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鑫宇
(浙江工商大學(xué) 人文與傳播學(xué)院,浙江杭州 310018)
西爾維亞·普拉斯(Sylvia Plath, 1932—1963)是20 世紀“自白派”詩歌的代表人物,她也被認為是繼艾米莉·狄金森之后最重要的美國女詩人。普拉斯在其生命的最后幾年里屢遭不幸,并最終于1963年自盡。其代表性詩集《愛麗爾》(Ariel)在她去世后出版,詩集共收錄詩歌40首,其中的26首創(chuàng)作于詩人生命的最后幾個月,可以說《愛麗爾》很好地展現(xiàn)了普拉斯后期詩歌藝術(shù)的風(fēng)貌和特點。學(xué)界對普拉斯詩歌風(fēng)格特點的判斷也基本是準確、穩(wěn)定的,即認為其晚期的詩歌處處籠罩著壓抑、孤獨、死亡等消極情緒。正如國內(nèi)的研究者所言:“在普拉斯最后的詩歌中,并沒有絲毫的猶豫與生的留戀,一種斬釘截鐵的必死之念貫穿始終”[1]130。國外的研究者們也普遍認可這種觀點,在《劍橋文學(xué)引論:20 世紀美國詩歌》中,作者提到普拉斯“采用了高度緊張的隱喻來描述她的心理狀態(tài)”[2],并且她在“選擇隱喻方面超越了詩歌的慣例,并以其想象的暴力考驗著讀者的鑒賞力”;又如有些學(xué)者所說的那樣,“用來定義和描述她詩歌的詞語是‘自白的’‘黑暗的’‘狂熱的’‘恐怖的’‘兇惡的’‘無情的’和‘悲劇的’”[3];更有論者干脆認為“普拉斯的詩作可以被當成詳盡的自我毀滅的記事簿來閱讀”[4];在普拉斯的一本傳記中,作者也說“她的作品和死亡糾纏得如此緊密以至于無法將它們完全分開”[5]。
難道在普拉斯以《愛麗爾》為代表的生涯晚期詩歌中就真的只有消極和悲觀情緒嗎?想必事實不會如此,任何一個優(yōu)秀作家的創(chuàng)作都不會只顯現(xiàn)出某種單一的特質(zhì),這一點放在普拉斯身上同樣是成立的。死亡與痛苦固然是普拉斯晚期詩歌中所透露出的情緒主調(diào),同時也是學(xué)者們最關(guān)注的特點,但是我們?nèi)绻晃吨塾谄渲饕攸c,那么其詩歌中其他特征和風(fēng)采就勢必會被我們忽略,同時對該作家的理解也難免失之偏頗。
筆者認為,普拉斯的晚期詩歌中并不是只有悲觀消極的痛苦意識,同時也暗藏著積極、樂觀的生命意識,并且這種積極意識與普拉斯的個人性格、生活經(jīng)歷及其整個詩歌生涯都有著密切關(guān)聯(lián)。具體來說,普拉斯詩歌中的積極生命意識,可以歸納為兩個方面:對“母愛”主題的表達與對生命力的贊美。并且普拉斯使用了大量的自然意象來進行傳達,起到了非常出色的藝術(shù)效果。這些積極生命意識或多或少地流露于普拉斯晚期的許多詩歌之中,成為其詩歌痛苦、絕望主調(diào)下暗藏的潛流。
“母愛”主題的表達在《愛麗爾》中占據(jù)了相當?shù)姆至?,詩集中有許多詩歌都涉及到了普拉斯的孩子(1)普拉斯于1956年與英國詩人特德·休斯(Ted Hughes)結(jié)婚,他們的大女兒弗麗達出生于1960年,第二胎于1961年流產(chǎn),小兒子尼古拉斯(Nicholas)于1962年出生?!稅埯悹枴分械摹澳笎邸辈粌H是普拉斯對她兩個孩子的愛,也有她對那個流產(chǎn)了的胎兒的愛。,在這些詩篇中對母愛的表達使得整體氣質(zhì)灰暗壓抑的《愛麗爾》同樣透露出燦爛動人的人性光輝。而這其中的典型代表當屬詩集的第一首詩——《晨歌》(MorningSong)[6],詩歌全文如下:
愛情使你開動起來,像只胖胖的金表。
