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晴 郝 敬 蔡 景 司如月
(安徽大學文學院 安徽·合肥 230000)
呂后作為中國歷史上第一位臨朝稱制的女王,后人對其頗為非議。 中國文學史歷來對呂后的研究頗多,研究的角度也逐漸演變。 早期馮惠民《重評呂后》[1],從政治角度剖析呂后,論證其政治功績,但完全的男性化分析,沒有全面地認識呂后形象。 之后研究角度有所創(chuàng)新, 從政治角度辯證分析呂后功過,例如:張菱《呂雉評傳》[2]既肯定呂后輔佐劉邦之勞、無為而治、注重農(nóng)事之策、忍辱化解匈奴挑釁之謀等,也批評了呂后的權(quán)力熏心和慘無人道的報復行為。 如今學界研究轉(zhuǎn)向呂后女性形象的分析,以呂后生平事跡為切入點結(jié)合現(xiàn)代心理學或女性主義側(cè)面反映呂后形象。 孫佰玲《生命悲劇的形象展示——史記呂太后本紀新解讀》[3],從現(xiàn)代心理學角度出發(fā),剖析呂后悲劇的釀成源于男權(quán)社會下對男性的依附、自我欲望的膨脹,以此來探究呂后精神世界。 張宏波《呂后形象的女性主義分析》[4]從女性人文角度分析呂后是如何在妻子和母親角色接連喪失下,逐漸掙脫男性社會的束縛,最終實現(xiàn)自我意識的覺醒,成為冷酷、殘暴的掌權(quán)者。 尹方紅《〈史記·呂太后本紀〉中呂后情緒書寫探析》[5]以呂后的情緒為研究對象,分析《呂太后本紀》中細膩入微的人物情緒描寫,探究呂后復雜多變的心理特征。 除此之外,學者還提出新的研究角度,李靜《〈史記〉〈漢書〉中呂后形象的異同及其原因》[6],以文本對讀的方式結(jié)合司馬遷、班固不同的人生經(jīng)歷剖析《漢書》《史記》所塑造的呂后形象。 對各家觀點進行整理之后,發(fā)現(xiàn)前人研究呂后形象大多以《史記》為研究藍本、《漢書》為輔助,以此來深入分析《史記》中所記載的呂后形象。 但對班固《漢書》中所呈現(xiàn)的呂后形象缺乏細致深入探討。 本文以《漢書》中記敘呂后的《高后紀》和《外戚傳上》為主,結(jié)合撰寫者班固史學思想分析其筆下呂后的形象。
呂后作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女皇帝,她在執(zhí)政期間憑借自己的政治敏感度和政治才能延續(xù)著漢初繁榮的景象。 百姓是國之根本,得民心者得天下。呂后以秦朝苛罰為戒,廢除重罪、安撫民心。 《漢書·高后紀》:“元年春正月,詔曰:前日孝惠皇帝言欲除三族罪、妖言令,議未決而崩,今除之?!盵7]96呂后遵循孝惠皇帝的意愿,減輕刑罰。 一是免除重罪之人株連三族的刑罰,據(jù)《漢書·刑法志》記載,“當三族者,皆先黥,劓,斬左右止,笞殺之,梟其首,菹其骨肉于市”[7]1104,具體步驟為:在頭上和面部刺字,割鼻子,斬掉手腳的趾頭,用亂棍打死,砍頭,制成肉醬,可見三族罪之殘酷。 呂后廢除重罪之人的連坐刑罰很大程度上消解了民間百姓的互相警惕之心,為百姓生產(chǎn)生活營造民風淳樸、親鄰和睦的氛圍。 二是支持言論自由,不再以言論不當為由治罪。 顏師古注釋:“過誤之語以為妖言。 ”[7]96妖言令實際上是統(tǒng)治者試圖通過控制民間輿論來穩(wěn)定社會秩序的一種強力手段,壓制百姓言論自由性,束縛了民眾的活力和熱情,長此以往積攢民怨。 妖言令的廢除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民眾言論自由的空間,舒緩百姓積怨,穩(wěn)定社會秩序。 除廢除三族罪、妖言令之外,呂后還詔令“省法令妨吏民者,除挾書律”[7]90,民間傳抄書籍的行為不再受到法律的嚴格限制,促進了思想文化的繁榮興盛、激發(fā)了社會的文化思潮發(fā)展。
