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述言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 新聞與文化傳播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3)
晚清以降,至五四前后,最重要的文類就是小說。王德威在《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晚清小說新論》中將晚清小說分作狎邪小說、俠義公案小說、丑怪譴責小說和科幻奇譚。革命敘述是晚清科幻小說(即王德威所說“科幻奇譚”)和革命前期政治小說中的重要一環(huán)。晚清小說家在縱情放理的想象中,將自己對國家、政治、革命的期望寄托于內,發(fā)未敢發(fā)或不便發(fā)之言,王德威將其總結為“作者對歷史困境所不能已于言者,盡行投諸另一世界”[1]15。小說的繁盛是包括政治在內的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革命的發(fā)展也離不開以小說為主的晚清文學的傳播、啟蒙之功。
要探究現(xiàn)代革命觀念,就要涉及“革命”一詞?!案锩钡谋疽馐侵竿ㄟ^激烈的方式將政治權力變更到新的統(tǒng)治者手中,最直觀的表現(xiàn)便是改朝換代。中國歷來講求儒家文化,強調師出有名、忠國忠君,因此革命在古代往往帶有貶義色彩。近代革命者為了喚醒廣大民眾,在宣傳時或多或少都帶有中國古代革命觀念的色彩,以此來貼合民眾、減輕阻力,中國古代革命觀念在動員廣大人民群眾投身革命運動方面起過積極的作用。孫中山在不遺余力建成民國的過程中,便時時借用儒家經典中的革命觀念,宣揚其革命的合理性與合法性,從而發(fā)動底層人民群眾和下層知識分子。在現(xiàn)代革命觀念的形成過程中,中國古代革命觀念起到了積極的作用,幫助西方近代革命觀念進入中國,并為廣大群眾的接受降低了阻力。
投影到文學作品上,鄒容的《革命軍》、陳天華的《警世鐘》和《獅子吼》等皆是如此?!丢{子吼》僅有八回,是未完之作。小說結構類似“黃粱一夢”,寫自己在夢中偶遇雄獅發(fā)出巨吼,又夢見參加“光復五十年紀念會”,醒來后竟發(fā)現(xiàn)夢中所看“光復紀事本末”就在手邊。《獅子吼》在主題上同《猛回頭》《警世鐘》一脈相承,揭露了帝國主義和清政府的罪惡行徑,期望全民族覺醒,共同建立新共和國,其中最值得重視的是書中的民權思想?!丢{子吼》第三回“民權村始祖垂訓,聚英館老儒講書”,借著文明種的口說到“三代以上勿論,自秦以后,正不知有多少朝代。當著此朝,口口說要盡忠,和此朝做對敵的,痛罵為夷狄,為盜賊;及那盜賊、夷狄戰(zhàn)勝了此朝時,那盜賊、夷狄又為了君,各人又要忠他,有再想忠前朝的,又說是亂臣賊子,大逆不道。君也,夷狄也,盜賊也,其名隨時而異。是第二項又說不去了。何如以國為主,統(tǒng)君臣民都在內,只言忠國,不言忠君,豈不更圓滿嗎?”[2]127這里陳天華引入了中國古代革命觀念,實則是為讀者接受西方近代革命觀念創(chuàng)造條件。又說到“照盧騷的《民約論》講起來,原是先有了人民,漸漸合并起來遂成了國家。比如一個公司,有股東,有總辦,有司事;總辦、司事,都要盡心為股東出力;司事有不是處,總辦應當治他的罪;總辦有虧負公司的事情,做司事的應告知股東,另換一個。倘與總辦通同作弊,各股東有糾正總辦、司事的權力;如股東也聽他們胡為,是放棄了股東的責任,即失了做股東的資格。君與臣民的原由,即是如此,是第一項說不去了”[2]127。此為民權思想的闡述,開始過渡到西方近代革命觀念。
