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琴
(武漢大學(xué) 外國語言文學(xué)學(xué)院,湖北 武漢 430072)
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詩文總集有言“情發(fā)于聲,聲成文謂之音”[1]。意即感情表現(xiàn)為聲音。同時,聲音也是意義的傳達。英國詩人蒲柏在《聲音與意義》中談到“聲音是意義的回響”,討論了英文詩歌通過運用韻律、節(jié)奏、擬聲來傳達和強化意義?!赌咎m辭》的最初譯者是長老會傳教士丁韙良,他采用民謠體,運用大量的簡化和省略,呈現(xiàn)出一個飽含個人英雄主義色彩的木蘭[2]26。二十世紀后,陸續(xù)有近十個譯本出版。其中,著名漢學(xué)家傅漢思的譯本影響深遠,被用作1998 年迪士尼動畫電影《花木蘭》的官方翻譯。譯者汪榕培運用韻詩形式進行翻譯,其重要的翻譯思想“傳神達意”廣為人知。許淵沖先生的譯本注重對音韻美的追求和實現(xiàn),其充分的韻譯中詩實踐也論證了“中國經(jīng)典詩歌難以逾越的翻譯門檻并非押韻、韻律”[3]。
《木蘭辭》雖為敘事詩,其中的感情表達也與敘事水乳交融:開篇記敘了木蘭聽聞可汗征兵,父親在被征之列的消息,邊織布邊嘆息的哀愁;隨后木蘭替父從軍,離開父母后聽到流水聲、胡騎聲的思念和悲傷;屢立戰(zhàn)功回歸后,木蘭一心歸鄉(xiāng)時的堅決;最后木蘭卸下戰(zhàn)袍穿上舊裝,軍中伙伴見到木蘭實為女郎的驚訝。詩中,聲音世界在完成記敘和表達感情兩個方面的作用不可忽略?!罢Z言是聲音和意義的結(jié)合體,音律美對思想感情表達十分重要”[4]。
在《木蘭辭》中,聲音主要包括三種:擬聲詞,對話和韻律。擬聲詞包括如“唧唧復(fù)唧唧”“磨刀霍霍向豬羊”“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和“但聞燕山胡騎聲啾啾”;詩中共有三處以對話的形式來推進敘事節(jié)奏,包括開頭“問女何所思…”,中間“可汗問所欲…”以及結(jié)尾“雄兔腳撲朔…”;無韻不成詩,中國古代詩歌往往是詩皆可歌,歌必伴樂。韻律通常由節(jié)奏、音韻和韻式構(gòu)成。民歌《木蘭辭》的創(chuàng)作自然也少不了用韻,如詩歌開頭的“唧”“織”“息”“思”“憶”以韻腳為“i”押韻,在節(jié)奏安排上也錯落有致。以下將對構(gòu)成《木蘭辭》中聲音世界的幾個要素具體分析。
例一:“唧唧復(fù)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嘆息。”
學(xué)界對“唧唧”作三種解釋,嘆息聲、機杼聲和蟋蟀聲。學(xué)者尚定強和張建偉對“唧唧”詞義進行了較為全面的考辨,他們認為將“唧唧”理解為“機杼聲”有失妥當:首先,兩者聲音無法匹配,一為低沉,一為短促。其次,經(jīng)文獻考證也未有兩者意義相符的用法。最后,“唧唧”機杼聲與下文“不聞機杼聲”矛盾。若作“嘆息聲”“唧唧”嘆息聲與“唯聞女嘆息”顯得冗余[5]。兩人從詩歌的歷史地理背景、比興手法和意象等多個角度論證了將“唧唧”作“蟋蟀聲”理解更恰當,以達到樂景襯哀情的效果。有鑒于此,本文選擇將“唧唧”作“蟋蟀聲”的理解。
上例句中共有三種聲音:蟋蟀聲、機杼聲和木蘭嘆息聲。用唧唧聲擬寫自然界蟋蟀的聲音,將讀者引入真切場景,充滿畫面感。外面蟋蟀唧唧鳴叫,木蘭坐在織布機前紡紗織布,本是民間敘事詩歌一種套語和程式化的表達,而后卻是木蘭蓋過機杼聲的嘆息,聲音對比,反襯出木蘭的悲傷,也將讀者的注意力聚焦到木蘭悲傷的緣由上,從而開啟后面的敘事。此兩句為開篇,直接將聽眾帶入情景,倘若處理不當,受眾就不能迅速進入故事[6]。
例二:“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焙汀安宦劆斈飭九?,但聞燕山胡騎聲啾啾?!?/p>
該例描述了木蘭去往戰(zhàn)場旅途中的所聞、所感。“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反復(fù)出現(xiàn),給讀者強烈沖擊。詩中共三種聲音,爺娘喚女聲,濺濺流水鳴和啾啾胡騎聲,木蘭是從戰(zhàn)途中聽到的兩種聲音聯(lián)想到父母的聲音,前者給讀者以黑夜和戰(zhàn)爭的緊張、孤獨、害怕的感覺,而后者則激活了家庭、親情帶給人的親切、溫馨、熟悉之感。
例三:“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p>