國泰民安的基礎是國無戰(zhàn)亂、經(jīng)濟繁榮、糧食充足,為實現(xiàn)這一目標,呂后實施惠民政策,注重農(nóng)事發(fā)展。 呂后延續(xù)了劉邦“與民休息”“無為而治”的執(zhí)政理念。 惠帝在位時,呂后下令“減田租,復十五稅一”[7]85,通過削減賦稅減輕百姓壓力,給予百姓足夠的時間休養(yǎng)生息,恢復民力。 惠帝逝世后,呂后又下令“初置孝弟力田二千石者一人”[7]96,首次設立勸勵天下的孝悌力田官來激勵農(nóng)業(yè)發(fā)展。 一方面,通過專門設置管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官員對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加以監(jiān)督,從而使得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規(guī)范化;另一方面,通過賞賜百姓爵級,每戶一級,百姓的耕作積極性得到激發(fā),農(nóng)事自然也會得到發(fā)展。
政權(quán)的穩(wěn)固、國家的繁盛興旺既離不開賢德統(tǒng)治者把握大局、做出正確的決策,也離不開百官的智慧、賢臣的輔佐。 多年盤旋于政治漩渦的呂后清晰地認識到賢臣的重要性,知人善任,廣招賢才。 奪嫡風波中,呂后求助張良,借助張良計策請“商山四皓”出山以此來穩(wěn)定太子地位。 劉邦逝世后,面對動蕩不安的朝廷現(xiàn)狀,呂后頒布詔令:“差次列侯功以定朝位,臧于高廟,世世勿絕,嗣子各襲其功位”[7]96,施恩惠于諸位列侯,準許世襲功位,以此來拉攏百官、廣招賢才。 通過借助賢臣的智慧,呂后冷靜處理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的暗流涌動和權(quán)力斗爭、機智地緩和漢朝與匈奴之間的緊張政治局面。
作為執(zhí)掌實權(quán)的女主,在民族關系問題的處理上,呂后顧全大局、忍辱負重。 《漢書·匈奴傳上》:“陛下獨立,孤僨獨居。 兩主不樂,無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無。 ”[7]3754-3755冒頓單于仗著自身強大的勢力,以部落風俗為由要求呂后下嫁,試圖將其野蠻的風俗強加于漢王朝。 大臣們義憤填膺,主張出兵。呂后卻選擇壓制憤怒,冷靜處事,回信到:“單于不忘弊邑,賜之以書,弊邑恐懼。 退而自圖,年老氣衰,發(fā)齒墮落,行步失度,單于過聽,不足以自污。 弊邑無罪,宜在見赦。 竊有御車二乘,馬二駟,以奉常駕。 ”[7]3755呂后扼殺了一場勝負難定的慘烈戰(zhàn)爭,緩和了民族關系。 中原與匈奴的和親政策未被破壞,二者之間互通有無的橋梁尚未坍塌,維護了漢初社會安定和經(jīng)濟繁榮發(fā)展的大環(huán)境。
呂后的政治敏感性引導著她為鞏固統(tǒng)治地位深謀遠慮、提前規(guī)劃。 以下兩件事可以很好地作為佐證。 一是借助增強呂氏家族權(quán)力來培養(yǎng)自我勢力:呂后稱制之后,力排百官阻撓,分封呂氏兄弟為侯,壯大呂氏家族軍事權(quán)力和政治話語權(quán)來蓄養(yǎng)勢力。 二是呂后告誡呂產(chǎn)、呂祿在其死后秘不發(fā)喪,緊握兵權(quán)以保諸呂:她對死后發(fā)生的政治糾紛作出預見,予以警示,“我即崩,恐其為變,必據(jù)兵衛(wèi)宮,慎毋送喪,為人所制?!盵7]3939之所以要求呂產(chǎn)、呂祿免除喪葬,穩(wěn)定軍隊,把守皇宮,目的也只有一個,就是保住諸呂,防止政變。 雖最終事與愿違,呂后于此事中展露出的深謀遠慮的政治家才能卻未被掩蓋。
