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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初藏書家對官修《明史》的貢獻
——以康熙朝為中心的考察

2022-03-18 11:36李宗輯
關(guān)鍵詞:史館上海古籍出版社藏書家

李 雪,李宗輯

(1.南開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天津 300071;2.復(fù)旦大學(xué) 歷史學(xué)系,上海 200433)

康熙年間,清廷重開明史館,為了以豐贍翔實的明代史料佐修《明史》,積極向藏書家征購圖書,這些史籍對《明史》的最終修成功用甚大,是故總裁張廷玉強調(diào)《明史》乃“聚官私之紀載,核新舊之見聞”(1)張廷玉:《張廷玉全集》之《澄懷園文存》,安徽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34頁。。藏書家廣泛參與《明史》修撰的整個過程,對高質(zhì)量完成《明史》,功不可沒。初步統(tǒng)計,包含監(jiān)修、總裁、纂修官以及私下聘請人員在內(nèi),康熙一朝參與纂修《明史》的朝野士人約111人,其中著名藏書家達38人,約占總?cè)藬?shù)的三分之一。探討清初藏書家對官修《明史》的貢獻,不僅可以深化官修《明史》的史料來源和纂修過程等諸方面的研究,亦可洞悉清廷與士人間關(guān)系的微妙演化(2)關(guān)于清初官修《明史》與藏書家互動之研究,目前學(xué)界尚未有專門成果。但頗有涉及相關(guān)內(nèi)容者,其中重要的論著有何冠彪《清代前期君主對官私史學(xué)的影響》,《漢學(xué)研究》,1998年第1期;王記錄、劉海靜《清代史館征集資料的途徑與方法》,《歷史文獻研究》,第26輯, 華中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段潤秀《官修〈明史〉的幕后功臣》,人民出版社,2011年;朱端強《萬斯同與〈明史〉修纂紀年》,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張升《明清宮廷藏書研究》,商務(wù)印書館,2015年;喬治忠《增編清朝官方史學(xué)之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2018年;吳振漢《明清之際的史家與明史學(xué)》,臺北“中央大學(xué)出版中心”,2019年;段潤秀《文化認同視角下的清代〈明史〉修纂研究》,人民出版社,2020年。。

一、修書何據(jù):順、康二朝纂修《明史》的史料困局與化解

順治、康熙兩朝曾多次下令撰修《明史》,然受制于各種因素,一直進展緩慢,其中一個重要因素即是官方所藏明代史料極度匱乏。順治二年(1645),清廷首次下詔組成《明史》纂修團隊,籌備修撰勝朝史書。馮銓以總裁身份被征入朝,首奏“收前朝典籍”,請求從中央和地方各衙門以及藏書家征購圖書以資修史之用(3)(乾隆)《涿州志》卷14《人物三·名臣下·馮銓》,天津圖書館編:《天春園藏善本方志選編》第6冊,學(xué)苑出版社,2009年,第291頁。。就北京宮廷藏書而言,華北地區(qū)歷經(jīng)明末清初的社會動蕩,明代史料存留不多。順治年間《明史》副總裁錢謙益說:“歲積代累,二百有余載。一旦突遭焚如,消沉于闖賊之一炬。”以至“內(nèi)閣之書盡矣”。他慨嘆:“自有喪亂以來,載籍之厄,未之有也。”(4)錢謙益:《牧齋有學(xué)集》卷26《黃氏千頃齋藏書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995頁。纂修官王士禛則言:“鼎革之際散軼,不可勝道?!?5)王士禛:《香祖筆記》卷12,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235頁。為修史重要依據(jù)的諸朝《實錄》,亦存在殘缺;特別是崇禎一朝,《實錄》未纂成,史料散佚嚴重(6)張岱:《張岱詩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24頁。,使晚明史事編纂缺少了重要的資料依憑,“國無藏書,事近人存,野史未出”(7)傅維鱗:《明書》卷171《敘傳二》,《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40冊,齊魯書社,1996年,第503頁。。

內(nèi)府藏書大量亡佚、焚毀,使得修史無據(jù),對《明史》編纂造成莫大困難。即使是尚存的官方《實錄》,也多有記載不實或缺漏,不足取信。明人王世貞曾指出明代史職之弊:“國史之失職,未有甚于我朝者也。故事,有不諱,始命內(nèi)閣翰林臣纂修《實錄》,六科取故奏、部院咨陳牘而已。其于左右史記言動,闕如也。是故無所考而不得書,國忸袞闕,則有所避而不敢書。而其甚者,當(dāng)筆之士或有私好惡焉,則有所考無所避而不欲書,即書,故無當(dāng)也。”(8)王世貞:《弇山堂別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472頁。錢謙益亦稱《實錄》所載“不過刪削邸報,而國史又多上下其手,乞哀叩頭之誣……恐難以信后也”(9)錢謙益:《牧齋初學(xu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855頁。。即便甚為推崇《實錄》的萬斯同,也不得不承認其存在“為國諱”“暗于大而明于小”“疏漏已甚”“隨人曲筆”“是非顛倒”等諸弊病(10)許蘇民:《樸學(xué)與長江文化》,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349頁。。鄧之誠甚至認為明之《實錄》與唐宋有“上下床之別”,“其亂如繩,發(fā)凡起例未見,其人褒貶無聞,徒侈篇翰”(11)鄧之誠:《〈神廟留中奏疏匯要〉序》,董其昌:《神廟留中奏疏匯要》卷首,燕京大學(xué)圖書館據(jù)館藏抄本印行,1937年,第1b-2a頁。。而崇禎一朝史料雖時有馮銓親屬呈送的邸報入館,但其史料真實性飽受懷疑,“豈無意為增損者”(12)顧炎武:《顧亭林詩文集》,中華書局,1983年,第55頁。蘇同炳考證崇禎十一年前明廷邸報均為手抄本,尚未雕版印刷,故易增損篡改。見蘇同炳《明史偶筆》,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95年,第64頁。?總裁葉方藹也疏言僅以邸報為史料之危害:“若啟禎兩朝,非得確有紀載之書,而徒憑區(qū)區(qū)斷簡殘編之邸抄以為依據(jù),則掛漏差訛,勢必不免矣?!?13)葉方藹:《葉文敏公集》卷1《請購書籍疏》,《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10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22頁。因官方史書和檔案的缺乏,私史重要性于此時凸顯。

