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小 紅,孫 丁 凡
(西北民族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學部,甘肅 蘭州 730030)
2020年,身居哈爾濱的女作家遲子建、身居西安的賈平凹都推出了以“哈爾濱”和“西京”為書寫對象的小說《煙火漫卷》和《暫坐》。對兩位以鄉(xiāng)土題材的寫作而揚名于文壇的作家而言,這無疑又是一次寫作的遠征。《煙火漫卷》和《暫坐》看似毫不相關(guān),一個寫有“東方莫斯科”之稱的洋氣的哈爾濱,另一個寫名副其實的“古都”西安,但是,從兩部小說的包容性和開放性而言,《煙火漫卷》和《暫坐》在某些層面達成了契合,諸如以“風景”“建筑”勾連起城市的外在形象,以城市中人的命運、情感的變遷寫出城市的內(nèi)在血肉,以人性的善惡呈現(xiàn)城市的瑰麗與晦澀。同時,兩部小說在敘事結(jié)構(gòu)、敘事方式和敘事語言上都接續(xù)了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敘事特點,在他們筆下,人與城在虛實相生、明暗交接中完成了同構(gòu),哈爾濱和西安由此成為永恒的文學景觀。
文學中的建筑書寫,可謂源遠流長。早在春秋時期,《詩經(jīng)·小雅》中就有描寫周王宮落成的詩句,用夸張、比喻、排比的手法,形容周王宮室建筑的氣勢高峻,莊嚴宏偉。自此之后,唐代杜牧的《阿房宮賦》、王勃的《滕王閣序》、宋代范仲淹的《岳陽樓記》、歐陽修的《醉翁亭記》等都是建筑與文學耦合的千古絕唱。清代文學家曹雪芹的《紅樓夢》,在這部被稱之為中國古代社會的百科全書中,有大量的關(guān)于榮、寧二府以及大觀園等建筑的描寫。由此可見,“在很多中國文學乃至世界的文學經(jīng)典中,建筑已然成為文學家抒發(fā)情感的載體,并將建筑與人、自然相融合在一起,并上升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1]。
20世紀中國文學中,有關(guān)建筑的文學書寫依然綿延不絕。李歐梵《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分析茅盾《子夜》中的建筑物,從“外灘建筑”“百貨大樓”“咖啡廳”“公園和跑馬場”等主題展開研究,分析茅盾、“新感覺派”以及張愛玲等作家,如何將一個城市所能提供的聲、像和商品囤集起來,然后將之轉(zhuǎn)換為藝術(shù),形成了一個國際化的文化空間——上海。此外,老舍對四合院以及胡同的書寫,沈從文對湘西吊腳樓和河街的繪就,路遙對黃土高原窯洞的描述,都可以看作是小說與建筑結(jié)合的典范之作。
上述從歷時性角度出發(fā)對文學中建筑書寫的考察,不僅在于理清建筑參與文學敘事的發(fā)展脈絡(luò),同時也明確了建筑在文學中發(fā)揮的參照作用?!敖ㄖ俏膶W家觀察與描寫的對象,是文學作品展現(xiàn)情節(jié)和鋪墊故事場景與背景空間的重要的描寫對象。”[1]其實,作家利用建筑在小說中不僅構(gòu)建起了城市空間,同時也傳達出對一個城市的文化內(nèi)涵、文化底蘊和時代精神的認知。
