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戰(zhàn) 成
(河南大學 哲學與公共管理學院, 河南 開封 475000)
《朱子語類》(以下簡稱《語類》)是朱子與學生講學論道時的對話集,歷來被學界認為是研究朱子思想的重要文獻之一。黃榦稱該書“歷千載而如會一堂,合眾聞悉歸之一己,是書之傳,豈小補哉”[1]。錢穆直言:“治朱學而期于深山之得寶,則《語類》一書,斷不可忽?!盵2]244宋代理學家們慣用語錄體問答方式呈現(xiàn)其思想宗旨,“語錄體儼然成為理學家的標識性文體”[3]129。《語類》作為此類著作的代表,其語體特色也受到了學界的關注,陳立勝《理學家與語錄體》[3]和張子開《語錄體形成芻議》[4]均認為《語類》受到了先秦諸子語錄和禪宗語錄的影響。另外,李娟《宋代理學語錄的博興與傳播》[5]和趙振《二程語錄與禪宗語錄關系述論》[6]等也有類似論述。上述學者多從宋代理學和語錄體的關系這一角度做了深入研究,在具體論述時均參選《語類》為例證,或進行典型分析或進行舉證論述。本文欲在前輩學者的研究成果的基礎上,進一步對其未涉及的“問答”模式中“語”“默”兩種具體表述形態(tài)的意涵進行探討,以期對朱子學的研究做些探索性的思考。
《語類》呈現(xiàn)出的對話結(jié)構(gòu)總體可以概括為“問答”模式。其中,關于“問”的條目一萬余條,“答”有一萬六千余條。前輩學者對此曾做過統(tǒng)計,說師生問答“約一萬四千二百余條”[7]273?!墩Z類》“問答”中的模式主要有解惑式、考察式、啟迪式等三種不同的形式。
這種形式通常以學生發(fā)問,朱子解答的樣態(tài)出現(xiàn)。其特點是:一問一答,節(jié)奏明快。如:
問“仁者,天下之正理”。曰:“此說太寬。如義,亦可謂天下之正理;禮,亦可謂天下之正理。”[1]606
這里,甘節(jié)就“仁”的理解向朱子請益,朱子直言其說不夠切實,理解過于寬泛。并以甘節(jié)的思路推導“義”和“禮”都可以是同樣的理解。言外之意,“仁”“義”“禮”就混同為一,沒有了任何區(qū)別。朱子認為:“天下之理,則要妙精微, 各有攸當。”[1]669因此,他對“仁”的概念的辨析也遵循這種精微細密的思辨品格,并以此為準則引導甘節(jié)繼續(xù)思考。再如:
或問:“由求所以未仁,如何?”曰:“只為它功夫未到。”[1]720
同樣就“仁”的問題發(fā)問,董銖向朱子請教仲由和冉求兩位賢士為何稱不上“仁”。朱子一針見血地指出達“仁”的功夫問題。朱子認為,圣門功夫即居敬窮理以修身,并直言不諱地點明:“主敬以窮理,功夫到此,則德性常用,物欲不行,而仁流行矣?!盵1]720朱子通過“點穴”式的針對性回答,闡明了“主敬以窮理”即可達仁的具體途徑。面對學生的疑惑,朱子的應答雖然只有寥寥數(shù)語,但卻字字切中要害。他不但細致入微地解析了疑問的關鍵,而且提示學生對“仁”的探究不能只停留在對義理的理解層面,更需要落實在具體的實踐工夫之中。
類似上述“解惑式”的“問答”條目,在《語類》文本中比比皆是。朱子與門人通過場景化、即時性的口語對話,對講學中所涉及的相關問題進行了深入討論,對話內(nèi)容既有對具體問題的義理層面的深入討論和精準解析,也有關于進學修德方面的多元啟示。這種頻繁且有針對性的對話,構(gòu)成了《語類》“問答”模式的基本樣態(tài)。
考察式的特點是,朱子考問,學生回答。提點訓示,糾謬促學。朱子與門人論學更有主動促學的味道。在《語類》中經(jīng)??梢钥吹街熳又鲃訂柤皩W生的學習進度和用功程度的記錄,如:
先生問學者曰:“公今在此坐,是主靜?是窮理?”久之未對。曰:“便是公不曾做工夫。若不是主靜,便是窮理,只有此二者。既不主靜,又不窮理,便是心無所用,閑坐而已。如此做工夫,豈有長進之理?”[1]2935