鑒于內(nèi)府藏書損失嚴重和《實錄》之缺訛,朝廷才有“不得已采之稗史”的決策(14)楊椿:《孟鄰堂文鈔》卷2《再上〈明鑒綱目〉館總裁書》,《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2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5頁。。黃宗羲等人強調(diào)私史對正史的補充作用:“國史既亡,則野史即國史也?!?15)黃宗羲:《〈弘光實錄鈔〉序》,《黃宗羲全集》第2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頁。大學(xué)士剛林等奏請在攬收官方檔案、史書以外,還提出對私史的征集:“野史、外傳、集記等書,皆可備資纂輯,務(wù)須廣詢博訪,匯送禮部,庶事實有據(jù),信史可成?!?16)《清世祖實錄》卷54,順治八年閏二月癸丑,中華書局,1985年,第426頁。因而,征購藏書家手中有關(guān)明代的私家著述輔助修撰《明史》顯得非常必要。然順治朝雖多次下旨征書,但內(nèi)府藏書情況并未得到改觀,康熙曾指斥順治朝臣工征書不力:“至今未行察送。因循了事,不行查收?!?17)《清圣祖實錄》卷16,康熙四年八月己巳,中華書局,1986年,第239-240頁。再者,順治后期政治發(fā)生轉(zhuǎn)向,導(dǎo)致《明史》纂修中對私史管控趨于嚴格,要求“不許濫收”(18)《清世祖實錄》卷126,順治十六年五月己卯,中華書局,1985年,第977頁。??滴醭跄曛厣辍爸共蓪嶄?,嚴禁旁搜”(19)《清圣祖實錄》卷16,康熙四年八月己巳,中華書局,1986年,第239-240頁。。統(tǒng)治者在諸多方面對士紳采取的“壓抑政策”(20)丁原基:《清代康雍乾三朝禁書原因之研究》,臺北華正書局,1983年,第24-28頁。,使得征書工作難于展開,影響尤大者是《明史》案。

順治十八年(1661),浙江發(fā)生莊廷鑨《明史》案,書內(nèi)多“指斥昭代語”,清廷為收殺一儆百之效,波及者“以千數(shù)”(21)沈起:《查繼佐年譜》,中華書局,1992年,第56頁。,大量江南世家巨族受到?jīng)_擊。案中不僅刻書、印書、訂書、送板者“一應(yīng)俱斬”(22)陸莘行:《老父云游始末》,節(jié)庵輯:《莊氏史案本末》卷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75頁。,連售、買者也難逃一死,“購逆書立斬,書賈及役斬”(23)全祖望著、朱鑄禹匯校集注:《全祖望集匯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169頁。。在這樣的氛圍下,藏書家噤若寒蟬,如文學(xué)家吳偉業(yè)擔(dān)心自家藏書與所著書可能觸禍,“惴惴莫?!?24)吳偉業(yè):《吳梅村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132頁。。

藏書家為求自保,藏書或自行毀棄,或秘不示人。朱彝尊親眷將其購藏書籍內(nèi)凡涉明季者,“爭相焚棄”(25)朱彝尊:《曝書亭全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417頁。。戴名世稱有書人家子孫懼受牽連,藏書秘而不宣:“聞秦淮一二遺民所著書甚富……死而付其子孫。余詣其家殷勤訪謁,欲得而為雕刻流傳之,乃其子孫拒之甚堅,惟恐其書之流布而姓名之彰者?!?26)戴名世:《戴名世集》,中華書局,2019年,第36頁。故而整體情況發(fā)展為“其家后裔不知考核可存與否,悉以付火,故皆佚而不傳”(27)范鍇:《華笑庼雜筆》卷6《施漢三丹桂樓雜箸坿茹略文殉戰(zhàn)事》,清道光烏程范氏刻《范聲山雜著》本,第14b頁。?!睹魇贰钒甘乔逋⒓訌娢幕瘔褐频闹匾录斐闪丝植烂C殺的文化景況,使藏書家身心遭受挫傷。官方意志莫測不定使他們對待朝廷征書的態(tài)度發(fā)生轉(zhuǎn)變,在隨后征書行動中各種搪塞應(yīng)付,乃至為規(guī)避禍患刪改史書上交。諸多因素對《明史》纂修產(chǎn)生了不良影響,成為順治一朝《明史》未能成書的重要因由,修書成果亦寥寥(28)楊椿:《孟鄰堂文鈔》卷2《再上〈明鑒綱目〉館總裁書》,《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2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5頁。。