遲子建的《煙火漫卷》,以“尋找——相遇”為主線展開對劉建國、于大衛(wèi)夫婦以及黃娥等人人生軌跡的書寫,通過各色人物在不同空間中的騰挪轉(zhuǎn)換完成了作家對哈爾濱酣暢淋漓的文學表達。賈平凹的《暫坐》以俄羅斯女孩伊娃“歸來——離去”為主線,寫她與名為“暫坐”茶莊的老板娘及其朋友交往的林林總總,由此西京城的街談巷議、煙火人生、生死離別、愛恨情仇均躍然紙上。兩部小說在敘述中都穿插了大量關(guān)于城市建筑的書寫,我們完全可以將此看作是一群人與一座城的相遇。在劉建國與黃娥、于大衛(wèi)夫婦,伊娃與“西京十玉”相遇、相知的人生旅程中,哈爾濱與西京的各色建筑沾染著作家的情感,時時出現(xiàn)在讀者的視野,這些建筑不僅成為小說中人物活動的空間,同時,它們在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塑造人物形象等方面也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
《煙火漫卷》一開篇寫劉建國與翁子安的相遇,二人初次相遇的地點是醫(yī)院,此后,二人數(shù)次的交集的地點依然是醫(yī)院。隨著二人交往漸入佳境,哈爾濱標志性的建筑陽明灘大橋出現(xiàn)了。在這座大橋上,他們撿到了一只鷹,由這只不會飛的鷹,小說從劉建國與翁子安的故事,引出了小說的另一個主人公黃娥。黃娥及其兒子雜拌兒的出現(xiàn),解開了小說開頭設(shè)下的懸念,劉建國一生未婚,就是為了尋找他年輕時丟失的朋友的孩子。在小說敘事的過程中,出現(xiàn)了哈爾濱另一個地標建筑——音樂廳,音樂廳的出現(xiàn),引出了謝普蓮娜、于大衛(wèi)夫婦的人生故事,最終,遲子建將所有人關(guān)系、命運的紐結(jié)點引入了“榆櫻院”。
小說對榆櫻院展開的濃墨重彩的敘述中,夾雜進對劉建國大哥劉光復及其妻子蔡暉關(guān)系的交代、妹妹劉驕華一家生活點點滴滴的書寫,這座半中半西、半洋半土的建筑與哈爾濱的蕓蕓眾生達成了某種契合,榆櫻院充滿了哈爾濱人的日常生活的煙火氣,這是一個城市的溫度,而經(jīng)由它展現(xiàn)出的生活景象,也是哈爾濱最本真的生活圖景。整部小說之中,遲子建經(jīng)由“尋找”這一活動激活了哈爾濱的大街小巷,小說的建筑不僅成為人物活動的物質(zhì)空間,也成為承載人物悲歡離合的精神空間。正如遲子建在小說后記《我們這個時代的塑膠跑道》中,談到她在自己經(jīng)常跑步的塑膠跑道上看到一只死去的燕子,雖然已經(jīng)死了,但依然保持著展翅欲飛的姿勢。那只死去的燕子多么像這部小說中掙扎于滾滾紅塵中的各種小人物!因此,“以劉建國、黃娥、翁子安為中心的欲望層級敞開了城市的深層結(jié)構(gòu)和歷史潛力三人各自攜帶的主題學因素夯實了哈爾濱作為時空體的物質(zhì)真實性,最終由人物的私人故事升華為城市的‘公共敘事’,城市隨之具有了真實的‘血肉’”[2]。
如果說在《煙火漫卷》中,不同的城市建筑在小說中的閃回如同電影的鏡頭,一個又一個富有象征意味的建筑物不斷推進了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同時也在某種程度上照應主人公的精神狀態(tài)。那么《暫坐》中,城市建筑在小說中不再以串珠的形式出現(xiàn)在小說中,而是小說人物與建筑的并置。整部小說一共35章,以“伊娃·西京城”起筆,而后每章的題目都是人物與一個具體的建筑空間并置,小說的最后一章又回到“伊娃·西京城”,小說首尾銜接,完成了一個閉環(huán)。對于這樣的結(jié)構(gòu)安排,賈平凹說:“一個就是我覺得這樣寫就是能體現(xiàn)出他的人生中的一種真實性。這樣就是每一節(jié)或者是每一章反映出西安四十多年的歷史,就是由原來的城鄉(xiāng)的對立,然后逐步這種對立慢慢緩和。再一個就是為了集中,不然就寫亂了。人物太多,又都是些生活瑣事,這樣敘述就集中了?!盵3]整部小說中的建筑空間可以分為以暫坐茶莊為代表的“主空間”和以西澇里、拾云堂、西明醫(yī)院、香格里拉飯店、咖啡吧等為代表的“次空間”。