接生婆拍擊你的腳掌,你赤裸裸的叫喊
在自然界的要素中占了一席之地。
我們嗓音發(fā)出回聲,放大你的來臨。一尊新塑像。
在通風(fēng)的博物館,你的裸體遮蔽起我們的安全。
我們茫然佇立,像一堵堵墻壁。
我算不上你的母親,就像一塊浮云,
蒸餾出一面鏡子,反射出自己
在風(fēng)的手中被慢慢地抹除。
你的飛蛾般的呼吸在單調(diào)的紅玫瑰中間
通宵達旦地撲動,我醒來傾聽:
遙遠的大海涌進我的耳朵。
一聲哭叫,我從床上滾下,像母牛一樣笨重,
穿著花花綠綠的維多利亞式的睡衣。
你的嘴張了開來,像貓嘴一樣純凈。方形的窗戶
開始變白,吞噬一顆顆黯淡的星星?,F(xiàn)在,
你試驗著一把音符,
清晰的元音氣球般地冉冉升起。
(吳笛 譯)
在1963年2月11日普拉斯自盡時,一本早已整理完成的四十首詩歌的合集就放在她的書桌上,后來這四十首詩先是由普拉斯的丈夫,也即英國桂冠詩人特德·休斯經(jīng)過重新整理、增刪后出版,不多久后又出版了按照普拉斯原始順序進行排列的版本。而在普拉斯的原始版本中,詩集的第一首詩便是她的《晨歌》,這足以看出普拉斯對這首詩的重視。事實上,《晨歌》不僅受到普拉斯本人的重視,也深受讀者喜愛,是普拉斯最廣為人知的詩歌之一。由此,《晨歌》在普拉斯晚期的詩作中也是非常引人矚目的,有學(xué)者稱其為普拉斯詩歌中“難得的歡快之作”[7]。在這首詩中,詩人喜悅和積極的情緒確實是顯而易見的,之所以該詩會傳達出這樣的積極情緒,“母愛”主題的表達可謂是個中關(guān)鍵。
母愛是貫穿該詩的主題之一,也是在普拉斯晚期詩歌中一種具有代表性的積極生命意識。蘇珊·巴斯內(nèi)特(Susan Bassnett)在《西爾維亞·普拉斯詩歌引論》中引用了《晨歌》中的詩句,她評論道:“她寫給孩子們的詩在細致入微的意象美中反映出一種強烈的母愛”[8]95。其實通過觀察詩歌的題目“Morning Song”,我們便不難發(fā)現(xiàn)“Morning”即是人類初生階段的一種轉(zhuǎn)喻性表達,早在《俄狄浦斯王》中就已經(jīng)用“早上四條腿”來指代人類的嬰兒時期。普拉斯于1960年4月生下了女兒弗麗達·瑞貝卡(Freida Rebecca),詩歌中所描寫的新生命便是她的女兒。我們可以說,詩歌題目中的“Morning”一詞指代著詩人的新生兒,因此光是從“晨歌”這個題目中就已經(jīng)蘊含了作為母親的普拉斯對自己年幼的孩子的贊美與愛。
詩歌的前半部分主要寫詩人面對新生命的復(fù)雜心境,這一點暫且留到后文細談。詩歌在后三節(jié)集中表現(xiàn)了母愛的主題,在詩歌的第四節(jié)中,孩子“飛蛾般的呼吸”本該是弱不可聞的,但在詩人聽來這呼吸聲卻“通宵達旦地撲動”,在這里,一個滿心關(guān)注孩子以至于一夜未眠的母親形象生動地展現(xiàn)了出來。除此之外,孩子的微弱的“飛蛾般的呼吸”在詩人聽來卻像是“遙遠的大海涌進我的耳朵”,此處的“大海涌進耳朵”一句是視覺、觸覺、聽覺的融合,這種通感的使用帶來了讓人驚訝的藝術(shù)效果。此外,“飛蛾”和“大海”之間一小一大的對比又形成了強大的張力(tension),兩種原本完全不兼容的意象在此處構(gòu)成了新的統(tǒng)一,“而且在對立狀態(tài)中互相沖擊、襯映和抗衡”[9],普拉斯對孩子的關(guān)切和愛也由此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