康熙四年(1665),明史館短暫復(fù)開,朝廷鑒于順治朝征書修史之困難,為保證纂修工作順利進行,松解長期以來的高壓政策,“官民之家,如有開載明季時事之書,亦著送來,雖有忌諱之語,亦不治罪”,但不久修史活動再次罷停。延至康熙十八年(1679),清廷在全國的統(tǒng)治趨于穩(wěn)固,遂再次倡修《明史》,旨言“編纂史書,關(guān)系一代政事,用垂后世,若書籍缺少,雖編纂不能成完史”,命“各省遣官購取書籍”(29)《康熙起居注》第1冊,康熙十九年正月二十三日癸丑,東方出版社,2014年,第435頁。。這一系列舉動為康熙一朝史館以明代私史助修《明史》提供了保障,從而確定了《明史》撰寫基本標準:“諸書有同異者,證之以《實錄》,《實錄》有疏漏紕繆者,又參考諸書,集眾家以成一是,所謂博而知要也。”(30)劉承幹:《明史例案》卷2《徐健庵修史條議》,徐蜀編:《〈明史〉訂補文獻匯編》,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第13頁。這一政治“解禁”在一定程度上消弭了藏書家戒心,使其能夠且愿意在纂修過程中貢獻力量。

“一代信史”之成書必依據(jù)存留史料和前人著述,葉方藹言:“書籍者,作史之材與器也。假使一無證據(jù),從何刊削成編?”(31)葉方藹:《葉文敏公集》卷1《請購書籍疏》,《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10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22頁。史料、史書除來自遣官采訪、地方官府購買、官學(xué)和書院呈獻等途徑外,以藏書家為主要對象的民間征集也是其中一種重要途徑。經(jīng)歷一系列動蕩,私藏明代諸史籍,大有“脫于水火之災(zāi)者,或不免飽蠹魚之口;能逭逃于悍兵劇盜蕩子孤嫠之手者,或湮沒于通人顯官崇樓邃閣之中”(32)傅增湘:《??獭慈鍖W(xué)警悟七集〉跋》,俞鼎孫、俞經(jīng)編:《儒學(xué)警悟》卷末,中國書店,2010年,第229頁。。故此,《明史》監(jiān)修徐元文上疏提及藏書家之重要性:“藏書之家,許詳計卷帙多寡,厚給賞賚;或所獻多者,量行甄敘;若未刻書籍,不愿徑獻者,官給雇直,就其家鈔錄?!?33)徐元文:《含經(jīng)堂集》卷18《請購〈明史〉遺書疏》,《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1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19頁。葉方藹亦請求朝廷在征書一事上“曲示旁求”(34)葉方藹:《葉文敏公集》卷1《請購書籍疏》,《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10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22頁。。如此,藏書家中無論是在朝官吏,還是明遺民,或是依違于故國、新朝間之搖擺不定者,都有機會以不同方式為纂修《明史》效力?!睹魇贰返靡皂樌拮页梢淮罚貢抑婀Σ豢蓻]。進一步講,藏書家對《明史》修撰的貢獻,遠不止提供藏書,他們以多種方式參與其中,貢獻是多方面的。

二、“資書”史館:藏書家為修纂《明史》提供資料

《明史》修纂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耗費數(shù)十年時間,任職于明史館的史官汪由敦曾贊譽當(dāng)時史稿之“精審”乃“聚數(shù)十輩之精華,費數(shù)十年之心力”(35)汪由敦:《松泉文集》卷7《答明史館某論史事書》,《四庫提要著錄叢書》集部第133冊,北京出版社,2010年,第633頁。。在撰修《明史》過程中,藏書家亦以不同方式從多方面與事,從最初向清廷獻、借明代史籍,參與《明史》稿本的起草,到最終審閱校定,這些都為《明史》最終之“精核”打下了堅實基礎(chǔ)。

所謂“資書”史館,是藏書家將藏書交付明史館使用,分為兩類:一是應(yīng)清廷要求,主動或被動地將藏書提供給官方使用;一是不經(jīng)過官方,把藏書私下借予纂修官參閱。

第一類,通過官方渠道提供藏書。明史館內(nèi)史料憑征書得到很大充實,湯斌即言:“史局既開,四方藏書大至?!?36)湯斌:《湯子遺書》卷4《答黃太沖書》,《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0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66頁。提供藏書的主力軍,當(dāng)是藏書家。葉方藹道:“藏書之家,或詳計卷帙多寡,給直若干;或開注姓名送部,俟纂修完日,仍以原書給還;或有抄本書籍,官給雇直,遣人就其家謄寫。”(37)葉方藹:《葉文敏公集》卷1《請購書籍疏》,《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10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22頁。依照葉氏記載并參考相關(guān)資料,可知藏書家向官方“資書”的方式主要為收購、呈送和抄錄三種。

