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淑嬌 [浙江海洋大學,浙江 舟山 316000]
《詩經(jīng)》是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收錄了西周初年至春秋中葉的詩歌共305 篇?!对娊?jīng)》分為“風”“雅”“頌”三部分?!帮L”一般出自各地的民歌,有對愛情、勞動等美好事物的歌頌,也有懷故土、思征人及反壓迫、反欺凌的悲嘆,是《詩經(jīng)》中的精華部分。在有內(nèi)容的305 首詩篇中,“風”的數(shù)量為160 篇,占總數(shù)一半以上?!把拧狈帧按笱拧焙汀靶⊙拧?,大多為貴族祭祀之詩歌。“頌”則為宗廟祭祀之詩歌。
《詩經(jīng)》中有不少反映女子不幸婚姻生活的詩歌——“棄婦詩”。當前《詩經(jīng)》中有疑似棄婦詩11 首:《召南·江有汜》《邶風·柏舟》《邶風·日月》《邶風·終風》《邶風·谷風》《衛(wèi)風·氓》《王風·中谷有蓷》《鄭風·遵大路》《小雅·我行其野》《小雅·谷風》《小雅·白華》。要研究“棄婦詩”以及“棄婦詩”中的女子形象,就必須對“棄婦詩”做一個界定。棄婦詩是對棄婦不幸的婚姻生活進行描寫,表現(xiàn)女子被丈夫所拋棄的悲慘命運的詩歌。所謂棄婦,即由于各種緣由與丈夫感情破裂、被夫家拋棄的已婚婦女;因此女子已婚并且離開夫家被作為判定棄婦詩的兩個條件,嚴格來說雖然未婚女子失戀或者已婚女子與丈夫發(fā)生矛盾,但沒有離家則不應(yīng)該被算作棄婦詩。
《衛(wèi)風·氓》以女子的口吻講述了其與男子相戀、訂婚、結(jié)婚、男子變心離棄女子的全過程,可以作為《詩經(jīng)》中棄婦詩的典范之作?!囤L·谷風》中女子嫁于貧苦人家,在婚后兩人共同努力下生活好轉(zhuǎn),男子反而喜新厭舊,另娶他人,應(yīng)當算作棄婦詩?!缎⊙拧ぐ兹A》作為棄婦詩也沒有異議,文中多次提及“之子之遠”“俾我獨兮”,說明丈夫離開、拋棄了女子。《王風·中谷有蓷》提到“有女仳離”“遇人之不淑矣”,說明女子遇人不淑,丈夫并非良人,使其被夫家拋棄驅(qū)逐;《召南·江有汜》中多次寫到“之子歸”“不我以”“不我與”“不我過”,說明丈夫隨著江水歸家卻并不帶上女子,甚至有意回避,可見丈夫的薄情寡義以及女子被拋棄的不甘,《王風·中谷有蓷》和《召南·江有汜》應(yīng)當被算作棄婦詩。除去這五首詩之外,其余的詩篇雖然或多或少有情感上的不幸或者被拋棄的怨情,但由于不能確定女子是否已婚或者是否被驅(qū)逐離家,嚴格來說則不應(yīng)被作為棄婦詩分析。
《詩經(jīng)》中的棄婦基本都是淑德賢婦,為家庭操持家務(wù),與丈夫共度艱苦的時光,丈夫卻不能與妻子同甘,說明她們被拋棄并非自身的過錯,往往是因為男子薄情寡義、負心絕情。
《衛(wèi)風·氓》中的女主人公以沉痛的口吻回憶戀愛生活的甜蜜以及婚后被丈夫虐待和遺棄的痛苦。“自我徂爾,三歲食貧”一句中可以看到一個女子嫁于丈夫家中多年,家庭生活一直非常困苦,女子卻并沒抱怨指責丈夫,反而“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在這么多年的婚姻生活中,女子起早貪黑地勞作、操持家務(wù)。作為一位妻子,她賢良淑德,并沒有嫌貧愛富,忍受艱苦的生活條件為家庭付出了一切。