中國人最早以“革命”一詞翻譯“Revolution”,是在20世紀的第一個十年中,這個翻譯本身就具有革新意義。西方的“Revolution”指掀翻根底、新造世界,更多帶有正面色彩。將“革命”與“Revolution”搭橋掛鉤,將中國古代的王朝易姓轉換成近代意義的社會制度之大變革,從而賦予了“革命”一詞全新的詞性。中國革命觀念從古代向現(xiàn)代形態(tài)轉化的一大關鍵點即在于此。
西方近代革命觀念傳入以后,在中國早期革命派思想家的努力下,開始與中國人的反清革命相結合,并經過鄒容的《革命軍》、孫中山三民主義的完善補充,逐漸形成了中國現(xiàn)代革命觀念。鄒容的《革命軍》提出了革命的目的、根據(jù)、性質、理論、前途等內容,將革命擴大到了普遍的人性權利上,在當時產生了極大影響,是中國革命觀念的一次歷史更新。但鄒容對下層民眾缺乏關心,這一點到孫中山的三民主義那里得到了改善。三民主義的最大貢獻是提出了民生問題,至此中國現(xiàn)代革命觀念有了完整內涵與長遠目標,逐漸豐富充實起來。馬克思主義革命理論的引入,則在中國現(xiàn)代革命觀念的形成上起到了主導作用,最終成了中國現(xiàn)代革命觀念的核心內容。馬克思主義革命理論,更新了西方近代革命思想觀念,將社會主義由空想變?yōu)榭茖W,并最終隨著中國共產主義運動的興起與發(fā)展,促成了中國現(xiàn)代革命觀念的跨越式更新。
辛亥革命結束了兩千多年的封建帝制,為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與發(fā)展開辟了園地。中國現(xiàn)代革命觀念形成以后,隨著中國革命運動的發(fā)展,帶給了廣大人民群眾新的思想動力和希望,并取代維新成為人民心中的主旋律,為五四運動奠定了思想基礎,并最終建立了社會主義新國家。這一切,無不歸功于現(xiàn)代革命觀念的首發(fā)之功。
法國大革命高潮在1793年,但遲至十九世紀八十年代末,其基本面貌和發(fā)生方式才逐漸為中國高級知識階層所接觸掌握。其時法國大革命形象多出現(xiàn)于政論文章這樣一種高級知識階層文體中,很難與下層民眾發(fā)生關系。譚嗣同在《仁學》中提到了法國大革命,“法人之改民主也,其言曰:‘誓殺盡天下之君主,使流血滿地球,以泄萬民之恨?!蚍ㄈ酥畬W問,冠絕地球,故能唱民主之義,未為奇也”[3]77。他在這里把法國大革命當作革命之指導,但這樣的影響很難突破上層,直達底部。
異國他者形象的社會化往往要靠文學化來實現(xiàn),法國大革命形象為大眾所熟知,實現(xiàn)從政治向文學(社會)轉化,梁啟超的《近世第一女杰羅蘭夫人傳》為其開啟了大門?!督赖谝慌芰_蘭夫人傳》記敘了法國吉倫特黨的成員之一羅蘭夫人的事跡,但梁啟超對其進行了拔高,完全寫成了英雄傳奇,這對當時影響巨大。不僅各種形式的“羅蘭夫人傳”層出不窮(如《黃繡球》第三回“夢中授讀英雄傳,天外飛來縲紲災”中記敘了羅蘭夫人在黃繡球夢里給她講述俾斯麥和拿破侖事跡,最后承黃通理替她講清楚羅蘭夫人是何許人也[4]16-23),更重要的是梁啟超開創(chuàng)了法國大革命形象與中國傳統(tǒng)敘事的融合模式,這個模式在接下來的“小說界革命”中進行得更加徹底,并不斷制約和改變著雙方。
“小說界革命”中最首要的改變是主題的開放,這一時期隨著外來文化的輸入、小說地位的上升,嚴肅主題得以進入小說。梁啟超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中開篇提出“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說;欲新宗教,必新小說;欲新政治,必新小說;欲新風俗,必新小說;欲新學藝,必新小說;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說。何以故?