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平
桃花開了又謝,十年后,柳上原的故事已成為江湖上的傳奇。
他懷著破劍與夢想,又踏上了煙雨中的江南。
“細(xì)細(xì)的雨兒輕輕兒飄,小小的船兒水中搖,搖皺了一江春水,一船兒魚蝦一船兒笑……”正是江南春好時節(jié),暮雨瀟瀟,船歌聲聲,從輕煙薄霧中傳來。數(shù)株桃花閑閑地開著,花瓣紛紛落在水面,空氣中都似帶著一絲甜香。
江岸上正有一群孩子,在沙灘上圍作一堆,嘰嘰喳喳地?fù)碇?dāng)中一個七八歲的小伙伴,苦苦追問道:“那后來呢?后來呢?”
那孩子搔了搔頭,道:“后來……后來就沒有了,故事已經(jīng)講完了?!?/p>
其余的孩子都嚷了起來:“不信!你騙人,柳上原不會死的,他是大俠,大俠怎么會死?”
講故事的孩子苦著臉道:“可是……我聽這個故事的時候的確是沒有后來了嘛!”
其余的孩子不依不饒,七嘴八舌地吵個不停。講故事的孩子突然站起身來,極目望向遠處。那里,正有一只被雨絲打濕了翅膀的鷺鳥,低低地飛著。
講故事的孩子突然大聲道:“唉,柳上原……我長大了,也要做他那樣的人?!?/p>
其余的孩子聞言一愣,齊齊仰首看著他,默然無語,但每個人的眼神中均有一絲奇異的光。
桃花開了又謝,轉(zhuǎn)眼已是十年,江南仍在煙雨中。當(dāng)年講故事的孩子已經(jīng)長成了朝氣蓬勃的少年。
少年看著身前的江水,有一絲惆悵,更多的卻是天空海闊的豪情。他的行囊空空,只有少得可憐的盤纏和娘親手縫制的幾件衣裳。但他一點也不介意,背上有劍,心中有夢想,這就足夠了。
總有一天,我也會變成人們口中傳說的故事!他暗暗地對自己說。
風(fēng)吹起他的衣襟,遠遠傳來熟悉的船歌,像是為他送行。少年忽然轉(zhuǎn)身,對著那一片空茫大叫道:“江湖,我來了!”語聲隨著風(fēng)聲散了開去,融入了無邊的寂靜之中。
少年子弟江湖老,驀然回首,青絲已成白發(fā)。鏡中紅顏,冢中枯骨,年華如水,掩盡風(fēng)流。少年流落在江湖中,他的心中沒有這些憂傷,但他也苦惱:為什么故事里江湖人遇上的那些事情,他總是遇不到?
盤纏已經(jīng)花光,他開始沿街賣藝,偶爾也做些扛包之類的活計,換一些銅板。
真奇怪,為什么江湖上的人都不缺錢呢?他想,沒有一見傾肝膽的朋友,沒有相逢為君飲的意氣,有的只是勢利白眼、炎涼世態(tài)、笑里藏刀、爾虞我詐……這,難道就是夢中那個江湖?少年的心中,蒙上了一層薄薄的塵埃。每當(dāng)這時,他就會默默地念著一個人的名字:柳上原。仿佛這個名字有一種魔力,可以驅(qū)走所有的污濁與不快。
直到那一天。天色如鉛,云層灰暗,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來,又不知所措地被風(fēng)卷起。街上的行人匆匆往家趕,越來越少。沒有人注意到,街角站著的那個衣衫單薄襤褸,凍得縮成一團的少年。他已經(jīng)三天沒有吃飯了,冬天的衣裳也早已被當(dāng)?shù)?,唯一剩下的,便是身后那柄不起眼的長劍——而那是他決不會賣掉的東西。
他躲在人家的屋檐下,北風(fēng)如刀,割透了身上被雪打濕的衣服。手腳漸漸變得冰冷,意識也開始模糊。就在這時,一個溫柔的聲音響起:“你怎么了?”抬起頭,是一張清秀的少女臉孔。他笑了,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再睜開眼來,已經(jīng)躺在一張溫暖的床上。那少女凝望著他,滿是關(guān)切。
“好些了么?”她問,“這里是名劍門,小姐看你可憐,把你救了回來,以后,就在這里做事吧,好歹也能吃頓飽飯?!?/p>
他想笑,也想哭,不過還是點了點頭。此時此刻,什么志向與抱負(fù),也比不上一頓熱乎乎的飯菜來得誘惑。
少女微笑:“我叫蓮兒,是小姐的貼身丫環(huán)。你呢?”
