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莉莉 [廣東第二師范學院文學院,廣州 510300]
奧地利德語詩人賴納·馬利亞·里爾克的這首《秋日》在國內(nèi)已有眾多的譯本,不過大家比較熟悉的還是馮至的翻譯,本文的解讀就以馮至的譯本為基礎。
秋日
主啊! 是時候了。夏日曾經(jīng)很盛大。
把你的陰影落在日規(guī)上,
讓秋風刮過田野。
讓最后的果實長得豐滿,
再給它們兩天南方的氣候,
迫使它們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釀入濃酒。
誰這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誰這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就醒著,讀著,寫著長信,
在林蔭道上來回
不安地游蕩,當著落葉紛飛。
(馮至譯)
這首詩在中國詩歌界傳播廣泛,影響極大,人們提到里爾克自然就會想起他的《秋日》和《豹》,然而到目前為止,對這首詩的鑒賞和解讀還留有進一步拓展的空間。
一般研究者往往被這首詩最后一節(jié)所營造的畫面意境所感染,不由自主地沉浸于孤獨寂寞的情緒之中,想象性地與詩人產(chǎn)生“共情”,認為“這首詩,最成功之處便是能讓讀者共感,讀著詩,會不由自主地跟隨詩歌的優(yōu)美旋律和詩人精湛的文字走進里爾克那無邊的孤獨”。著名詩人北島也認為第三節(jié)是全詩的高潮,這里以“兩句帶哲理性的自我總結轉向客觀白描……像電影鏡頭從近景推遠,從室內(nèi)來到戶外,以一個象征性的漂泊意象結尾。最后三句都是處于動態(tài)中,而落葉紛飛強化了這一動態(tài),凸現(xiàn)了孤獨與漂泊的凄涼感”。北島高度贊賞了這首詩,主要是因為這首詩把里爾克放進20 世紀偉大的詩人行列,但可以看出,他看重的還是詩歌中意象的可感性以及由此喚起的讀者內(nèi)心的孤獨與漂泊之情。應該說《秋日》第三節(jié)最后的動感畫面和鏡頭的確極富藝術感染力,如果僅僅從文本出發(fā),中國文化語境中的讀者很容易從中體驗到古典悲秋詩詞孤獨寂寞的審美情感。這種解讀雖然會推動《秋日》在中國的傳播,但卻是以忽視文本的整體內(nèi)容為前提的,是一種審美經(jīng)驗的自我復制和強化,不僅不能產(chǎn)生出新的經(jīng)驗,而且會遮蔽詩歌本身的意蘊。
早在2003 年,《名作欣賞》第6 期上發(fā)表的《〈秋日〉的孤獨》一文就已經(jīng)明確指出:“由于文化傳統(tǒng)先在的制約作用,中國的讀者乃至譯者,往往都將里爾克詩中的這一生存景觀納入‘悲秋’模式之中,誤讀了里爾克”。作者仔細辨析了詩歌中“主”的形象和“這時”這一特殊時刻的基本特征,認為“里爾克的《秋日》所吟詠的不是孤獨,而是詩人在神性的澄明之境中體味到的無憂無慮的安寧與幸?!薄撜f,這一解讀敏銳地抓住了兩個關鍵詞語,對《秋日》進行了相當深入的闡釋。按照其對“主”和“這時”的理解,“主”“是以各種不同的事物顯現(xiàn)出來的存在本身,是物”。具體而言,《秋日》中的“主”“是通過日規(guī)及其陰影、田野之風、果實等物顯現(xiàn)出來的”。“這時”就是萬物恢復自身本性之時,萬物恢復自身本性即“主”——“存在”的顯現(xiàn)。也即是說一、二節(jié)的詩句揭示的是“存在”顯現(xiàn)的“這時”。這一觀點來自于霍爾特胡森分析里爾克的《時辰的書》時的論斷:“他的上帝并非時空彼岸超驗現(xiàn)實,而是物在內(nèi)心世界中的多樣性的圣質,是全部的存在,能以各個不一的時空形象呈現(xiàn)的存在本身?!辈贿^,這樣的理解似乎無法解釋《秋日》的祈禱語氣,祈禱意味著呼喚,詩歌中呼喚的是一種還沒有顯現(xiàn)的存在。如果“存在”本身已經(jīng)通過“物”顯現(xiàn),有何必要采用祈禱語氣呢?而且,既然第二節(jié)的“果實”與第一節(jié)的“陰影”和“田野之風”是同質意象,都是“存在”的顯現(xiàn),而且連祈禱的語氣都是相同的,那么這里為什么要分為兩節(jié)呢?另外,如果如作者所言,《秋日》吟詠的是詩人“在神性的澄明之境中體味到的無憂無慮的安寧與幸福”,那最后一句的“不安地”一詞該如何理解呢?本文試圖在前人鑒賞的基礎上,圍繞這幾個問題對《秋日》展開進一步的解讀,希望能夠更貼近詩歌主旨,更深入地理解里爾克的存在詩學。