其一,收購。順治年間,湯斌在《敬陳史法疏》中早已言明購書的重要性:“今日時代不遠,故老猶存,遺書未燼,當(dāng)及此時開獻書之賞,下購求之令。凡先儒紀載有關(guān)史事者,擇其可信,并許參考。庶幾道法明而事辭備矣?!?38)湯斌:《湯子遺書》卷2《敬陳史法疏》,《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0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60頁。順治時曾多次下旨“購求遺書”,但效果不佳??滴跄觊g明史館征書之時,受《明史》案等影響,藏書家起初并不積極,徐元文指出:“館閣見存書籍,有關(guān)明史者甚少……而藏書之家,又恡于陳獻,稽延日久;即使間有呈送,不過以尋常見聞之書,茍且充數(shù),終無裨益?!?39)徐元文:《含經(jīng)堂集》卷18《請購〈明史〉遺書疏》,《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1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18頁。“恡于陳獻”道出了大部分藏書家的抵觸心理,隨著康熙朝文教政策改變,購入之書漸多,“翰林院購遺書于各州郡,書稍稍集”(40)戴名世:《戴名世集》卷1《與余生書》,中華書局,2019年,第3頁。??傮w來看,購書量雖不多,亦是征書的有效途徑。

其二,呈送。以此種途徑獻書的藏書家不少,如馮銓家人將所藏邸報呈送朝廷:“頃館中諸君,俱以啟禎二朝記志缺略,史宬本未備。而涿州相公家,以崇禎一十七年邸報全抄送館編輯。”(41)毛奇齡:《寄張岱乞藏史書》,見張岱《張岱詩文集》附錄“書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531頁。明遺民、藏書家李清,其家“藏書滿架、縑帙爛然”,頗蓄世間罕本(42)季嫻:《閨秀集》卷首《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414冊,齊魯書社,1997年,第330頁。。當(dāng)清廷征召其往京師佐修《明史》之時,他稱病不出,但呈書數(shù)種,徐元文記“今皇上十八年開局纂修《明史》,余首列公名以上,亦謝病不行,朝廷于其家取數(shù)種付史館焉”(43)徐元文:《含經(jīng)堂集》卷27《李映碧先生墓志銘》,《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1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68頁。。黃宗羲將其珍藏的部分明代史書移送史館;朱彝尊將先祖朱國祚撰寫的《孝宗大紀》“送館”(44)朱彝尊:《曝書亭全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496頁。;王世德之《崇禎遺錄》、馮甦之《見聞隨筆》、邵廷采之《西南紀事》《東南紀事》亦送史館(45)邵廷采:《思復(fù)堂文集》卷7《謁毛西河先生書》,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08-309頁。。另外,著名藏書家曹溶曾整理大量明代史書,如《明史事實》《續(xù)獻征錄》《明漕運志》和《崇禎五十宰相傳》并其《年表》等。當(dāng)史館征集史籍之時,曹溶呈送了大量史書,“編輯故明事跡共七種,計六千余頁,皆與史書相關(guān),足供局中采擇者”(46)曹溶撰,胡泰選輯:《倦圃曹秋岳先生尺牘》,《清代名人尺牘選萃》第2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年,第273頁。。其中所輯《崇禎疏鈔》《傳諭錄》等書,多“史館所未備”,此外還進獻其珍藏崇禎朝邸報“五千余冊”(47)李集、李富孫輯:《鶴征錄》卷3《曹溶》,《四庫未收書輯刊》第2輯第23冊,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595頁。。明史館臣稱贊他“不忍藏名山,為功在石渠”(48)施閏章:《施愚山集》之《詩集》卷14《寄贈曹秋岳司農(nóng)是年七十(三)》,黃山書社,1992年,第274頁。。曹氏因在當(dāng)朝士紳及明遺民中頗具影響力,他主動呈送圖書的行為推動了清廷征書活動的順利進行。

藏書家呈送藏書的原因各不相同,大部分呈送背后有著深刻的政治動機,有些藏書家目睹獻書可得朝廷青睞,希冀以藏書換取朝廷表彰或功名利祿,如馮銓在清初飽受非議,其親眷欲借獻書邀寵于朝廷;有為婉言謝絕清廷的拉攏而曲意應(yīng)承者,如李清;亦有為故國之事辯誣、力證事實者,如王世德、馮甦、邵廷采等人。

其三,抄錄。由于史籍珍貴或尚為手稿等原因,藏書家不愿將書出售或外借,對于這類書籍,清廷采取派人抄錄的方式獲取文本。清廷曾點名將査繼佐、傅維鱗等人的史著給資謄寫,“該撫轉(zhuǎn)行所屬訪取謄寫,于文到之日,限四個月內(nèi)速行解部,轉(zhuǎn)送史館可也”(49)傅維鱗:《明書》卷首《圣旨》,《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38冊,齊魯書社,1996年,第5頁。。其中以抄錄黃宗羲書之事最為突出,葉方藹致書海寧知縣,希望其遣人往黃家抄書,“先生(黃宗羲)留心此事已久,家中藏書必富,《萬歷編年》乃其先公筆,而《史概》《國榷》等書,又皆浙人撰述也。不揣冒昧,就目中所開,此間未有者,錄一單奉寄,求老年臺令善書胥史,就梨洲先生家盡數(shù)抄寫為幸”(50)葉方藹:《與許酉山書》,《黃宗羲全集》第21冊《南雷詩文集》附錄《交游尺牘》,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987頁。。清廷還明旨要求黃氏配合史館工作,“凡黃某所有著述有資《明史》者,著該地方官抄錄來京,宣付史館”(51)黃百家:《〈明文授讀〉序》,黃宗羲編:《明文授讀》卷首,《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400冊,齊魯書社,1997年,第210頁。。又如毛奇齡致信張岱請求抄錄其相關(guān)書籍:“魯國、隆武,始終闕然……不揣鄙陋,欲懇先生門下,慨發(fā)所著,匯付姜京兆宅抄錄寄館,以成史書。”(52)毛奇齡:《寄張岱乞藏史書》,見張岱《張岱詩文集》附錄“書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530-531頁。黃宗羲和張岱這些當(dāng)世大藏書家愿意借予抄錄,堪為表率,促成了這一方式的成功。