“我叫小柳?!彼f。他不想用自己的真實名字。我是要做出人頭地的大俠啊,他提醒自己。
從此,名劍門多了一個掃地澆花的雜役,大家都叫他小柳。
小柳很怪,不大說話,也不很合群。偶爾會坐在地上,呆呆地看著天上的云彩,想一些自己才知道的心事。他總背著一柄看上去破破爛爛的劍,卻從來沒有人見他使過。大家都笑他,覺得他也許頭腦不清楚。只有蓮兒常常來看他,給他帶些好吃的,陪他一起坐在石階上,跟他學(xué)著唱家鄉(xiāng)的船歌。這時候,才能看見他的笑容。
名劍門是江湖五大門之一,門主叫葉凌云,一套凌云劍法在江湖上罕有敵手。據(jù)說,即使當(dāng)年最著名的俠客柳上原還活在人間,也不是他的對手。葉凌云沒有兒子,只有一個視為掌上明珠的女兒,名叫葉素心,大家都盛傳她是一個絕代佳人兒,卻很少有人見過她。
然而,小柳見過。那是很平常的一天,他正在花園里澆花,突然腳步細(xì)碎,一個人從角門中翩然走出。正是黃昏,彩霞滿天,云景變幻,美不勝收。但是再美麗的景色都比不上那張絕世的容顏。夕陽溫柔地照著,令人屏息的美,遲遲不肯下墜。一剎那,所有的花兒都失去了顏色。
她穿一件素白衣裳,像水中的仙子一塵不染;清靈黑眸,眉有些淡,像一抹輕煙橫空掠過;嘴角略翹,有一絲薄薄的笑意,帶著與生俱來的高傲,讓所有見到她的人都自慚形穢;而眼底眉梢的輕愁,又讓人不知該如何疼惜才好。
小柳望著她,目瞪口呆,蓮兒跟在她身后,用眼神微笑著向他問候,他卻沒有看到。驚鴻一瞥,寂寞無邊。一瞥之間,仿佛醉了前生后世,仿佛魔了千年萬年。這樣的女子,是會讓游子頓起鄉(xiāng)愁,讓醉客驀然淚下的。然后,她從他身邊走過,沒有看他一眼,就好像他是園中隨處生長的一株野草。
從那以后,小柳變得更加沉默,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蓮兒則一天比一天消瘦了,原先無憂無慮的笑容里,多了一絲幽怨。
掃帚在地上“唰唰”地響,在陽光下?lián)P起薄薄的浮塵,隨著每一縷光線飛舞。又是一個春天。很少有人做事像小柳那么專心的,他掃過的地,甚至連最挑剔的許管事都找不出一點毛病來。而他,似乎也滿足于這樣的生活。
今天是一個特殊的日子,名劍門要迎來一位貴客——南宮世家的二公子南宮俊,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后起之秀,一手聽雨劍法已盡得乃父真?zhèn)?。而他,是來向葉凌云求親的。小柳自然不知道這些事情。他是一個下人雜役,沒有人告訴他,他也不去過問。他只管做自己分內(nèi)的事,許管事交代過,今天要格外用心。
大堂上,南宮俊微笑著,向葉凌云恭敬行禮。人如其名,他的確很英俊,劍眉入鬢,風(fēng)度翩翩,謙恭中又帶了一絲儒雅之氣,當(dāng)真是一位濁世佳公子。葉凌云不禁捻須微笑,老懷大暢。得婿如此,名劍門也可算后繼有人了吧?他暗想,對南宮俊也分外殷勤親切。
突然,一絲若有若無的陰陰笑聲響起,轉(zhuǎn)眼之間已傳進了大廳。葉凌云不由得臉上變色,從椅中站了起來。只見一個鬼魅一般的人影,像是從天而降,進了廳中。一旁的仆役驚恐地叫了起來,以為自己眼花見了鬼,只有葉凌云和南宮俊這樣的高手才看出,這是一種高深無比的輕功身法,江湖上失傳已久,它的名字就叫“魅影”。
那人高高瘦瘦,面如金紙,斜吊的雙眉帶著一股戾氣和殺氣。葉凌云的臉色在這一剎那變作了死灰,他顫聲道:“你……你沒有死?”