不難發(fā)現(xiàn),在整首詩中詩人所用的有關(guān)孩子的意象都是美的、可愛的、純潔的。在詩歌的最后一節(jié),這種描寫又更進一步,詩人寫自己的孩子“試驗著一把音符/清晰的元音氣球般冉冉升起”。前半句描繪的儼然是一幅音樂家在作曲的情景,但實際上“清晰的元音”表明所謂的“音符”可能只是嬰兒那些咿咿呀呀的簡單音節(jié),但身為詩人的普拉斯卻把一個孩子質(zhì)樸、簡單的本能表達上升到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高度,這其中所蘊含的母愛是不言而喻的。
雖然《晨歌》中鮮明地表現(xiàn)出了普拉斯內(nèi)心的積極意識,但值得注意的是這首詩作于 1961年2月,此時普拉斯剛剛經(jīng)歷了流產(chǎn),且距離她自盡也只剩兩年。按常理推測,此時她的心境似乎“理應(yīng)”是痛苦的。但這時的普拉斯不僅創(chuàng)作了這樣一首“歡樂的”《晨歌》,更重要的是她還將它作為“痛苦的”《愛麗爾》的開篇詩。我們說,這或許是因為當時普拉斯八個月大的女兒給了她極大的幸福感,也給予了她在逆境中繼續(xù)生活、戰(zhàn)斗的勇氣,由此她才寫出了這首態(tài)度積極、飽含著濃濃母愛的詩篇。并且普拉斯把這首詩放在整部詩集的開頭,或許也正體現(xiàn)出在普拉斯的心目中“母愛”主題之于《愛麗爾》的重要性。
在詩集《愛麗爾》中,除了開篇的《晨歌》以外,還有許許多多的詩歌也直接表露出了“母愛”這一主題?!稏|方三博士》(Magi)寫于1960年10月16日,此時的普拉斯正處在其人生一個相對幸福的階段:《晨歌》中寫到的大女兒在半年前誕生,自己與丈夫于同年8月通過從事文學(xué)編輯與評論而獲得了一份經(jīng)濟來源,且普拉斯在不久前剛剛收到BBC的邀請,希望她能在電臺上朗讀她的作品,并且其另一具有代表性的詩集《巨像》(TheColossus)也即將于12月出版[10]。眼下生活的相對幸福使得《東方三博士》一詩中也洋溢著詩人的樂觀情緒。詩中提到了孩子未來的教育問題,詩人并不贊成讓孩子接受太多抽象、深奧的知識,這些知識在詩人看來是“乏味”“粗俗”“無愛”的。而至于自己的孩子,盡管象征著復(fù)雜知識的“邪惡”在窺伺著嬰兒,但詩人還是用溫馨的筆調(diào)描繪她“趴著搖晃”的可愛模樣。在詩歌的最后,詩人用諷刺的語調(diào)反問:“哪個姑娘曾在這類陪伴下福星高照?”[11]55在這首詩中,詩人希望象征著抽象知識的“東方三博士”能遠離自己的孩子,還自己孩子一個天真、快樂的成長空間。從詩歌活潑的筆調(diào)以及詩人對孩子未來教育和發(fā)展問題的關(guān)注中,普拉斯的樂觀情緒以及對孩子的愛與關(guān)切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來。
在其他諸如《秘密》(ASecret)[11]27以及《申請人》(TheApplicant)[11]11-13等詩歌中,詩歌的整體情緒和氛圍已變得恐怖、壓抑。彼時的普拉斯與丈夫之間情感已經(jīng)破裂,她自己也深陷抑郁癥的折磨,可即使面臨著這般巨大的痛苦,普拉斯依然無比關(guān)心著自己的孩子?!睹孛堋芬辉娭械哪赣H面對著自己的孩子即將要被處死的險境,她竭力地想保全自己的孩子:“不,不,它在這兒很快樂?!钡赣H的保護并沒有奏效,自己的“寶貝”“背上插著刀”,令人心碎地說著“我覺得好虛弱”,詩歌也在此戛然而止。在《申請人》一詩中,普拉斯寫到了自己那個因流產(chǎn)而胎死腹中的孩子,普拉斯用一種包含著愛但又凄厲、駭人的語調(diào),不斷地向一個同樣已經(jīng)死去了的小伙子詢問:
你可愿意娶它?
