是和音樂、舞蹈結(jié)合在一起的,“詩樂舞一體”是中國詩歌發(fā)生時期的總體風貌,在古代文獻中多有記載,已成為學界共識。如《尚書·舜典》曰:“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尚書·益稷》記載帝舜時的樂曲《大韶》,百獸率舞,庶尹允諧。這表現(xiàn)了詩、樂、舞三位一體的藝術形態(tài)。《禮記·樂記》云:“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樂器從之?!薄秴问洗呵铩す艠贰分案鹛焓现畼贰保陨隙硷@現(xiàn)出上古先民對詩、樂、舞相結(jié)合的初始形態(tài)的探索與追求。(袁行霈:《中國文學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32-33頁)在我國詩歌發(fā)生時期詩樂舞一體同源,均為感物而興,心物交融,人心觸動,以情為體的詩樂舞隨之產(chǎn)生,將生活中的詩、聽覺上的樂、視覺里的動態(tài)舞蹈相結(jié)合,統(tǒng)為一體,具有歌詞性、音樂性、舞蹈性三位一體的特征。
《詩大序》云:“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從中可以看出詩、樂、舞三者同源且具有逐次遞進的關系:即先有形于言之詩,后有嗟嘆不足而詠歌,最后再配以手舞足蹈以求充分達到“詩言志,歌詠言,舞動容”的藝術表達效果?!睹妭鳌丰尅多嶏L·子衿》曰:“古者教以詩樂,誦之、弦之、歌之、舞之?!迸c之觀點相類似,它認為詩樂舞雖為一體,卻有著誦之、弦之、歌之、舞之的先后順序。
雖然在我國詩歌發(fā)生時期詩、樂、舞一體,《詩經(jīng)》又作為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是否為“詩樂舞一體”卻仍有爭議。爭議點在于《詩經(jīng)》三百篇跨度時間長、范圍廣,而隨著樂舞的失傳,是否全可入樂有待商榷。即使《詩經(jīng)》全可歌唱,仍然存在著全部入樂與部分不入樂的爭論,即有樂器伴奏與無樂器伴奏的清唱民歌的兩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認為《詩經(jīng)》全篇可入樂,就是一部樂書。其依據(jù)為《史記·孔子世家》載:“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由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泵鞔鷦㈠フJ為“愚謂《樂經(jīng)》不缺,《三百篇》者《樂經(jīng)》也,世儒未之深考耳?!碧祈樦?、魏源、皮錫瑞等人均贊同《詩》全入樂說。第二種觀點認為《詩經(jīng)》有的篇章可入樂,即需要樂器伴奏。有的不可入樂,無需伴奏、清唱即可。宋代程大昌認為《雅》、《頌》入樂,《風》詩除《周南》、《召南》之外均不入樂。“至考其入樂,則自《邶》至《豳》,無一詩在數(shù)也……《南》《雅》《頌》之為樂詩,而諸國之為徒詩也?!敝祆洹㈩櫻孜鋸钠湔f。無論兩說何者為是,均認同《詩經(jīng)·周南》是入樂的,是指正式典禮的正樂,是“詩樂舞一體”的。馬銀琴在《論“二南”音樂的社會性質(zhì)與〈詩經(jīng)〉“二南”的時代》一文,也明確了“二南”為周初之作,入正樂而稱“正歌”。
