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韓韋虹
(安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安徽·蕪湖 241000)
《無聲告白》是華裔新晉女作家伍綺詩所書寫的長篇處女作,2014年出版不久便被美國諸多媒體評為最佳圖書。小說的主人公詹姆斯·李是一位美籍華人,擁有純正的華裔血統(tǒng),但卻因膚色和族裔問題無法融入白人群體。為了能夠在最大程度上獲得主流文化的認可,詹姆斯決定與白人女性瑪麗琳組成中美跨族裔家庭,以期在美國文化語境中站穩(wěn)腳跟。而大女兒莉迪亞的突然死亡,卻逐層揭穿少數(shù)華裔群體“成功”面具下的身份焦慮與自卑心理?!稛o聲告白》中所涉及的族裔身份認同與歸屬困境,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不僅是美國特定文化語境在文本層面上的重述與再現(xiàn),更是當今文化研究與批評領域中一個不能逃避的現(xiàn)實問題。
斯圖亞特·霍爾是當代文化研究的鼻祖,作為一位移民到英國的非洲“黑人”后裔,霍爾不僅對文化“兩棲人”的邊緣處境與身份困惑深有體會,而且對文化的多重模式、全球族裔文化認同現(xiàn)狀有著獨到的見解。在《文化研究讀本》一書中,霍爾就曾明確對文化研究的重點發(fā)表自己的看法。他認為,讓文化研究囊括種族的關(guān)鍵問題、種族的政治、對種族主義的抵抗、文化政治的關(guān)鍵問題,是一場深刻的理論斗爭[1]。這種在理論上向種族、文化政治的關(guān)鍵問題宣戰(zhàn)的斗爭觀念,是研究文化身份問題與文化認同問題所必然面對的意識形態(tài)難題?;魻枅孕牛霐[脫霸權(quán)主義下沉重的“殖民經(jīng)驗”,唯一的途徑便是重視文化裂變的差異性,在文化裂變中尋求身份認同[2]。只有通過承認文化的差異性,才能在歷史、文化、政治等語境中理解霍爾的文化認同理念。在后殖民語境中,霍爾將“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等傳統(tǒng)文化認同問題轉(zhuǎn)變?yōu)椤拔視蔀檎l”這一動態(tài)過程,強調(diào)了非中心化主體的話語權(quán)力對建構(gòu)文化身份的重要性[3]?;魻柕奈幕J同理論,不僅能窺析詹姆斯等華裔群體所面臨的身份認同危機與文化失語困境、協(xié)助探尋少數(shù)華裔擺脫邊緣人形象的內(nèi)外驅(qū)動力,而且對華裔邊緣人進行身份反思與重構(gòu)、族裔間關(guān)系的改善以及中美文化交流具有建設性的指導意義。
《無聲告白》以二十世紀五十至七十年代末的美國社會為歷史語境,揭露了西方“白人至上”意識形態(tài)對華裔邊緣主體的文化壓迫。在白人優(yōu)越主義文化觀念的支配下,白人對華裔的凝視與觀察似乎已成傳統(tǒng)。華裔群體典型的黃皮黑發(fā)外貌特征,在白色人種中顯得格外與眾不同,以致被劃分為異類群體。文化身份的特殊性使詹姆斯及其混血子女不幸淪為白人眼中的 “他者”,游離于中美文化縫隙中,無法界定自身文化屬性,并由此引發(fā)了一系列嚴重的身份認同危機與情感焦慮。
文化研究中所涉及的一系列族裔身份認同問題,往往帶有明顯的文化霸權(quán)主義傾向以及種族主義傾向。在《無聲告白》中,雖然詹姆斯及其中美混血子女內(nèi)斯和莉迪亞已經(jīng)被白人主流文化所同化,但他們卻始終因為膚色和血統(tǒng)問題而被排除在外,遭受著無盡的種族迫害與心理霸凌。白人目光中的厭惡與疏離,是他們成為“他者”對象、產(chǎn)生身份認同危機的影響因素之一。