……
二十五年內(nèi),她會變成白銀,
五十年內(nèi)變成金。
一具有生命的傀儡……
它能縫紉,能下廚
它能說話,說話,說話。
在這里,詩人先用“它”指代死去的胎兒,但隨著詩歌的進行,在內(nèi)心強烈愛意的驅(qū)使下,死去的生命也仿佛復(fù)活,由“它”變成了“她”。在這首詩中,婚姻與死亡、詩人對孩子的愛和內(nèi)心的痛苦之間形成了一種無比震撼人心的情感張力。
縱然在生命的晚期,普拉斯心中的痛苦和絕望無邊無際地蔓延開去,但我們也能看出即使處在絕望中,普拉斯心中對自己孩子的關(guān)心也絲毫沒有減少。特德·休斯曾回憶道,1962 年8月19日BBC的那場影響極大的詩歌誦讀會上體現(xiàn)出了普拉斯內(nèi)心的幾個層面,其中之一便是“一個懷孕的女人認為自己好像是世界的一部分,就好像這(懷孕)是一個‘大事件’”[10]206。
我們可以在此作一個總結(jié):對孩子的愛始終是支撐普拉斯前行的一股積極能量,而當這反映在詩歌中時,便化作了一股積極的生命意識。
除了“母愛”主題以外,《愛麗爾》中還鮮明地存在著另一種具有代表性的積極生命意識:對生命力的歌頌。普拉斯詩歌中對自身的痛苦與毀滅的書寫是廣為人所熟知的,但容易被人忽視的是,與其痛苦書寫相隨相伴的往往是普拉斯對生命力的歌頌。
例如在《晨歌》中,普拉斯對初生兒生命力的贊美便和母體的毀滅辯證交織在一起。為了梳理出詩中所蘊含的這種積極生命意識,我們或許有必要對詩中所表現(xiàn)的新生命與母體之間的糾葛進行一番梳理。在此需要說明的是,由于普拉斯的母親身份,她的孩子在許多詩篇中就是她所歌頌的生命力的象征,因此在這些詩歌中,“母愛”主題與“對生命力的歌頌”這兩種積極生命意識會有所重合,《晨歌》一詩便是如此。
“《晨歌》在某種意義上來說,記錄的也是‘自我毀滅’,但是這一自我毀滅是與對新生命的贊美結(jié)合在一起的”[6]256。在《晨歌》的前半部分,我們讀到的更多是普拉斯內(nèi)心的慌亂和復(fù)雜,正如有論者所言的那樣,普拉斯“似乎否認了她是這個新生命的作者……仿佛她奇怪地從這件事中被剔除了,甚至是缺席了”[12]158。這句話在詩歌中的體現(xiàn)便是普拉斯在詩的前半部分極少將自己和這個孩子直接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她并不直接以母親的身份來稱呼她,而只是通過一個比喻來隱晦地表露自己和孩子的關(guān)系。她把孩子比作“在通風(fēng)的博物館”中的“一尊新雕像”,這是兩個極富時間感的意象?!暗裣瘛背3в兴囆g(shù)、美、永恒等含義,那么“新雕像”作為對孩子的喻指,其中的贊美意味是顯而易見的;此外,“博物館”帶有鮮明的“歷史的”“舊的”等意味,并且博物館與雕像之間存在著一種和母親與胎兒之間異曲同工的包含關(guān)系。因此一種合理的解釋便是“博物館”象征著老一代的年長的母體,“雕像”則蘊含著對新生命永恒生命力的贊美。結(jié)合后面的幾句詩歌,不難聯(lián)想出風(fēng)的意象在此又有“風(fēng)化”的意味,風(fēng)對老舊“博物館”的侵蝕實際上象征著母體的消亡,“通風(fēng)的博物館”這一意象便是普拉斯在面對新生命時內(nèi)心痛苦情緒的形象化表達。
普拉斯緊接著寫到“你(孩子)的裸體遮蔽起我們的安全”(your nakeness /Shadows our safety)。這是一句充滿了“反諷”(irony)和“悖論”(paradox)的詩歌。因為“裸體”的人本來就沒有任何遮蔽,但在這里卻還能夠為他人提供“遮蔽”;更不用說父母非但沒有盡到責(zé)任保護好自己的孩子,反而連自身的安全居然都是由新生的嬰兒來守護。在這里不僅凸顯出了新生命的強大生命力,新生命和母體之間所蘊含的這種新與舊對峙的張力也令人矚目。