面對求學者無所用心的為學狀態(tài),朱子接連發(fā)問,考究訓示并明確指出,圣門工夫修習的著力點應在“主靜”和“窮理”兩方面。否則,只是“閑坐”“豈有長進之理”。門人“久之未對”,顯然并未意識到“靜坐”中心理活動的主動性;而朱子的這一反問言簡意明直指人心,令人警醒。另如,輔廣記錄朱子的問話:“兩日看何書?”[1]406不僅如此,甚至朱子在生病期間也是不忘督促學生。據(jù)黃義剛所記,眾學生去看望生病的朱子,朱子對闊別已久的學生十分關切,特意留下敘談:“堯卿安卿且坐。相別十年,有甚大頭項工夫,大頭項疑難,可商量處?”[1]2819類似例子不勝枚舉,可見這種考察督促的論學方式在朱子講學傳道的過程中已然成了常態(tài)。
朱子在講學過程中會時不時地主動向門人拋出一個問題,如:
先生問眾人曰:“顏子季路所以未及圣人者何?”眾人未對。先生曰:“子路所言,只為對著一個不與朋友共敝之而有憾在。顏子所言,只為對著一個伐善施勞在。非如孔子之言,皆是循其理之當然,初無待乎有所懲創(chuàng)也?!盵1]751
對于顏回和子路與孔子在成圣達道方面的區(qū)別,朱子啟發(fā)學生深入思考其言說的不同,并點明圣賢境界的根本差異是是否“循其理之當然”。而顏回和子路只是對自己認為的圣人之道予以肯定和實踐,離過化存神的圣人的境界畢竟還是差了一層。再如:
問曰:“今不知吾之心與天地之化是兩個物事,是一個物事?公且思量?!绷季?,乃曰:“今諸公讀書,只是去理會得文義,更不去理會得意。圣人言語,只是發(fā)明這個道理。這個道理,吾身也在里面,萬物亦在里面,天地亦在里面。通同只是一個物事,無障蔽,無遮礙。吾之心,即天地之心。”[1]977
朱子向門人拋出關于“吾之心”與“天地之化”的關系的問題,希望他們經(jīng)過一番思考能領悟其中的義理。從文本語境來看,朱子對大家的思考結(jié)果不甚滿意,從而在“良久”之后才點出問題的真正核心,即讀書理會文義的目的,不能僅僅滿足于對所讀文字的字面理解,而是要通過深入思考去琢磨文字背后所體現(xiàn)的道理,以我之本心去體貼天地之心與萬物之理。這與《論語》中的教學風格迥然不同,《論語》中記載:“子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盵8]67從教學的效果和問學的主動性方面來說,孔子認為學生主動問學對其成長會更有進益;學生若沒有問題或不主動求學,就不必強行對其額外加勸;并且對那些不善于思考的學生,孔子認為要靈活處理,視其具體情況予以針對性的教導。在朱子看來,圣賢經(jīng)典并非死板教條的章句,而是人人可參悟的由下學而上達的必由之徑。
因此,就論學傳道的主動性方面而言,從一般意義上的“解惑式”到主動促學的“考察式”再到引領深思的“啟發(fā)式”,這種講學風格的層級關系呈現(xiàn)漸次遞進的樣態(tài),也正是這三種樣態(tài),共同構(gòu)建了《語類》“問答”模式下豐富多元的文本結(jié)構(gòu)。
《語類》中的“問答”模式在形式上雖然呈現(xiàn)出上述三種不同的樣態(tài),但是它們在表現(xiàn)形態(tài)上均含有動靜兩種表述方式。一種是以直接的言語形態(tài)進行交流的方式,即有問有答,問答始終以自然語言進行對話的方式呈現(xiàn),這種形態(tài)可概括為“問答”模式的動態(tài)形式:“語”。另一種是通過情態(tài)動作或者干脆以沉默代替言語等間接性的交流方式呈現(xiàn),這種形態(tài)可概括為“問答”模式的靜態(tài)形式:“默”。以下分述之。
作為“問答”模式的動態(tài)形式,“語”的形態(tài)在《語類》中是最常見的。它是記錄朱子和問學者對話內(nèi)容的主要形式,同時也是“問答”模式得以展開的最根本的結(jié)構(gòu)形態(tài)。其明顯的語詞標識為“問”“曰”“怒”“嘆”等。茲舉數(shù)例以示:
或誦康節(jié)詩云:“若論先天一事無,后天方要著工夫?!毕壬鷨枺骸叭绾问恰皇聼o’?”曰:“出于自然,不用安排?!毕壬弧V云:“‘一事無’處是太極。”[1]2552
輔廣因誦讀邵雍詩句“若論先天一事無,后天方要著工夫”時被朱子問及對“一事無”的理解,輔廣回復朱子曰:“出于自然,不用安排?!敝熳訉Υ朔磻芪⒚?,他并未立即作回應而是啟發(fā)輔廣深入思考后才繼續(xù)探討,直到輔廣自恍然明了“‘一事無’處是太極”??梢娭熳咏倘嗣棵壳兄嘘P節(jié)點,又多用啟發(fā)方式引導對話者真正進入問題本身,以令其有所體悟。再如:
余正叔嘗言:“今人家不善教子弟。”先生曰:“風俗弄得到這里,可哀!”[1]127
朱子與學生講學論道并非玄遠出世,而是緊貼世風。這種對“不善教子弟”的風俗哀嘆不已的場面,使得朱子師生講學論道的風采“活潑潑”地躍然紙上。再如:
問:“何以驗得性中有仁義禮智信?”先生怒曰:“觀公狀貌不離乎嬰孩,高談每及于性命!”[1]2784
此處,因?qū)W生用功不得法又未能吃透朱子所講性理之學的真意,故而朱子失望之極,不由得發(fā)了脾氣。類似這種表達朱子個性情狀的條目,在《語類》中可以經(jīng)??吹?。陳榮捷在《朱子新探索》一書中對“朱子之嚴肅”“朱子之笑與怒”“朱子之幽默”等情狀已做過詳細的分類和精要的剖析[7]75-81。此處不再贅述。值得注意的是,朱子與門人討論具體問題時,所呈現(xiàn)出的或直陳己意,或緣事感嘆,或厲聲機鋒的情態(tài)絕不只是為了活躍課堂氛圍。這種以自然語言為媒介的直接交流方式,一方面以文本的形式向人們傳達了所述事態(tài)的具體內(nèi)容,另一方面也暗示了一個經(jīng)常被人忽視的問題,即以“語”為表述樣態(tài)的交流方式是否達到了問答主體的交流目的。更進一步說,即問答主體雙方所關注的問題本身,是否能夠通過語言的直接交流而得到即時性地解決,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除了上述最為常見的包含了具體言語內(nèi)容的“語”態(tài)外,在問答過程中,朱子師生之間還多次出現(xiàn)一種無聲的狀態(tài),即“默”的狀態(tài)。需要指出的是“問答”模式中的“默”,并非寂然不思不動的狀態(tài),而是帶有明確的意向性。其具體形態(tài)或是以“問”開始,中間因思考而暫作沉默,然后予以相應回應?;螂m是以“問”開始,卻以“沉默不言”的靜態(tài)結(jié)束。具體可以細分為“默”之思與“默”之靜兩種情況。
首先是“默”之思。這里所說的“思”指的是問答主體對問題本身(所問)的直接關切和思考。這類思考不但帶有明顯的意向性,而且情感傾向上也暗含了對提問者所提問題的評價態(tài)度。如:
才仲問:“南軒解子路子貢問管仲,疑其‘未仁’,‘非仁’,故舉其功以告之。若二子問‘管仲仁乎’,則所以告之者異。此說如何?”先生良久曰:“此說卻當?!盵1]1128
魏丙(字才仲)提出的問題,是關于讀書時最常見的問題,即如何看待一個著述者對經(jīng)典文獻的闡釋和理解的問題。針對子路和子貢向孔子求教如何在“仁”的標準下評價管仲的問題,張栻的理解是因為二子的問話表述方式不同,所以孔子采取的回答角度也不同。因為二子“疑其‘未仁’‘非仁’”,所以孔子就“舉其功以告之”。但是,如果二子換一種表述方式問:“管仲仁乎?”孔子可能就會有另外一種答案告訴他們了。魏丙對此說法存在猶疑,就向朱子請益,朱子并沒有給予直接回復,而是思考了以后才說這種理解是恰當?shù)?。而這種理解是建立在著述者對孔子言說方式的深切體悟的基礎上的。這種言說方式并不是通過給一個概念下定義的方式來界定其意義范圍,而是通過對不同具體語境下的行為方式的評價來表達敘述者的態(tài)度。朱子通過沉思,并以肯定性的答復回應了魏丙的疑問。