那人哈哈大笑,笑聲中卻帶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之意:“不錯,你還記得我!二十年前,你為了得到如冰,勾結(jié)舞龍山上的響馬,劫奪了鏢銀,把我打落崖下,卻萬萬沒有想到,我不但沒有死,還得到了傳說中的魅影神功。今天,我就是要來跟你算這個賬的,把如冰還給我!”
葉凌云面色一陣青一陣白,不知是氣憤還是恐懼,渾身都在不停地顫抖,終于嘶聲叫道:“你胡說!”寒光驟起,像是平地卷過一陣狂風(fēng),向那人襲去。這一劍突起發(fā)難,勢若雷霆,又屬偷襲,眼看那人的身體就要在劍下分為兩段。
一瞬間,那人的身子好像被劍風(fēng)刮得飄了起來,又好像他本來就是一陣風(fēng),無形無質(zhì)。葉凌云突覺劍上一沉,那人竟然已經(jīng)站在了劍尖之上,手中一柄長劍后發(fā)先至,點上了葉凌云的眉心。
就在此時,傳來一聲凄厲的呼喊:“不要傷害我爹爹!”那人一愣,眼光轉(zhuǎn)向門口,一個白衣如雪的人站在門口,容顏絕世,令人不敢逼視。面色卻比衣衫更白,一雙盈盈的眼眸中滿是求懇之色。
那人如受重?fù)?,叫道:“如冰!?/p>
南宮俊也呆住了。南宮家的家業(yè)一向只傳長子,他是次子,到名劍門求親主要還是希望入贅后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他曾聽說葉凌云的女兒是一個美人,卻沒有想到竟是那么美,美得可以讓人為她舍棄一切。他當(dāng)機立斷,趁那人分神之際,喝道:“看劍!”
就在這一瞬間,他的眼角瞟了一眼那個一身白色的女子,但見她她皙白如玉的臉上忽然有了一絲淺緋,眼神中流露出的感激和寬慰令他勇氣大增,一招“夕陽晚照”,姿勢端凝飄逸,勁力十足,“當(dāng)“的一聲,架開了向葉凌云刺去的那一劍,緊跟著連出“明月松間”、“短笛吟風(fēng)”,將那人的前后去路封住,劍走輕靈,卻暗含殺機。
那人贊了一聲“好”,竟不避讓,長劍圈起,從意想不到的方位刺了過來,大開大闔,威猛無比。雖是劍,竟然使出了刀法。南宮俊不覺一呆,倉促之間不求傷人,只圖自保,回劍防身,一收一放之間劍勢已有了小小破綻,那人的長劍順勢急進,一絞之下南宮俊劍便脫手。南宮俊大叫一聲捂著肩頭踉蹌后退,已然受傷,臉上俱是驚恐之色。
那人哈哈大笑,驀地轉(zhuǎn)身,瞪著門口的葉素心,道:“如冰,我?guī)阕?!跟我回去,你終究是我的!”