小說有不可思議之力支配人道故”[5]349,這為小說提出了衡量的新標準,為法國大革命形象進入中國小說提供了正當理由。梁啟超在1902年提倡“小說界革命”時,力舉小說的塑造英雄人物之功,借此來重鑄民族之魂。按照梁啟超的說法,小說能改良人心、改善群治、改革國運,這其實就是我國古代的“文以載道”觀,故能得到傳統(tǒng)士大夫階層的理解,容易為他們所接受。但這個“道”開始有了擴充,許多不屬于傳統(tǒng)的西方理論學說開始進入,與此相對應,許多西方詞匯和形象開始進入小說,其中就包括法國大革命。另一個重要改變是“小說界革命”中對歷史小說、歷史題材的推重,尤其是以外國歷史為題材的小說受到相當歡迎。西方思想的進入對傳統(tǒng)歷史小說內涵進行了改變與修正,大家普遍將容易閱讀的小說當作開通民智的工具,小說作者在寫作之初就帶有對民智的開化意識,所以這一時期的歷史小說,往往借法國大革命形象對現(xiàn)實進行影射。在這樣的情形下,法國大革命形象不可能完全融入中國傳統(tǒng)敘事,而是加強了“他者”形象,呈現(xiàn)出了全新面貌。
法國大革命形象在進入中國小說時,受到了本土敘事與傳統(tǒng)模式的影響,并做出了改變。首先是題材的制約。中國傳統(tǒng)小說中的“才子佳人”模式,演變至晚清成了“英雄”和“男女”的主題,重大政治、歷史事件往往是通過英雄傳奇的敘述進入尋常百姓家的。如羅蘭夫人的進入中國,便演化成了一個帶有中國讀者想象的英雄形象(如《近世第一女杰羅蘭夫人傳》《黃繡球》),其戀愛經過帶有“才子佳人”結構(如《法國女英雄彈詞》),革命爆發(fā)前的羅蘭夫婦生活帶有中國古代名士狀態(tài)(如《血?;ā罚?。其次是法國大革命形象在中國傳統(tǒng)敘事模式中產生了偏移。中國古典小說中的好壞對立現(xiàn)象影響了以法國大革命為題材的小說,如路易十六死便必然百姓狂歡,這是一個典型的文學化場景,其來源是中國古代昏君奸臣下場的文學描述;又如法國吉倫特黨和雅各賓派的爭權,進入中國后演化為“忠奸對立”的模式。在法國大革命形象進入中國傳統(tǒng)敘事模式的過程中,兩者都對對方進行了改變與轉化,這樣一種角力,使得大革命這一異國他者形象逐漸進入了普羅大眾的視野中,完成了其社會化的過程,同時普通百姓的視野也隨之打開,望向大洋彼岸。
“烏托邦”一詞最早由托馬斯·莫爾提出,后來擴展到文學領域,人們把描繪未來美好社會的小說稱作烏托邦小說。晚清小說創(chuàng)作繁盛,其中以烏托邦小說為大門類,出現(xiàn)了一大批描寫未來新中國的烏托邦小說。晚清以來,眾多有志之士受西方科技、政治、文化等方面的刺激,有感于當時中國的落后狀況,借鑒西方烏托邦小說的創(chuàng)作手法,寫出了政治色彩鮮明、未來性突出的數(shù)量眾多的晚清烏托邦小說。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陸士諤的《新中國》、蔡元培的《新年夢》、吳趼人的《新石頭記》等是其中的優(yōu)秀代表。
晚清烏托邦小說的大量出現(xiàn),離不開《新小說》的提倡之功,開山之作是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梁啟超構思《新中國未來記》花了將近5 年時間,但小說只寫了5回就戛然而止。盡管沒有寫完,但它開創(chuàng)的構想未來、憲政為先,并在富強之后引領全球,最終召開萬國和會、天下大同(見第一回“楔子”)這樣一種模式,為后來的烏托邦小說奠定了基礎,起到了范式作用。