毫無疑問,主空間“暫坐”茶莊是一個集公共性與私密性為一體的空間,是小說中各種人物活動的中心場所。小說中十多個女子在此間交流、她們的言談中又輻射出她們各自的關(guān)系,與他人的關(guān)系,在種種的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中,又體現(xiàn)出每個人的人生故事。而在小說的“次空間”中,既有西澇里這樣“巷道逼仄,房屋老朽”的棚戶區(qū),也有香格里拉飯店這樣的高雅建筑,小說通過次空間中人物的活動,勾連出主要人物與次要人物的活動、事件。“主空間”“次空間”并置存在于“西京城”這個更大的都市空間中,由此,西京城中的人情、世情、民情都躍然紙上。
建筑之外,都市的風景也參與了小說的整體敘事構(gòu)建,成為作家繪就城市之形的另一種載體?!稛熁鹇怼分幸浴罢l來署名的早晨”和“誰來落幕的夜晚”串聯(lián)起整部小說,上下部開篇的風景書寫明顯是一種呼應關(guān)系,以清晨和夜晚的風景來表現(xiàn)城市中平凡人物生活的一天。周瘦鵑認為:“小說亦名畫也:凡寫風景,無不歷歷如繪,或為山林,或為閨閣,或風或雨,或春或夏,但十數(shù)字,即能引人入勝,仿佛置身其間。”[4]小說在城市風景與日常生活的巧妙裝置中,讓讀者既可以領(lǐng)略城市風景,又可以洞悉凡俗人生的真實表情。
在《暫坐》中,風景不僅成為小說人物活動的背景,也是主人公人生的一種隱喻。小說中寫的最多的是西京城中的霧霾,伊娃重歸西京,早晨起來推窗一看,滿城的霧霾,她去暫坐茶莊的路上,也是一路霧霾讓她心煩意亂??M繞在整部小說中揮之不去的霧霾,與小說中沉悶、壓抑、凝滯都市氛圍一起,暗示出主人公命運的走向。小說的結(jié)尾,“西京十玉”有的離奇失蹤,有的病死,有的出走他鄉(xiāng),她們中的核心人物海若,被公安機關(guān)帶走,能不能回來成為小說的懸念。伊娃滿懷希望的來,又滿心失望傷感的離開。整部小說中沉滯不動的霧霾,恰如《紅樓夢》結(jié)尾的茫茫大雪,映照出“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的虛無人生。
《煙火漫卷》和《暫坐》的兩位作家在聲色交織、四季輪回、晨昏流轉(zhuǎn)的風景中,在或高大雄偉或老朽破舊的建筑中完成對城市外在形象的構(gòu)形,而穿行于此間的人物,才是小說書寫的重點。作家在小說中漸次展開對他們煙火人生活色生香的呈現(xiàn),兩位作家以文字鐫刻出以人的靈魂和精神為主體的城市浮雕,城市與人,在某種程度上達成了異質(zhì)同構(gòu)。
賈平凹曾說,“人不是造物主,人就是蕓蕓眾生,寫小說既要有造物主的眼光,又要有蕓蕓眾生的眼光,你才能觀察到人的獨特性”[5]。然而,作為作家,如何既兼顧“造物主”又具備“蕓蕓眾生”的眼光,這就要求作家對于生活,一定要“入戶其內(nèi)”,就是所謂的“深入生活”。遲子建提到自己在《煙火漫卷》的創(chuàng)作中,經(jīng)常會“起大早去觀察醫(yī)院門診掛號處排隊的人們,到凌晨的哈達果蔬批發(fā)市場去看交易情況,去夜市吃小吃,到花市看花,去舊貨市場了解哪些老器物受歡迎,到天主堂看教徒怎樣做禮拜。當然,我還去新聞電影院看二人轉(zhuǎn),到老會堂音樂廳欣賞演出,品味道外風味小吃。凡是我作品涉及的地方,哪怕只是一筆帶過,都要去觸摸一下它的門,或是感受一下它的聲音或氣息”[6]。同樣,賈平凹談到自己寫《暫坐》,認為“《暫坐》里雖然沒有‘我’,我就在茶莊之上,如燕不離人又不在人中,巢筑屋梁,萬象在下。聽那眾姊妹在說自己的事,說別人的事,說社會上的事,說別人在說她們的事,風雨冰雪,陰晴寒暑,吃喝拉撒,柴米油鹽,生死離別,喜怒哀樂”[7]。作家只有將自己置身于熱氣騰騰的生活之流中,才能寫出綿密細致的生活的本真樣態(tài)。