前已述及,詩、樂、舞三者皆是自然情感的流露與表達,創(chuàng)作之初的內(nèi)驅(qū)力近乎一致,且有著誦之、弦之、歌之、舞之逐次遞進的先后順序?!霸姌肺枰惑w”是中國詩歌萌芽時期的總體風貌。(袁琳琳:《詩經(jīng)詩樂互動關系研究》,山東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20年6月,第11頁)而《詩經(jīng)·周南》是“詩樂舞一體”的,而《詩經(jīng)·周南·芣苢》作為其中的重要篇目,則順其自然是“詩樂舞一體”的。除以上宏觀論證外,《詩經(jīng)·周南·芣苢》是“詩樂舞一體”之作還有如下微觀論證:
重章是《詩經(jīng)》中常見的表情達意的形式,多見于同一詩章進行重疊。詩中情緒的傳遞、情感的表達、動作的變換多是通過少數(shù)關鍵詞語的替換來體現(xiàn)的,其中以《周南·芣苢》最為突出。這種看似簡單的重章疊句,實則有其獨特的魅力。通過章節(jié)的重疊,營造出簡明輕快的節(jié)奏感,有助于表達細膩雋永、深微曲折的情感,表現(xiàn)內(nèi)容的層層遞進與逐步深化。朱光潛在《詩論》中也探討了詩、樂、舞同源的問題。他認為《詩經(jīng)》中的重章疊字、相同的韻尾韻字,以及回環(huán)往復的聲調(diào)均體現(xiàn)了音樂的節(jié)奏感。在《周南·芣苢》中,“采采”為疊詞,“薄言”為襯字,“之”字為韻腳,通篇重章,音調(diào)重復,韻律和諧,最能體現(xiàn)《詩經(jīng)》的“重章”藝術特色,展現(xiàn)了其入樂可歌的屬性。
動詞是用來表示動作或狀態(tài)的詞匯,具有表現(xiàn)舞蹈形態(tài)的自然屬性?!对娊?jīng)》中的重章以變換動詞居多,通過動詞的變換來展現(xiàn)舞蹈動作的變換與延展?!吨苣稀て]苢》全詩三章十二句,共計四十八字。詩中僅僅通過六個動詞的延展變換、遞進配合便介紹了采芣苢的不同環(huán)節(jié)與過程,即“采”“有”“掇”“捋”“袺”“襭”?!吨苣稀て]苢》一詩用詞準確并富于變換,結(jié)構(gòu)循環(huán)往復又互為補充,構(gòu)成了一個整體。全詩一舞三變、婉轉(zhuǎn)深刻、惟妙惟肖,令人回味無窮。這種文辭復沓的簡單歌謠,需要紛繁、復雜變換的舞蹈動作予以補充。
舞蹈不僅是一門藝術,更是一門語言。舞蹈是通過身體形態(tài)的變化傳遞信息、表達情感。《樂書》云:“舞也者,蹈厲有切而容成焉者也,故舞之所動,非志也,非聲也,一于容而已矣?!敝挥芯C合多種因素,將節(jié)奏與韻律、視覺與動覺、情感與意識融合于一體,才能取得理想的表現(xiàn)效果。細析六個動詞,“采”統(tǒng)攝全篇,“有”“掇”“捋”“袺”“襭”均為細節(jié)動作,符合舞蹈動作的準確性。且通過“有之”“掇之”“捋之”的集腋成裘,聚沙成塔,進而達到“袺之”“襭之”的豐碩成果。六個動詞延展為六套不同的舞曲動作,生動形象地展現(xiàn)了“采采芣苢”的全部過程,可見《周南·芣苢》之舞,非為獨舞,乃眾女協(xié)作之舞,乃繁瑣辛苦勞動終至滿載而歸豐收之舞,這也正是《周南·芣苢》舞曲的精華所在。
《周南·芣苢》的主旨眾說紛紜,有“治不孕說”“妻傷夫說”“采藥說”“求賢說”“童兒斗草嬉戲說”“勞動歌謠說”及“歌頌夏禹說”等等。(參見陳紹炎:《試說〈詩·芣苡〉》,載《貴州文史叢刊》1993年第3期)相關論說均依照《周南·芣苢》文本,并輔之以名物考據(jù)、史料考證等平面論據(jù)而得出的結(jié)論。視野局限,不能站在“詩樂舞一體”的視域下對《周南·芣苢》進行全面、立體的解讀,以致差之毫厘,謬以千里。而在“詩樂舞一體”的立體視域下進行《周南·芣苢》主題考證,可以依據(jù)其“歡愉、有序、收獲”的基本內(nèi)涵,得出如下結(jié)論:
對于《周南·芣苢》的主題考論,我們需要結(jié)合時代背景,用歷史的眼光去思考詩歌與音樂、舞蹈的關系,將三者放在宏觀的大文學之下進行討論。在“詩樂舞一體”的立體視域下,不僅有《周南·芣苢》詩,且需在王公貴族等正式場合配以音樂,輔之以舞蹈進行表演?!秱髡f匯纂引》曰:“此詩終篇言樂,不出一樂字,讀之自見意思?!薄吨苣稀て]苢》無論是在詩歌上,還是在音樂與舞蹈上,均洋溢著對勞動的熱愛,表達了對豐收的喜悅之情。因此,“治不孕說”“妻傷夫說”由于和《周南·芣苢》豐收愉悅的整體意境相違悖而不攻自破。
“童兒斗草嬉戲說”雖表現(xiàn)歡愉,然兒童斗草嬉戲為自由、隨機、偶然之事,難有章法,嬉戲后難有物品收獲,和《周南·芣苢》“采”“有”“掇”“捋”“袺”“襭”六個動作遞進配合、延展變化,“袺”“襭”集腋成裘,滿載而歸相違背,難以渾然統(tǒng)一。足見舞詩《周南·芣苢》為有序協(xié)調(diào)之舞,可排除“童兒斗草嬉戲說”?!案桧炏挠碚f”“求賢說”在“詩樂舞一體”視域下有些許道理,因其受眾為有王公貴族的正式場合,然此舞蹈動作均為勞動,二說非舞詩本意,最多為其比興意義,不論。
清人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曰:“涵詠此詩恍聽田家婦女,三三五五,于平原曠野風和日麗中,群歌互答,余音裊裊,若遠若近,忽斷忽續(xù),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曠?!?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中華書局1986年,第85-86頁)“采藥說”與“勞動歌謠說”在“詩樂舞一體”視域下最為接近《周南·芣苢》詩歌本意,采藥本質(zhì)上也屬于勞動的范疇。但“采藥說”基于芣苢的藥用價值展開論述,往往得出治療不孕的主旨,與《周南·芣苢》眾女協(xié)作之歡愉群舞不符,“袺”“襭”滿載而歸與藥物的適量即可也相違背。且“二南”中有《采蘩》、《采蘋》、《卷耳》諸詩,“蘩”“蘋”“卷耳”均有藥用價值,然均未就其藥用價值引申、闡述為詩歌主題,單就《芣苢》作藥物引申,不公。
“二南”共25篇,與體力勞動相關的詩歌8首,占32%。對于芣苢,清代學者郝懿行《爾雅義疏》曰:“野人亦煮啖之。”故而“勞動歌謠說”成為唯一基于《周南·芣苢》詩、樂、舞統(tǒng)一意境的圓滿解釋,并與“二南”中《葛覃》、《卷耳》、《汝墳》、《采蘩》、《草蟲》、《采蘋》、《甘棠》等表現(xiàn)勞動意象的詩歌主題相符。
《荀子·樂論》曰:“夫樂者、樂也。樂則必發(fā)于聲音,形于動靜……君臣上下同聽之,則莫不和敬……足以率一道,足以治萬變,是先王立樂之術也?!倍吨苣稀て]苢》舞蹈動作多為勞動場景,以此表達糧食來之不易,也有勸諫統(tǒng)治者厚生愛民、節(jié)食為用的積極導向。清人王夫之正是有鑒于此,論之曰:“芣苢,微物也。采之,細事也。采而察其有,掇其莖,捋其實,然后袺之。袺之余,然后襭之。目無旁營,心無逮獲,專之至也?!?駱玉明等:《先秦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98年,第17-19頁)正是《周南·芣苢》“勞動歌謠說”通篇洋溢著勞動豐收的喜悅之美,才能力壓“治不孕說”“妻傷夫說”“采藥說”“斗草嬉戲說”諸論,入選教育部編高中語文教材。
由于春秋時期王室衰微,禮壞樂崩,再加之音樂、舞蹈保存條件的匱乏,古樂漸漸消亡,在文獻記載中詩歌的音樂、舞蹈性難覓只鱗片爪。后世對《詩經(jīng)》的解讀多以文本解讀、名物考據(jù)、史料考證為主,視野局限,不能站在“詩樂舞一體”的視域下對詩歌進行全面、立體的解讀。而在“詩樂舞一體”視域下剖析樂舞詩歌,可以刈除蕪雜,開拓詩境。像《周南·芣苢》這種文辭復沓的簡單歌謠,需要悠揚回環(huán)的多種樂音、紛繁復雜變換的舞蹈動作予以補充。唯其構(gòu)建出“詩樂舞一體”的詩境,方可從眾說紛紜中明確《周南·芣苢》的主旨,并從清癯簡單中品鑒《周南·芣苢》的豐瞻之美。
