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青
“史無例接電話!”
車站服務員站在傳達室門口大聲吆喝,候車室依然嘈雜,沒有誰認為這電話跟自己有關(guān)。
候車室有兩個教室那么大,她坐在一個角落,耳朵緊張地支棱著,卻不敢答應。
活了十四年,她還從沒有打過電話,她剛剛到達這個陌生的城市,怎么可能有人打電話找她呢?
服務員又喊了幾聲,她的心越跳越快,腦子飛快地運轉(zhuǎn)著。喊聲戛然而止,服務員一扭身進了傳達室。
她松了一口氣的同時,預感到自己錯過了什么。
兩個月前,施南一中恢復全地區(qū)統(tǒng)一招生,她從最偏遠的慕云縣脫穎而出,成為施南一中首屆外縣學生,沒有辜負父親對她的期望。
十二小時前,太陽剛剛升起,父親在慕云縣汽車站把鋪蓋卷遞給吳叔叔,說:“老吳,例兒從沒去過施南,麻煩你多關(guān)照。”吳叔叔接過鋪蓋卷,哈哈一笑:“史老師你放心吧,我負責把例兒交給施南一中迎新站。”
半小時前,在山路上顛簸了整整一天的她和吳叔叔終于抵達了施南汽車站,車站內(nèi)外并無施南一中的人。吳叔叔把她安頓在候車室,對她說:“叔叔先去會議報到,登記住宿。如果見到施南一中迎新的人,你就跟他們走,如果沒人接,最多半小時,叔叔回來找你,你不要亂跑?!?/p>
大約又過了十分鐘,她終于明白,剛剛的電話一定是吳叔叔打來的,以確認她是否還在車站,而她沒有接電話,吳叔叔應該不會回來了。
她看了一眼車站的大鐘,現(xiàn)在是18:30,再過一刻鐘天就黑了。她站起來,背上大大的鋪蓋卷,抱著小小的木箱,以車站為軸心,來回逡巡。坐了一天車,她的頭發(fā)早被塵土染成了暗黃色,汗?jié)竦念^發(fā)一綹綹貼在臉上。她自小暈車,早晨就沒敢吃東西,情緒始終處在亢奮狀態(tài)。她并不覺得餓,只是感到口干舌燥,喉嚨冒煙。她左右各走了五六百米,可連施南一中迎新站的氣息都沒嗅到。
回到車站,她茫然四顧,焦慮從心里彌漫到四肢,她的手心開始冒汗了。
突然,街對面的一條標語吸引了她的目光,其實那不是標語,那是貼在歪脖子樹上的一張紅紙,紅紙上寫著“施南一中迎新站”幾個大字。
她笑了,緊一緊背上的鋪蓋卷,穿過大街,徑直走到歪脖樹下。
她卸下鋪蓋卷,像是卸下了心中的包袱?,F(xiàn)在,她終于有閑心,看一看周圍的景致了。
這是一個丁字路口,這里除了汽車站,還有兩家飯館,各種店鋪。她站在歪脖樹下,打量著三面來人。每當看到一個衣著整齊、氣質(zhì)斯文、像自己父親一樣的人,她就想:“這就是施南一中的老師吧,是來接我的吧?”
不知過了多久,天一點點暗下來,店鋪的燈一盞盞亮了,面前的行人,一個個步履匆匆,像是歸巢的鳥兒。
“怎么辦呢?”她覺得自己遇到了一個大難題,比中考試卷上所有的題目都難。但她是一個尖子生,堅信每一道題都有解。
她定了定神,背起鋪蓋卷,重回候車室。
她看一眼大鐘,已經(jīng)19:30了,先前喊她接電話的服務員,正站在傳達室門口吃燒餅。她走過去,對她說:“阿姨,我是從慕云縣來施南一中報到的,可是迎新站沒有人,你能幫我給學校打個電話嗎?”
服務員看她一眼,并沒搭話,而是轉(zhuǎn)身招呼另外兩個正在辦公桌前吃飯的服務員:“快來看,快來看,這個小姑娘是從慕云縣考來施南一中的,真是山窩里飛出金鳳凰??!”
那兩人放下飯碗過來打量她,其中一個年長的婦女說:“看這小臉跟花貓一樣,你這么小就一個人來上高中???你父母怎么放心喲!”
她像是被人點了淚腺,眼淚不聽話地流下來。
“別哭,別哭,這就幫你打電話。”
年長的婦女幫她打電話,吃燒餅的服務員遞給她一個燒餅:“吃吧,吃吧,別哭了?!?/p>
她機械地啃著燒餅,眼淚默默往下淌。
十分鐘后,她再次回到歪脖樹下。一輛拖拉機“突突突”停在了她面前,師傅問:“小同學,是去施南一中的吧?”
她趕緊點頭,把行李搬上車斗,爬上去,坐在鋪蓋卷上。拖拉機載著她,一路向城外開去。
出了城,路兩邊是大片稻田,如潮的蛙鳴簡直蓋過了拖拉機的“突突”聲,空氣里彌漫著禾苗清新的氣息。她想起了辛棄疾的詞:“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彼罂诤粑迈r空氣,她的心就像湛藍的夜空一樣,一點兒雜質(zhì)都沒有。
也就二十分鐘吧,拖拉機穿過校門,停在女生宿舍前。師傅說,同學們都在操場看電影,你先等一會兒吧。
這是一溜兒平房,房前有寬寬的走廊。宿舍門都鎖著,門上貼著名單,她找到了自己的宿舍,把鋪蓋卷和小木箱放在門邊。
走廊的一頭有一個開水桶,另一頭是一個洗衣池。她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從容地拿出水杯和毛巾。開水桶的水已經(jīng)涼了,她接了滿滿一杯,“咕咚咕咚”灌下去,又去洗衣池邊,打開水龍頭,“嘩啦嘩啦”洗了臉。
這會兒,她終于聽出了電影是《大鬧天宮》,夜空中傳來孫悟空頑皮又空靈的聲音。
她笑了,覺得自己也像孫悟空一樣,一個跟頭,就從二百里外的慕云縣翻到了施南一中。
“今天是有點兒累,但下個星期天就幸福嘍!”她坐在鋪蓋卷上想。宿舍門前有一棵黃葛樹,走廊下有一根晾衣繩,下個星期天,她要把自己的蝴蝶花襯衫洗干凈晾在這里,她還要坐在樹下看書,享受樹篩光影,清風拂面。
夜深了,電影散場了,女生們?nèi)齼蓛赏奚嶙?。昏黃的廊燈下,只見一個同學靠坐在門邊,嘴角帶著淺笑,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