再如,學生對朱子注解“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眱删涞睦斫猱a(chǎn)生疑問時,朱子做了進一步解答。但學生疑問并沒消除,又繼續(xù)追問。這時,先生未答,久之,復曰:“某舊說誠有病。蓋誠與道,皆泊在‘誠之為貴’上了。后面卻便是說個合內(nèi)外底道理。若如舊說,則誠與道成兩物也”[1]1576。很顯然,面對這種對問題的理解極易產(chǎn)生混淆但又頗具深度的問題,朱子此處的沉思傾向不僅意在應答學生的疑問,也顯示了他對自己早期思想中失之偏頗之處的反思。
另外一種情況是,提問者所敘述的問題在朱子看來算不上真正的問題。朱子的默然不語僅僅表達了一種態(tài)度上的傾向,故而以“不語”代應答。如:
公晦問:“《中庸》末章說及本體微妙處,與老子所謂‘玄之又玄’,莊子所謂‘冥冥默默’之意同。不知老莊是否?”先生不答。良久,曰:“此自分明,可且自看。某從前汚口答將去,諸公便更不思量。”[1]1601
朱子一貫提倡“學不躐等”的主張,如“學不可躐等,不可草率,徒費心力。須依次序,如法理會”[1]187即是。因此,面對門人簡單詢問“是否”的問題時,朱子認為這是一個沒必要當下就能給具體答案的問題。在朱子看來,這是一個在掌握了文獻材料之后稍加思考就能不言自明的問題,所以此處的沉默不是對問題本身的沉思,而是展現(xiàn)了朱子對提問者所關注的問題在認知傾向上的否定態(tài)度。
其次是“默”之靜?!办o”即是靜默,即以非言語的表述形式表征了問答主體對問題本身理解(所答)的關切和回應?!墩Z類》中學生每有請益,朱子一般均予以懇切回答,但也有例外情況。如:
問“《中庸》言‘費而隱’”條目,文蔚曰:“明道之意,只說天理自然流行;上蔡則形容曾點見道而樂底意思。”先生默然。[1]1537
朱子與學生討論《中庸》中關于“費隱”的理解,陳文蔚以“費”“隱”分離的思路理解“中庸”之道,朱子數(shù)次予以糾偏,強調(diào)“費隱”不離,并以明道和上蔡二位先生的看法為例進行分析。陳文蔚似乎并未理會朱子原意,只對二人表述的不同處作見解。朱子此時對其所發(fā)表看法的回應,不再延續(xù)前面的一問一答模式,而是換了一種對話模式,即以“不答”的方式啟發(fā)陳文蔚做進一步的思考。朱子教導學生面對其理解的偏頗之處,常先以糾偏再予詳細闡釋,或語或默均以切實中肯為目的。如:
先生問:“《遺書》中‘欲夾持這天理,則在德’一段,看得如何?”必大對曰:“《中庸》所謂‘茍不至德,至道不凝焉’?!毕壬痪弥1]2489
此處,朱子“默然久之”并非因為吳必大提出問題有多么復雜,而是他對問題本身的理解并不能得到朱子的認同。因為之后朱子對其發(fā)問:“此亦說得,然只是引證。畢竟如何是德?”[1]2489足見,朱子認為吳氏還未領略問題的實質(zhì),故而才啟發(fā)他繼續(xù)思考。朱子“默然”的真正原因在于,吳必大對“欲夾持這天理,則在德”的理解,只是停留在抽象的道理層面,而朱子的用意則是提醒他“須長長提撕,令在己者決定是做得如此”[1]2489。也就是說,由理論認識落實到具體行動才是最終的根本。
通過上述分析,可以看到“語”與“默”是“問答”模式的兩種基本表述形態(tài)。并且,無論是無聲的“默”還是表述了具體對話內(nèi)容的“語”,它們都以明確的語詞標識提示讀者,“語”“默”兩種形態(tài)均是對言說對象和內(nèi)容的回應。從這個意義上講,“語”“默”皆“答”。并且,在這個過程中,朱子與門人針對經(jīng)典的文義的解釋均以揭示其中的“天理”為根本宗旨。據(jù)《語類》記載,朱子認為“凡一顰一笑,一語一默,無非天理”[1]1451、“動靜語默無非天理”[1]796。潘德榮曾總結(jié)道:“中國的解釋傳統(tǒng)一直是以解釋經(jīng)典的原義為宗旨的, 這是因為其中蘊含著天理?!盵9]“問答”模式下或語或默的講學實踐,不僅是朱子傳道授業(yè)的教學方式,也是朱子思想在教學相長過程中磨礱彌精的重要途徑。