一問一答,問的主語并未言明,體現(xiàn)出漢語相較于英語的語言特點:無主語句,將讀者視角代入,是讀者在疑惑為何唧唧復(fù)唧唧的場景中,木蘭在嘆息,因而拉近了讀者與答話人之間的距離。讀者不禁詢問木蘭是在思念什么,惦記什么,而木蘭無所思,無所憶兩個否定回答再一次增強讀者好奇心。
例四:“可汗問所欲,木蘭不用尚書郎,愿馳千里足,送兒還故鄉(xiāng)?!?/p>
在這個聲音世界中,可汗是坐在殿堂上高高在上的天子,欲用高官厚祿對屢立戰(zhàn)功的木蘭論功行賞,木蘭卻拒絕金錢與官職,表達了自己只想迅速歸鄉(xiāng)的愿望。“千里足”即指日行千里的馬,突出了木蘭急切歸家。
例五:“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兩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詩歌的結(jié)尾處,軍營中的伙伴見到脫去戰(zhàn)袍的木蘭時,滿臉驚訝,怎么曾與我們并肩作戰(zhàn)的木蘭成了這副女子模樣。最后一句“安能辨我是雌雄”中的我可以說是木蘭的回答也可以理解成作者的評價:詩歌末尾以雙兔貼著地面奔跑,雌雄難辨的隱喻,對木蘭女扮男裝、替父從軍多年未被戰(zhàn)友發(fā)現(xiàn)的奧秘加以巧妙的解答,令人回味無窮。
敘事民歌需遵守嚴格的格式和詩韻,即通常所說的押韻。《木蘭詩》全詩不是押一韻到底的排韻, 而是分段押韻,且大多押的是鼻韻,使之讀起來較為渾厚、更有氣勢?!赌咎m辭》原詩韻式并不嚴格,不是固定的abab 式或aabb 式韻。其節(jié)奏隨情節(jié)發(fā)展而變化,從故事開篇“唧唧復(fù)唧唧”的平緩,到得知征兵消息的情緒熱化,到征戰(zhàn)途中的緊張,到木蘭歸來的下沉,再到順利返鄉(xiāng)的熱鬧,最后以一則隱喻結(jié)束全篇,節(jié)奏再次變得活潑有趣。
在開頭的聲音世界中,對“唧唧”的理解,國內(nèi)譯者傾向于嘆息聲,如汪譯本[7]、許譯本[8]和楊譯本[9];而國外譯者傾向于機杼聲,如Charles Budd 譯本和Frankel,H.H.[10]譯本。將其作蟋蟀聲理解,目前英譯本中尚未有。在四位譯者的處理中,丁韙良譯:“Say, Maiden at your spinning wheel, Why heave that deep - drawn sigh?”[11]實際上和原詩內(nèi)容相差甚遠,省略了原文本蟋蟀唧唧聲和機杼聲的聲音翻譯,直接描繪“女主人公坐在手紡車前發(fā)出重重嘆息聲”的畫面。譯者以西方讀者喜聞樂見的方式直截了當引出主人公的出場,與中文喜好鋪墊的手法存有差異,致使譯文丟失了原文中聲音對比和反襯的效果,使原文本的聲音世界表意不再完整。傅譯:“Tsiek tsiek and again tsiek tsiek, Mulan weaves, facing the door. You don't hear the shuttle's sound, You only hear Daughter's sighs.”,“tsiek”是傅漢思的自創(chuàng)詞,創(chuàng)作思想來源于“tsk”,用來表達不滿的象聲詞,添加“ie”能達到延長原詞發(fā)聲的長度,更貼切紡車聲的效果。兩者結(jié)合,實際上是將嘆息聲和機杼聲交疊,制造“弦外之音”的效果。在聲音世界的營造上,傅譯本較丁譯本更貼近原文,雖未譯出蟋蟀聲,但傳達了機杼聲與嘆息聲交織的氛圍。汪譯:“Alas oh alas! Alas oh alas!Mulan is weaving cloth of topmost class.Listen and you don't hear the spinning drone, You only hear the maiden sigh and moan.”中,譯文與原文內(nèi)容偏離,為了實現(xiàn)“alas”和“class”以及“drone”和“moan”押韻,譯者增譯了“高等布匹”和“呻吟聲”,省譯了“當戶”,且“高等布匹”不符合木蘭的普通人家子女身份。許譯:“Alack, alas! Alack, alas! She weaves and sees the shuttle pass. You cannot hear the shuttle, why? Its whir is drowned in her deep sigh.”中,聲音世界更連貫合理,傳達出了機杼聲并不是聽不到,只是被木蘭重重的嘆息聲蓋住了之意,也體現(xiàn)了聲音對比反襯的效果。