異樣的視覺凝視通常能夠激發(fā)被凝視者的心理羞恥感,從而使后者產(chǎn)生低人一等的心理狀態(tài)?!澳暋笔且环N“與眼睛和視覺有關(guān)的權(quán)力形式”[4]。在白人社會文化語境中,這種“凝視”包含了過多的權(quán)力話語,主要表現(xiàn)為文化、種族層面上的排他主義。詹姆斯的父親是第一代華裔移民,憑借“紙兒子”契約身份來到美國謀生。在當時語境下,雖然美國國會因懼怕“大熔爐”雜質(zhì)過黃而禁止中國人移民美國,但卻允許在美華人子女入境,因此,詹姆斯得以在美國落地生根。然而,作為第二代華裔群體的代言人,不管詹姆斯如何向美國主流文化靠攏,都始終被排斥于人群之外。
“使羞恥者屈從的重要因素之一是他人的審視與貶低”[5]。凝視者作為凝視的主體,通常以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為他者定性。白人眼中的詹姆斯被一味刻板化了,在他們看來,華裔群體就是一群“頭戴尖頂帽”“留著大辮子”[6]113的苦力工,具有與生俱來的奴性。詹姆斯自小在勞埃德學院求學,是該校的第一個并且是唯一的東方學生。與眾不同的華裔身份與特殊的家庭情況,使得詹姆斯飽受同學的嘲笑與戲謔,淪為集體注視下供人娛樂的笑柄。長久以來,詹姆斯一直試圖融入人群,甚至以妻子瑪麗琳的白人身份為依托組建跨族裔家庭,以期望擺脫華裔身份特性,從而得到白人群體的認同,但情況卻始終沒有好轉(zhuǎn)。同樣的,作為中美跨族裔混血,血統(tǒng)的雜糅性使內(nèi)斯和莉迪亞重演著父親的痛苦經(jīng)歷,亦不可避免地成為白人眼中的“他者”。大兒子內(nèi)斯清楚地認識到自己家庭的與眾不同,因為“他的父母從不出門交際,也不在家請客,沒辦過晚餐派對,沒橋牌牌友”[6]59。詹姆斯一家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與周遭的一切顯得格格不入,幾乎可以被劃分為社會中被疏離化的那一類群體。雖然內(nèi)斯具有一半的白人血統(tǒng),但他卻很大程度上繼承了父親那極為典型的亞洲人樣貌。在年少時的一次游泳經(jīng)歷中,由于膚色與外貌原因,白人孩子不愿靠近他,甚至大喊“中國佬找不到中國啦”[6]88,這種赤裸裸的言語攻擊比白人的目光凝視來得更為可怕,就好比被人揭下最后一塊遮羞布,還要忍受始作俑者的嘲笑與羞辱,令人極度難堪。而大女兒莉迪亞則更多地繼承了白人母親瑪麗琳的影子,尤其是那雙湛藍的眼睛。正是因為這雙特屬于白人的眼睛,詹姆斯與瑪麗琳將偏愛全部給了莉迪亞,一度忽略內(nèi)斯和小女兒漢娜的存在,以致兄妹之間矛盾沖突不斷。然而,縱使莉迪亞在外貌上與白人更為相似,但由于她的筋骨里流淌著一半亞裔的鮮血,因此,亦不能規(guī)避白人凝視所帶來的傷害。
作為華裔代表,詹姆斯及其子女一直期望被美國文化所接納,但卻因族裔身份問題而未能如愿。白人凝視對少數(shù)華裔的劣性定義,使他們敏銳地覺察到自己文化身份的不同。面對這種毫不掩飾的觀察與質(zhì)問目光,他們始終無法融入美國社會,在中美文化夾層中茍延殘喘,無法定位自身文化身份,淪為自己和白人眼中的文化“他者”。
在白人主流文化與華裔邊緣文化的交鋒碰撞中,華裔文化始終處于弱勢地位。作為華人后裔,詹姆斯雖然出生在美國,并早已成為一個地道的美國人,但是由于他的華裔外貌特征極為顯著,卻終究不被白人主流文化所承認。文化身份的游離與缺失讓詹姆斯身陷囹圄,產(chǎn)生嚴重的身份認同危機,無法從焦慮的情緒中脫離出來。
身份認同危機與情感焦慮是華裔群體在美國強勢主流文化壓迫下所面臨的主要心理困境。在這種因邊緣化身份導致的尷尬處境中,為了獲取文化生存策略,美籍華人群體主要有三種價值取向,其中之一便是極力迎合美國文化,全力隱藏和否定中國文化身份[7]。詹姆斯自小便生活在美國,雖然最終在大學里任教,但他還是那個沉默寡言、沒有幾個朋友、懼怕社交的異類。透視詹姆斯的一生,為了能夠最大限度地融入人群,他曾做過許多嘗試。例如:在年少時,因害怕說話有口音,他拒絕和父母說中文;和瑪麗琳熱戀期間,詹姆斯也曾說謊隱瞞自己的過去;在意識到一切努力都徒勞無功時,他以瑪麗琳的白人身份為樞紐,組建了跨族裔家庭,妄想通過婚姻媒介融入白人主流文化。詹姆斯對白人主流文化無條件地接受與認同,映襯出他對華裔文化的厭惡與排斥,表明他深受片面文化價值觀的支配與殘害。
