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正平 裴子衛(wèi)

(浙江大學 教育學院，杭州 310012)

1948年8月12日，著名文學家、學者、作家，國立清華大學中文系系主任朱自清教授在北平逝世。朱的逝世立即在社會各界引發(fā)了一場“聲勢浩大、經(jīng)久不息的追悼、憶念浪潮……門生故舊、親朋好友、學界耆宿，以至蒙其著述恩澤的普通讀者，都紛紛撰文悼念?？梢哉f，在20世紀作家中，對朱自清的悼念風潮，從波及范圍、綿延時間、作者數(shù)量、文章篇數(shù)來說，都超過絕大多數(shù)同儕?！盵1]前言1朱自清逝世一周年之際，毛澤東發(fā)表著名時評《別了，司徒雷登》，有一段文字高度評價了朱自清的氣節(jié)：“我們中國人是有骨氣的。許多曾經(jīng)是自由主義者或民主個人主義者的人們，在美帝國主義者及其走狗國民黨反動派面前站起來了。聞一多拍案而起，橫眉冷對國民黨的手槍，寧可倒下去，不愿屈服，朱自清一身重病，寧可餓死，不領(lǐng)美國的‘救濟糧’……我們應(yīng)當寫聞一多頌，寫朱自清頌，他們表現(xiàn)了我們民族的英雄氣概?！盵2]毛澤東的評價把對朱自清的憶念推進到一個新的高度。

朱自清逝世已經(jīng)七十多年，可以說，除去“文化大革命”期間的十幾年，人們的各類憶念文章和紀念活動幾乎沒有停止過。進入20世紀八、九十年代，由江蘇教育出版社陸續(xù)推出的12卷本《朱自清全集》，更為后人研究朱自清思想、學術(shù)和人格提供了堅實基礎(chǔ)。特別是其中的第9、10兩卷，收錄了朱自清從1924年7月至1948年8月，二十多年用中文、日文和英文寫下的日記，全面記錄了他作為一名大學教授一路走來的修為歷程。

朱自清的一生，短暫的51年，有28年時間是在講壇上度過的，1920年從北京大學哲學系畢業(yè)之后，23歲的朱自清即開始了教師生涯。在江浙一帶的中學、師范學校先后擔任教務(wù)主任、國文教師；1925年應(yīng)清華學校大學部之聘，任國文教授；三年后清華學校改為國立清華大學，遂擔任文學院中國文學系教授，此后一直在清華大學、西南聯(lián)合大學中國文學系任教并長期擔任系主任一職，直至生命最后一刻。閱讀八十余萬言的《朱自清全集·日記》，一位在貧病交加、戰(zhàn)亂頻仍、顛沛流離中始終站在講壇上的大先生形象躍然而出。朱自清逝世七十多年來持續(xù)不斷的憶念波瀾，固然與他作為一位學者、一位文學家的巨大貢獻和影響有關(guān)；而他作為一位大學教授、在無數(shù)桃李心目中留下的形象，更可能是這種憶念波瀾綿延不絕的內(nèi)在動力。