呂后除了彰顯了其政治才能,還有殘忍狠毒的一面,這在《漢書》中暴露得赤裸裸。 她稱制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清算與戚夫人母子的舊仇恩怨。 “乃令永巷囚戚夫人,髡鉗衣赭衣,令舂。 ”“太后遂斷戚夫人手足,去眼熏耳,飲暗藥,使居鞠域中,名曰人彘。”[7]3938自古以來,后妃之間的爭斗從未休止,呂后與戚夫人亦是如此。 戚夫人得寵,正是呂后年老色衰,出于對高祖的忌憚,呂后不敢公然挑釁。 所以,高祖駕崩、惠帝登基、呂后執(zhí)掌大權(quán)后,便是報復戚夫人的最佳時機。 她將戚夫人折磨成駭人聽聞的“人彘”。 之后,戚夫人之子趙王亦是難逃呂后的魔掌。 《漢書·外戚傳上》記載到:“乃召趙王誅之,使者三反,趙相周昌不遣。 太后召趙相,相征至長安,使人復召趙王,王來。 ”[7]3978“數(shù)月,帝晨出射,趙王不能早起,太后伺其獨居,使人持鴆飲之。 遲帝還,趙王死。”[7]3978縱使劉邦生前即出于對戚夫人母子安全的考慮,派周昌暗中保護他們。 周昌屈服于呂后的威嚴,所做的一切也是徒勞的。 甚至于仁慈的惠帝也未能將趙王從呂后的手中解救出來。
其他皇子悲催的命運也歸于呂后的殘忍狠毒?!稘h書·高后紀》連續(xù)記載了幾位皇子的死亡。 “春正月丁丑,趙王友幽死于邸?!盵7]99“六月,趙王恢自殺?!薄扒锞旁拢嗤踅ㄞ啊?”[7]100趙王劉友是被呂后囚禁餓死的;趙王劉恢因為愛情和自由自殺,因呂后處死劉恢最寵愛的宮女,壓垮了他的最后一根向生的稻草;燕王劉建病死,本應當繼承其爵位的兒子卻被呂后殺死,燕國從此被撤銷。 只有代王劉恒幸免于難。 呂后一系列血跡斑斑、令人發(fā)指的行為,為她的殘忍狠毒提供了有說服力的證據(jù)。
知恩圖報是賢人所必備的美德,身為帝后的呂后同樣也看重有恩必報。 呂后接受恩惠的同時不忘回報。 “孝惠帝及高后德嬰之脫孝惠、魯元於下邑之間也,乃賜嬰縣北第第一,曰‘近我’,以尊異之。 ”[7]2079為報答夏侯嬰在下邑救兒女之恩,呂后將宮殿背面第一等的公館賜給他。 遵照古代的三綱五?!熬秊槌季V”,臣子為君主服務本為理所當然,但呂后更注重善待賢臣、恩賜分明,很好地踐行了知恩圖報的美德?!靶⒒荻?,何薨,謚曰文終侯。子祿嗣,薨,無子。 高后乃封何夫人同為酂侯, 小子延為筑陽侯。 ”[7]2012對待蕭何,呂后感激他一生對漢室所做的貢獻。 因此,在蕭何逝去后,賜予謚號,并封其夫人和兒女爵位。 縱觀歷史,帝王分封功臣家屬爵位,一般以其嫡子繼承為主,分封功臣夫人和女兒爵位極其少見,從側(cè)面也印證了呂后的知恩圖報。
“互見法”是指“在一個人物的傳記中著重表現(xiàn)他的主要特征,而其他方面的性格特征則放到別人的傳記中顯示”[8]。
《漢書·高后紀》中的呂后形象和《漢書·外戚傳上》, 以及其他人物傳記中的呂后形象是各有側(cè)重的。 《漢書·高后紀》以惠帝即位、呂后為皇太后作為記載的開始,以呂后稱制在位的時間為線索,主要記載了呂后的政治事跡,如:頒布詔令廢除嚴酷刑法、分封諸侯等一系列政治舉措,結(jié)尾處也只是對呂后政績的一種客觀總結(jié)。 而《漢書·外戚傳上》及其他人物傳記則更多地將呂后非政治方面的一面展示出來了:處死戚夫人母子、對皇子趕盡殺絕的殘忍狠毒;對曾經(jīng)接受過幫助的夏侯嬰和蕭何給予豐厚的回報……