晚清烏托邦小說的一個重要相同之處是將實行憲政作為未來中國新興富強的前提,可看作是當時政治思想在文學作品中的反映?!缎轮袊磥碛洝返诙亍翱子X民演說近世史,黃毅伯組織憲政黨”借孔老先生的口說到“諸君啊,你道我們新中國的基礎在哪一件事呢?其中遠因、近因、總因、分因雖有許多,但就我看來,前六十年所創(chuàng)的‘立憲期成同盟黨’算是一樁最重大的了。這黨的名字怎么解呢?原是當時志士想望中國行立憲政體,期于必成,因相與同盟,創(chuàng)立此黨,合眾力以達其目的,所以用這個名”[6]92??梢娏椪w對于新中國的重要性。不過,究竟新中國在立憲之后是怎樣到達如今這個富強地步的,《新中國未來記》倉促之中未及詳細展開,后來的烏托邦小說對其進行了補充,最重要的就是科技強國這樣一條道路。
陸士諤的《新中國》里勾勒了未來中國發(fā)生的翻天覆地的變化,地道里行走的電車、跨過黃浦江通到浦東的大鐵橋、擴充以后有學生二萬六千多名的南洋公學、蘇漢民發(fā)明的醫(yī)心藥和催醒術、冶鐵所里的自行斗以及空行自由車等等,描摹了一幅未來中國繁榮發(fā)達的景象。正是這些形色各異的科技發(fā)明,從軍事、民生甚至人心上幫助中國實現(xiàn)了富強。中國既已遙遙領先世界各國,有著絕對的軍事、科技、經濟實力優(yōu)勢,那么在此之后中國的發(fā)展道路又該如何呢?眾多烏托邦小說的處理呈現(xiàn)了這樣兩種路徑:一條是中國走上了稱霸全球的道路,形成了黃、白種戰(zhàn)主題模式,以《新紀元》《新野叟曝言》和《電世界》等為代表;另一條是晚清烏托邦小說追求的最高境界,即世界和平、天下大同的理想模式,以《新中國未來記》《新中國》《新年夢》《新石頭記》等為代表。前者體現(xiàn)出了晚清時期文人落后的種族觀念以及清末民眾的民族主義心理,后者描繪了一幅世界和平的美好畫面,是儒家傳統(tǒng)長久以來對士人浸潤的必然結果,給處于激烈變動與黑暗社會的時人以美好慰藉,更加反襯當時的蒼涼現(xiàn)實。本文重點討論后者:世界大同的理想模式。
陸士諤的《新中國》第十二回(最后一回)“立憲四十年普天同慶,大會廿三國決議弭兵”,描繪了世界和平這樣一幅大同愿景?!霸佁牡溃骸芍阋彩莻€背晦人呢!現(xiàn)在,全世界二十多國會議設立弭兵會,并萬國裁判衙門,都已決議了。那弭兵會會所和萬國裁判衙門,都設在我們國里。并且,弭兵會會長,就舉了我國大皇帝。你想,不是天大的喜事嗎?’”[6]82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在第一回“楔子”里寫到“其時正值萬國太平會議新成,各國全權大臣在南京,已經將太平條約畫押。因尚有萬國協(xié)盟專件,由我國政府及各國代表人提出者凡數(shù)十樁,皆未議妥,因此各全權尚駐節(jié)中國”[6]87。蔡元培的《新年夢》更進一步,不僅同其他烏托邦小說一樣設立了“弭兵會”“一萬國公法裁判所”,更是在最后連國家都消滅掉了,把裁判所什么的也都撤掉了,“立一個勝自然會,因為人類沒有互相爭斗的事了,大家協(xié)力地同自然爭,要叫雨晴寒暑都聽人類指揮,更要排馭空氣,到星球上去殖民,這才是地球上人類競爭心的歸宿呢[6]229”。晚清知識分子在對當時國民命運感到憂慮的同時,也在思索弱肉強食的西方文明,并反映在了他們的筆下,通過這樣一個大同世界的建構,表達了他們建立平等、文明的現(xiàn)實世界體系的愿望,說出了歷來人類的博愛主張。并且在蔡元培那里,各國家、民族平等互愛還不是最終理想,消除民族、國家的界限,徹底實現(xiàn)人與人平等無差的大同理想才是世界的終極模式。此外《新中國》《新年夢》等烏托邦小說還呈現(xiàn)出了這樣一種共同敘事模式:由夢開始,由醒終結。即小說世界的展開都由做夢切入,在進行名目繁多、花樣迭出的敘寫之后,最終又讓讀者蘇醒,一方面讓讀者清醒地認識到和現(xiàn)實的反差,另一方面不動聲色地說明小說描摹的美好世界也許就在未來,也許可以展望。正如《新中國》結尾所講“我道:‘休說是夢,到那時,真有這景象,也未可知?!康溃骸遗c你都在青年,瞧下去,自會知道的’”[6]84。