一、要“使自己成為名副其實的中國文學教授”[3]557

1925年8月，經(jīng)俞平伯、胡適推薦，朱自清結(jié)束了在江浙一帶為期五年的中學教師生活，只身來到北京清華學校，擔任大學部國文教授，講授“李杜詩”“古今詩選”和“大一國文”課程，從此，朱自清的一生與中國文學的有關(guān)課程結(jié)下不解之緣。二十多年間，他先后開設(shè)過“大一國文”“中國新文學研究”“歌謠”“陶淵明詩”“歷代詩選”“中國文學批評”“中學國文教學法”“散文研究”“中國文學史概要”“文辭研究”等十數(shù)種課程，受到學生的廣泛好評。為了這些課程的開設(shè)，他多年來從未懈怠，付出了異常艱辛的勞動。我們知道，朱自清在北京大學期間讀的是哲學專業(yè)，在走進清華學校、國立清華大學前后，由于已經(jīng)發(fā)表了《匆匆》《背影》《荷塘夜色》等多篇廣為傳誦的作品而成為20世紀20年代頗有影響的詩人、作家，享有一定學術(shù)聲譽。以這樣的背景走上大學講壇，講授有關(guān)中國文學的課程，在常人看來，可能是一個很高的起點；但是，朱自清卻認為，對于一個中國文學系的教授而言，自己缺乏嚴格的專業(yè)訓練和系統(tǒng)的學術(shù)著述，必須刻苦勤奮、努力彌補。日記中多處流露出這種內(nèi)心深處的危機感與自我警示。1931年12月5日：“這兩天夜里做了一些奇怪的夢。在其中一個夢里，我被清華大學解聘，并取消了教授資格，因為我的學識不足?！盵3]81一個月之后，日記里又留下這樣的記載：“夢見我因研究精神不夠而被解聘。這是我第二次夢見這種事了。”[3]101此時的朱自清正利用帶薪休假的機會，在英國倫敦大學進行訪問研究，以擴充有關(guān)歐美文學的知識，借鑒文學研究的新方法和新理念。這一目標既是完善知識結(jié)構(gòu)做一個名副其實的中國文學教授的題中應(yīng)有之義，也與他被任命為成立不久的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代理系主任一職有密切關(guān)系。五年之后，在1936年3月19日的日記中再次出現(xiàn)類似夢境：“昨夜得夢，大學內(nèi)起騷動。我們躲進一座如大鐘寺的寺廟。在廁所偶一露面，即為沖入的學生們發(fā)現(xiàn)。他們縛住我的手，譴責我從不讀書，并且研究毫無系統(tǒng)。我承認這兩點并愿意一旦獲釋即提出辭職?！盵3]408又是在夢中驚醒！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如果說，在英國期間此類夢境的連續(xù)出現(xiàn)是由于走上大學講壇不久、知識儲備不足，又剛被任命為代理系主任的強大壓力所致；而五年之后，朱自清擔任中文系系主任已經(jīng)三年，而且，由于教學與研究方面的業(yè)績和造詣獲得廣泛認可，先后受聘為清華大學圖書館主任、《清華學報》編輯委員會主任，并多次被推舉為學校評議會成員。作為一名大學教授，他的頭上已經(jīng)有了許多光環(huán)；但是，內(nèi)心深處的危機感仍然絲毫沒有減弱。據(jù)與朱自清多年同事的許維遹回憶：“記得民國二十九年他(指朱自清——引者)休假一年，要到成都去休息。臨行時，他以誠懇底語調(diào)對我說：‘您們大家底學問都有了基礎(chǔ)和相當?shù)壮煽?，我個人太空虛?！耶敃r聽到他這幾句話，我很受感動。學問固無止境，所包括底范圍也很廣，他在文壇和學術(shù)兩方面都已負盛名，他底態(tài)度還是這樣底謙虛。”[1]112這次談話發(fā)生在又過去了四年之后的1940年秋季，此時的朱自清仍然覺得自己作為一個大學教授“太空虛”！正是由于對大學教授的職業(yè)心懷敬畏和神圣，朱自清刻苦勤奮，抓住一切機會充實、提高自己。

在英國訪問的短短一年，朱自清多次訂立學習進修計劃：“茲列本年度擬讀書目如次：1.通史，阿母斯特朗。2.圣經(jīng)，羅素的批評。 3.神話，戈爾登·懷特海德。4.四個悲劇。5.理查斯的作品七種。6.文學表現(xiàn)形式，理查。7.現(xiàn)代作家選，美國的七種。8.語音。9.論寫作和閱讀?！盵3]56-57“茲將擬讀之近代作家列下：小說家：貝內(nèi)特、哈代、勞倫斯、韋爾斯、 康拉德、尼瑞第斯。詩人：梅斯費爾德、瓦特·德拉穆爾、哈代、豪斯曼。劇作家：蕭伯納、巴里、高爾斯華綏。散文作家：斯特雷奇、貝洛克?！盵3]57這是剛到倫敦不久制訂的讀書計劃。一位中國文學教授，為了完善自己的知識結(jié)構(gòu)，讀書計劃中包括如此之多的歐美文學作品。此外，“戲劇、繪畫和音樂將是我下學期感興趣的學習科目，所以想事先準備一下，學一點入門知識。”[3]79同時，朱自清十分關(guān)注西方學者文學研究領(lǐng)域新的觀念和方法：“從費茲先生的講話中得到一些新的觀念，它們迫使我懷疑自己完成研究中國詩詞格律要領(lǐng)的能力。我缺乏科學文化的知識。在這個問題上我還沒有掌握科學的真理。但我仍要堅持下去，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進行研究?！盵3]98

翻閱朱自清的日記，無論是三十幾歲風華正茂的歲月，還是四十幾歲過早進入的衰病時期，幾乎每個寒暑假，甚至每個月、每個星期他都擬定有詳細的讀書、寫作、研究計劃，約束督促自己。