或許是普拉斯內(nèi)心深處安全感的缺失和為人母的責(zé)任擔當不斷抗爭著,最終才形成了這樣一種充滿張力的復(fù)雜形勢。有論者認為“最激動人心、最令人不安的母子情詩往往集中在嬰兒期和青春期,那時母親和孩子同時結(jié)合和分離,產(chǎn)生了最大程度的矛盾心理”[12]157,這也正如波伏娃引用黑格爾所說的“孩子的出生就是父母的死亡”(2)Beauvoir, The Second Sex, p.151.轉(zhuǎn)引自 Revising Life: Sylvia Plath’s Ariel Poems, p.158.。這樣一來,我們或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理解普拉斯的內(nèi)心沖突,但如果這種情緒在《晨歌》中貫穿始終,那么該詩想必也無法被稱作“難得的歡樂之作”。筆者認為,雖然在前半首詩中普拉斯母親的身份總體上是缺席的,但通過對詩歌的具體分析,我們還是能夠看到她隱藏在前半首詩里那些悲觀、消極的詩句之下的對新生命的贊美與愛意。
例如詩歌的第二節(jié)“你(孩子)的裸體遮蔽起我們的安全”一句,表明詩人深知自身的敏感、脆弱,所以她將更多的期盼與祝福寄托在這個新生命之上;尤其在詩歌的第三節(jié),普拉斯直言“我算不上你的母親”,這種極度的不自信固然體現(xiàn)了詩人的某種自卑情緒,但相對而言,我們也可以說詩人將這個新生命放在了一個她自認為難以企及的崇高位置。如此一來,詩人在母體在與新生命的對峙和沖突之間透露出的這種對新生命的贊美就清晰可見了。
而如果說在前半首詩歌中,普拉斯的悲觀與死亡意識占據(jù)了主導(dǎo),那么在后半首詩歌中則表現(xiàn)出了更為清楚和強烈的積極生命意識。此時新生命與母體之間緊張的對峙關(guān)系被消解了,盡管對新生命的贊美和母體的毀滅依然聯(lián)系在一起:詩人著重描寫了自己如“母牛一樣笨重”,卻寫孩子的嘴“像貓嘴一樣純凈”;寫象征著孩子的“太陽”將吞噬象征著自己的“黯淡的星星”。但我們已然發(fā)現(xiàn),此處選取的自然意象都是溫和的、美麗的,二者之間的對立關(guān)系也不復(fù)此前的緊張。從中我們能鮮明地體會到詩人對新生命及其所蘊含的生命力的喜愛與贊美,盡管這一切是以自己的衰老為代價。
《晨歌》一詩中所蘊含的這種對新生命及其生命力的贊美并不是孤例,在詩集《愛麗爾》中,有許多的詩歌都在充滿苦悶與絕望的“表面”之下有著積極生命意識的涌流。其中極有代表性的是《郁金香》(Tulips)[11]22-26一詩,詩歌前半部分細致地描繪了詩人求死不能的孤寂與無奈,她呆在病房里,已失去了繼續(xù)生活下去的念頭,“把我的歷史贈給麻醉師,身體給手術(shù)大夫。”而郁金香作為生命力與活力的象征突然映入眼簾,改變了詩人的心境,普拉斯寫道:
即使透過包裝紙,我也能聽到它們的呼吸
輕柔地,透過它們潔白的襁褓,像個駭人的嬰孩。
在這里,病床前的郁金香讓普拉斯聯(lián)想到了孩子,對于新生命及其生命力的贊美與母愛在此處再次融為一體。作為生命力象征的自然意象,“郁金香”激勵著詩人:“他們的紅色對我的傷口說話,它也作答?!背酥?,郁金香還“如響亮的噪音充填了空氣”,使得空氣也開始快樂地“嬉戲、歇息”,就連病房的白墻都“讓自己暖和起來”??梢钥吹剑捎凇坝艚鹣恪钡拇嬖?,詩人原本淡漠的心境已煥然一新。在詩歌的結(jié)尾,詩人重拾希望,寫下這樣的詩句:
郁金香當如危險的動物被投入牢獄;
它們綻放著,如某種大型非洲貓的嘴,
我體會著我的心臟;它正一張一翕著
它那綻滿紅花的碗,出于對我純粹的愛。