事實上大同模式能夠在晚清烏托邦小說中蔚然成風,除開梁啟超的首創(chuàng)之功,更重要的是這樣一種烏托邦精神能夠同我國長久以來的儒家大同思想相契合,讓廣大晚清文人從中找到了古今中外相維系的結合點。晚清烏托邦小說中的世界大同思想,其具體表現(xiàn)為:一是政治與道德交融,通過一些技術手段改良國民本性,將國家的運轉維系在理想國民的自覺上,沒有完整的政治管理體系;二是直接來源于小說家的儒家憂患意識,在風雨飄搖的晚清王朝下,知識分子普遍希望通過未來回到一種儒家建構的和諧、穩(wěn)定的大同社會,也可以看出知識分子們救亡圖存的政治意圖;三是可以看出當時醒悟過來的晚清知識分子們的矛盾心態(tài),在西方文明不斷侵蝕的時刻,看著古老民族在風雨中搖搖欲墜,內心不停升起希望祖國、民族強大起來的愿望,因而將政治、科技、軍事、民生種種未來想象都訴諸筆下,對西方文明既渴慕又抵觸,對民族國家既痛心又熱愛。晚清烏托邦小說多以“新”字開頭,有“新”必有“舊”,從這種新舊結合與對比中,可以看出作者們試圖降低民眾接受小說思想的難度、連接過去與未來的努力、實現(xiàn)政治意圖的想望以及希冀國家民族走向富強的責任感,起到了相應的啟蒙作用。
晚清烏托邦小說的一大特色是對新國民的完美想象,大都寫到了未來國民的完美形態(tài)。陸士諤在《新中國》第四回中寫到蘇漢民發(fā)明的醫(yī)心藥和催醒術,“那醫(yī)心藥,專治心疾的。心邪的人,能夠治之使歸正;心死的人,能夠治之使復活;心黑的人,能夠治之使變赤。并能使無良心者,變成有良心,壞良心者,變成好良心;疑心變成決心;怯心變成勇心;刻毒心變成仁厚心;嫉妒心變成好勝心……自從醫(yī)心藥發(fā)行以后,國勢民風,頃刻都轉變過來……那催醒術,是專治沉睡不醒病的。有等人,心尚完好。不過,迷迷糊糊,終日天昏地黑,日出不知東,月沉不知西。那便是沉睡不醒病。只要用催醒術一催,就會醒悟過來,可以無須服藥[6]30”。對此,龍慧萍、胡倩在《晚清烏托邦小說中的理想國民形象》中對新國民特征做了如下總結:一是有公德,有強烈的政治參與意識;二是重視科技與實業(yè)的發(fā)展,多為科學家與實業(yè)家;三是體魄強健,但也在文章結尾處說到:“不過,晚清烏托邦小說中的理想國民形象固然光彩奪目,卻因為過分律己、合群,并非有血肉、性格鮮明、內心充實的個體;人物都有強健的體魄,也導致女性和男性的差異也幾乎被抹殺殆盡;人物的思考、行為方式大體相同,也使得理想國民形象落入類型化的窠臼”[7],指出了烏托邦小說為服務政治建構而犧牲文學形象的瑕疵之處。事實上以政論入文本正是晚清烏托邦小說的一大特色,眾多作品與其說是小說,不如說是作家的政治改革主張闡述,故思想大于情節(jié),政治蓋過文學,這也是由當時的時代氛圍決定的。晚清小說家通過對未來中國的想象與建構,進一步豐富了民族主義的內涵,并通過報刊發(fā)行等方式廣泛傳播,擴大了民族主義的群眾影響。
縱觀整個晚清烏托邦小說中的大同想象,基本都超不出康有為《大同書》的架構——科技強國和道德救國的歷史進化;整個晚清作家的西方民主理論,基本來自赫胥黎的“進化論”和盧梭的“民約論”。晚清文人在烏托邦想象中構建的世界,是西方沖擊下東方世界破碎后,又在對西方世界帶有懷疑的情況下,構建出的西方和東方以外的第三個世界。這個新的世界是對當下生存處境的一個回應,它將眾人的目光帶向未來,啟動了古老中國走向世界的征程。同時這一大同想象,將社會制度架構在了個人命運之上,個人的獨立性作為現(xiàn)代社會建構的基本前提沒有得到充分考慮,沒能擺脫民族主義的束縛。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以后,李大釗指出這次勝利是全世界庶民的勝利,被打敗的是世界軍國主義。李大釗認為1789 年法國大革命是19 世紀各國革命的先聲,而1917 年俄國革命是20 世紀世界革命的先聲,改寫了一戰(zhàn)勝利的意義。李大釗通過“俄國革命”所提出的勝利意義,改變了中國人對20世紀文明的看法。庶民的勝利,意味著20 世紀文明與19 世紀之間的斷裂,其直接表現(xiàn)就是俄國革命。一戰(zhàn)標志著英國體系的破產和美國制度的創(chuàng)建,俄國革命的勝利則指向了一種不同于資本主義的道路,并越來越具有影響力。