除了向白人社會積極靠攏外,詹姆斯還嚴格恪守“模范少數(shù)族裔”行為準則,在社會不公中保持不爭不搶的保守態(tài)度。然而,這種刻板形象卻為白人主流社會種族主義的合法性提供了“公正”的充分依據(jù)[8]。當詹姆斯完成了哈佛的博士課程,并“堅信自己會被哈佛錄用”[6]50時,他卻被系里無情地拒絕了,取而代之的則是白人同學威廉·麥克弗森。顯然,白人骨子里的種族等級觀念已變相成為一種“玻璃天花板”,阻礙了詹姆斯的職業(yè)晉升,并將其排斥到文化邊緣地帶。
從本質(zhì)上來說,身份認同危機是詹姆斯最大的焦慮來源。無論他如何努力嘗試融入白人群體,迎來的卻始終是無法合群的挫敗感。白人對華裔的種族主義歧視與心理霸凌,致使以詹姆斯為代表的華裔群體產(chǎn)生嚴重的身份認同危機,逐漸走向自我封閉。詹姆斯身份認同危機的爆發(fā),衍生了一系列難以言喻的文化自卑感與羞恥感。當白人接待員對詹姆斯擔任美國歷史教授的身份感到驚訝時,他用飽含“自我辯護的鋒芒之氣”的語調(diào)來刻意強調(diào)他“是美國人”[6]9。詹姆斯的辯護姿態(tài)不僅展現(xiàn)了他對美國身份屬性求而不得的迫切心理,而且恰好影射出其內(nèi)心的情感焦慮與身份自卑。在一系列自欺欺人式的偽裝之下,詹姆斯不僅沉浸于自己所虛構(gòu)的白人文化身份假象中,而且還自私地將自身期待強加于最像白人妻子的莉迪亞身上,企圖憑借女兒的“成功”來攻破自己無法突破的文化圍墻,以此緩解內(nèi)心焦慮感和自卑感。然而,詹姆斯這種過度的投射性“期待”,卻使莉迪亞走向了謊言與悲劇。
雖然詹姆斯被美國文化所同化,并極力擦除自身華裔身份特征,但還是無法融入美國主流群體。白人的淡漠與疏離,觸發(fā)了詹姆斯的身份認同危機,引起了一場持續(xù)發(fā)酵的情感焦慮。華裔在美國文化中摸爬滾打的辛酸與苦澀,難以得到白人的共情。在“成功”的假面具之下,實際隱藏著他們支離破碎的心。
雖然美國少數(shù)華裔積極嘗試適應社會文化環(huán)境,但白人的刻意疏遠已經(jīng)讓他們喪失心理優(yōu)勢。在內(nèi)心沉重的自卑感與羞恥感的雙重作用下,他們往往否定自我,低估自己的能力與水平,一步步淪陷為美國文化中的失語者。在意識到身份二重性的情況之下,美國少數(shù)族裔通過后來文學中的“雙重聲音”來界定自身身份[9]。莉迪亞深夜來到湖邊,乘船前往湖中央,劃向的不是死亡與殞沒,而是精神上的涅槃重生,是對自我的超越與重新建構(gòu),反映出華裔新生代子女對文化話語權(quán)意識的提升與加強。女兒的自殺行為,同時也讓詹姆斯接受自我與文化反思的洗禮。在承認文化多樣性的前提下,詹姆斯與自己達成和解,重建了文化身份屬性。
身份屬性的缺失一度使詹姆斯一家退居到文化失語的邊緣地帶。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美國,雖然法律被迫承認跨族裔婚姻的合法性,但這些家庭仍飽受外界質(zhì)疑。詹姆斯的華裔身份,早已讓這個獨特的家庭千瘡百孔。作為中美混血兒,女兒莉迪亞亦無法擺脫文化“夾心人”身份。