“下午上課殊覺不能充分發(fā)揮為苦。定習日文、英文，讀詩論及批評書，又研究興詩及讀香山、放翁集，新文學書亦須讀。以后須能教詩聲律史，宋人討論歌謠、杜詩、陸詩、白詩等?！盵3]167一周之后更制訂了每日的時間分配：“定讀書程序如次：每日讀《詩經(jīng)》，誦詩、詞、曲、新詩(詩每周居四日)。二、四、六上午準備功課。一、三、五上午讀專書。一、三、五下午讀專書、治事。飯后讀報及雜志。晚作文及讀小書?！盵3]168一周六天，上、下午及晚上全部排滿。

1934年7月26日 “今夏擬讀之書：1.理查斯的《文學批評的原則 》。2.《評論》。3.布朗的《形象世界》。4.耶斯佩森《語法基本原理》。5.《標準英語》。6.《七種意義不明確的話》。7.《意義的含義》。8.《中國語與中國文》。9.《意義學》《中國近代文學史》。10.《言語學概說》。11.《中國哲學史》《中國道教史》。12.《歷代史略》夏書，《中華兩千年史》雷書。13.《晉書》。14.《宋人詩話》。15.《左傳》。16.《莊子》。”[3]308-309這份長長的書單是準備在暑假完成的。

1938年11月1日：“為使自己成為名副其實的中國文學教授，得進修古典文學，背誦著名古詩并閱讀近期各種社會學刊物上的文章?！盵3]557此時的朱自清已經(jīng)過了不惑之年，為了加強古典文學的積累，還在計劃中要求自己“背誦著名古詩”。其實，從1925年受聘清華學校算起，他作為中國文學的教授已經(jīng)整整13個年頭，但是，他仍然認為自己還有許多不足之處。

日記中諸如此類的讀書研究計劃實在是太多了，他幾乎把生活中的每一天都用來讀書、研究、寫作，都用來提高、充實自己。下面的一則日記寫于1948年7月17日，此時的朱自清胃病已至晚期，體重“四十公斤”，剛剛結(jié)束了靠吃流食維持生命的狀態(tài)：“訂閱讀計劃：除星期六下午和星期日外，每天看一本英文或中文書籍，休息時讀詩。今日略感身體好些，進干食，食量增加。晚練字并讀書。今日諸事順利。”[4]516寫下這則日記25天之后，朱自清即與世長辭。他是把整個生命都投入到孜孜以求地做一個名副其實的中國文學教授的追求之中。

除了個人努力讀書自修外，抓住一切機會，向同行學習、向同事學習、向一切能夠提供新知識、新觀念、新思想的中外學者學習，是朱自清修煉、提高自己的另一條重要途徑：“江清來談：一、中國語言文字之特點……二、比較文學史方法……。浦君可謂能思想者，自愧弗如遠甚，記此自勉?！盵3]163-164浦江清(1904—1957)，上海松江人。1926年經(jīng)吳宓推薦到清華研究院任陳寅恪助教，1929年轉(zhuǎn)入清華大學文學院中國文學系任助教、講師，是朱自清多年的至友?！巴砉瑏碚勚袊詿o長詩之故，因中國無宗教信仰，不思靈魂得救，而西方有識者皆腐心焦慮于此……又謂西洋近代詩，日趨精確，閱者漸少，小說新體已成，詩尚在創(chuàng)造中”[3]172-173葉公超(1904—1981)，江西九江人。時任清華大學外國文學系教授，朱自清把向他請教的收獲一一記在日記里?！耙欢嘞挛鐏碚勂鋵τ谔瞥跷膶W見解……所論均極有見。”[3]233日記中逐一記下了聞一多關(guān)于唐初文學的五點新見解。聞一多(1899—1946)，湖北浠水人。1932年任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后長期在清華大學、西南聯(lián)合大學中國文學系任教授、系主任。日記中多處留下了朱向聞?wù)堃?、討論學術(shù)問題的記錄。

也許與20世紀三、四十年代國內(nèi)大學的學術(shù)生態(tài)環(huán)境有關(guān)，在日記中還保留有大量作者積極參加校內(nèi)外各種學術(shù)活動，以及閱讀同行、同事著作后感到由衷的喜悅與贊賞的記載：“追記星期三傅孟真講演《上古東北之民族》，大略如次……”[3]177傅斯年(1896—1950)，字孟真，山東聊城人。時任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兼任北京大學教授。日記是追記三天前傅斯年在清華的一次關(guān)于上古時期東北民族歷史演進講座的內(nèi)容?！跋挛缤嗑┞牪：椭v演，講題為《在華西方畫家》，(Western Painters in China)大旨如次……”[3]195日記用了一頁的篇幅，從六個方面記下了法國著名漢學家的講座內(nèi)容?！跋挛珏X賓四講演，題為《龔定盦》。其講分析龔之思想與性格……錢講極佳，一因熟，二因有定見，三因口齒清白、神采生動，故佳。本學期講演當以此為最佳也。”[3]225錢穆(1895—1990)，字賓四，江蘇無錫人。時任燕京大學教授?！巴黹g聽一多演講，妙極。非常羨慕他，聽眾冒雨而來，擠滿教室。”[4]207