我所嘗到的水又咸又暖,宛如大海,
來自一個如“健康”般遙遠的國度。
在這首詩中,無論是作為植物的郁金香還是作為猛獸的大型非洲貓,它們都是大自然強大生命力的體現(xiàn)?!按蠛!币彩瞧绽乖姼柚袝r常出現(xiàn)的意象,它象征著一種雖然遙遠但卻無比充沛的生命能量,緩緩地注入到普拉斯的靈魂之中。
除此之外,《沙立度胺》(Thalidomide)[11]8-10中的“保護了我——/不可磨滅的蓓蕾”一句,用沙立度胺這種藥物的毒性(3)沙立度胺是一種用于治療妊娠惡心、嘔吐等癥狀的止痛劑和鎮(zhèn)定劑,其療效顯著并且對使用者的副作用很小。但沙立度胺會令使用者腹中的胎兒畸形,因此被禁用。反襯出了新生命的頑強和偉大;《尼克與燭臺》(NickandtheCandlestick)[11]71-74中星辰都“驟然跌入它們黑暗的地址”,汞原子也“滴落/進入恐怖的深井”,而與此形成強烈對比的是,只有作為生命力象征的孩子是“那唯一的/堅實存在”。這些詩句無不清楚地表明:象征著生命力的意象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普拉斯的晚期詩集《愛麗爾》中,并且這些意象即使在詩人最壓抑、痛苦的詩歌中也都或多或少、或強烈或輕微地傳達出活力與希望。
正如研究者斯坦伯格所說,“主導(dǎo)她(普拉斯)詩歌的主題是愛、死亡、她的孩子、顏色、自然和上帝?!盵5]6很顯然,死亡和痛苦并不是普拉斯詩歌的全部,傳統(tǒng)的對普拉斯詩歌風(fēng)格的印象式概括也明顯不能準確傳達出她的創(chuàng)作面貌。有些研究者的觀點無疑更加夸張,但這種說法卻有助于我們打破固有的印象:“雖然這是一個最終被死亡毀滅的世界,但她的作品卻一點也不令人沮喪,因為她用藝術(shù)的手法描繪了自己的想象?!盵13]
筆者在前文中對普拉斯詩歌中積極成分的論述大多建立在對單篇詩歌的細讀之上,而一位外國學(xué)者從《愛麗爾》詩集的排布順序中似乎發(fā)現(xiàn)了詩人隱藏在這部詩集中的真實想法:
“西爾維婭·普拉斯的詩歌中其內(nèi)容(content)與材料(material)一次又一次地表現(xiàn)出陰郁,但其結(jié)構(gòu)和語言卻彌補了這一點,從而凸顯了生存的主題。《三個女人》(ThreeWomen)以‘生活’(life)這個詞作為結(jié)語,并且她還特意為詩集《愛麗爾》安排了詩歌的順序,以《晨歌》中的第一個詞‘愛’(Love set you going like a fat gold watch)開始,到《冬天》(Wintering)中的最后一個詞‘春天’作結(jié)(the bees are flying. They taste the spring)。她并沒有突出死亡,而是有意識地突出生命,即使在詩歌中展現(xiàn)出了最大的痛苦。而這正是她詩歌的特點,這標志著西爾維婭·普拉斯是詩人中的幸存者,是一位傳遞著希望的作家?!盵14]
至此我們可以說,詩集《愛麗爾》中不僅在許多單篇詩歌中展現(xiàn)出了詩人心底的積極生命意識,整部詩集的編排和選擇中同樣蘊含著詩人對生命的追求。普拉斯的詩集《愛麗爾》中的積極生命意識并不是無中生有,也不都是暗夜里一盞微弱的燭火,反而時不時地爆發(fā)出巨大的生命能量,是難以被忽視的。
當然,普拉斯晚期詩歌的風(fēng)格從總體上評價當然是痛苦、壓抑的,筆者無意對此進行顛覆。但為什么在國內(nèi)的教材和大部分研究者認為“她的詩都是籠罩在死亡陰影之下”,甚至“稱她為‘死亡詩人’”[15]的情況下,她的詩歌中卻會出現(xiàn)這樣清晰的積極生命意識的涌流呢?或者說,前文所論述的普拉斯晚期詩歌中所存在的積極生命意識,到底是如何產(chǎn)生的呢?