在文化失語境況中,建構(gòu)自我與實現(xiàn)人格自由是華裔失語者構(gòu)筑自身話語權(quán)的重要途徑。在小說的前半部分,雖然莉迪亞被設置成了心理“消音”模式,但卻早早暗示她已經(jīng)淪為文化失語者中的一員。莉迪亞的失語在很大程度上與“模范少數(shù)族裔”神話有關(guān)。白人的“模范少數(shù)族裔”話語對族裔個體的壓力不僅是消極的,更是極具破壞性的[10]?!澳7渡贁?shù)族裔”這個標簽,聽上去似乎合理且美好。但在它的背后,卻暗含著白人對華裔群體的錯誤認知,并且只會助長白人社會對華裔的隱性歧視。白人將華裔群體全部歸結(jié)為“成功”的一類,不承認個體之間的差距性,這種一概而論的刻板印象使華裔群體不得不面對不平等現(xiàn)象。莉迪亞喪失文化話語權(quán),正是由于白人對“模范少數(shù)族裔”神話所標榜的完美性。顯然,莉迪亞并不屬于成功的那一類群體。母親揠苗助長式的教育方式,壓得莉迪亞喘不過氣來。在這種高壓學習計劃中,她漸漸跟不上節(jié)奏,成績也相應下滑。但是莉迪亞不敢說出真相,她寧愿用謊言與偽裝來欺騙母親。她始終堅信,只有自己變得“優(yōu)秀”,并“一心”向著母親的職業(yè)夢想前進,才能斷絕母親再次產(chǎn)生離家出走的想法。
為了保證家庭的完整性,莉迪亞努力迎合父母的期待,用謊言構(gòu)造了一個完美的乖乖女形象。自瑪麗琳回歸家庭之后,莉迪亞的真實自我便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戴著乖巧人格面具的虛假形象。一直以來,莉迪亞都默默承接父母的愿望,即使在毫無能力的情況下,也要執(zhí)意編織謊言,甚至“連眉毛都不抬一下”[6]17。因為她知道,只有順從父母的心意,這個家庭才能得以延續(xù)下去。然而不幸的是,當謊言越壘越高,基石已穩(wěn),已無法推翻重新來過時,莉迪亞已然泥足深陷,逐漸迷失了自我。但是,白人男孩杰克的談話卻讓莉迪亞得到了啟發(fā),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直活在恐懼之中,對這個脆弱的家庭再次分崩離析的恐懼。于是,在那個清冷的深夜,莉迪亞的獨立人格與自我主體意識逐漸覺醒,獲得了精神上的救贖。她不愿再為了他人而活,她要為自己而活,“從現(xiàn)在開始,她要做她想做的事情”[6]272。
莉迪亞的結(jié)局,不僅是消解白人偏見與家庭矛盾的試金石,而且象征著華裔失語者從 “沉默”到“發(fā)聲”的意識轉(zhuǎn)變。身為少數(shù)華裔的后代,莉迪亞以己為例,打破了“模范少數(shù)族裔”完美神話。在這種幾近毀滅性的重壓之下,她只能倚靠謊言來換取父母的愛與陪伴。莉迪亞的沉默與失語,不僅是她本人對父母的真情告白,更是華裔群體陷入文化失語現(xiàn)狀的一個縮影。因此,為了建構(gòu)文化敘事的話語權(quán),華裔群體必須摘除“乖巧溫順”的人格面具,擺脫沉默的失語者形象,建構(gòu)自我意識,實現(xiàn)人格獨立。
在多元文化沖突的背景之下,少數(shù)華裔應及時突破自身文化意識形態(tài)的局限性,從自身出發(fā),在立足于文化困境的同時,反思自身的文化處境,與自己、他人達成和解。這種文化認知模式,不僅有利于華裔群體重建自身文化身份,而且還能增進族裔間的交流與理解。
華裔群體的文化反思,彌補了身份認同觀念上的狹隘與不足。喬納森·卡勒曾指出:“文學作品為身份的塑造提供了各種隱含的模式?!诹硪恍⑹鲋?,角色是根據(jù)命運的變化而變化的,或者身份是根據(jù)在生活的磨煉中所反映出的個人品格而決定的”[11]。人的個人品格不是一成不變的。華裔個體可以從客觀事實出發(fā),充分發(fā)揮自身主觀能動性,調(diào)整自身心態(tài),在文化夾層中不斷反思,從而重建自身文化身份。在家庭危機爆發(fā)之前,詹姆斯一味追求白人主流文化,摒棄自身華裔身份,將自己的文化壓力施加于莉迪亞身上,以此緩解自己內(nèi)心的自卑感。不論他如何努力,也無法求得歸屬感并真正融入白人社會,文化認同與歸屬問題始終困擾著他。詹姆斯身份定位的失敗,打破了華裔想要融入美國社會的幻想,暴露出華裔群體的心理創(chuàng)傷與文化烙印。