朱自清更善于從同事、友朋的著述中汲取營養(yǎng)：“閱孟實《詩學》，甚佳?！?第二天繼續(xù)在日記中有“讀《詩學》畢，大佳，大佳”[3]185的贊嘆。朱光潛(1897—1986)，字孟實，安徽桐城人，時任北京大學西語系教授，與朱自清過從甚密。“讀寅恪先生《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guān)系》一文，極有勝義?！盵3]265日記中具體地記下了他認為陳論文中最有啟發(fā)意義的五個方面?！白x王力《漢語元音與音調(diào)的特性》稿。他論證了好幾個與音調(diào)特點有關(guān)的重要而復雜的問題?！盵3]321日記中列舉了他覺得王力書稿中具有創(chuàng)新見解的九個方面。王力(1900—1986)，字了一，廣西博白縣人，時任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日記中留下朱自清多次從這位同事的著述中深受教益的記錄。從王力的著述中，朱自清豐富了自己關(guān)于音韻、語言、漢語語法方面的知識，受到方法論方面的啟迪。

翻檢朱自清二十多年的日記，凡是涉及到與同行、同事交流，閱讀他們學術(shù)成果，或者是聽各類學術(shù)講座的記載，都會從字里行間深深地感受到他那種認真的態(tài)度，那份“見賢思齊焉”的虔誠。他總是虛懷若谷地看到別人的長處，由衷地給予高度評價；他總是毫不留情地把自己不足的一面展現(xiàn)出來，兩相對照，作為鼓勵鞭策自己前進的動力。終其一生，朱自清都堅實地走在為“使自己成為名副其實的中國文學教授”而努力的路上。

二、“教了幾十年書，總是那份‘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態(tài)度”[1]187

上面的話出自朱自清的學生兼同事、著名學者吳晗之口，準確地概括了學生和同事心目中朱自清作為大學教授的另一種形象。朱自清深知，要有廣博的專業(yè)知識，不斷充實和提高自己是成為名副其實的大學教授的基本條件；但是，他更明白，僅有這個條件是不夠的，必需在教學中付出極大努力、關(guān)心學生的成長，教學才能獲得好的效果。而要做到這一點，必需擺正與學生之間的關(guān)系，教學相長，尊重學生而不是把自己置于高高在上的位置。日記中保存了大量他在教學中時時反省、勇于承認自己的不足，虛心向?qū)W生、同行學習，努力改進、提高教學效果的記錄：“上國文課，講錯一句，慚愧之至！慚愧之至！”[3]250連著用了兩個驚嘆號警示自己。兩天以后在課堂上及時向同學改正了，但是，心中仍然慚愧不已：“早上課改正前所誤解者，心中實甚忸怩也?！盵3]251“在宋詩課上讀錯“祋”字?！盵3]530“大一國文課我上得不好?！盵3]438“早(上)大一有人示我‘文侯之命’，問文侯是指重耳否，余竟不知所對，惶恐之至。”[3]266“一學生寫信給我謂他的分數(shù)判錯了。檢查后，發(fā)現(xiàn)了另一起相同情況，我真粗心?！盵4]36

這里有專業(yè)知識方面的紕漏，有工作上的失誤，有對教學方法的反省。知識方面的紕漏讓他感到“惶恐之至”，當面向?qū)W生承認并改正；工作上的失誤使他坐臥不安，自責不已；有的僅僅是自我感覺，如大一國文課后的感受，他也記在日記里提醒自己。

其實，上面提到的把一個學生的分數(shù)判錯的事情，后續(xù)的故事還很長，朱自清并沒有在日記中留下痕跡。據(jù)當時在西南聯(lián)大與朱自清同事的楊振聲回憶：“我們在國文系共事的時間，前后約共十年(先在清華，后在西南聯(lián)大)，每一事件的經(jīng)過，都加深我對佩弦先生的敬愛。有一次他忽然要辭職，我吃了一大驚。問他原因，他說他把一個學生的分數(shù)算錯了。我說‘假使我們教一輩子書，只算錯一次，雖不可原諒，倒可饒恕?！@只證明他是怎樣地負責！怎么說我也勸他不要辭職。國文系可以沒有我，但不能沒有他?！盵1]179一位著名教授，因為算錯了一個學生的分數(shù)就提出辭職，這樣的事情即使在三、四十年代的中國高等教育界，也可以說極其罕見。