詩歌開篇表明這似乎是一首祈禱詩,是詩人向主——上帝的呼告。祈禱的緣起正是“秋日”:秋日寧靜、和諧、成熟的季節(jié)氣氛喚醒了詩人內(nèi)心的渴望——渴望獲得同樣的存在感受。詩中第一句是開啟我們解讀之旅的關鍵,如何理解“主”的形象,如何理解這一“時候”決定了我們解讀的方向。筆者以為《秋日》中“主”的形象作為祈禱呼告的對象出現(xiàn)時不能直接理解為“存在本身”或“存在物”,而應該是創(chuàng)造萬物、安排時間并賦予萬物以意義的“上帝”,是孤獨無依的個人在恐懼和絕望時最終的精神寄托。這首詩寫于1902 年9 月4 日,此時的里爾克剛到巴黎,羅丹的影響還沒有呈現(xiàn)在他的詩歌中,他對于“物”的觀念和信仰還沒有形成。此時他仍然沒有完全拋棄天主教信仰,上帝的形象仍然是他精神上的安慰和支柱,這從兩次俄羅斯之行對他的影響可以看出,他甚至被俄羅斯民族的虔誠深深打動,手舉蠟燭加入過基輔人民宗教游行的隊伍。所以筆者不贊成將《秋日》中的“主”理解為“存在物”,而是仍然將其理解為那個創(chuàng)造萬物、作為個人最終精神寄托的“上帝”。
在這一認識前提下,“把你的陰影落在日規(guī)上”即是祈求上帝來安排時間,這一要求表達的是詩人對永恒的渴望,是對個人承擔自己責任的自由的渴望。“上帝的永恒貫通一切,安排屬時間之事的定時,必按自己的意旨處置時間。由于有了這樣的永恒,每一個人在瞬間上的每一動作,都有永恒監(jiān)視著,要承擔自己的責任”,當上帝以自己的形象來安排時間時,每一刻時間獲得上帝的永恒性,在此永恒性的引領之下,每個人將要承擔自己的責任。“讓秋風刮過田野”一句里的“秋風”同“陰影”一樣,也是上帝無形的形象,詩人不僅通過祈求上帝安排時間表達對永恒的渴望,更進一步要求上帝如秋風給大自然染色一樣賦予萬物以變化和意義?!扒锶铡闭沁@樣的“時候”,是生命渴望永恒的時候,是生命要求賦予變化和意義的時候,詩人的祈禱所表達的正是詩人對這一時刻的渴望,這樣的時刻既召喚“物”的存在,也召喚人的存在。
詩歌的第二節(jié)延續(xù)第一節(jié)的祈禱句式,承接“田野”意象,轉向對“物”的存在顯現(xiàn)過程的描寫。這里的祈禱不再指向上帝本身,而是指向田野上的“果實”,祈禱秋風吹拂下果實的豐滿、成熟和甘甜。詩人在這里突出了上帝在“物”的存在顯現(xiàn)過程中的重要性。只有在上帝的作用下“物”才能顯現(xiàn)自己的存在,獲得永恒,獲得生命的質變和意義。與人的存在不一樣,“物”的存在“處于自然因果律的支配之下,是一個必然的過程”。葡萄的成熟、酒的甘甜是一個自然的過程,這種必然性和自然性正是上帝意志的體現(xiàn)。而人存在的每一個瞬間都處于自我生成的過程之中?!斑@自我潛在地既是可能的又是必然的,因為它的確是它自身,但它還有成為它自身的任務。就它是它自身而言,它是必然的;就它擔負著成為它自身的任務而言,它是一種可能性”。人通過自己的選擇開啟充滿可能性的未來,通過自己的選擇不僅改變了他的外在處境,而且改變了他自己,并由此而成為他自己,人自己的本性就是通過他的自由決斷的行動來塑造和刻畫的。與受上帝作用的“物”不同,人的生命具有選擇的自由,生命意義通過他自己的選擇來實現(xiàn)。
如果說第二節(jié)中里爾克強調的是上帝對“物”的存在的影響,那么第三節(jié)中他要突出的是人的自我選擇的自由與由之而來的精神上的不安感。既然人的存在意義不依賴于上帝,而是由自己的選擇決定,于是我們看到詩人不再祈禱,而是改以一種決斷的語氣來表達自己的選擇?!斑@時”前面已經(jīng)分析過,指的是生命渴望永恒的時候,是生命要求賦予變化和意義的時候,或者說是渴望存在敞開的時候。“房屋”指代的是舒適安定的物質生活條件。當詩人渴望追求生命的永恒和意義,渴望達到存在的本真狀態(tài)時,雖然沒有“房屋”,但仍毅然超越世俗的物質欲望,選擇“就不必建筑;在精神上雖然孤獨,也決然選擇滿足于這種孤獨,遠離喧囂的人群,就永遠孤獨”。第二節(jié)與第三節(jié)在內(nèi)容上形成了一種對比的關系:上帝必然意志作用下的物的存在與自由意志下人的存在。物受上帝的作用,所以詩人采用的仍然是祈禱語氣:“讓……再給……把……”而人的存在取決于自我的選擇,所以第三節(jié)改變?yōu)樽晕覜Q斷的口氣:“就不必……就永遠……”這種自我選擇體現(xiàn)了人的自由意志,但是,人也要為他的選擇所招致的結果承擔責任:人雖然是通過選擇來塑造自己的本性,但這種選擇總是會處于兩難之中,再加上人的生命有限性和脆弱性,所以人總是會處于“不安”,甚至“焦慮”和“絕望”之中。于是,我們在接下來的詩句中看到這樣的經(jīng)典鏡頭:一個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自由,與大眾保持距離,在閱讀、寫作和自然中探尋人生意義的人,“不安地游蕩”在一片紛飛的落葉之中。這里呈現(xiàn)的既不是“流俗視為無家可歸的孤獨之境”,也不是“詩人所祈禱的棲居的故鄉(xiāng)”,而是人的自由選擇所帶來的精神上的不安與焦慮。