在莉迪亞的死亡謎底被揭開后,詹姆斯才徹底擺脫內(nèi)心一貫以來的逃避主義思想,逐漸正視心理創(chuàng)傷,意識到自我反思與自我決定的重要性?!瓣P(guān)乎差異或特殊性的政治首先是關(guān)乎同一性和普遍身份的事業(yè)之一部分,一個特殊性受到侵害的群體仍然應該享有與其他群體同等的自我決定的權(quán)利”[12]。要想消除這種文化上的阻礙,必然不能繞過它、甚至逃避它,而是要迎難而上,貫穿其始終,才能真正結(jié)束它。于是,當意識到一切委曲求全都無益時,經(jīng)過自身文化反思,詹姆斯在中美文化夾層中找到了一種平衡的文化認同方式,即拋棄一味追求白人文化的片面觀念,在承認中美文化差異性的基礎之上,將隱性的源文化與顯性的現(xiàn)文化融合在一起。
于是,當詹姆斯再次見到“叉燒包”時,他能夠自然而然地用中文大聲表達出來,并且意識到自己的舌頭“仍然能夠卷曲成它熟悉的形狀”[6]201?!安鏌辈粌H使詹姆斯感受到了“甜咸交織的溫暖”[6]202,而且還勾起了他對自己民族的回望,意味著他打開了那扇被迫塵封已久的記憶大門,并從容不迫地追憶自己消失的往事。詹姆斯從深刻的民族記憶中所獲取到的足夠的溫暖與安全感,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漸趨治愈了其內(nèi)心因雙重文化交融而產(chǎn)生的痛楚和苦澀。對詹姆斯而言,民族文化將他從身份認同危機中解救出來,并且賦予了他沉重且堅實的情感支撐。因此,在對自我進行妥協(xié)的條件下,詹姆斯接納了自己的民族文化,在沖突的雙重文化境況中找到了平衡的支點,并以此重建了文化身份,從而改善了被白人孤立的局面。在莉迪亞的葬禮上,白人鄰居的態(tài)度也有了很大轉(zhuǎn)變,他們“圍住了李家人,抱緊他們的胳膊,說著安慰的話”[6]61。這表明,在相互尊重的基礎之上,詹姆斯一家贏得了白人鄰居的認同。而詹姆斯與妻子瑪麗琳之間也架起了溝通的橋梁,在許多年的“沉默”之后,夫妻之間坦誠相見,二人的情感矛盾也以雙方互為妥協(xié)的方式得到了修補。實際上,由詹姆斯與瑪麗琳所組建的中美跨族裔家庭危機的解除,也是作者伍綺詩幫助少數(shù)華裔群體重建文化認同的一次嘗試。
由此看來,要想回答“我們會成為誰”這個關(guān)乎于文化定位的關(guān)鍵問題,華裔群體必須要努力尋求一種能夠保持平衡的文化認同方式,并以此擺脫“他者”形象。在小說結(jié)尾,詹姆斯尋求的不是單一的文化認同,而是通過摒棄“非此即彼”的文化二元對立思想,致力于探尋多元文化之間的平衡。詹姆斯對中美文化沖突的反思,不僅能夠幫助他直面不堪的記憶與內(nèi)心的傷痕,而且還有利于華裔主體積極采取對外溝通策略,從而重建自身文化身份,增進中美文化之間的理解與交流。
伍綺詩以自身“被觀察者”視角出發(fā),繪制出少數(shù)華裔追尋美國身份屬性的艱辛歷程,揭露他們在美國多元文化背景下的艱難生存狀態(tài)和文化失語困境。在少數(shù)華裔的“成功”表象之下,實則隱藏著巨大的身份認同危機及情感焦慮。雖然詹姆斯及其子女成長于占主導地位的美國文化之中,并且有著全然西化的生活方式,但卻因自身存在身份的特殊性而游離在這種文化之外。面對白人集體的視覺凝視,他們只能將自己封閉起來,用“沉默”的方式來逃避一切傷害。然而,當“沉默”一再起反作用時,華裔群體進行了一次深刻的文化反思,并決定不再“沉默”。從自身出發(fā),與自己達成和解,是少數(shù)華裔摒棄文化二元對立、建構(gòu)文化話語權(quán)的先決條件。因此,在中美文化交流依然沖突不斷的背景之下,作為雙重文化夾層中的“兩棲人”,華裔群體更應擺脫他人的“凝視”與“期待”,實現(xiàn)精神上的成長與人格上的獨立,力求追尋中美文化之間的平衡,最終在重塑自身文化身份的同時,積極發(fā)揮自身文化交流媒介的作用,求同存異,從而促進中美文化和諧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