從結(jié)果看,康熙年間這次“上諭征集海內(nèi)遺書”的行動無疑是成功的,凡鹽鐵、兵農(nóng)、禮樂、河渠、溝洫以及邑志、家乘、稗官、野記等有關(guān)史事者,“會萃”史館(53)徐釚:《南州草堂集》卷19《〈吳江縣志〉序》,《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1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63-364頁。。據(jù)雍正年間纂修官萬邦榮《答庶常劉芳草先生手札》言,史館內(nèi)明代史籍“可供修史者共貯兩庫,約有一千幾百部,浩如煙?!?54)萬六德:《〈明史列傳分纂〉跋》,萬邦榮:《明史列傳分纂》書后,清道光十四年萬六德刻本,第1b頁。。這些書籍為《明史》的高質(zhì)量撰稿提供了詳盡且豐富的史料。

第二類,藏書家將藏書私下借予史館纂修人員參考。需要指出,除去部分藏書家有奇貨可居心理不呈進外,直接獻書或借書給朝廷尚存風(fēng)險,《明史》案相距不遠,藏書家尚有頗多顧忌,“康熙初,為國史事,殺戮多人,自此文網(wǎng)漸密”(55)歸莊:《歸莊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518頁。。因此,較之前文提及存在風(fēng)險的“資書”方式,通過館臣之親屬、師生和友朋等私人情誼將書籍私下借閱互通更為安全。朱彝尊在明史館期間,曾將私藏借予館中同僚使用,如將《土官底簿》借予毛奇齡編寫《土司傳》,“予在史館,勸立《土司傳》,以補前史所未有。毛檢討大可是予言,撰《蠻司合志》,因以是編資其采擇焉”(56)朱彝尊:《曝書亭全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487頁。。纂修官方象瑛亦從丹徒張氏處借得“穆、神兩廟《實錄》”,進行有關(guān)史傳之撰寫(57)方象瑛:《健松齋集》卷16《紀分撰〈明史〉》,《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241冊,齊魯書社,1997年,第266頁。。徐元文以私人名義購買明代史書供史館諸人參閱,“遍征古今圖籍,至稗官小史,凡有裨于纂修者無不購也”(58)錢澄之:《田間文集》,黃山書社,1998年,第316頁。。湯斌富有藏書,他欲閱覽明朝史書,然京師“不能尋買”,乃命其子于家鄉(xiāng)收集,除家藏外,還尋覓親友手中“可借”者(59)湯斌:《湯子遺書》卷4《寄示諸子家書》,《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0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81頁。。朱彝尊分撰嘉靖朝諸臣傳并《文苑》《諸王》二傳,叮囑子昆田往富藏之家搜尋相關(guān)資料,“可問南門伯祖,若有數(shù)人文集,須借寄。倘坊間有鬻者,千萬買來寄我……我鄉(xiāng)若姚綬、戚元佐、項篤壽諸先輩集及所著書并瀛洲十老詩,千乞寄來”(60)朱彝尊:《曝書亭全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1018頁。,并多次致書友人請求借閱相關(guān)書籍(61)朱彝尊:《曝書亭全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999、1014頁。。黃宗羲也曾將家藏史書提供給萬斯同,“先公《大事記》,神廟逮光熹。余有《三史鈔》,實錄及家稗。傾筐授萬子,庶為底本資”(62)黃宗羲:《全祖望選本南雷詩歷》卷5《寄貞一五百字》,《黃宗羲全集》第21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908頁。。這種以私人關(guān)系為紐帶的借書行為成為一種規(guī)避政治風(fēng)險、保護自我的有效手段。