再如漢樂府民歌《江南》,如僅論詩文,則文辭簡潔明快;如結(jié)合音樂,則復沓回環(huán),如臨其境,清新歡愉;如再結(jié)合以舞蹈,雖“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為同一“戲”字,但魚在蓮葉間的嬉戲動作卻神態(tài)迥異,付諸舞蹈則可表現(xiàn)吐水泡、躍龍門、穿水草、相追逐等多種動作,此詩也漸次顯露出豐盈雋永之美,使得詩境得到立體性的彰顯。
目前學界逐漸開始由“誦詩三百”關注“弦詩三百、歌詩三百”,并出現(xiàn)了向“舞詩三百”觸及的傾向,如索美超2012年在《黃河之聲》發(fā)表了《試論〈詩經(jīng)·唐風·蟋蟀〉的樂舞意象及時代特征》一文,對《唐風·蟋蟀》的樂舞意象進行了生動描摹,開拓了詩境。但此類研究鳳毛麟角,亟需比類推導,以立體開拓詩學境界。
自從蘇軾在《書摩詰〈藍田煙雨圖〉》中提出以“詩中有畫”論詩以來,受到了學界的廣泛認可,成為重要的詩美標準之一。而“詩樂舞一體”理論認為,詩歌、音樂、舞蹈的萌芽都是源自日常生活中的勞動與工作。勸力之歌是詩歌的雛形,副歌重復是音樂的內(nèi)在,音樂律動是舞蹈的節(jié)拍。三者相互作用,在藝術上各擅所長、交輸互受,互補互善,多維切換以詮釋生活的真實,抒發(fā)作者的情感。作者內(nèi)在的情感得到充分的表達,三種不同表現(xiàn)形式有機結(jié)合,從而達到藝術表現(xiàn)的目的?!霸姌肺枰惑w”可衍生出“詩中有樂”“詩中有舞”兩個方面,運用通感、移情,分別從音樂、舞蹈方面和詩歌產(chǎn)生共生效應。而“詩中有畫”從本質(zhì)上為論述詩歌與靜態(tài)畫境的關系(雖然在實際操作中也可用動態(tài)畫境),因而“詩樂舞一體”“詩中有樂”“詩中有舞”在和“詩中有畫”具有連類效應的同時,也可以補充“詩中有畫”動態(tài)美、音樂性、舞蹈性缺失的不足。
由于《詩經(jīng)》中的多數(shù)篇章都是“詩樂舞一體”的,所以在模仿、借鑒《詩經(jīng)》的過程中不宜簡單仿其文詞而失其意脈。袁枚在《隨園詩話》卷三中記載:“三百篇如‘采采芣苢,薄言采之’之類,均非后人所當效法……章齋戲仿云:‘點點蠟燭,薄言點之。剪剪蠟燭,薄言剪之?!務呓^倒?!闭慢S仿詩之所以會出現(xiàn)“聞者絕倒”的狀況,正是其簡單模仿《詩經(jīng)》文詞而不能基于“詩樂舞一體”視域立體考量《詩經(jīng)》才產(chǎn)生的笑料。《周南·芣苢》為重章復沓的勞動之詩、回環(huán)往復的勞動之樂、聲情并茂的勞動之舞三者合一,這才是《周南·芣苢》的詩美風骨精髓所在。唯其參悟其中至理而非無病呻吟地簡單模仿所能企及。
《詩經(jīng)》作為歷代詩人創(chuàng)作的精神寶庫,當代詩人在摹寫《詩經(jīng)》的過程中尤其需要注重“詩樂舞一體”視域,方可師其神韻,創(chuàng)造出經(jīng)得起實踐檢驗的佳作。
本文論點與前人最大不同之處在于歷代注家對《詩經(jīng)》的解讀多以文本解讀、名物考據(jù)、史料考證為主,僅僅關注“誦詩三百”,視野、格局受限,故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本文基于“詩樂舞一體”視域,結(jié)合“誦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對《詩經(jīng)·周南·芣苢》進行全面、立體的解讀。其中邏輯、觀點謬誤之處,誠盼教正。
注:本文為江西省2021高校人文社科規(guī)劃項目“江西職業(yè)本科高校助力‘一帶一路’建設路徑研究”(JC21109)的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