19 世紀末20 世紀初,在小說和政論作品中,俄國革命運動的話題備受歡迎。如嶺南羽衣女士所著的《東歐女豪杰》,詳細敘述了俄國民黨人的活動;陳冷血創(chuàng)作了短篇小說集《虛無黨》;林紓翻譯了《雙孝子噀血仇恩記》;《民報》上也刊出了大量有關俄國革命運動情況的介紹和評論文章。新文化運動以來,《新青年》作者群發(fā)表了大量有關俄國革命的文章,其中以陳獨秀和李大釗最為活躍。陳獨秀相繼發(fā)表了《俄羅斯革命與我國民之覺悟》和《社會黨與媾和運動》等文章,李大釗相繼寫出了《俄國大革命之影響》《論俄國革命之遠因和近因》《俄國共和政府之成立及其政綱》等文章。十月革命以后,李大釗又相繼發(fā)表了《法俄革命之比較觀》《庶民的勝利》和《布爾什維主義的勝利》等文章,向中國熱情宣揚十月革命,認為其是世界歷史新時期的開端。
俄國革命的開創(chuàng)意義是列寧提出的“民族自決權”原則。在此影響下,中國誕生了五四運動;在十月革命、馬列主義、國際共產主義工人運動和五四運動的影響下,在中國廣大人民群眾解放斗爭的實踐中,誕生了中國共產黨。五四運動以后,我國的文化是新民主主義性質的,是世界無產階級文化革命的一部分,因此翻譯介紹俄國文學和蘇聯(lián)文學,是五四本身的文化和革命要求,是當時文化工作者的重要任務之一,介紹俄國文學作品的工作占了相當大一個比重。瞿秋白在1920年出版的《俄羅斯名家短篇小說集》序言中提道:“俄國布爾什維克的赤色革命在政治上、經濟上、社會上生出極大的變動,掀天動地,使全世界的思想都受他的影響。大家要追溯他的遠因,考察他的文化,所以不知不覺全世界的視線都集于俄國,都集于俄國的文學;而在中國這樣黑暗悲慘的社會里,人都想在生活的現(xiàn)狀里開辟一條新道路,聽著俄國舊社會崩裂的聲浪,真是空谷足音,不由得不動心。因此大家都要來討論研究俄國,于是俄國文學就成了中國文學家的目標。”十月革命前后,中國翻譯的俄國作家作品中最多的是托爾斯泰的作品,辛亥革命后,高爾基的作品也開始被翻譯到中國來,此后屠格涅夫、安特列夫等人也相繼與中國讀者見面。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一段時間里,俄國革命隨著譯介進入到五四作品中來,從屬于當時先進中國人向西方尋求社會真理的步伐,并最終轉化成中國資產階級新文化的一部分,也為后來的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創(chuàng)造了條件。
從無產階級到庶民,從世界到中國,五四以后這一勝利最終指向了人民主權。推動這一轉變的,是與工業(yè)革命和社會革命有密切關系的帝國主義:帝國主義的工業(yè)化擴張帶來了亞非拉的崛起,催動了政黨組織的產生,由此出現(xiàn)了馬克思列寧主義,構成了對其自身的重大挑戰(zhàn)。由此俄國革命支持民族自決權,支持民族成立獨立的民族國家。李大釗進一步指出,庶民的勝利就是要將帝國主義的戰(zhàn)爭轉化成無產階級的戰(zhàn)爭,因為一戰(zhàn)是資本主義為了擴張生產力而發(fā)動的,布爾什維克就是要團結全世界的庶民,發(fā)動階級戰(zhàn)爭,創(chuàng)造一方自由的國土。李大釗斷定,布爾什維主義的勝利就是庶民的勝利,庶民的勝利就是布爾什維主義的勝利。