趙園指出部分清初私家史書的寫作是“對抗官方政治的一種隱蔽的形式”(63)趙園:《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375頁。。與這種“隱蔽”反抗對應(yīng)的是“自我審查”,這在藏書家中不乏其人。王汎森提出,清代統(tǒng)治集團施行史獄或文字獄,“打壓之酷與形成的‘漣漪效應(yīng)’,使得人心極度恐慌,而處處形成‘自我壓抑’的現(xiàn)象”(64)王汎森:《權(quán)力的毛細管作用:清代文獻中“自我壓抑”的現(xiàn)象》,見《權(quán)力的毛細管作用:清代的學(xué)術(shù)、思想與心態(tài)》,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346頁。。盡管清廷表示“雖有忌諱之語,亦不治罪”,但藏書家力求避禍且不觸怒官府,進行嚴厲的“自我審查”,主要表現(xiàn)為刪改著述。研山堂主人孫承澤在呈進《崇禎事跡》時表示“因檢舊日抄存,輯成十八卷,裝成七本”,其實早在順治年間此書業(yè)已完成,談遷云:“孫侍郎北海承澤《崇禎事跡》一袠……侍郎輯崇禎事若干卷,不輕示人?!?65)談遷:《北游錄》,中華書局,1960年,第55頁。此次“輯成”工作很明顯是在“自我審查”。曹溶也頗類似,他對徐元文言:“出以所纂輯末年雜事,重加參訂,厘為數(shù)書,敬于仲冬恭上史館?!?66)曹溶撰,胡泰選輯:《倦圃曹秋岳先生尺牘》,《清代名人尺牘選萃》第2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年,第59頁。曹氏強調(diào)這些史著都已“重加參訂”,且“中間絕無忌諱”(67)曹溶撰,胡泰選輯:《倦圃曹秋岳先生尺牘》,《清代名人尺牘選萃》第2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年,第77頁。。戴名世察覺到此舉動危害了《明史》撰寫的完整與客觀:“自神宗晚節(jié),事涉邊疆者,民間汰去不以上,而史官所指名以購者,其外頗更有潛德幽光、稗官碑志,紀載出于史館之所不及知者,皆不得以上,則亦無以成一代之全史,甚矣其難也!”(68)戴名世:《戴名世集》卷1《與余生書》,中華書局,2019年,第3頁。直接后果就是纂修過程中相關(guān)史料的缺乏,如潘耒在史館撰稿時,頗嘆“家無藏書,轉(zhuǎn)展借覓,此有彼無,綴殘補缺”(69)潘耒:《遂初堂文集》,卷5,《上某總裁書》,《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49冊,齊魯書社,1997年,第776-777頁。。這也是《明史》案的影響在藏書家獻書方式以及對待史籍態(tài)度等方面的一種顯性表征。更為深遠的影響則是涉及清朝及其建國前史事存在大量錯漏、刪改,這更需要纂修官們在撰寫史稿過程中憑借自身史識和自存史籍進行辨誤糾正。

三、入館修史:藏書家參與《明史》纂修

為前朝修史,對撰修者學(xué)識要求甚高:“世遠年湮,事跡隱晦,而稗官野乘又皆雜出不經(jīng),非有高古今之識、擅論斷之才者,不能訂訛正偽,垂為信史?!?70)毛奇齡:《重修宗譜序》,《蕭山長浜陳氏宗譜》,卷首,清同治十一年敬睦堂刻本,第1a-1b頁。因此,參與《明史》纂修的藏書家,皆是才能出眾之通才。黃宗羲在《傳是樓藏書記》中說世之藏書家“至于書之為物,即聚而藏之矣,或不能讀,即有能讀之矣,或不能文章”(71)黃宗羲:《南雷詩文集》記類《傳是樓藏書記》,《黃宗羲全集》第19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17頁。,而參與《明史》纂寫的諸藏書家,則可稱兼具藏、讀與文章之能,是《明史》得以成功的功勛之臣。作為藏書家的纂修者們出于各種顧慮,很多人雖不愿呈送自己的藏書,但其藏書卻仍為修纂《明史》所利用,可謂一件幸事。其中一些藏書家已意識到以自己所藏史書協(xié)修《明史》的重要性,朱彝尊說他們“必能記憶所閱之書,凡可資采獲者,俾各疏所有,捆載入都,儲于邸舍,互相考索”(72)朱彝尊:《曝書亭全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389頁。。加上史館內(nèi)部“慮其間定多湮滅不傳之人,許任意搜討,不拘分限題目”(73)毛奇齡:《西河合集》,《毛奇齡全集》,第21冊,學(xué)苑出版社,2015年,第301頁。,營造了寬松的撰史氛圍。

當(dāng)時明史館分纂《明史》之盛況,楊椿在《再上〈明鑒綱目〉館總裁書略》中稍有述及:“湯文正公為《太祖本紀》,徐公嘉炎為《惠帝本紀》,朱君彝尊為《成祖本紀》,徐公乾學(xué)為《地理志》,潘君耒為《食貨志》,尤君侗為《藝文志》,汪君琬為《后妃》《諸王》《開國功臣》傳,毛君奇齡為《流賊》《土司》《外國》傳,其余各有所分?!?74)楊椿:《孟鄰堂文鈔》,卷2,《再上〈明鑒綱目〉館總裁書略》,《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2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5頁。僅此處就提及湯斌、朱彝尊、徐乾學(xué)、潘耒和毛奇齡等多位藏書家。除去主事大臣外,主要參撰的藏書家群體內(nèi)大致有博學(xué)鴻儒和普通士人兩類。