由以上不難發(fā)現(xiàn),互見法對于呂后形象的表現(xiàn)是有一定優(yōu)勢的,能夠幫助我們清晰地從多個角度來認識呂后,從而避免單一角度的片面,以及多個角度如熔爐般混雜在一起引起的錯亂。 另外,其他人物傳記中的呂后不是以主要中心人物的身份出場,淡化了主角光環(huán),在他人的映襯下,一個更為平易近人、更為真實的呂后摘下執(zhí)政者的面具于幕后緩緩走來。 她其實不僅僅是個執(zhí)政者,也是一個活生生的有感情的人。 這亦有點類似中學時我們常提起的正側(cè)面描寫相結(jié)合方法,《漢書·高后紀》 著重刻畫其大女主政治形象, 是正面描寫;《漢書·外戚傳上》及其他傳記將呂后置于其他人的相關事件中來刻畫,是側(cè)面描寫。 互見法的運用使呂后形象更趨豐滿,也為《漢書》增添了寫作魅力。
《漢書·高后紀》中所塑造的呂后形象,顯露出班固對呂后政績的極大認同。 首先,從編寫體例上看,開篇以“高皇后呂氏,生惠帝。 佐高祖定天下”[7]95。 奠定呂后賢能的基調(diào),然后,按照時間順序,記敘呂后在惠帝死后稱制天下八年間所推行的一系列政令,全面、多方位地展示呂后的政治形象。 其次,從記敘的內(nèi)容上看,根據(jù)班固簡明的語言敘述歸納出呂后執(zhí)政時期的政治策略:一是廢除重罪,安撫民心;二是惠民政策,注重農(nóng)事發(fā)展;三是獎勵功績,激勵發(fā)展生產(chǎn)。 班固為呂后刻畫出一個賢明執(zhí)政者的形象;再次,語言結(jié)構(gòu)上,班固在《高后紀》最后對呂后政策方針所帶來的政績給予了直接贊揚:“贊曰:孝惠、高后之時,海內(nèi)得離戰(zhàn)國之苦,君臣俱欲無為,故惠帝拱己,高后女主制政,不出房闥,而天下晏然,刑罰罕用,民務稼穡,衣食滋殖。 ”[7]104最直觀地展示了班固對呂后政治成就的認可與稱贊。除了《高后紀》明確的贊揚,班固在描寫呂后用計謀除韓信、彭越,輔佐劉邦穩(wěn)定漢初天下時彰顯呂后政治上的大智謀;在《匈奴傳》中彰顯呂后的政治大局觀念,呂后選擇容忍個人所受侮辱來維系漢朝與匈奴的關系,穩(wěn)固恢復生產(chǎn)、發(fā)展經(jīng)濟的內(nèi)外環(huán)境。班固所記敘的語言沒有抹殺呂后的政治成就,而是從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惠民政策、削減苛罰、解決內(nèi)外矛盾等各個方面稱贊其政治家的才能。
《漢書》是皇帝下令修纂的歷史著作,以維護劉氏正統(tǒng)統(tǒng)治地位為基本出發(fā)點,大肆宣揚漢德。 雖然班固稱贊呂后執(zhí)政期間的政治成就,但對呂后為呂氏家族謀取私利,帶來外戚干政,危害漢朝統(tǒng)治地位持反對態(tài)度。 《高后紀》有三分之一的筆墨都在敘述呂后死后朝廷劉氏政權(quán)捍衛(wèi)者與呂氏家族之間的權(quán)利糾紛, 足見班固對這場政權(quán)紛爭的重視。根據(jù)《高后紀》記載呂后死后“上將軍祿、相國產(chǎn)顓兵秉政,自知背高皇帝約,恐為大臣、諸侯王所誅,因謀作亂”[7]100,可知,這場政權(quán)之爭的起源在于呂后違背“白馬盟誓”,封呂氏家族三人為侯,以及《外戚傳》呂后臨死之前告誡呂產(chǎn)、呂祿的話:“我即崩,恐其為變……”[7]3939可以知悉呂后對這場政治糾紛的預見。 但是,呂后卻未對其死后何以應對朝堂變化做足準備,導致朝堂政變的發(fā)生。 呂后的私欲雖然給呂氏家族帶來一時的權(quán)力膨脹和地位提升,但最終也葬送了整個呂氏家族,《外戚傳》 記載:“太后崩,太尉周勃、丞相陳平、朱虛侯劉章等共誅產(chǎn)、祿、悉捕諸呂男女,無少長皆斬之。 ”[7]3939-3940