葉素心大驚之下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拼命搖頭。兩行透明的淚滑過那張無瑕的臉,讓人沒來由地有一種心中顫抖的感覺。但廳上的人已經(jīng)被那人的氣勢所攝,沒有人敢過來。南宮俊的劍在手中抖了一抖,卻停住了。那人伸過蒲扇似的大手,眼看便要抓上葉素心的肩頭。
突然,一個人攔在了兩人之間,道:“你不能帶她走?!彼┲簧砬嗖家?,下人打扮,背上背著一柄古舊的劍,年深日久,那劍柄上纏著的布早已破爛不堪。
——小柳!
那人冷笑,道:“讓開!”毫不理會,一掌掃去。
小柳跌到了地上,鼻中也滲出血來。但他很快爬起來,依舊倔強地站在那里,重復(fù)著那句話:“你不能帶她走。”
那人的眉毛豎了起來,喝道:“你是什么東西?”
他道:“我是小柳?!比缓?,他開始去拔身后的劍。好久未用,那劍似乎是銹住了,怎么也拔不出來,廳上已經(jīng)有人開始竊笑。
那人道:“給我滾!”一把抓住小柳的前襟,想把他扔出門外,就在這時,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小腹一涼。他低頭,不敢置信地看著。就在自己的腹上,赫然插著一柄劍,一柄破爛不堪的劍,劍柄握在那個不起眼的小廝手上。他狂吼一聲,小柳立刻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直跌了出去,摔在地上,動彈不得,手上,卻依然緊緊抓著那柄劍。那人倒下了。再也沒有站起來。
小柳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個月,這一個月,是他最快樂的時光。葉素心來看過他三次,跟他說話,謝他救命之恩。她的話在他耳中聽來,簡直是天底下最美好的仙樂。蓮兒也來,有時候跟著素心,有時候自己偷偷地過來,對他卻越來越客氣,不再叫他小柳,而是叫他柳公子,眼中再沒了當(dāng)初一起坐在石階上唱歌時的歡樂。
這天傍晚,葉凌云來到他的房里,滿臉是慈祥的微笑。小柳想向他行禮,他卻制止了,自顧自地說了一番話。
“柳少俠原來是真人不露相,葉某人怠慢了,恕罪恕罪。以后就住在名劍門,本門一定會視你為座上嘉賓,有什么不滿意的盡管對我說……我只有素心這一個女兒,老來未免寂寞。少俠在此,我當(dāng)以子侄相待?!?/p>
就這樣,小柳不用再掃地了,他現(xiàn)在的名字,叫柳少俠,他無法忘記自己曾經(jīng)殺了一個人。之前的事情,他進去得晚,沒有聽見,只是偶爾會呆呆地想:那個在他劍下消逝了的生命,是否也曾有過纏綿或悲傷的故事?是否也曾有人為他等待,為他憔悴?他看劍,劍無語。但他不后悔。素心,他在心中默默地念這個名字,然后就會有一種溫暖的甜蜜,這滋味值得他用所有的一切換取。他的性命可以為她舍棄,為她出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他只望永遠這樣,伴在她身側(cè),不讓任何人傷害她,就這樣過一生,便是最大的奢望。
她卻再也沒來過。
葉凌云沒有食言,待他不錯,奉如上賓。只是不知為何,他總覺得葉凌云看著他的眼神飄忽不定,像是想要掩藏什么。終于有一天,葉凌云向他吐露了心中的憂慮。
“我當(dāng)真是引狼入室,那南宮俊……唉,原來南宮世家早存了吞并我名劍門的念頭,此次假借聯(lián)姻,就是為了入主名劍門。我已垂垂老矣,原不足慮,只可惜素心是我的掌上明珠,卻要落入這等小人的手中。我雖心有不甘,無奈已經(jīng)許婚。明日,南宮俊就要來下聘禮,到那時,木已成舟,再也無法改變了?!币坏位鞚岬睦蠝I落了下來,他抬起頭,望著小柳,眼神中有祈求,也有希冀。小柳默不出聲,凝視著遠方,緩緩伸出手,握住了劍柄。突然,他頭也不回,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葉凌云望著他的背影,面上閃過一抹喜色。
南宮俊坐在轎中,穿著紅色的吉服,滿臉閃著春風(fēng)得意的光彩。那仙子一般的人兒,不久就要成為他的妻子,他是那么幸福,一個成功的男人該有的一切,他都將擁有,到那時,不知會有多少人艷羨南宮二公子的福氣。山路悠悠,他的心情,也隨著這轎子微微起伏,愜意極了。
突然,轎子停住了,他心中狐疑,掀開了轎簾,就看見前面站著一個奇怪的少年,背著一柄奇怪的破劍,眼中閃著奇怪的火焰。
他認(rèn)識這個人,這柄劍。他看著來人,笑了:“柳兄別來無恙?”