康熙十八年,清廷開博學(xué)鴻儒科,大量“博涉經(jīng)籍”“沉酣經(jīng)史”“淹通古今”之宿儒通學(xué)被籠絡(luò)在內(nèi),部分為《明史》纂修官,其間不乏藏書家。如經(jīng)學(xué)家毛奇齡,浙江蕭山人,有藏書樓冰香樓、友漢居。毛氏“居屋三間,左右庋圖史”,藏本中不乏宋元善本(75)李元度:《國朝先正事略》,卷32,《毛西河先生事略》,岳麓書社,1991年,第920頁。。他用自己藏書《宮闈記聞》完成了《后妃傳》的撰寫。甫入史館,毛氏抓鬮分得《后妃傳》中天順、成化、弘治、正德四朝,但史料方面毛氏于史館僅見明官方“冊封年時,及后妃崩薨、喪葬諸禮節(jié)”。所幸藏書內(nèi)有《宮闈記聞》一卷,“可謂小備,雖所闕亦無幾”,參核實錄和其他私史,最終完成了自己的任務(wù)(76)毛奇齡:《西河合集》,《毛奇齡全集》,第32冊,學(xué)苑出版社,2015年,第7-8頁。。毛氏修史慎謹,為草擬初稿,除史館當(dāng)值外,“日就有書人家,懷餅就抄”;每領(lǐng)一傳記,“必幾許掇拾,幾許考核,而后乃運斤削墨,僥幸成文”(77)毛奇齡:《西河合集》,《毛奇齡全集》,第22冊,學(xué)苑出版社,2015年,第109頁。。他憑借豐富的藏書與見識,為《明史》初稿完成貢獻頗多。再如朱彝尊,聚書數(shù)十年,藏書富于當(dāng)世,自稱“擁書八萬卷,足以豪矣”,康熙十八年,以博學(xué)鴻儒科一等,奉旨入明史館,對《明史》體例多有建議。他指出作史首在制定體例,“蓋作史者,必先定其例,發(fā)其凡,而后一代之事,可無紕謬”。同時提議史書體例要因時制宜,不能因襲前代,“歷代之史,時事不齊,體例因之有異……蓋體例本乎時宜,不相沿襲”(78)朱彝尊:《曝書亭全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388頁。。對于《明史》相關(guān)內(nèi)容的書法,諸如建文帝“亡”“遜”問題、《明史》是否立《理學(xué)傳》的問題、如何看待東林黨人等,都有獨到的見解。他秉持公正直書的書史標準,反對以私人好惡作史,“國史天下之至公,不得以一毫私意梗避其間者也”(79)朱彝尊:《曝書亭全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392頁。。

普通士人代表當(dāng)推萬斯同。萬斯同乃一介布衣,未參加博學(xué)鴻儒科,康熙十八年,為保證《明史》修纂質(zhì)量,在其師黃宗羲的鼓勵下,應(yīng)邀入京修《明史》,“攜書數(shù)十萬卷”以隨(80)全祖望著、朱鑄禹匯校集注:《全祖望集匯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520頁。。修《明史》期間,萬斯同雖然不署銜、不受俸,但卻是實際上的總纂,“建綱領(lǐng),制條例,斟酌去取,譏正得失”,“《明史》成于國初遺老之手,而萬季野功尤多”(81)魏源:《古微堂外集》,見《魏源全集》第13冊,岳麓書社,2011年,第197頁。。因諳熟明代史事典故,萬氏被徐元文等人委以審校稿本,“昆山領(lǐng)史局,季野為之任考索”(82)陳康祺:《郎潛紀聞二筆》,中華書局,1984年,第567頁。,“諸纂修官以稿至,皆送先生(萬斯同)覆審”(83)全祖望著、朱鑄禹匯校集注:《全祖望集匯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518頁。。再如黃虞稷,本應(yīng)參加博學(xué)鴻儒科,因“聞母喪還白下”(84)李集、李富孫輯:《鶴征錄》卷3《黃虞稷》,《四庫未收書輯刊》第2輯第23冊,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599頁,后蒙徐元文舉薦,以布衣入明史館修史(85)李元度:《國朝先正事略》卷6《徐立齋相國事略》,岳麓書社,1991年,第187頁。。黃氏入史館后,受命撰寫《藝文志》,當(dāng)時清廷藏書中尚不能滿足志稿編寫,黃氏以自家豐富的藏書為基礎(chǔ),參考已草成的《千頃堂書目》,官私互補,“益加裒集,詳為注釋”(86)吳騫:《愚谷文存》卷4《重校千頃堂書目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380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25頁。,完成了《藝文志》稿本。近人姚名達評價此稿:“據(jù)所見所藏而備列之,最為征實。其分類亦多創(chuàng)例……書目卷數(shù)之外,更注撰人略歷,較其他各志,特為詳明。”(87)姚名達:《中國目錄學(xué)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61頁。《明史》自王鴻緒刪定至武英殿刊印,《藝文志》多本于黃氏之稿。

四、勘誤訂謬:藏書家校訂《明史》初稿

《明史》稿擬就后,館臣為保證史稿質(zhì)量,還要對其進行訂補修正,館內(nèi)外學(xué)者參與《紀》《志》《表》《傳》稿本的審核校訂,其中有不少人就是藏書家。