要解決這一問題,我們有必要去更多地了解普拉斯的生平,去了解其真實的性格個性與生活經(jīng)歷。由于目前常見的對普拉斯的介紹基本上只強調(diào)其生命晚年所經(jīng)歷的失敗婚姻、流產(chǎn)、抑郁等經(jīng)歷,這樣無疑會讓讀者對她是一位柔弱、敏感的弱女子的看法深信不疑,繼而更加先入為主地認為她的詩歌中自然而然地充滿著苦悶、絕望與死亡。這種對普拉斯的印象式描繪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如2003 年由好萊塢聯(lián)合BBC出品的傳記電影《西爾維亞》就將普拉斯描繪成了一個脆弱、敏感的女性,盡管電影的情節(jié)選取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更加吸引觀眾,但這不僅會讓更多人對普拉斯產(chǎn)生認識偏差,在客觀事實上也是對普拉斯真實人物形象的扭曲。
此外,很多學(xué)者與社會人士(尤其是女性主義者)還在相關(guān)的介紹中將普拉斯的死歸罪到特德·休斯身上。1984 年,休斯頑固的反對者羅納德·海曼(Ronald Hayman)在《獨立報》(theIndependent)的報道中把普拉斯描繪成一個“脆弱、可愛的動物,有被壓垮的危險”,而他的這種寫法“表明了公眾需要將普拉斯當作受害者”[16]51。但很明顯,普拉斯的形象不應(yīng)該由讀者或公眾的“需要”所操控,正因如此,筆者認為只有當我們能真正了解普拉斯的性格與內(nèi)心世界之后,我們才能真正明白為什么在她那些苦痛的詩歌之下依然有生命之流奔騰不息,我們也才能更好地體會到她詩歌風(fēng)格的全貌。
實際上,普拉斯從小就不是一個內(nèi)向、膽小或者是脆弱的女孩,相反的是,她積極進取,勤奮努力,有極強好勝心。雖然在年幼時普拉斯就遭遇了喪父的巨大悲痛,但她依然積極地面對生活與學(xué)業(yè)。不論是在馬歇爾·利文斯頓文法學(xué)校(Marshall Livingston Grammar School),還是在加馬利爾·布拉德福德高中(Gamaliel Bradford High School),普拉斯始終是一個努力學(xué)習(xí)、成績優(yōu)異的優(yōu)等生, 她的一位老師評價她是“那種想知道為什么自己得了‘A-’而不是‘A’的學(xué)生”[17]。當普拉斯考入大學(xué)后,她那勤奮、努力的性格得到了充分的舒張,她忙碌于各種事情上,她學(xué)習(xí)、寫作,獲得各種各樣的獎項。普拉斯曾在寫給母親的信中激動地訴說:“要是我能奮發(fā)圖強,創(chuàng)作不息,充分利用所有的機會,那該多好啊?!盵18]32
與休斯的相識是普拉斯人生中的重大事件,兩個富有激情的年輕人迸發(fā)出了極為熱烈的情感,雖然二人的結(jié)局令人唏噓,但在此之前,兩位詩人的共同好友評價他們二人是“一對珠聯(lián)璧合的夫妻,他們相輔相成”[18]350。普拉斯也非常仰慕休斯,她這樣和自己的母親描述休斯:“我遇見了世界上最有實力的人,……一位才華橫溢的詩人,在我遇見他之前,我就愛上了他的作品?!盵16]35休斯對普拉斯的影響非常之大,以至于她在和友人的信件中都表示,休斯在一定程度上撫慰了她幼年喪父的痛苦:“他比任何老師都好,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填補了我喪父的巨大悲傷?!盵16]75普拉斯和休斯度過了許多年快樂的時光,休斯對她的影響是全方面的,既有生活的、性格層面的,也包含詩歌創(chuàng)作層面的。休斯的自然詩和動物詩對普拉斯影響很大,而休斯凜冽有力的詩風(fēng)也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普拉斯的詩歌創(chuàng)作。
當普拉斯與休斯的情感惡化之后,哪怕是在經(jīng)歷了流產(chǎn)以及闌尾炎過后,當生活中的一個個困難接踵而來之際,普拉斯也并沒有輕易屈服。非但如此,她反而以巨大的勇氣來面對接下來的生活。普拉斯的摯友阿爾瓦雷斯曾有過這樣的記錄:“他們一月份剛生了一個男孩(小兒子尼古拉斯),西爾維婭也變了。她不再沉默寡言,……不再是一個有權(quán)勢的丈夫的家庭主婦,不再是一個附屬物,她似乎變得堅實而完整,又成了一個自主的女人。也許兒子的出生與她身上的這種嶄新的自信氣氛有關(guān),但她身上那種銳利和清晰的氣質(zhì)又不僅僅是自信所能概括的了……”[16]14