五四以后,具有初步共產主義思想的知識分子開始熱情歡呼十月革命的勝利,傳播馬克思列寧主義,這些都使得中國的文學革命開始出現(xiàn)新變化,向著新民主主義轉動。1921年中國共產黨成立,無產階級開始領導新民主主義文學運動。毛澤東明確指出,五四時期中國雖然還沒有共產黨,但是已經出現(xiàn)了大量贊成俄國革命、具有初步共產主義思想的知識分子,是他們清醒地認識到社會發(fā)展的前途,帶領著中國知識分子,向著革命不斷地前進。走俄國人的路是當時眾多小資產階級作家的革命愿望,五四之后中國各地紛紛成立文學社團,出版刊物,探討俄國革命、馬列主義。1919到1921年中國爆發(fā)了三次有關馬克思主義的大論戰(zhàn),其結果是馬克思主義取得了勝利,新文化戰(zhàn)線也由分裂走向統(tǒng)一。俄國革命影響下的五四文學革命,最終沒有走向胡適、周作人的道路,而是走上了魯迅所代表的無產階級文化思想道路。
值得一提的是,盡管五四時期的魯迅不是馬克思主義者,但他所代表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這是因為魯迅從一開始,就自覺地以文學革命思想從事戰(zhàn)斗工作,深刻反映人民大眾的需求,堅決地同一切反動主義做斗爭,這本質上與無產階級所領導的戰(zhàn)斗方向是一致的、戰(zhàn)斗任務是重合的。魯迅關心俄國革命的社會和文藝狀況,先后編譯《文藝與批評》(1929)、翻譯《工人綏惠略夫》(1922)、《藝術論》(1929)、《文藝政策》(1930)、《毀滅》(1930)等俄國文學作品和理論書籍,熱情歌頌十月革命,捍衛(wèi)馬克思列寧主義。郭沫若的詩歌在表現(xiàn)了五四精神的同時,也深深反映了俄國革命的影響。他的《晨安》一詩,直接喊出了“我所敬畏的俄羅斯呀”的語句,還將列寧和托爾斯泰寫入詩里(《巨炮之教訓》),打下了俄國革命深深的烙印。此外還有茅盾,自他接手《小說月報》起,就為俄國革命文學作品的輸入不停地做著努力,一手創(chuàng)辦的《海外文壇消息》欄目,更是為中國認識俄國革命打開了一扇明亮的窗戶。
俄國革命為中國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在無產階級的領導下,我國的文學革命開始出現(xiàn)了新動向和新因素,但五四時期對俄國文化、革命、文學、社論等的接受也存在著一些問題。首先是五四時期知識分子在引入俄國啟蒙主義的時候,并不單單是情感上的強烈需要,而是更多出于強烈的現(xiàn)實目的性。不論是李大釗還是魯迅還是茅盾,都是在這種“為人生”的現(xiàn)實需要接受視野下,譯介了大量有關的作品,促成了五四時期啟蒙、現(xiàn)實主義盛行的主流文化,這就將復雜的俄國文化、文學、思想現(xiàn)實進行了簡化,使五四時期相當一批青年不能全面認識俄國。其次五四時期為了俄國文化的實用性,放棄了審美尺度和思想力度的判斷,導致相當一批平庸之作進入中國,將俄國復雜的馬克思主義變成一種簡單化的實用布爾什維主義,曲解了俄國革命,也影響了新文化運動的質量。最后是引入無產階級文化時,放棄了俄羅斯白銀時代的自由人文主義精神,導致五四所推崇的自由、民主精神衰落,專制主義的陰影籠罩,使知識分子屈從于意識形態(tài),缺失自由思考而日益膚淺,缺乏文化寬容精神而未能正視傳統(tǒng)文化。這也給后來的中國文化發(fā)展道路帶來了迷途和損失。
綜上所述,晚清至五四時期政治革命走過了一個相當艱難且曲折的路程,小說也愈來愈承擔了重要繁復的功能,在此期間,革命與小說既相互影響,也相互成全。中國革命進入了全新階段,以小說為代表的文學也完成了自己的更新迭代。五四以后中國共產黨的成立,昭示著后來發(fā)生的一切:中華民族開始以嶄新的面貌處理自己的遺留問題,文學也隨之繼續(xù)著現(xiàn)代化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