《邶風·谷風》中這位女子的丈夫原來也是貧窮的農(nóng)民,婚后由于兩人的共同努力,尤其是年輕妻子的辛勞操持,日子才慢慢好過起來。但是生活狀況的改善反倒成了丈夫遺棄她的原因。這個負心漢喜新厭舊,把她當作仇人,有意尋釁找茬,動輒拳腳相加,最后終于在迎親再婚之日,將她趕出了家門。第四章的“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和“就其淺矣,泳之游之”,以河深舟渡、水淺泳渡,喻寫以往生活不論有何困難,女子都能想方設(shè)法予以解決?!囤L·谷風》中的棄婦同《衛(wèi)風·氓》中的女子一樣賢淑,并不埋怨生活的困苦,反而盡心盡力地為家庭與丈夫不停地操持奔忙。
《詩經(jīng)》中的棄婦往往對待感情癡心一片,堅貞多情?!缎l(wèi)風·氓》的女主人公對待愛情是最為大膽的,“匪我愆期,子無良媒。將子無怒,秋以為期”。女子對以貿(mào)絲借口來商定婚事的氓說:并非我要拖延約定的婚期而不肯嫁,是因為你沒有找好媒人。請郎君不要生氣,秋天到了來迎娶。女子已經(jīng)陷入情網(wǎng),對氓癡心一片,即使沒有媒妁之言,依舊沖破了禮法的桎梏而與氓結(jié)婚,為這段婚姻在初始便埋下的隱患,也預(yù)示了女主人公與氓的婚姻生活的不幸。氓的無義薄情早在二人相戀之初就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來,女主人公卻對氓一往情深,忠貞不渝。
《邶風·谷風》中的女主人公面對丈夫的冷臉,反復(fù)對丈夫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訴說自己的衷心?!傲暳暪蕊L,以陰以雨”,以大風和陰雨來表現(xiàn)丈夫的喜怒無常,經(jīng)常無故發(fā)怒;妻子還是婉言勸說丈夫,“黽勉同心,不宜有怒”,夫妻之間當共勉結(jié)同心,互相扶持互相包容,不易動怒,希望丈夫回心轉(zhuǎn)意?!暗乱裟`,及爾同死”,面對暴躁易怒的丈夫,女子始終沒有忘記當初許下的“及爾同死”的諾言,一個對于感情堅貞不渝的女子形象躍然于讀者眼前。
在《詩經(jīng)》成書的西周到春秋年間,奴隸社會向封建社會過渡,整個社會都被男尊女卑的風氣所籠罩。男權(quán)愈加集中的制度將女子束縛為家庭奴隸,遵從于絕對的父權(quán)和夫權(quán),將男性視作自己生命的支柱,當男子因為喜新厭舊的人性弱點而對女子粗暴蠻橫、惡語相向時,女子也只能將其視為自己不幸的命運,顧自憂嘆。
《王風·中谷有蓷》全詩三章,每章都反復(fù)吟詠,突出主題:女子遇人不淑,最終痛苦、悲傷、憤怒。女子擇偶不慎,嫁了個忘恩絕情的丈夫,最終被拋棄,落得個自怨自艾的下場。詩歌每章開頭都用山谷中的益母草起興,這種植物與婦女關(guān)系密切,提起益母草,可以使人聯(lián)想到婦女的婚戀、生育、家庭、夫妻,由草及人,充分發(fā)揮詩歌的聯(lián)想作用;“中谷有蓷”“暵其乾矣”“暵其脩矣”“暵其濕矣”反復(fù)地敘說益母草已經(jīng)干枯了,比喻丈夫利用妻子,榨干她的青春以供養(yǎng)自己的家庭,最終把枯槁的女子拋棄,凸顯了婦女悲慘的婚姻生活。每章最后一句,都是女子自身覺悟的感嘆。被薄幸丈夫拋棄,她憂嘆自悼“遇人之艱難矣”,“遇人之不淑”,既沒有“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的勇氣去和丈夫訣別,也沒有“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美好誓言可以回顧,甚至連一個可以哭訴的對象都沒有,只能獨自垂淚,自怨自悼命運的不公。
《詩經(jīng)》中的棄婦們擁有大抵相似的悲慘命運,強大的男權(quán)社會對于女性的桎梏讓她們無力反抗,但是有些女子已經(jīng)開始理性客觀地反思自己不幸命運的根源,并且對于丈夫的負心薄幸發(fā)出憤懣的呼喊,剛強決絕地與丈夫一刀兩斷。