回答他的是清晰而冰冷的聲音:“拔劍?!?/p>
南宮俊愣了一下:“你說什么?”
小柳凝視著他,慢慢地、斬釘截鐵地說道:“拔你的劍?!比缓?,抬頭朝天,再不望他一眼。
沒有人敢在南宮二公子的面前用這么狂妄的語氣說話,南宮俊的臉色變成鐵青,手伸向了腰間的寶劍。
“看在岳丈的分上我不想傷你,你是他家的下人。不過,總得給你一個教訓(xùn)。”南宮俊說道。世家子弟要有世家子弟的風(fēng)度,南宮俊想。
小柳一言不發(fā),凝視著南宮俊。南宮俊突然感覺到一股凜冽的寒意,額上冒出了汗珠。這看上去不起眼的少年此時此刻,身影竟像是一座山,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見鬼了。”他暗暗罵了一句,然后拔劍。
小柳緩緩地、緩緩地拔出了他的劍,南宮家的人登時發(fā)出一陣哄笑。那劍銹跡斑斑,暗黑色,像是早已朽壞。與其說是劍,倒不如說是廢銅爛鐵。南宮俊也笑了,還故意說了一句:“果然是寶劍?!彼闹艿男β暳⒖套兊盟翢o忌憚。小柳的臉上沒有表情,只是專心地看著自己的劍尖,仿佛世界上除了它再無別物。笑聲不知何故,逐漸小了下去。
南宮俊終于沉不住氣了,喝道:“小子看劍!”一招“滄海凝碧”,閃電一般直取中宮。小柳閃避的動作顯得極為拙劣,像是被這一招驚住了,只是略向右讓了一讓,那劍“噗”的一聲,刺進了他的左肩。
南宮俊臉上綻開了微笑,又恢復(fù)了原先瀟灑自若的模樣。就在這時,他看見小柳也笑了一笑。南宮俊一愕,也就在這一剎那間,他看到對方的一柄銹劍突然之間閃出了耀眼的光華。像流星閃過,像曇花飄落,那一瞬間的光芒絢麗無匹,讓人癡迷其間,流連著、歡喜著,忘記了一切——或者,死亡的本身,也是這樣美麗吧?