館內(nèi)學(xué)者如湯斌,除了編纂大量史稿外,還陸續(xù)刪改“《天文志》九卷,《歷志》十二卷,列傳三十五卷”,后改任職地方,將“改定志傳繕寫成冊,付史館備諸臣參訂”(88)湯斌:《湯子遺書》卷2《題〈明史事疏〉》,《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0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61頁。。熊賜履為清初著名藏書家,收書“十萬卷有奇”(89)孔繼涵:《熊文端公年譜》,《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83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年,第524-525頁。。熊氏后為《明史》監(jiān)修,親自著手修改史稿,自稱“悉心刊訂,刪蕪補佚,黜贗祛浮。襲陋者必擇焉加詳,傳疑者寧存而不論”(90)熊賜履:《澡修堂集》卷2《進呈〈明史〉札》,《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30冊,齊魯書社,1997年,第502-503頁。。總裁王鴻緒也是藏書家,其為《明史》修訂貢獻頗多,曾“訪遠近藏書家,得宋元明諸儒經(jīng)解百余種”(91)張伯行:《正誼堂續(xù)集》卷7《皇清誥授光祿大夫經(jīng)筵講官戶部尚書加七級王公墓志銘》,《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8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98頁。,楊椿說:“王公乃取徐公舊志《河渠》《食貨》《藝文》《地理》刪改之,其他俱仍其舊;表則去《功臣》《戚臣》《宦幸》,而改《大臣》上為《宰輔》,《大臣》中、下為《七卿》,惟《諸王表》與之同……刪改徐公《本紀》,不浹旬而十六朝《本紀》悉具。”(92)楊椿:《孟鄰堂文鈔》卷2《再上〈明鑒綱目〉館總裁書》,《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2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6頁。王氏“刪繁就簡,正謬定訛”,于《明史》殿本定稿多有功勞(93)侯仁之:《王鴻緒明史列傳殘稿》,《燕京學(xué)報》,1939年第25期。。

在野學(xué)者如黃宗羲和梅文鼎先后刪改《歷志》,黃氏在《答萬貞一論明史歷志書》中討論《歷志》刪改和增表問題,其云:“承寄《歷志》,傳監(jiān)修、總裁三先生之命,令某刪定……某意欲將作表之法,載于志中,使推者不必見表,而自能成表,則尤為盡善也?!?94)黃宗羲:《南雷詩文集》書類《答萬貞一論明史歷志書》,《黃宗羲全集》第19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86-187頁。繼黃氏之后,著名藏書家、天文學(xué)家梅文鼎亦參與《歷志》的訂補,他在《明史歷志擬稿》中提到:“諸君子各有增定,最后以屬山陰黃梨洲先生宗羲。歲己巳(1689),鼎在都門,昆山以志稿見屬,謹摘訛舛五十余處,粘簽俟酌……于是主一(黃百家)方受局中諸位之請,而以《授時》表缺,商之于余,余出所攜《歷草》《通軌》補之?!?95)梅文鼎:《勿庵歷算書目》之《明史歷志擬稿三卷》,湖南科學(xué)技術(shù)出版社,2014年,第39-40頁。與此同時,總裁陳廷敬等還曾延請海寧藏書家朱嘉征之子朱爾邁和藏書家許汝霖往京師勘定史稿(96)南炳文:《“邁注”之“邁”何許人也——復(fù)旦本〈明史列傳稿〉研究之一》,《求是學(xué)刊》,2017年第6期。。此外,福建文士林佶有藏書樓樸學(xué)齋,自稱“購求儒先集錄,毋慮數(shù)千卷”(97)林佶:《樸學(xué)齋文稿》之《上御史某公書》,《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0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16頁。。林氏經(jīng)王鴻緒聘請,與萬斯同“商訂編輯”,協(xié)助修訂稿本(98)(乾隆)《福州府志》卷60《人物·文苑》,臺北成文出版社,1967年,第1154頁。。

從書籍的進獻、借予到個人親身參與史稿撰寫,再到稿本的討論修訂,藏書家切實參與其中。雖然這些藏書家在身份和自我定位上不盡相同,但是他們均以自己的豐富藏書和精邃學(xué)問為《明史》最終成書貢獻良多。

五、結(jié)語

藏書家作為身具多重身份的社會精英,自康熙朝下詔纂修《明史》伊始,參與了隨后成書的整個過程,為《明史》最終面世充任了舉足輕重的角色。趙翼在論述歷代正史之良莠時,尤為推崇《明史》:“近代諸史,自歐陽公《五代史》外,《遼史》簡略,《宋史》繁蕪,《元史》草率,惟《金史》行文雅潔,敘事簡括,稍為可觀,然未有如《明史》之完善者?!?99)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劄記校證》,中華書局,1984年,第721頁。《明史》成書之完備與部分學(xué)術(shù)素養(yǎng)高超的藏書家之貢獻是分不開的,清初藏書家多是集才、學(xué)、識于一身的優(yōu)秀學(xué)者,如黃宗羲、李清、毛奇齡、徐乾學(xué)和湯斌等,不僅是聞名的藏書家,還以經(jīng)學(xué)家、史學(xué)家、文學(xué)家和能臣著稱于世,是以《明史》之卓著,與藏書家的貢獻密不可分。

從清代學(xué)術(shù)發(fā)展史看,藏書家搜羅、利用大量明代官私文獻草寫《明史》稿本,進而補遺和校訂,正是清代考據(jù)學(xué)發(fā)展的重要一步,為乾嘉學(xué)術(shù)的最終成型做了準備。同時,《明史》正式纂修之前施行的征書方法和準則,以及通過《明史》纂修“把對明代歷史的解釋權(quán)收歸官方”(100)王記錄:《清代史館與清代政治》,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71頁。,都為乾隆朝編修《四庫全書》時的征書、編書活動所承襲,對后者有著重大的借鑒和影響。更為重要的是,透過清初藏書家與官修《明史》互動的探析,不僅有助于深入理解普通文人在這一修史過程中如何尋求保存自我、易代之際如何主動進行自我調(diào)適的景況,展現(xiàn)其在特定時代的精神風(fēng)貌;而且可以進一步窺見在清初官方文化政策更迭這一大背景下,文人如何參與國家文化活動以及這一特定時期的學(xué)術(shù)生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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