二十多年間，朱自清開設(shè)的所有課程幾乎都是他長期研究的成果，有著深厚的積累。比如大學一年級國文，他幾乎年年都給新生上這門課，教材是他與楊振聲、聞一多等幾位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的教授反復討論、年年修訂補充而成。即使是如此熟悉的課程，也是每逢上課，他都要花時間考慮、準備，絲毫不敢懈怠。朱自清一生的摯友、著名教育家葉圣陶對此特別有感觸：“他是個盡職的勝任的國文教師和文學教師。教師有所謂‘預備’的工夫，他是一向做這個工夫的。不論教材的難易深淺，授課以前總要剖析揣摩，把必須給學生解釋或提示的記下來。一課完畢，往往滿頭是汗，連擦不止?？此裆绻憩F(xiàn)舒適愉快，這一課是教得滿意了，如果有點緊張，眉頭皺起，就可知道他這一課教得不怎么愜意?！盵1]223另一位老朋友鄭振鐸對此也印象深刻：“他教了三十多年的書，在南方各地教，在北平教；在中學里教，在大學里教。他從來不肯麻麻虎虎的教過去。每上一堂課，在他是一件大事。盡管教得很熟的教材，但他在上課之前，還需仔細的預備著。一邊走上課堂，一邊還是十分緊張。記得在清華大學的時候，有一次我在他辦公室里坐著，見他緊張的在翻書。我問道：‘下一點鐘有課么？’‘有的’，他說道，‘總得要看看。’”[1]321

日記中還留下許多朱自清反省對待學生態(tài)度的記錄，有些事在常人看來根本不是問題，他卻在日記中責己嚴苛，悔恨不已：“主持大一國文考試。宣布事項三次，其中一次用語挖苦，不好，悔之。”[3]434“與學生交談中用詞不慎?！盵3]499“對一年級學生太嚴肅。應(yīng)對青年人和藹些?！盵4]59朱自清長期患胃病，四十歲后病情時重時輕，長年纏身，有的學生回憶：“他非真正病倒絕不請假，而能夠掙扎起床便一定到課了。記得最后一堂課他正病好，進了教室便不斷喘息，我們都不忍再聽下去，勸他回家休息。他卻堅持著：‘我能講，我可以坐下講?！盵1]167曾經(jīng)作過朱自清的本科生、研究生，以后又成為同事的王瑤深情地回憶：“作者(指王瑤自己——引者)以前上他所授的‘文辭研究’一課，因為是關(guān)于中國文學批評的專門課程，內(nèi)容比較干燥一點，班上只有作者一人聽課；但他仍然如平常一樣地講授，不只從不缺課，而且照樣地做報告和考試?，F(xiàn)在回想起他在臺上，作者一人在下邊的講授光景，還恍如目前?！盵1]279拖著病軀，面對教室里僅有的一個學生，照常講課、考試，從不缺課，這里蘊含著對學生多么厚重的愛、對事業(yè)多么深沉的責任感。

下面的幾則日記則反映了朱自清在教學活動中的另外一些特點：“下午研究院考試，委員均到，蕭答案至令人失望，結(jié)局殊糾紛，久之始定為中等。眾意一、蕭知識大抵轉(zhuǎn)販而來，二、其答案多模棱閃避之辭，記誦亦太劣，三、無想象力，不能持論。一多謂對此間中國文學系學生治學方法極不滿，楊遇夫亦以為然。余甚愧恧，因余見亦爾也。”[3]207這是一個極具典型意義的個案，包含三層意思：第一，作為應(yīng)邀參加研究生口試的委員，朱自清在日記中詳細地記錄了各位委員對考生口試的三條負面評價；第二，特別記下了聞一多、楊遇夫(1885—1956，名樹達)兩位委員對清華中國文學系學生“治學方法極不滿”的一致看法；第三，記下了參加會議的感受，歸納為一句話：很慚愧，自己的見解也就是這個水平。綜觀這則日記的內(nèi)容、特別是最后一句話的意思，可以看出，本來是考試委員的朱自清，更把自己放在了考生的位置上，日記的內(nèi)容實際上是他參加這場口試的收獲，委員們對考生的批評意見、對中文系學生治學方法的批評意見，他都看作對自己的批評與提醒?！皩羰啃葸M行的口試委員會今天下午開會。進展頗為順利。馮友蘭先生指出唐代以后大量傳奇故事的淵源。唐代的傳奇故事是霍的研究題目，而這正是他論文中的大弱點，但我們卻沒有發(fā)現(xiàn)?！盵3]345在這則參加學生口試后的日記中，對考試過程一帶而過，朱自清記下的是馮友蘭教授在會上對學生提出的指導意見，因為他覺得馮指出的問題“我們卻沒有發(fā)現(xiàn)”。