一劍光華,只許一人見!南宮俊看見了,然后,他就覺得,心中有什么東西空了一塊,沒有了著落。周圍的喧囂慢慢地、慢慢地離他遠去,像是夢中的景象,越來越淡、越來越模糊。天藍藍的,好像就在他的面前,離他很近很近,伸手便可觸摸到。耳邊有一首歌輕輕響起,那是他很久很久以前還是個頑皮孩子的時候,聽門中一位長輩唱過的。
“青青柳上原,郁郁風(fēng)中草。月色滿江橋,荒煙侵古道。逆旅一夜舟,過客幾聲簫。猿啼半空里,杜鵑繞山腰。夜深翰墨凝,無以寫妖嬈。幸有菊花釀,獨飲自逍遙。金樽祝月明,千里來相照。我醉一聲笑,我醒波浩渺?!?/p>
很久以前的歌,少年的他曾經(jīng)總是癡癡地想,那歌里曾經(jīng)有過怎樣的一個故事呢?后來,便忘記了。歌聲散。南宮俊仰面倒下,眼睛睜得大大的,面上神色平靜而滿足。他的胸口被刺穿了一個大洞,血流在地上,劍握在小柳手中。人群發(fā)一聲喊,一瞬間便散去了,有的人是連滾帶爬地逃走的。
夜色如墨。葉素心站在花園里,靜極清極,像一尊雕像。月色灑在她無瑕的臉上,勾出淡淡的銀色輪廓,像是整個人都在閃閃發(fā)光。
小柳走進來,站在她身后,那背影窈窕修長,夜風(fēng)并不寒冷,小柳卻很想為她披上一件衣裳。
“你來了?!彼f,霍地回頭,小柳看見了一張凄然欲絕的臉,“你殺了他,也就殺了我?!?/p>
剎那間小柳覺得腳下出現(xiàn)了一個看不見底的深淵,葉素心就在他的面前,可是,那感覺卻仿佛是天涯一般遙遠,難以企及。
“我一直都在做一個夢,等著一位游俠少年,他為我出劍,然后,我便成為他的新娘。那天在廳上,你救我,我很感激;可是,在他為我出劍的那一瞬間,我就知道,我這一輩子都是他的人了。生也好死也好,哪怕他的武功不如你,哪怕他不值得我如此,我也會跟了他……
“我不怪你,娘死之后,爹爹就把我當(dāng)作了他的命根子。他不許我行走江湖,踏出家門半步;不許我結(jié)交朋友,凡是跟我說話的男子,他都會恨之入骨,他容不得任何一個男子把我從他身邊帶走,他……也許是瘋了。他知道我喜歡上了南宮俊,就想方設(shè)法要除掉他,所以,他才會找到你?!比~素心沉默了,望著小柳,卻好像并沒有看見他——也許,在她的眼中,他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你快走吧,你殺了他,南宮世家的人不會放過你;爹爹害怕你泄露他的秘密,他也要殺了你。你救過我,我不想你有什么不測。走得遠遠的,帶上蓮兒,她才是真心對你的人?!彼娜粺o聲地從他身邊走過,像一個影子,像一個漸行漸遠的夢境。
小柳突然覺得,很想大笑一場,但他已經(jīng)沒有了力氣,疲倦到什么都不能再想。夜圍攏過來,黑暗吞噬了他的影子。
葉家大堂上,前來討要說法的南宮家人氣勢洶洶。
葉凌云緊皺著眉頭,道:“竟然會發(fā)生這種事情!這小柳本是我府中的仆役,平日看來倒也老實,誰知他膽大包天,暗戀小姐,還使詭計殺了二公子!唉,我本以為半生有靠,得了一位佳婿,沒想到竟是英年早逝,死于小人之手,怎不叫人痛斷肝腸!”
身為南宮俊之兄的南宮英一身素衣,抱拳道:“此事自然與葉門主無關(guān),但舍弟決不能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南宮家已經(jīng)傳下號令,但見此人,格殺勿論,還望葉門主助我一臂之力。”
葉凌云捻須道:“這是應(yīng)該的,葉家上下,任憑南宮大公子調(diào)遣。”忽聽門外“當(dāng)“的一聲,像是茶杯落地的聲音。葉凌云眉頭一皺,探頭望去,走廊上已經(jīng)空無一人。
蓮兒驚慌地奔跑著,她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只知道一定要找到小柳,告訴他快逃,有人要殺他。她的鞋已經(jīng)跑丟了,兩只腳被荊棘割出了血,地上滿是殷紅的腳印,但是她一點也不覺得。夜色越來越深,她幾乎已經(jīng)絕望了,卻仍然不停地跑著、跑著,仿佛除此之外便無其他的事情可做。
突然,她聽見寂靜的夜里,有人在唱著一首歌,船歌:“細(xì)細(xì)的雨兒輕輕兒飄,小小的船兒水中搖,搖皺了一池春江水,一船兒魚蝦一船兒笑……”就在那一剎那,她倒了下來,心中軟軟地,滿臉都是喜極而泣的淚水。
小柳細(xì)心地包起她腳上的傷口,她一動不動,任由他擺布,心中只希望時間就此停了下來,再也不要繼續(xù)。但是該來的總會要來。遠遠的樹林里閃著火把的光,越來越逼近了。她猛地推開他,叫道:“柳公子,別管我了,你快逃吧!”