《衛(wèi)風·氓》中的女主人公一針見血地指出男子的負心薄情。全詩六章,每章十句。第一章和第二章追敘自己與氓相戀的甜蜜往事,沖破了媒妁之言的桎梏而與氓締結(jié)婚姻。第三章和第四章“比而興也”,詩中皆以桑樹起興,從詩人的年輕貌美寫到體衰色減,同時揭示了男子對她從熱愛到厭棄的經(jīng)過?!吧V绰?,其葉沃若”,以桑葉之潤澤有光,比喻女子的容顏亮麗?!吧V湟?,其黃而隕”,以桑葉的枯黃飄落,比喻女子的憔悴和被棄,指責丈夫因妻子容顏老去而變心。“言既遂矣,至于暴矣”,丈夫心愿滿足之后對待妻子甚至愈加粗暴。“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女子被丈夫趕回家,沿著淇水河回娘家,波濤洶涌的河水沾濕了車上的布幔?!芭膊凰抠E其行”,她反復(fù)考慮,自己并無一點差錯,而是那個男子行為前后不一致。“士也罔極,二三其德”,男人的愛沒有定準,他的感情一變再變,三心二意。女子以反省的口氣回顧了婚后的生活,找尋被遺棄的原因,卻沒有被男權(quán)社會所綁架,沉重地控訴丈夫朝三暮四,不能從一而終的無恥行徑。詩之五章用賦的手法敘述被棄前后的處境,前六句承上章“自我徂爾,三歲食貧”,補敘多年為婦的苦楚,她起早睡晚,辛勤勞作,一旦日子好過一些,丈夫便變得暴戾殘酷。這個“暴”字可使人想象到丈夫的猙獰面目以及女主人公被虐待的情景。第六章賦兼比興,在抒情中敘事,當初他們相戀時,有說有笑;男子則“信誓旦旦”,表示愿白頭偕老??墒撬€未老時就產(chǎn)生怨恨,而且無法挽回。這里用了兩個比喻:浩浩湯湯的淇水,總有堤岸;廣闊連綿的沼澤,也有邊際。言外之意是:我的痛苦為什么竟沒有到頭的時候?詩歌運用這兩個比喻,強烈地抒發(fā)了一腔怨憤,訴說了棄婦無邊無際的痛苦。為了擺脫這些痛苦,她下決心與那男子割斷感情上的聯(lián)系:“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從此后不再希望他回心轉(zhuǎn)意,就此了斷。
《詩經(jīng)》中的女子遭到丈夫狠心拋棄之后,有如《王風·中谷有蓷》中那樣怨天尤人的女主人公,也有如《衛(wèi)風·氓》中那樣敢愛敢恨、果敢決絕的女主人公,但更多的女子還是介于二者之間,對于失敗的婚姻戀戀不舍,對于狠心的丈夫愛恨交織。一方面她們能夠認識到婚姻的不幸并非自身的過錯,而是丈夫品行不端,并且對此發(fā)出憤懣的呼號;另一方面她們迫于社會的壓力、宗教禮法的束縛以及對愛情抱有的美好幻想,仍然對變心的丈夫懷揣希望,希冀男子能夠認識到自己的錯誤,重新經(jīng)營彼此的婚姻和感情,做不到與丈夫決裂。
《邶風·谷風》中的女子與《衛(wèi)風·氓》相比,在性格上不如后者決絕果斷,因此在回憶往事和述說情懷時怨而不怒,并沒有對負心漢進行直接的譴責。詩歌首先是選取了最能令人心碎的時刻,使用對比的手法,凸現(xiàn)了丈夫的無情和自己被棄的凄涼。這個時刻就是新人進門和舊人離家,對于一個用情專一、為美好生活獻出了一切的女子來說,沒有比這一刻更讓人哀怨欲絕的了。詩由此切入,非常巧妙地抓住了反映人生悲劇的最佳契機,從而為整首詩的抒情提供了基礎(chǔ)。而一方面“宴爾新昏,如兄如弟”的熱鬧和親密,另一方面“不遠伊邇,薄送我畿”的絕情和冷淡,形成了一種高度鮮明的對比,更突出了被棄之人的無比愁苦,那種典型的哀怨氣氛被渲染得十分濃烈。女子雖然譴責丈夫在婚姻中的種種不良行徑:“能不我慉,反以我為讎”以及“既生既育,比予于毒”兩句詩,生動地揭露了家境好轉(zhuǎn)之后丈夫拋棄糟糠之妻,“宴爾新昏,以我御窮”指用妻子掙來的家業(yè)另娶新歡,即使如此,女子還是對丈夫和家庭心有不舍,離開家時“行道遲遲,中心有違”,邁出家門的腳步慢騰騰,心中仍有不甘?!安荒钗粽?,伊余來塈”,最后還是希望丈夫能夠拋開往日種種不愉快的記憶,仍然能夠愛自己,對無情的丈夫抱有期望。