在日常教學活動中，朱自清在尊重學生、聽取學生意見、做到教學相長的同時，也善于在共同的教學活動中從同事身上汲取營養(yǎng)，推進自己的學術(shù)工作，使教學與研究得到很好的結(jié)合。事實上，數(shù)十年間，朱自清關(guān)于文學評論、文藝創(chuàng)作、國文教學的大量研究成果，都包含著他在講壇上、在教室里、在與師生們的共同教學活動中獲得的啟迪、經(jīng)驗與靈感。對于學生而言，教學活動中先生所留下的身影、所體現(xiàn)的精神更成為鞭策他們永遠奮進的不懈力量。

三、“最完整的人格”[1]123

朱自清生活在一個充滿動亂與憂患的時代，正像那個時代許多先覺的知識分子一樣，他深切地關(guān)注著中國的命運和民族文化的改造與新文化的建設(shè)。青年時代在北京大學讀書期間，朱自清即投身新文化運動和五四運動。1928年清華學校改制后，他在協(xié)助首任中國文學系系主任楊振聲以及后來自己擔任系主任后，為清華大學文學院中國文學系的創(chuàng)建、發(fā)展、辦出特色做出了重大貢獻。楊振聲曾說：“民國十七年秋天，清華已正式改為大學，我擔任了國文系系主任……我去清華的第二天，便到古月堂去訪他。……就在這小屋子里，我們商定了國文系的計劃。除了國文系的教員全體一新外，我們還決定了一個國文系的新方向，那便是：(一)新舊文學的接流，與(二)中外文學的交流。國文系添設(shè)比較文學與新文學習作，清華在那時是第一個?！盵1]177-178朱自清在清華大學的23年間，主持中國文學系的工作15年，他堅持中國文學系“古今融匯，中西貫通”的辦學方針，將西洋文學列為必修課程，把新文學研究以及來自民間的藝術(shù)瑰寶如“戲曲”“民謠”列為正式選修課目。同時，身體力行，自己利用休假赴英國研修英美文學，親自講授“新文學研究”“散文研究”“民謠”課等課程。

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清華大學文學院中國文學系(包括后來的西南聯(lián)大文學院中國文學系)可謂群星璀燦、名家云集，如陳寅恪、劉文典、楊樹達、黃節(jié)、聞一多、楊振聲、羅常培、羅庸、魏建功、王力、浦江清、游國恩、陳夢家等，且大多數(shù)均致力于傳統(tǒng)文學研究，各自都有著深厚的學術(shù)造詣。要在這樣一個氛圍中為新文學開辟一塊天地、實行“古今融匯，中西貫通”的辦學方針，有多少學術(shù)上、人事上的工作需要一步步推進，作為系主任，其工作繁重可想而知。日記中經(jīng)?？吹竭@樣的情景：“上午編講義……下午與趙公接洽下半年課程。開教授會，系談話會，眾論考試制度?！碇形南底x書報告會?！盵3]216“從開學典禮之后，不知總在忙些什么，得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坐下來好好讀書?，F(xiàn)在日常工作已處理停當，希望今后會好些?！盵3]320為了能有更多時間從事于學術(shù)研究，也是出于健康原因，他曾多次向校方、向?qū)W院提出辭職報告。但是，當請辭未能獲準后，他仍是一如既往地默默為大家服務(wù)。

作為一個系主任，專業(yè)方向確定之后，讓他最操心的是如何協(xié)調(diào)各位教授、同事之間的關(guān)系，使大家能有一個和諧的工作環(huán)境，完成教學任務(wù)。一些教授很有個性，為了大局，朱自清常常提醒自己要學會委曲求全，更多的情況是隱忍：“一多建議下學期中文系教授每人只開一門課，而不顧其他各系。這種想法，我不能茍同。他對系內(nèi)和校內(nèi)工作的態(tài)度，使我深感不快?！盵3]540“馮告以聞君意見。為商談聘任郭沫若事，尚未做出決定。聞直接向馮提出此請求，令余驚異。然尚不知是否為正式請求?！盵3]466日記中的馮指馮友蘭，時任文學院院長，聞是聞一多，中文系教授，院長馮友蘭告訴時任系主任的朱自清，聞一多向他提出，要求中文系聘請郭沫若為教授。作為系主任，朱自清聽后很自然地感到“驚異”，因為聞的行為是越級的，他并沒有向自己這個系主任提出過。但他馬上自我寬慰：“尚不知是否為正式請求”?！皡⒓右荒昙墖慕虒W會議，我出言傲慢，想來必定得罪眾人，傷害了今甫和廣田的自尊心，下次需注意。”[4]237