相比之于“入乎其內(nèi)”,更重要也更難的是“出乎其外”,這就是“造物主的眼光”,是“作家具有的那種‘超越’或‘穿越’現(xiàn)實、生活表象的能力。尤其面對紛紜的市井人情,當下令人目眩的、真實的‘生活現(xiàn)場’,避免對現(xiàn)實作出虛空的判斷”[8]。米蘭·昆德拉認為,“小說不研究現(xiàn)實,而是研究存在,存在并不是已經(jīng)發(fā)生的,存在是人的可能的場所,是一切人可以成為的,一切人可能夠的。小說家們發(fā)現(xiàn)人們這種或那種可能,畫出‘存在的圖’”[9]?!稛熁鹇怼泛汀稌鹤分?,兩位作家都在充滿細節(jié)質(zhì)感城市的煙火人生中的敘述中,穿插進對人生偶然性和不確定性的“存在之圖”的描畫,正是在這種人生的“?!迸c“變”之中,遲子建和賈平凹寫出了城市明媚的生命活力,也寫出了城市堅硬的苦澀。
《煙火漫卷》中的核心人物是劉建國,小說將他放置在大量充滿細節(jié)質(zhì)感的城市生活之流中完成對他性格的刻畫和人生軌跡的描敘。小說書寫他作為“愛心救護車”司機與各種人物的交往,寫他幾十年如一日對銅錘的尋找,寫他與黃娥、于大衛(wèi)、翁子安等人的交往,寫他對自己曾經(jīng)傷害過的男孩武鳴生活的照拂。小說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劉建國,就是“新寫實小說”中的印加厚、小林,我們在他一地雞毛的生活中看到了原生態(tài)的現(xiàn)實生活。然而,小說不僅對劉建國作為普通人的“生活現(xiàn)場”進行鋪敘,也寫出了劉建國生活的“存在之圖”。作為一個背負著“原罪”的人物,劉建國年輕時弄丟了朋友于大衛(wèi)夫婦的孩子銅錘,如果說這是無心之失的話,那么他在河邊猥褻男孩武鳴,導致他不能正常的學習和生活,這就是“有意為之”的罪孽。為了贖罪,他耗費大半生的時光去完成自我的救贖。小說通過對劉建國身上背負“原罪”以及“贖罪”過程的書寫,寫出人生的不確定性和偶然性,由此寫出了人生的荒謬。
如果說《煙火漫卷》中,遲子建側(cè)重在普通的生活之流中勾畫普通民眾的“存在之圖”,那么在《暫坐》中,賈平凹反其道而行之,他筆下的這群西京城中的女子,本身就是市井生活的傳奇之所在。與賈平凹前期小說諸如《極花》《高興》中由村入城的女子不同,也迥異于《廢都》中的城市女性,《暫坐》中的女性無需以女性的性別身份換取生存的資本。小說以俄羅斯女郎伊娃的眼睛,展開對以海若為代表的“西京十玉”生活的追溯:小說中的海若,經(jīng)營著“暫坐”茶莊,來往之人,上至政府要員,下至圍繞在她身邊店員、顧客,都對她贊不絕口。而她的朋友,各個都是身懷絕技的經(jīng)商高手,陸可以經(jīng)營著廣告公司,司一楠有著全市最大的紅木家具店,希立水是多家汽車專賣店的老板,虞本溫的大型火鍋店是眾位女性集結(jié)的大本營,而嚴念初、向其語、應麗后則各有各的生財之道?!稌鹤分幸婚_始登場的眾位女性,是西京城中的“小眾”。這群衣著華麗、談吐優(yōu)雅,集精明和聰穎與一身的女子,在活色生香的都市中,活得優(yōu)裕自如,如魚得水。就連賈平凹自己,也不免帶著欣賞的目光來看這群女性:“老板竟是一位女的,人長得漂亮,但從不施粉黛,裝束和打扮也都很中性。我是從那時候,醒悟了雌雄同體性的人往往是人中之鳳。她還有一大群的閨蜜,個個優(yōu)游自尊,儀態(tài)高貴……那些閨蜜們隔三岔五地來到茶莊聚會,那是非常熱鬧和華麗的場面。我是在茶莊看見了她和她的閨蜜,她們的美艷帶著火焰令你怯于走近,走近了,她們的笑聲和連珠的妙語,又使你無法接應。她們活力充滿,享受時尚,不愿羈絆,永遠自我。簡直是,你有多高的山,她們就有多深的溝,你有云,云中有多少鳥,她們就有水,水中就有多少魚。她們是一個世界?!盵7]197應該說,《暫坐》中的“存在之圖”是都市生活的“理想圖”。