《小雅·白華》中“鼓鐘于宮,聲聞于外”一句,可以看出詩歌的女主人公是上層社會的貴婦,即使是上流社會的女子,也逃不過被薄情的丈夫所拋棄的命運?!鞍兹A菅兮,白茅束兮”,詩歌以菅草和白茅相束起興,映射夫婦之間相親相愛正是人間常理。下一句話鋒一轉(zhuǎn),“之子之遠,俾我獨兮”,丈夫遠離妻子而去,徒使妻子孤身一人,煢煢孑立。一正一反,奠定全詩凄婉哀傷的悲劇基調(diào)。面對丈夫的拋棄,《小雅·白華》的女主人公也如同《衛(wèi)風·氓》中的女子一般,一針見血地指出“之子無良,二三其德”,斥責男子品行不善,對待感情用心不專、朝三暮四,詩中反復(fù)吟唱“維彼碩人,實勞我心”,丈夫被妖艷的美人勾去心魂,徒留原配妻子雙眼淚垂,憂傷感懷;然而,《小雅·白華》中的棄婦卻沒有像《衛(wèi)風·氓》的女子那樣“反是不思,亦已焉哉”,與丈夫就此了斷的剛強果決,面對丈夫“之子之遠”的離棄,“俾我疧兮”,棄婦表現(xiàn)出的仍然是對丈夫的思念,甚至因憂愁而得上相思病,無法與違背誓言的丈夫恩斷義絕。
《召南·江有汜》全詩三章,每一章的開頭都寫到長江的支流緩緩流過,女子的丈夫乘坐小船沿著支流的水離開,拋下棄婦獨自一人憂傷嘆息。女子分別用“不我以”“不我與”“不我過”三句詩句層層遞進的方式斥責丈夫愈來愈薄情寡義,從拋開妻子獨自離去,到最后甚至干脆回避妻子,再也不見面,丈夫在感情上是如此吝嗇,做得是那樣地恩盡義絕。女子卻對自己在丈夫心中的地位極其有自信,預(yù)言丈夫“其后也悔”“其后也處”“其嘯也歌”,丈夫?qū)肀囟ê蠡诮袢毡∏榈谋硹壭袨?,受到情感上的自我懲罰。然而這只是棄婦一廂情愿的假想之辭,負心漢的情感如江水一去不還,男人在感情上淡漠至極,很可能時過境遷早就將棄婦拋在腦后,另覓新歡。棄婦的假想隱含了女子對于夫妻關(guān)系重修舊好的期盼,女子對于負心漢仍懷有深厚的愛戀,但棄婦又無法簡單的原諒丈夫離棄的行為,對丈夫的恨使她預(yù)言丈夫?qū)肀貙⒃馐軆?nèi)心痛苦的煎熬,為今日的薄情而后悔。
《詩經(jīng)》中的棄婦詩是西周到春秋時期女子遭到宗法制度、封建禮教壓迫的血淚見證,從多個角度展現(xiàn)了先秦女子所遭遇的不幸的婚姻生活?!对娊?jīng)》中的婦女被拋棄通常不是由于自身的過錯,相反她們還擁有賢良淑德、吃苦耐勞、堅貞多情等美好的品質(zhì),只是遇人不淑,丈夫負心薄幸,品行不良,“二三其德”,才使這些善良勤勉的女子慘遭遺棄。由于當時宗法制度的影響,女子無法獨立生存,這些棄婦們的生活往往更加悲慘,沒有生活來源,被娘家的父母兄弟所恥笑,視為家族的恥辱?!对娊?jīng)》中的棄婦詩揭露了封建婚姻制度下女子的悲慘命運以及品行不端的負心漢朝三暮四的本性?!缎l(wèi)風·氓》中的女主人公更以自身的悲劇為鑒,警告女性同胞“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女性不要被男子花言巧語所迷惑,負心漢對于情感可以很快抽離,置身事外,而女子往往被感情所困,沉溺于失敗的愛情無法脫身?!缎l(wèi)風·氓》被選入高中語文教材,對于當代正處于青春期的少女也頗具警醒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