朱自清的這種謙謙君子之風，固然有顧全大局為學科發(fā)展著想的考慮；其實，待人寬容、慎謹、溫和、篤實，遇事總要經(jīng)過一番慎思明辨的功夫，是他一貫的做人態(tài)度和處事原則。對同事、對學生是如此，對同事的家屬、對家里的傭人、即便是對完全陌生的人也是如此：“飯后寧太太來找妻，我對她太冷淡。當時我正看報，妻未領(lǐng)她去臥室，卻在我面前接待她。她倆興致勃勃，大談物價飛漲，使我看不進報紙，惱怒之馀，我故意怠慢客人。妻去書房取香皂，我繼續(xù)看報，不同客人談話。待客不好，咎實在我?！盵4]481“對女傭責備的方法不妥，彼不安者半日，對我不加理睬。”[4]444“對人力車夫發(fā)怒，甚不好?！盵3]554

但是，朱自清絕不是“拆爛污”沒有原則的“鄉(xiāng)愿”“爛好人”，相反，他工作中極有原則性。1940年考入西南聯(lián)大中國文學系讀書的劉北汜曾經(jīng)回憶：“我第一次聽到朱先生在公開場合講話，……(是)在一次茶會上。那時候我剛考進西南聯(lián)大中國文學系。當時的系主任是羅常培(莘田)……在入學之后，系里曾發(fā)給每一個新生一份表格，調(diào)查他們的興趣和家庭情況。我在‘課外愛讀書籍’項下填的是‘愛讀新文藝作品，討厭舊文學’。不料這一條引起了羅常培先生的不滿，在系里舉行的迎新茶會上，他站起來說：‘有一個學生(未提我的名字，只提了學號)的思想需要糾正。他說他討厭古文學，這是不成的，中國文學系就是研讀古文的系，愛新文藝的就不要讀中國文學系！’他很激動，我呢，覺得受了指責，是惹了禍，一時很是狼狽。沒有想到的是朱自清先生和楊振聲先生都立即起來為我說了話。他們的意見相近，都以為中國文學系應(yīng)著重研究白話文。朱先生當時很激憤的說：‘我們不能認為學生愛好新文藝是要不得的事。我認為這是好現(xiàn)象，我們應(yīng)該指導學生向?qū)W習白話文的路上走。這應(yīng)是中文系的主要道路。研讀古文只不過便利學生發(fā)掘古代文化遺產(chǎn)，不能當作中文系的唯一目標！’茶話會成了辯論會，朱、楊兩先生那種認真的態(tài)度也就一直留在我的腦中，成為歷久彌新的印象?！盵1]351在面對有關(guān)中文系發(fā)展大方向問題上，溫文爾雅的朱自清一下子變的“很激憤”，當眾發(fā)表了與系主任不同的意見。

生活的拮據(jù)和體弱多病，在朱自清短暫的一生中如影隨行，始終是壓在他精神上、身體上的兩座大山。作為家里的長子，他很早就承擔起贍養(yǎng)父母、照顧弟妹的責任。自己的小家庭，共有八個子女，又在很長一段時間分居北京、揚州兩地。日記中經(jīng)?？吹缴畹木狡冉o他造成的壓力：“早晨訪葉，想借一百元。他曾答應(yīng)借錢，但沒想到他向我道歉說已把一千元存入銀行，手頭沒錢。這使我大感詫異和失望?！盵3]314“給系里寫申請，要求預支九月份部分薪水?！盵3]314“我嘗到經(jīng)濟拮據(jù)而產(chǎn)生的自卑感?！盵4]126西南聯(lián)大時期，為了節(jié)省家用，夫人和孩子們住在成都親戚家，他住昆明清華的教授宿舍，吃“團飯”。一位學生回憶：“冷天，自清先生把一張舊毯子披在身上，作為御寒的大衣。日里披了去上課，夜間就當作被子蓋?！盵1]241分居兩地，本來是為了節(jié)省開支，但仍然是捉襟見肘：“上午歸來，得妻信，謂每月最低生活費需二千二百元，為此我很不安，無法維持家用，真不知該怎么辦，天哪！”[4]209后面的日記里留下多處寄賣物品的記錄：“找出幾件東西去賣，我竟無力步行，只能乘公共汽車進城。晚上找了幾家拍賣行，將帶去的東西全部寄賣?！盵4]213“賣掉一匹半窗帷布，得二千四百元，頗順利?！盵4]244生活如此困頓，但是，在同事和學生的眼里，“他從來不嘆窮叫苦，更不因窮困因而消沉、餒氣。他只是用勁的教書，寫作，研究”。[1]241為了維持一家人的日常生活，朱自清在繁重的教學、科研和行政工作之外，利用一切時間，發(fā)揮自己多年來在中學、大學教授中國文學積累的豐富經(jīng)驗，寫下了至今仍是廣大語文教學工作者和一般文史愛好者視為必讀之書的一批經(jīng)典之作，如《精讀指導舉隅》、《略讀指導舉隅》、《國文教學》(以上均與葉圣陶合作)、《語文零拾》、《經(jīng)典常談》，等等?！熬庸谈F，取之有道 ”，日記中留下許多勤奮撰述的記載：“必須努力工作。在下學期，希望能完成《古詩十九首釋》，并繼續(xù)寫《學生作文中的錯誤》，此外，必須開始研究中國詩詞格律。近來，我必須寫完關(guān)于中國古代典籍的《古典常談》，并為之寫序。寫兩篇短文，還須為《國文》寫篇文章?！盵4]143