在對例二的翻譯中,丁譯:“When loud the mountain torrents roar, And mail-clad soldiers tread”,直接刪減聲音世界,只留下“急流咆哮”的背景介紹。傅譯:“She doesn't hear the sound of Father and Mother calling,She only hears the Yellow River's flowing water cry tsien tsien. …cry tsiu tsiu”,傅漢思將象聲詞編入文本,通過自創(chuàng)“tsien”和“tsiu”表達出雙重意義,既符合中國文化中的聲音描繪,又利用“cry”的巧思擬人化傳達了悲涼、孤獨的氛圍。汪譯:“She can no longer hear her parents sound, But only hears the rushing flood around…”,省譯成分多,導(dǎo)致譯文缺失了原文敘事緊湊感,難以體現(xiàn)出木蘭朝辭父母,暮至黃河的連貫。許譯:“All night she listens for old folk's familiar call, But only hears the Yellow River’s roar. …neighs”中,“爹娘喚女聲”的英譯更口語化,貼近木蘭的視角,更能體現(xiàn)出人物關(guān)系的親密感。對濺濺流水聲和啾啾胡騎聲的翻譯,許淵沖用“roar”和“neigh”生動地描繪出河水咆哮、馬兒嘶鳴,畫面強烈,反映出了戰(zhàn)時的緊張氣氛。
在對話翻譯上,丁譯本省譯明顯,如“可汗問所欲,木蘭不用尚書郎”和“同行十二年,……安能辨我是雄雌”的翻譯完全省略,并且在風(fēng)格上,他使用了古英語詞匯,如“perchance”和“sire”等,目的是跟源文本的創(chuàng)作年代相呼應(yīng)[2]27。傅譯本在對話翻譯上更貼切原文,體現(xiàn)原詩聲音特點,關(guān)注套語和程式化表達的使用[12]。在三處對話的翻譯上,傅譯本采用的是行對行,義對義的翻譯,唯有在“問女何所思?……女亦無所憶”的提問主語上,他選取的they,與上文所釋的讀者視角相異,并且將“女”都處理成“Daughter”,不利于拉近與讀者的距離。汪譯采取讀者與木蘭對話的方式進行翻譯,“Good lass, what thought has occupied your mind?”,這樣處理實現(xiàn)了原文的排比鋪陳、反復(fù)渲染的效果。許譯也采用讀者對話木蘭的視角,將“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譯為“Will you tell us? Will you speak out?”,兩個短小精悍的提問凸顯了讀者對木蘭嘆息的急切關(guān)心。但在“可汗問所欲……送兒還故鄉(xiāng)?!钡姆g中,譯文只有兩句,沒有遵循原詩結(jié)構(gòu),漏譯“木蘭不用尚書郎”,未能傳達木蘭不好高官厚祿的品質(zhì),在表意和傳情效果上有所損失。
中詩用韻,尤其是尾韻,是基本的創(chuàng)作要求。但是英詩更關(guān)注頭韻,且英漢語屬于兩種不同的語音體系,中文特有的語音美感,如平仄音很難用英文傳達,正如Hamill 所言,試圖韻譯中詩難以擺脫帶有學(xué)究氣的“打油詩”的味道[13]。傅譯對押韻沒有嚴格的追求,注重完整傳達原文意思。其他三位譯者都注重傳達出原詩的音韻美,如丁譯是嚴格的abab 韻式,其開篇每句的結(jié)尾詞為:“wheel”“sigh”“feel”和“why”。但其譯本大量省譯,情節(jié)改變較多,在節(jié)奏上與原文相差甚遠,如丁譯刪除了木蘭回家的喜慶熱鬧場面和伙伴見到木蘭的訝異場面。汪譯通篇采用aabb 的韻式,如詩末每句的結(jié)尾詞為:“ground”“around”“fro”和“doe”。許淵沖倡導(dǎo),詩歌“音美”即要押韻、順口、好聽[14]。在原文用韻追求詠唱時的鏗鏘之處,譯文遵循了原文進行押韻,如詩歌開頭的“唧”“織”“息”“思”“憶”韻腳為“i”,許譯“alas”“pass”“about”“out”等都押尾韻。甚至在原詩無韻時,譯詩依舊押韻,如開頭“不聞機杼聲,唯聞女嘆息”,許譯押了“why”和“sigh”的尾韻,整首詩采用aabb 和abab 的結(jié)構(gòu)交替。
在《木蘭辭》的四個英譯本中,就對原文本的聲音世界翻譯而言,保留完整度最高的為許譯本,其次是傅譯本,再次是汪譯本,完整度最低的為丁譯本。相比之下,受時代和譯者自身翻譯喜好的影響,丁韙良選取的路徑是迎合西方讀者的閱讀習(xí)慣和喜好,因此在聲音世界的翻譯上多有省略和改變。而許淵沖和傅漢思兩人懷揣著傳播中國古代詩歌文化的抱負,更多地保留了原文的特點,努力傳達出原詩中賦予聲音的效果。通過分析,筆者認為在中國文化外譯戰(zhàn)略的驅(qū)動下,譯者更需注重在詩歌翻譯過程中再現(xiàn)原文聲音世界,傳達出詩歌中的聲音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