在男權(quán)社會背景下的政治紛爭中,呂后作為一位女子沖出困境、打破禁忌得以生存本身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呂后前半生卷入政治斗爭分為兩個時期:作為呂雉,承受了牢獄之災,也體驗了提心吊膽的二年零四個月的俘虜生活;作為呂后,輔助劉邦鏟除韓信、彭越,也打響了皇位捍衛(wèi)戰(zhàn)。 這些經(jīng)歷錘煉了呂后剛毅的性格,如:班固所言“呂后為人剛毅,佐高帝定天下”[7]3937,奠定了呂后政權(quán)斗爭的政治資本。 但這些經(jīng)歷也激化了呂后殘暴形象的展露。 皇位捍衛(wèi)戰(zhàn)結(jié)束后,呂后殘暴性格的發(fā)泄對象就是皇位爭奪對手:戚夫人和趙王如意。 根據(jù)《外戚傳》記載,呂后殘暴性格最初體現(xiàn)在毒害未經(jīng)世事的趙王,一是鏟除后患、二是報復戚夫人、三是穩(wěn)定統(tǒng)治地位。 殘暴升級是呂后將戚夫人殘害成 “人彘”:挖其雙眼,斷其四肢,熏聾雙耳,灌其啞藥,棄置豬圈。 這樣慘不忍睹、駭人聽聞的方式超出一般人能夠想象的范疇。 班固將呂后殘暴形象放置于《外戚傳》中展示,暗示呂后殘暴行為是基于后宮生存環(huán)境壓迫,但是也沒能掩蓋班固對呂后這種無德行為的厭棄。
雖然班固批評呂后迫害戚夫人、 毒害趙王、謀害劉邦四子一孫的殘暴行為和無德品行,但班固始終沒有否認呂后作為一個女人所具備的妻子和母親的身份。 《外戚傳》中憑借“父呂公,單父人也,好相人”[7]3937,呂公認為劉邦是貴人面相就將呂雉許配給劉邦。 呂后作為一個妙齡女子,嫁給一個有兒子的大齡男子并沒有抵觸。 《高帝紀》中“呂后與兩子居田中”[7]5可見劉邦家中的貧寒, 然而呂后作為嬌生慣養(yǎng)的富家小姐并沒有任何的委屈和怨言。 早期的呂后是中國傳統(tǒng)的女性形象,“在家從父,出嫁從夫”。 經(jīng)過一番的政治磨難后,呂后妻子身份逐漸被劉邦拋棄時,班固筆下的呂后卻始終保持著母親的身份。 呂后動用自己的智慧拉攏大臣,善用計謀,放下自尊,保住兒子的皇位。 除了穩(wěn)定兒子的王位,呂后也十分疼愛女兒。 在女婿張敖被高祖懷疑是謀反之士,女兒婚姻遭受劫難時,力挺張敖。 多次提醒高祖劉邦,張敖是魯元的丈夫,絕對不會謀反。 如:《張耳陳馀傳》中記載“呂后數(shù)言張王以魯元故,不宜有此”[7]1841,彰顯一個母親的本能,守護兒女。 班固平實、 簡練的語言中呈現(xiàn)出呂后對子女的舔犢之情,以及未沾染政治時善良樸素的中國傳統(tǒng)女性形象。
在史書的編纂上,編纂者們不可避免地會受到所處時代背景的影響,對筆下歷史人物的評價受錮于時代主流思潮。 東漢初年,儒學正宗化和讖緯迷信思想盛行。 儒學綱常倫理在班固的《漢書》中有深刻體現(xiàn),如:班固在《外威傳》中寫到“夫婦之際,人道之大倫也。禮之用,唯昏姻為兢兢。夫樂調(diào)而四時和,陰陽之變,萬物之統(tǒng)也,可不慎與! ”[7]3933,班固借婚姻影射外戚對國家、帝王的影響。 但班固也受到反讖緯迷信思想的樸素理性精神的影響,不過度迎合當時夫尊的主流思想,所以,沒有因呂后女性身份對其政治評價產(chǎn)生偏頗,而是基于客觀理性的角度在《高后紀》中給予贊揚和肯定。