《秋日》最后的“不安”中隱含著人類重新獨自面對上帝,消除不安、焦慮的渴望?!八阉鯓拥镁热苛艚o上帝,但他相信對于上帝來說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所以上帝也會幫助他——或許通過允許他避開恐懼,或許通過這恐懼本身 ——在此,出乎意料的、不可思議的、神奇的幫助確會到來。”這是克爾凱郭爾的神學思想,也是這一階段里爾克的思想,在他寫于同一時期的另一首《秋》中表達得非常直接,筆者以為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人們稱其為“二十世紀的詩人神學家”:
葉在墜落,如墜落自迢遠,
似乎遙遠的花園在天上凋殘;
葉在墜落,帶著否定的姿勢。
夜夜墜落的,是沉重的地球,
從一切眾星之中落入寂寞。
我們都在墜落。這只手墜落著。
看你的另一只手:在一切墜落中。
但仍然有一位,將這墜落
無限溫柔地用雙手接握。
(陳寧譯)
當然我們知道里爾克在長期的探索沉思后還是拋棄了上帝,建立了對于“物”的信仰,他說“從‘物質’吐出的喜悅與存在,一直跟隨著我。這種喜悅永遠不會改變,它不但平穩(wěn)有力,而且其中沒有一絲猶豫與懷疑……我對‘物質’及它的耐力和持續(xù)力,產(chǎn)生了一種更大、更虔誠的新愛與沒有邊界、不知何謂不安的一種信仰?!笨梢娭钡竭@一新的信仰建立起來時,里爾克內(nèi)心才真正感受到“秋日”的安寧、和諧。而在《秋日》寫作時期,他一方面體驗到人的生命自由,另一方面又充分感受到了這種自由所帶來的不安和焦慮,為了消除這種不安和焦慮,他仍然徘徊在上帝身邊,希望“在墜落中”的人類被其“無限溫柔地用雙手接握”。
適當結合里爾克存在詩學形成的過程重新解讀時,這首詩呈現(xiàn)出它清晰的質地與紋路:詩歌吟詠的是不同于物的人行使選擇自由權后感受到的精神上的不安和焦慮,這是抵達詩意存在之前的狀態(tài),同“物”一樣,還需要“再給兩天南方的好天氣”,“秋日”的安寧、和諧、豐滿、圓熟才會真正降臨人的心中,不過對于人而言,這好天氣不是來自“上帝”,而是來自我的探求。
《秋日》不愧為一首經(jīng)典的“抒情”之作,那個落葉紛飛中不安地游蕩的人的形象正是20 世紀初徘徊在信仰與自由之間,努力探求人生意義,渴望生命永恒的西方人精神狀態(tài)的詩意寫照。
①張曉暉:《無法消亡的孤獨 ——里爾克及其詩歌〈秋日〉與〈豹〉》,《安陽工業(yè)學院學報》2013年第3期,第79頁。② 北島:《北島說里爾克的詩〈秋日〉》,《名作欣賞》2005年第5期,第4頁。
③④⑤⑥ 段從學:《〈秋日〉的孤獨》,《名作欣賞》2003年第6期,第17頁,第20頁,第18頁,第18頁。
⑦⑧〔聯(lián)邦德國〕漢斯·埃貢·霍爾特胡森:《里爾克》,魏育青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8年版,第92頁,第58頁。
⑨⑩ 張慶熊:《面向上帝的個體生存之路——克爾凱郭爾思想解讀》,《云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 1期,第37頁,第36頁。
??〔丹〕克爾凱郭爾:《致死的疾病》,張祥龍、王建軍譯,中國工人出版社1997年版,第30頁,第34頁。
? 〔奧〕賴納·馬利亞·里爾克:《里爾克詩全集·2》,陳寧譯,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488—489頁。
? 林郁選編:《里爾克如是說》,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3年版,第14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