從文本的層面來說,“語”“默”兩種表述形態(tài)的交互更迭構(gòu)成了特色鮮明的“問答節(jié)奏”。然而讀者對這種“問答節(jié)奏”的感知,并不直接來源于問答主體本身,而是來自讀者對文本的閱讀體驗,“在閱讀過程中,文本符號的內(nèi)部關系和結(jié)構(gòu)獲得了意義,這個意義是通過閱讀主體的話語實現(xiàn)的”[10]153?!皢柎稹蹦J街小罢Z”“默”更迭的內(nèi)在理路可在深入分析文本內(nèi)部關系和結(jié)構(gòu)的基礎上,從“載道”到“論道”的內(nèi)在轉(zhuǎn)向、“言教”與“深教”的自然切換、由“義理解經(jīng)”到“切記體認”的進學導向等三個方面予以關注和理解。
從文本形態(tài)來看,《語類》與先秦典籍如《論語》等相比,形式上雖一脈相承,但在文本樣態(tài)上卻更具特色。整體而言,《論語》是作為一種兼具神圣意味而存在的“載道”的經(jīng)典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論語》中的語言具有明顯的現(xiàn)實性和針對性,更能直接反映孔子的思想。因此“在此后的學術傳統(tǒng)中,《論語》甚至超過了六經(jīng)的地位,成為儒家的圣經(jīng)”[11]??梢?,此時的語錄體風格更多突顯了紀實性的載錄特色,也更側(cè)重經(jīng)典文本的“史”的功能。
相較而言,禪宗語錄在文體上雖也采用語錄體形式,但其“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的超越的語言觀,則一定程度上否定和排斥了語言的功能和意義。這與諸子語錄體“載道”的宗旨截然不同。北宋以來,有胡瑗《周易口義》《河南程氏遺書》《張子語錄》等著作問世。趙振認為:“二程語錄不但詳細記錄了二程對諸多經(jīng)典的解釋、討論與思考,更重要的是他們通過對儒家經(jīng)典的重新詮釋而建立起一套具有抽象性和思辨性的理學思想體系?!盵6]此已暗示了二程語錄在文體形式上已經(jīng)開始偏重“論道”的內(nèi)在傾向。《語類》在繼承前人著述宗旨的同時,更加突出“問答”模式中的表述形式?!罢Z”“默”場景的交替呈現(xiàn),不但使得文本節(jié)奏變化明顯,更體現(xiàn)出問答主體的平等且靈活的“對話”特色。
以《語類》為代表的語錄體理學著作在宋代的盛行,表征了儒家經(jīng)典文本由“載道”向“論道”的轉(zhuǎn)變傾向。前者側(cè)重經(jīng)典的“神圣性”和“載道”意義,后者突出經(jīng)典的“普世性”和“傳道”功能。文體特色從偏“語錄”到重“問答”的內(nèi)在拓展,不但反映出宋代“私塾”性質(zhì)的書院文化背景下的學術思潮的平民化趨向,而且突顯了宋代理學家們熱衷于“講學論道”以呈現(xiàn)其思想宗旨的積極入世精神。
《語類》“問答”模式的特色在于“語”“默”表述形態(tài)的多元展現(xiàn)?!罢Z”在不同的語境下有“曰”“怒”“嘆”等多樣化的呈現(xiàn);“默”有“默之思”與“默之靜”兩種意向性指涉。其中,“語”的狀態(tài)是“問答”模式得以流暢進行的基礎,即通常意義上所說的“言教”。前文多有涉及,此處不再贅述,需要特別關注的是“默”的狀態(tài)?!墩Z類》中與朱子師生問答過程中“默”狀態(tài)直接相關的條目多達70余處,相關標識語詞為“默然”“良久”“久之”“不答”“不應”等。這種問答環(huán)節(jié)中出現(xiàn)的停頓狀態(tài),映射了問答主體面對具體問題時的反應狀態(tài)?!罢Z”“默”兩種形態(tài)互聯(lián)互動,并且“默”態(tài)的展現(xiàn)往往隨著“語”態(tài)的變化而呈現(xiàn)出不同的形態(tài),如:
辛問:“‘五十知天命’,何謂天命?”先生不答。又問。先生厲辭曰:“某未到知天命處,如何知得天命!”[1]553
門人問“天命”,朱子不答。又問,朱子竟然還生氣了,不但沒有正面解答問題,反而以自己“未到知天命處”為由,終止了對此問題的探討。事實上朱子與門人關于“天命”的討論在《語類》中出現(xiàn)五十余次。在《論語集注》中朱子也曾明確表示:“五十而知天命,天命,即天道之流行而賦予物者,乃事物所以當然之故也。知此則知極其精,而不惑又不足言矣?!盵12]54可見,朱子對“天命”不但深知其義理精要之處,更是有自己的深刻見解。關于“天命”問題,朱子的“不答”“未到知天命處”的態(tài)度,即以否定性的應答方式警示提問者退而修省個中緣由,以期達到正面“言教”不能達到的效果的施教方式,其實是一種更為深刻的教誨。朱子在解讀“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8]82一句時曾對類似情況做出過深刻剖析。他說:“吾不知之者,甚絕之之辭,亦不屑之教誨也?!盵12]107以“不知”這種否定性的回應方式終結(jié)問題的繼續(xù)探討,其實是一種“甚絕之之辭,亦不屑之教誨也”。
事實上,這種施教方式由來已久。《論語》中“孺悲欲見孔子,孔子辭以疾。將命者出戶,取瑟而歌。使之聞之”[8]186即是先例。朱子與學生討論這個問題時引用了程子對這段話的解讀:“此孟子所謂不屑之教誨,所以深教之也?!盵12]181也就是說,“不屑之教誨”不但不遜色于一般意義上的“言教”,而且是一種兼具警示和啟發(fā)意義的“深教”?!安恍贾陶d”出自《孟子·告子下》,“教亦多術矣,予不屑之教誨也者,是亦教誨之而已矣”[13]300。即施教的方式很多,“不屑之教誨”也是一種深教。尹淳對此作了進一步解釋:“言或抑或揚,或與或不與,各因其材而篤之,無非教也?!盵12]355也就是說,無論施教者是正面的肯定態(tài)度,還是反面的否定反應,其實都是根據(jù)受教者自身的實際情況而給予的教誨?!把越獭迸c“深教”的自然轉(zhuǎn)換,反應了“語”“默”兩種表述形態(tài)的內(nèi)在呈現(xiàn)機制。由此可見,無論是肯定性的“言教”還是意涵深刻的“不屑之教誨”(深教)都是隨著受教對象的不同情況而定的,在這里“教不躐等”和“學不躐等”是相輔相成,辯證統(tǒng)一的。此亦“因材施教”在講學論道過程中的具體呈現(xiàn)。
朱子在講學論道過程中,并非只是就問題泛泛而談,而是有著明確的理論旨歸。朱子將其一生中的大部分心血傾注在了對儒家經(jīng)典,尤其是對《四書》的思想資料的闡釋上,他對儒家經(jīng)典的闡釋過程也就是其理學思想的構(gòu)建過程,正是基于此種理論自覺,朱子最終“建構(gòu)了其宏大精密的理學思想體系”[14]393。并且朱子在闡釋儒家經(jīng)典時,明確提出了“義理解經(jīng)”和“切己體認”兩重詮釋進路。朱漢民教授將其概括為,“語言——文獻”法和“實踐——體驗”法[14]279。朱子在和門人相與論道時,或默或語的表述形態(tài),皆是對上述兩種闡釋方法的靈活運用的結(jié)果。即“語”“默”形態(tài)的更迭,均以是否契合朱子對經(jīng)典文本的闡釋原則為出發(fā)點。
一方面,朱子主張“重視義理而不廢章句”[14]253。朱子曾說:“大抵解經(jīng)但可略釋文義名物,而使學者自求之,乃為有益耳。”[15]1352如:
通老問:“孟子說‘浩然之氣’,如何是浩然之氣?”先生不答。久之,曰:“公若留此數(shù)日,只消把孟子白去熟讀。他逐句自解一句,自家只排句讀將去,自見得分明,卻好來商量。”[1]2883