班固的思想和史學成就與其家學淵源密不可分。 班固祖先在西漢時,原是邊地豪富,后來成為儒學世家。 漢成帝在位期間,班氏家族成員受詔校閱皇家藏書,后獲賜大量皇家藏書副本,這為班彪、班固父子的著書提供了極其優(yōu)越的文獻條件。 又因班氏家族思想開闊,喜交儒道名流之士,使得兼容儒道的思想在其家族當中得以傳承。 優(yōu)良的道德風氣和濃厚的家學之風, 影響著班固思想體系的構(gòu)建。由于大量藏書,班固對呂后的生平事跡掌握得非常詳實,刻畫得也非常詳盡。 且從班固給予呂后符合儒道思想的政治做法高度評價中也可以看到其家族思想傳承對他的影響。
班固能夠著成《漢書》這一杰出著作,并形成自己獨具特色的思想和學術體系,除了東漢初年鼎盛的時代條件以外,還有司馬遷著史的影響。 《史記》被歷代“正史”奉為楷模,因而后人多有續(xù)寫《史記》,希望能夠?qū)懗鐾瑯拥臍v史巨著,班彪、班固父子也不例外。 《漢書》也借鑒了紀傳體的編撰體例,而且在此基礎上進行改進、創(chuàng)新。 《漢書》所選的史料和評價對《史記》多有借鑒,并且在對一些人物的評價上,班固也延續(xù)了司馬遷的觀點。 如:在對呂后的評價中,《史記·高后本紀》和《漢書·高后紀》都對呂后稱制八年來所作政績給予很高的評價:“高后女主制政,不出房闥,而天下晏然,刑罰罕用,民務稼穡,衣食滋殖。 ”[7]104
班固生活的東漢之際,儒術獨尊,經(jīng)學大盛,班固的父親班彪受當時“獨尊儒術”思想影響很深,完全以儒學思想為信仰原則,“唯圣人之道然后盡心焉”[7]4207。他反對“崇黃老而薄五經(jīng)”[9]990,主張“依五經(jīng)之法言,同圣人之是非”[9]990。這也對班固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使其奉儒學思想為正統(tǒng)。 故《漢書》以儒家思想為準則, 盡量避免寫到不符合儒家要求的行為。班固的女性觀也是以儒家的倫理道德和政治教化為基準的。 因此,在本紀中,主要以稱頌為主。 而呂后眾多不符合儒家仁政理念的陰暗事跡,則移至專門記載皇族外戚的《外戚傳》中,借贊揚賢德、謹慎的帝后,以從側(cè)面否定身為帝后的呂后。[6]72
班固修史雖有波折,但也比較順利。 他雖然因私修國史而被人告發(fā)下獄, 卻因禍得福拜為蘭臺令,可以大量接觸皇家圖書。 因此,他對執(zhí)政者抱有期冀之心,撰寫《漢書》的宗旨是向追述漢朝功德靠攏。 所以,其修史時,不利于歌頌漢朝的歷史史實都被規(guī)避在本紀等重要體例之外。 如:在《高后紀》中,對呂后殘忍的個人行為不予記錄,也是其歌頌漢朝宗旨的體現(xiàn)。 正如徐復觀先生所言:“班固之所以在《惠帝紀》《高后紀》中改用編年體,不惜將惠帝及呂后個人行為架空, 并以此成為自己編帝紀的成法,但不愿放過呂后,所以又在《外戚傳》中重出,大概他認為此可以保持帝統(tǒng)的面子,以符合‘尊漢’的用心,且又可以保持帝統(tǒng)的面子且可以降低其著史的危險。 ”[10]
綜上所述, 班固筆下的呂后形象是立體多面的。 班固雖然深受儒道思想影響,尊崇儒家倫理道德構(gòu)建下的男權(quán)統(tǒng)治系統(tǒng),但是班固卻沒有局限于此, 未因呂后女性身份對其政績評價有失偏頗,在《漢書·高后紀》中呈現(xiàn)一個頗具政治才能的大女主形象,賦予呂后政治成就最高的贊揚。 除了大為贊賞呂后功績,也披露出對呂后殘暴行為的厭棄,《漢書·外戚傳上》中記敘呂后的暴行,展現(xiàn)了一個心理扭曲的施暴者形象。 班固理性評價呂后的功過,給予了呂后客觀的歷史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