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華

一

早晨有許多活計(jì)要安頓。本來一切井然有序，但小麥的提前下山，讓有條不紊的早晨變得匆促雜亂起來。

這個壞種，說話永遠(yuǎn)沒準(zhǔn)頭。這地方的人罵人都好這么一句，自己的兒子也不例外。老麥看了下時間，剛過七點(diǎn)半。這時候，饃饃沒蒸熟，衣服沒洗好，往山上帶的蔬菜還是沒整理出來，不知這個壞種大清早跑下山來干什么？不是說好下午四五點(diǎn)來接嗎？老麥心里憤憤的。

房間一角的地上橫七豎八躺著昨天帶下山來的野兔，兔子們齜牙咧嘴，表情怪異。收兔子的人言而無信，答應(yīng)好的昨晚卻沒來，這讓老麥心生擔(dān)憂。秋老虎威力不減，死兔子很快會臭掉，六只兔子可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老麥打心里討厭小麥，其實(shí)小麥也一樣不待見他。只是玉米成熟了，要各處走動看護(hù)，以防鴉雀、獾和野豬糟蹋。一百多畝玉米，就是隔天去晃個人影，一個人也晃不過來。家里只剩他一個人了，每年這時候，老麥就深刻地體會到孤家寡人的艱難，只好把那個混混連哄帶騙叫回來。小麥對家里的事不上心，總是愛搭不理，好在他是識大體的，最終會駕駛一輛貌似來自廢品收購站的破車，從某座城市回到家里幫忙。

小麥老說他是家里的短工，只是這個短工牛逼哄哄且工價不低。每年只要玉米一賣完，他的任務(wù)就算完成了，懷揣老麥提前答應(yīng)他的近萬元的工錢逃也似的離開家。老麥其實(shí)不想給小麥那么多錢，但不給錢小麥就不回家?guī)兔Α屯昝?，不如?shù)兌現(xiàn)，小麥就跟老麥急。

誰也不知道小麥這些年走南闖北到底干著什么營生，從他嘴里永遠(yuǎn)聽不到一句實(shí)話。父子倆每年待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總共兩三個月，說難聽點(diǎn)，就是雇傭關(guān)系。兩人毫無共同語言，彼此十有八九看不慣，但共同的目標(biāo)又使他們極力去忍受對方。共同的目標(biāo)是種玉米賣錢，老麥需要那些錢替大麥償還他在親戚朋友和銀行的各種借貸。人死了，子債父還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小麥則需要這些錢出去敞亮地?fù)]霍一陣子，他的兜里永遠(yuǎn)大水沖過一般精光，誰也不知道他這些年把錢都掙到哪兒去了。

在老麥眼里，三十出頭依然單身的小麥，回到家就像上發(fā)條的鐘表一樣一撥一轉(zhuǎn)。無論家里有多少活計(jì)，他永遠(yuǎn)都視而不見，不是睡死睡活，就是沒黑沒白地抱著手機(jī)。看見這個兒子，老麥更覺人生失敗，頹廢到連眼睛都不想睜，但不睜眼是不行的，人要看前面的路呢。再說，除了這個廢物，也沒別的人可看了。女兒麥燕跟一個老男人跑了，幾年間杳無音信。吹得哇嗚喧天到處辦公司的大麥七年前出了車禍，據(jù)說是跟一幫狐朋狗友徹夜吃喝玩樂，天亮后在去某地的路上，帶著女助理開車從懸崖上飛了下去。

大麥懸崖飛車之后，兒媳卷包家當(dāng)領(lǐng)著兩個孩子跑了路，留下對老麥來說天文數(shù)字般的債務(wù)。前來討債的人差點(diǎn)把老麥撕碎吃掉，老麥當(dāng)時手頭有十來萬，是他多年辛苦積攢的養(yǎng)老錢。本來兄弟倆誰也不知道有這么一筆錢，但形勢逼人，只好全拿出來，一個債主五千一萬地往過撒，還是沒夠一圈。沒法子，從那年開始，老麥在離家八十多里路的蛟龍山承包地種玉米，玉米成熟時要住在山上，兩三天下來一趟，準(zhǔn)備些吃喝用度。

縱使心里有多么不快，老麥也只是臉上稍稍掛了點(diǎn)顏色。十多年前，老麥教訓(xùn)小麥，父子倆發(fā)生肢體沖突，小麥將老麥推得一個趔趄跌倒在地，一只光腳剛好踩中一把鋒利的鐵锨。老麥坐在地上，雙手捏著血流不止的腳，突然意識到眼前的人已不再是那個闖了禍尋求他庇護(hù)的兒子，而是另一個自己不認(rèn)識的血脈僨張的小混混了。