此處,楊楫(字通老)向朱子請教關于“浩然之氣”的問題,朱子對此的直接回應是“不答”(默),即使在后續(xù)的訓示(語)中,朱子也沒有正面回應他的問題,反而責令楊楫應該先去認真讀書,弄清基本的文義之后再來討論其中的義理。朱子對楊楫直言:“若驀地問后,待與說將去,也徒然?!盵1]2883在這里,朱子勸誡楊楫要先去熟讀《孟子》,在弄清基本文義(訓詁)的基礎上再探討其深層含意(義理),否則將陷入空疏“徒然”。
另一方面,朱子也一再強調(diào)問學的“第一義”應該是切己體認。他說:“學問,就自家身己上切要處理會方是,那讀書底已是第二義?!盵1]161這里可以看出朱子治學更重視“實踐——體驗”的詮釋路徑。如:
問:說“漆雕開章”云云,先生不應。又說“與點章”云云,先生又不應。久之,卻云:“公那江西人,只管要理會那漆雕開與曾點,而今且莫要理會……只管去理會那流行底,不知是個什么物事?”[1]2788
朱子在《論語集注》中說:“曾點之學,蓋有以見夫人欲盡處,天理流行,隨處充滿,無少欠闕。”[12]131統(tǒng)觀《語類》文本可以看到,朱子與門人關于“漆雕開章”和“與點章”的具體義理問題的討論,前后出現(xiàn)了十余次。唯獨此處,朱子開啟了“不應”“又不應”(默)的應答模式。之所以如此,蓋因朱子對此章所涉問題的性質(zhì)有自己的考慮。朱子說:“曾點為人高爽,日用之間,見得這天理流行之妙,故堯舜事業(yè)亦不過自此做將去。然有不同處:堯舜便是實有之,踏實做將去;曾點只是偶然綽見在?!盵1]1036也就是說,朱子并非單純就義理談義理,而是在“玩味”義理的基礎上,落實在了“體驗——實踐”的踐履層面。
對比發(fā)現(xiàn),文本中其他幾處講論此章時,朱子不止一次解析道:“明道所言‘漆雕開曾點已見大意’,二子固是已見大體了……這里更須玩味省察,體認存養(yǎng),亦會見得決定恁地,而不可不恁地。”[1]714“‘漆雕開已見大意’,方欲進而不已。蓋見得大意了,又要真知到至實無妄之地。”[1]713此處的“不應”(默)只是對提問者只關注文本義理而不知在實踐上用功的問學狀態(tài)的否定。朱子說:“大概讀書且因先儒之說,通其文義而玩味之,使之浹洽于心,自見意味可也。”[15]1734朱漢民認為,朱子在講學過程中,對經(jīng)典的詮釋原則是以闡發(fā)義理,探求圣賢旨意為基本宗旨的,其用意是要幫助學者達到為學進德的目的[14]250。由于朱子倡導“重視義理而不廢章句”的主張,故而在“義理解經(jīng)”的詮釋進路中,朱子對那些并沒在“文義名物”上做工夫的提問,通常會采用“默”的應答狀態(tài)。相反,對“通其文義”之后的義理層面上的討論則會欣然應答,其表現(xiàn)形態(tài)即“語”。同樣在“切己體認”的詮釋進路中,朱子對只談“義理”不管“日用常行”工夫的討論,通常也是“默”的應答狀態(tài)。而對“玩味”義理后轉(zhuǎn)向踐履體驗的相關論題的討論也是樂此不疲。
通過對《語類》“問答”模式中“語”“默”兩種形態(tài)的分析,可以看出朱子師生問答過程中所展現(xiàn)的“語”“默”之種種情態(tài)和意涵,大體涵蓋朱子治學準則及思想精義?!墩Z類》“問答”模式中所蘊含著“言教”與“深教”的教學理念,即是圣人“因材施教”思想的具體呈現(xiàn)。朱子講學論道過程中,在處理問答過程中涉及的“說”與“不說”以及“如何說”的問題上,頗為自覺地采取了“語”與“默”這兩種表述樣態(tài)。“語”“默”形態(tài)展開的邏輯前提,是朱子對儒家經(jīng)典采取的“義理解經(jīng)”和“切己體認”兩種詮釋方法在進學次第上的靈活運用。一定程度上講,這也是朱子完成其理學思想建構(gòu)和傳道教化的具體途徑。從這個意義來說,《語類》“問答”模式中“語”與“默”的表述形態(tài)不僅是一種普遍意義上的言說方式,更是作為一種思維方式表征著朱子理學思想形成的思維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