小柳搖頭,道:“不?!彼难劬Χ⒅?,突然說了一句她聽不懂的話,“你知道嗎?我正在想,要是換了柳上原,他會怎么做?”然后他施施然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笑了。
蓮兒從未見他那樣笑過,她永生永世都記得那笑容,笑得舒心又快意,仿佛最燦爛的陽光正照在他的臉上,又像是春風(fēng)吹過,冰雪消融,化作了滔滔江河。
“不要叫我柳公子?!彼f,“叫我小柳?!?/p>
蓮兒依稀記得,這是他對她說過的最后一句話。
葉凌云的臉在火把的映照下陰晴不定。
一定要搶在南宮家的人之前找到這小子,他想,不然保不住他會在臨死前說出點什么來。
“給我搜!”他大聲叫道。
突然,耳邊傳來一聲笑。他定睛望去,一個人靠在樹上,嘴里閑閑地咬著一根草,正望著他微笑。
小柳!
一片驚呼之聲。葉凌云突然心中一震,這種感覺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過了,連忙收攝心神,喝道:“都給我上,殺了他!”
名劍門的弟子聚攏了過來,火把照耀下,劍尖閃著寒光,不是一點、兩點,而是成片成簇,慢慢地向靠在樹上的那人逼近,立刻便要將他撕成碎片,永不復(fù)生。沒有人說話,靜夜中的殺機暗得可怕而兇險。葉凌云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
就在這時,少年的手動了一動。如同一個最絢麗奇幻的夢,劍叢中亮起了一片難以言喻的光芒。像是自有天地以來便有它的存在,又像是混沌初開劈破鴻蒙的那一種愿望,橫空而過,無比的瀟灑,無盡的悠然,拈花一笑中,已是千年風(fēng)雷過。驚呼四起,更多的人卻來不及驚呼。這一劍的光華,沒有人可以想象。
葉凌云是逃走的。他從來也沒有想到自己會逃走。但當(dāng)他見到那一劍之后,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仿佛是被震碎了魂魄,那一劍,是魔。他甚至都沒有去看一眼小柳和自己弟子的死活,就匆匆忙忙地逃走了,他跑了很遠很遠,站下來,然后大口大口地喘氣。突然之間,他覺得自己軟弱得像一根羽毛,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痛哭。天邊,閃過一片血紅,空氣中有焦糊的味道。
幾個月后,江湖上傳出一個驚人的消息:五大門之一的名劍門,在一個晚上消失了。經(jīng)歷那一場大劫的弟子,有一個已經(jīng)瘋了,整天哭哭笑笑地念叨著“劍光、劍光”,而名劍山莊則在那晚毀于一場大火。門主葉凌云也葬身于火海中,據(jù)說,他原本是可以逃生的,為了救自己的女兒才又沖了進去,此后就再也沒有出來。
也有人說,那場火本來就是葉小姐自己放的。沒有人提到小柳,這個人也從江湖上消失了。或者,他根本就不曾來過?
細(xì)雨,船歌,江南,又有人在講故事。
“為什么他是大俠?”
“因為,他不怕死。”
“我也不怕死,我可以做大俠嗎?”
“不能?!?/p>
“為什么?”
“因為,這世上,早已沒有你夢中的江湖?!?/p>
本文首發(fā)于《今古傳奇·武俠版》2003年01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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