然而,無論是《煙火漫卷》中的“凡人之歌”還是《暫坐》中的“市井傳奇”,兩部小說在關(guān)于個體生命、人物命運以及存在與歸宿的思考上,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兩位作家如同辛勤的尋寶者,不斷探究著城市生活中人的曲折、復雜的命運,人在選擇過程中的理性與非理性,人性的方向感和載重力,寫出人自覺反省和救贖的可能,使小說從“存在之象”的書寫上升至“存在意義”的哲理追問。
兩部小說中的每一個人物,都有著不可言說的秘密?!稛熁鹇怼分袆⒔▏簧急池撝贻p時犯下的罪孽;黃娥的“放蕩”行為,間接導致了丈夫盧木頭的死亡;翁子安的舅舅,原來就是偷走銅錘的竊賊;甚至普通如劉驕華一家,都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稌鹤防锏拿總€女性,都是單身,有的有孩子,有的沒有,小說對于她們的“過去”,一直采取遮掩、欲說還休的態(tài)度,但是我們從海若對弈光的態(tài)度和對兒子的態(tài)度中,可以看出她們對于婚姻、愛情抗拒,從這種抗拒中看出她們?nèi)松膫?。在這些不可言說的秘密中,我們看到這些人物身上的悲劇性。兩位作家忠實地還原出這些人物在心理、精神以及靈魂上復雜、稠密的內(nèi)在質(zhì)地,凸顯出人物精神、精神上的原生態(tài)。小說在他們(她們)相遇、相處、相知的過程中,寫出了他們靈魂的撞擊、沖突以及對自我的救贖的整個過程。
《煙火漫卷》中,我們不禁會問,劉建國十年如一日對銅錘的尋找,是什么力量支撐他如此執(zhí)著?黃娥在丈夫去世之后,為何又以“尋夫”的名義進入哈爾濱,她對丈夫的尋找,以及她對自己歸宿的安排,暗示出女性怎樣的心理邏輯?劉驕華發(fā)現(xiàn)丈夫秘密之后的自我戕害,表現(xiàn)出一種什么樣的心理狀態(tài)?《暫坐》中,這些外表光鮮靚麗的女性,她們的生活是否表里如一,還是如張愛玲所說——“生活如一襲華美的袍,里面爬滿了虱子”,恐怕后一種更符合她們的實際生活。那么,凡此種種答案的追尋,讓我們可以洞悉作家對生活殘酷面與人性復雜性的揭示。
人性肯定是復雜多變的,所以我們生存的世界才顯現(xiàn)出這般千姿百態(tài)的面貌。然而,在喧囂浮躁的世界中,人的身上迸發(fā)出的美與善的光輝同樣讓人不能忽視。在《煙火漫卷》和《暫坐》中,兩位作家在小說的字里行間,表現(xiàn)出他們高超的對人性的洞察力,他們對小說中城市凡俗人生的不同靈魂深度解碼,寫出人性的燦爛與溫暖。在遲子建的筆下,劉建國終其一生都在贖罪,最后翁子安就是銅錘,給劉建國一個美好的結(jié)局。劉驕華作為獄警,退休之后仍然關(guān)心那些刑滿釋放人員,幫他們找工作。劉建國、劉驕華收留流離失所的黃娥母子,操心他們的衣食住行。大秦和小米將辛辛苦苦掙來的錢,留給丈夫和婆婆,就連小說中翁子安的舅舅,這個當年偷走銅錘的“小偷”,他也是為了姐姐不得已而為之,幾十年來他一直都在贖罪。賈平凹在《暫坐》中設(shè)置了三條線索,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夏自花生病住院,眾姐妹對她、對她的孩子和母親無微不至的照顧?!拔骶┦瘛辈⒎鞘堑赖律系耐昝乐?,她們表面和睦的背后,也充滿了紛繁復雜的利益與情感糾葛。但是,即使最后每個人都面臨著事業(yè)或感情的瓶頸甚至滅頂之災,可是在夏自花生病乃至料理她的后事上,所有人都可謂盡心盡力。所以,兩部小說中的人物,既是受難者也是救贖者,他們體內(nèi)迸發(fā)出的人性的光輝,照亮他人的同時,也照亮了自我。