也許是長期繁重工作和拮據(jù)生活的影響，朱自清的身體很早就出現(xiàn)了問題。日記中看到的最早記錄是1936年1月26日：“消化不良”[3]400，此時年僅38歲。此后，日記中有關(guān)胃痛的記錄逐漸頻繁，從1941年2月開始，他干脆用一些自制的符號來代替每天日記中關(guān)于胃疼的記錄：○表示稍好，○之內(nèi)加×表示胃病發(fā)作，×表示胃病嚴重，×越多表示胃病越嚴重。據(jù)有的學者統(tǒng)計,“9年間(1937—1946年——引者)，日記中關(guān)于胃病的記載高達1 170多處?！盵5]盡管如此，朱自清仍然堅持教學、研究、寫作不輟，對所承擔的行政工作毫不懈怠。下面是1948年他去世前的幾則日記：“胃不適，似痛非痛，持續(xù)約十二小時，最后痙攣，整夜嘔水?！盵4]487“臥病多日，今日始下床。每隔兩小時吃一次東西，且不能與孩子同桌進食?！盵4]499“體弱。出席系主任會議，講話時頭昏眼花，頗疑能否康復?！盵4]504“體重四十公斤。較前減一公斤半。繼續(xù)編教科書。打算整理一多手稿，工作相當繁重。”[4]514在疾病與貧困交相煎逼的最后日子里，朱自清在日記中平靜地寫下了讓中共中央主席毛澤東感慨不已的如下一段話：“我在《拒絕‘美援’和‘美援’面粉的宣言》上簽了名，這意味著每月使家中損失六百萬法幣，對全家生活影響頗大；但下午認真思索的結(jié)果，堅信我的簽名之舉是正確的。因為我們既然反對美國扶植日本的政策，就應(yīng)采取直接的行動，就不應(yīng)逃避個人的責任?！盵4]511第二天在日記里重申：“再次考慮拒絕面粉。得知下午公布宣言。清寒學生有困難。對此，主張不必采取一致行動?！盵4]511當時的大學教授中，在拒絕“美援”面粉的宣言上簽名的人很多，但是，對于生命時刻處于危險之中、家中幾乎斷糧的朱自清而言，下這份決心顯得格外不易。此時的朱自清，還掛念著清寒學生，覺得他們有困難，不必和大家一起行動。

在專業(yè)上，朱自清孜孜以求、刻苦勤奮，古今融匯、中西貫通，用一生的努力做一個“名副其實的中國文學教授”；在教學中，尊重學生、上好每一堂課，關(guān)心每一個學生，如履薄冰、鞠躬盡瘁；在做人上，嚴格律己、坦白誠摯，待人寬厚、謙遜而不失原則，在貧困與疾病的考驗中彰顯氣節(jié)。

朱自清去世后，與朱有著長期交往的李廣田在一篇憶念文章中稱，朱的人格是“最完整的人格”[1]123，這一贊譽得到朱自清的同事、學生、朋友和一切與朱有過接觸的人們的廣泛認同。在1948年8月26日清華大學師生公祭朱自清的會場，懸掛著一幅國立清華大學講師、教員、助教聯(lián)合會敬獻的挽聯(lián)：

“佩弦先生千古：使頑夫廉使懦夫立，求經(jīng)師易求人師難?！?/p>

朱自清完整的人格，感染和溫潤著所有與其有過接觸的人，使“頑夫”變得廉潔，讓“懦夫”堅強起來；他既是一位學識淵博的經(jīng)師、更是一位品格高潔的人師！這幅挽聯(lián)是對大學教授朱自清一生自我修為的最好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