而《愛麗爾》正是在這個時期所寫就的,彼時的普拉斯雖然操勞、狼狽,在詩人、母親、妻子三重身份中勉力尋找著平衡,但她對生活做出了強有力的斗爭和反抗。雖然在《愛麗爾》中的許多詩歌都記錄著普拉斯斗爭的失敗、努力方向上的偏差以及凄慘不堪的結(jié)局,但“她最后的詩意成就不是超越這些困難,而是直接面對這些困難,并留下這種對抗的記錄。”[3]100實際上,就連最后普拉斯的自殺身亡也并不是完全放棄了希望的全心全意赴死,根據(jù)相關(guān)的材料顯示,她在“臨死前還有求生的欲望”[19]。在普拉斯自殺的那天早上,她找到樓下的鄰居托馬斯,問他什么時候出門,并留給他一張紙條:“叫霍德醫(yī)生。”她的這一行動說明,她內(nèi)心還有活下去的想法:只要霍德醫(yī)生能在她死前及時趕來。
以上種種足以反映出普拉斯性格上的堅毅,而除了性格因素以外,她的早中期詩歌中也時常顯示出積極的成分,它們或是美好的自然,或是熱烈的愛情,或是對生命力的歌頌,凡此種種,不一而足。由此《愛麗爾》中的生命之流實際上也是詩人早先詩歌創(chuàng)作面貌的自然呈現(xiàn)。
特德·休斯在1981 年為普拉斯編選詩集時將其詩歌生涯分成三個階段:1956 年以前的第一階段;1956 至 1960 年的第二階段;1960 年之后的第三階段[20]17。如果我們觀照普拉斯詩歌創(chuàng)作的這三個階段,能鮮明地體會到普拉斯詩藝和詩學(xué)觀念的成長和變化。國內(nèi)已有研究者指出了其詩歌風(fēng)格在三個階段的具體變化,并認為在其早期和中期的詩歌中并不乏“田園牧歌式的柔美和安詳,甚至彌漫著愛的濃情蜜意”[1]42,例如她在《夏日之歌》(SongforSummer’sDay)中這樣寫道:
云雀升起,你追我趕
飛來贊美我的愛人。
中午,陽光的直射
鼓舞我心,仿佛
心是一片尖的綠葉
被愛的愉悅點燃成
熾熱的火焰[21]。
在另一首詩《特德頌》中(OdeforTed),短短24行的詩歌里就至少出現(xiàn)了17個自然意象,并且在這首詩歌中,休斯成了“某種自然之神”“另一個亞當”[20]29,他具有了一種支配自然萬物的神力。這首詩典型地反映出休斯對其詩歌的影響,同時普拉斯對大自然強烈的喜愛與向往也是顯而易見的,朱迪恩·克羅爾(Judith Kroll)和馬喬里·珀洛夫(Marjorie Parloff)認為,普拉斯有泛靈論思想,即認為自然界的一切皆有靈性(4)Lonna M. Malmshimer. “Sylvia Plath”, American Writers: A Collection of Literary Biographies. ed. Leonard Unger, New York: Scribners, 1997:542. 轉(zhuǎn)引自林玉鵬:《西爾維婭·普拉斯詩中的生命意識》,載《當代外國文學(xué)》,2001年第1期,第72~79頁。。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為什么普拉斯在晚期的詩歌中也一直熱衷于使用自然意象。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這些例子足以證明:普拉斯晚期詩集《愛麗爾》中積極生命意識的涌流絕不是無源之水,也不是某種曇花一現(xiàn)的情緒表達,而是和普拉斯的整個文學(xué)生涯和自身個性緊密相連的。
綜上所述,普拉斯的性格遠談不上是軟弱、妥協(xié)的,她的詩歌也完全不是一個心碎者的自怨自艾,而是一個直面生活的斗士留下的反抗記錄。普拉斯的早期詩歌中就經(jīng)常描寫積極的事物與情緒,再加上她本身對自然的崇拜、熱愛以及特德·休斯給她施加的巨大影響,這一切都造就了《愛麗爾》中奔騰不息的生命暗流。
普拉斯的詩歌(尤其是晚期詩歌)風(fēng)格從總體上雖然是悲哀、痛苦的,但我們從《晨歌》入手,可以清楚地看到普拉斯用大量自然意象傳達出了詩歌中所蘊含的母愛及對初生的生命力的贊美,同時這種積極的生命意識較為普遍地存在于普拉斯的晚期詩集《愛麗爾》中。盡管普拉斯晚期詩歌中最廣為人知的是一系列展現(xiàn)了痛苦與死亡的詩歌,但這并不意味著這些詩歌就僅僅由負面情緒構(gòu)成,我們更不能將對普拉斯詩歌風(fēng)格的這種預(yù)設(shè)想當然地套用在她剩余的作品中,以至于得出普拉斯的詩歌都在書寫苦悶、絕望的謬論。此外,如果我們只聚焦于詩歌中消極、痛苦的成分,而忽略了其他方面的特點,那么對于普拉斯的詩歌研究就勢必會流于狹隘和僵化。況且詩歌本就是多義的文本,只有在進行了更全面、深入、多元的了解之后,我們才能更好地把握該作家及其作品的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