“人是有限的,有死的存在,然而,人又有渴望無限和永恒的一面;人有足夠下賤和丑陋的一面,然而,人又有向往高尚和美的一面?!盵10]在寫實與虛構(gòu)之間,兩部小說都在一定程度上修正了以往對人性片面的表現(xiàn),作家在人物生活的生動、鮮活的城市情境中,以直面人生和人性的姿態(tài),發(fā)現(xiàn)生命與命運的奧秘,寫出人性的尊嚴、價值和信念,從而勘破人性的真相。不管是煙火人生還是市井傳奇,人性的深度書寫從一個層面反映出城市的精神和靈魂。
《煙火漫卷》和《暫坐》都聚焦城市生活的世情與人情,以現(xiàn)實主義的筆觸串聯(lián)起城市的煙火人生,譜寫出跌宕起伏的市井傳奇。然而,兩部小說中的現(xiàn)實主義敘事,“在表現(xiàn)方式上則完全突破了經(jīng)典現(xiàn)實主義的純粹客觀敘述的既定框架,作家依靠著現(xiàn)實經(jīng)驗,遵循著現(xiàn)實邏輯,卻極盡主觀想象,具有極強的主體意識”[11]。這種主體意識主要體現(xiàn)為作家在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的底色上,加進去了中國古典小說在敘述結(jié)構(gòu)、敘述語言的特色,小說因之具有一種獨特的古典美。
在敘事結(jié)構(gòu)上,兩部小說都采用了古典小說敘事的“草蛇灰線法”,這種敘事手法在《水滸傳》《三國演義》《紅樓夢》中非常常見,即用一條若隱若現(xiàn)的長線串聯(lián)起整個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如同一條蛇穿行于草間,留下若有若無的蹤影。在《紅樓夢》中,體現(xiàn)為用“木石前盟”的神話照應寶黛愛情,以“眼淚”為意象串聯(lián)起從寶黛相遇到焚稿斷情的整個悲劇。在《水滸傳》中則表現(xiàn)為前文為后文寫作埋下伏筆,整部小說前呼后應,渾然一體。
《暫坐》的核心主線是夏自花生病住院,以眾位姐妹對她的照顧牽扯出十多位女子的交往,小說在枝蔓之間,鋪就出西京都市女性生活的長卷。小說還有另外一條隱含的線索就是馮迎的線索。馮迎是小說中自始至終都不在場的人物,我們對她的印象來自于小說中他人之口。在小說的第二章“海若·茶莊”中,嚴念初的表弟章懷提及他遇見馮迎,以及馮迎對他的囑托,是一筆有關(guān)債務的問題。然而,通過海若之口,會發(fā)現(xiàn)章懷遇到馮迎是不可能的,因為小說交代,十多天前,馮迎已經(jīng)隨著市書畫代表團去了菲律賓。章懷卻言之鑿鑿,所說債務之事以及馮迎的樣貌、衣著打扮確是本人無疑。這就為整部小說留下了一個巨大的懸念。隨著小說情節(jié)的推進,在小說即將結(jié)束的第三十二章“馮迎·拾云堂”中,我們才發(fā)現(xiàn),原來就在伊娃重返西京之時,馮迎因為乘坐的飛機失事,已經(jīng)不幸遇難身亡。她在身死之時,亡魂托人捎話,了卻身前債務。她將弈光欠她的十五萬慷慨贈與夏自花十萬,可以看出她對夏自花的情誼,這又將她與夏自花勾連在一起,因此,可以將她看作是夏自花之外的另一條小說的敘事線索。
《煙火漫卷》的主線是劉建國尋找丟失的孩子,圍繞這一主線,小說處處埋下伏筆。比如小說寫劉建國與翁子安的交往,兩人初次見面,他對翁子安莫名其妙的親切感,寫翁子安對建筑的癡迷,簡直與于大衛(wèi)如出一轍,還有對翁子安出生日期的交代,都為小說結(jié)尾翁子安身世的交代埋下伏筆。小說的副線是黃娥“尋夫”,可是黃娥在尋找丈夫的過程中,表現(xiàn)出許多令人匪夷所思的行為。例如小說一開始,黃娥急切的想把雜拌兒交給劉建國,這種種怪異行為的背后,是黃娥丈夫已經(jīng)死亡的事實,以及黃娥以死謝夫的心愿。整部小說正是通過種種伏筆的設(shè)置將各種人物、故事聯(lián)系在一起,營構(gòu)出既在情理之中又出人意料的藝術(shù)效果,百年冰城中的溫情的人生愈發(fā)引人入勝。
在小說的敘事語言上,接續(xù)古典小說的抒情傳統(tǒng),《煙火漫卷》非常注重意象的選擇和意境的營造,敘事中搖曳著詩意,使小說洋溢著一種別樣的情致和韻味。小說的核心意象是“煙火”,雖然這一意象出現(xiàn)在小說結(jié)尾,但卻是整部小說的點睛之筆,以煙火之盛放映襯人生之暗淡:
夜空被火焰點燃了。在極寒時刻,劉建國在星辰的世界,看到了火紅的百合花、金黃的菊花、雪白的蓮花、藍色的鶯尾花、粉紅的桃花、紫色的丁香花,它們團團簇簇,絲絲縷縷,離散聚合,盛開寂滅,演繹著繁華和蒼涼一花方落一花起,把夜空打造成一個五彩的花園,似乎要把劉建國度過的幾十個黯淡的春天,一一喚回和點亮,巧心描繪和編織,悉數(shù)償還給他。其中一個巨型煙花,在更高的夜空豪情萬丈地綻放,中心處那粉色紅色紫色和綠色的光焰沖天而起,而邊緣處的白色光束,卻向下傾斜,仿佛流向大地的淚滴。劉建國抱住翁子安,叫了一聲“銅錘一一哭了起來[6]282。
古典文學的抒情傳統(tǒng)講究“一切景語皆情語”,小說中色彩繽紛的煙火與劉建國悲涼的心境形成鮮明的對照,這也與后記中作家自己看到的煙花形成呼應,要經(jīng)過多少人生的苦難,才能體悟到生命如煙花絢爛。遲子建追溯父輩的足跡,也體察失去愛人刻骨銘心的痛苦,最后在《煙火漫卷》中,她以一場煙火告慰小說中的蕓蕓眾生,也與自己的痛苦達成和解。在對意象細致入微的描寫中,遲子建融入了自己的情感與生命體驗,形成了含蓄、唯美、張馳有度的敘述語言,彰顯出古典雅言的韻味。
《暫坐》中的語言,人物對話簡約沖淡,往往在口語化的對白之中,蘊含富有哲理性發(fā)人深思的警句,頗有《世說新語》的風范。談到婚姻問題時,借海若之口說出了“蒜剝了皮都光光潔潔,咬嚼了只有自己知道又辛又臭么”這樣帶著苦澀味道的話語。還有類似于“幸福不是由地位、名望、權(quán)力、金錢可以獲得的,幸福是一種沒有任何依賴的存在狀態(tài)”這樣典雅睿智之語?!稌鹤分械恼Z言,在古典雅言與市井俚語之間找到了平衡,彰顯出賈平凹頗具藝術(shù)張力的語言風格。
新世紀以來,城市化進程已成為勢不可擋的洪流,所有人都必然裹挾在這股洪流中前行?!叭魏我粋€普通人,哪怕沒有任何經(jīng)濟學及城市規(guī)劃的常識,也可以直觀地感受到晚近三十年中國城市化速度的迅疾,對于鄉(xiāng)村的開疆拓土仿佛‘戀愛中的犀牛’。‘毀滅橋梁,燒干河流’,向著城市奔馳。”[12]如何在這股潮流中書寫城市,或者更好更精準的把握和塑造城市,是兩位作家在城市書寫中關(guān)注的關(guān)鍵問題。兩位由“鄉(xiāng)土”進入“城市”的作家,他們既不同于消費主義文化語境中的城市書寫,城市是“惡之花”的滋長之地,生活于其間的人猶如困獸,一次又一次的被擊打,最終被吞噬;也迥異于個人至上的單邊“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語境中的城市文學,拘于個人的一己悲歡,愛恨情仇,城市書寫變成了劃地為牢的“小時代”,看不到大視野之外的風景。遲子建和賈平凹以城市風景和城市人建構(gòu)起他們的哈爾濱和西京,人事命運與四季輪回相互照應,人性之美與溫暖點亮城市暗角,普通人的煙火人生的書寫中表達著作家對命運哲理性的思考。兩部小說都是以主人公的相逢、尋找、離散為依托,展開了關(guān)于城市身份的言說和追索。人與城同構(gòu),哈爾濱和西京也就由真實存在的空間變成永恒的文本奇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