那件事之后，老麥知道再也不能酣暢淋漓地表達(dá)自己的憤怒，盡管這些憤怒多因恨鐵不成鋼而起。他痛思再三，決定就此收手，慢慢地，角色本末倒置，兒子倒像成了老子。

老麥心里清楚，小麥不同于大麥，大麥盡管油嘴滑舌，屁大點(diǎn)事吹得比太平洋還大，其實(shí)不過是些招搖撞騙術(shù)，但人心是善的。小麥?zhǔn)呛萁巧?，從小抓蛇、剝青蛙皮、扭雞頭，打架卸人胳膊，什么事都干得出來。房檐水照窩窩滴，這一點(diǎn)隨他。老麥?zhǔn)畮讱q就有父親打他反被他打了一頓的經(jīng)歷。

二

老麥隔窗看見小麥似乎在面包車上挪什么重東西，磨嘰了老半天才下來。在他之前車上竄下一條狗，老麥一眼認(rèn)出那是老康的細(xì)狗閃電。閃電渾身像披了黑錦緞，在院子里耀眼得很?？礃幼?，細(xì)狗似乎不大愿意下車，是小麥從后面將它推下來的。下了車，閃電對著車“汪汪汪”叫了一氣，院邊樹上的野麻雀受了驚嚇，夸張地大叫起來撲棱棱飛遠(yuǎn)了。

老麥覺得細(xì)狗今天不同往常。

細(xì)狗閃電的到來，讓老麥心里更加不快。人和狗進(jìn)了屋，老麥故作平淡地問，怎么把人家的狗帶來了？人呢？

人走了，狗借我玩兩天。小麥看著狗，仿佛在回答狗的問話。

細(xì)狗走過來嗅嗅老麥的褲管。抬頭時，老麥發(fā)現(xiàn)它兩眼通紅，血水里浸泡過一般。閃電朝老麥齜嘴，露出白刷刷的牙齒，老麥不由得倒退一步，呵斥了幾聲，細(xì)狗才走開。

老麥正在兌蒸饃的軟面。夜里酵面發(fā)得溢出了盆，得兌些面粉加堿面再發(fā)酵一陣才能上鍋蒸。老麥五十歲上離了女人，女人是得猛癥走的。女人活著時，老麥吆三喝四，動輒拳腳，何曾好好對待過一天。不想女人一走，家就散伙了，老麥方才覺出女人的千般好來。十多年來，他男一半女一半操持著這個家，練出了一手女人才有的好廚藝。

小麥脫了鞋蹴上破椅子，椅子發(fā)出咯吱咯吱的抗議聲。

別吼閃電，狗比人值錢呢，別老像吼我一樣。

老麥自言自語說，干脆說我吃你哩，你是咋長大的？

小麥掏出一根火腿腸來逗細(xì)狗，細(xì)狗顯得心不在焉。小麥?zhǔn)且娺^世面的人，他理想的生活是越野名車、純種細(xì)狗和一幫有品位的朋友，可惜這只是夢想。這些年在城里，小麥加入過好幾個細(xì)狗俱樂部，格力、靈緹、惠比特、山東細(xì)狗、蒙古細(xì)狗，好品種多得是。但種種原因，他無法長久地?fù)碛幸恢蛔屗X得體面的細(xì)狗，這讓小麥一直耿耿于懷。

老麥討厭這種女里女氣、吃肉喝奶嬌貴的狗。他尤其反感男人提籠架鳥屁股后頭吊著狗，那是敗家子倒灶鬼的樣子。老麥不知從哪兒學(xué)來的話：釣魚窮三年，玩鳥毀一生，一旦學(xué)會狗攆兔，從此踏上不歸路。小麥最聽不得這話，不止一次地甩臉子給老麥：少管我的事，有人還養(yǎng)狼養(yǎng)蟒蛇呢，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老麥說，說到底還是打小沒把你管教好，那地方出來進(jìn)去溜兩回了，還是老調(diào)子不改。被老麥揭了傷疤，小麥很是惱怒，立馬反唇相譏，管教得好呀！飛車送命的送命，跟老男人鬼混的鬼混，你還能管教得不好？老麥這時候往往無言以對，這是他的致命硬傷。面對兒子的幸災(zāi)樂禍，做父親的還能說什么呢？

老麥把手從面盆里退出來后，開始洗衣服。不知為什么，父子倆今天的話題總也繞不過老康。老麥討厭老康，很少主動提及他，細(xì)狗今天卻指引著他的話題。

老康幾時上山的？

送你下山后回去的路上碰上的，老康正要去找我，我用車把他拉上山的。

老康一個人？

還能有誰？小麥不滿地反問，你不知道老康經(jīng)常一個人？

小麥伸手去摸狗頭，閃電一甩頭躲開了，跳起來對著小麥吠了一聲，聲音大得嚇人。

天黑了，我們?nèi)プネ米樱降夭蝗绱ㄔ仄秸?，可老康非要在山上抓。玉米林罩?shí)了，狗跑不起來，轉(zhuǎn)了半夜，才抓了三只兔子，還不如咱們的土電網(wǎng)，只要接上線，就坐等收兔子，一晚上少說五六只呢。

給你說過多少次了，那東西太危險，是違法的，老麥邊擰濕衣服邊說。出院子里晾衣服時他又說，電了人麻煩就大了，遲早有一天會叫警察知道的，我叫你收了那東西，你就是不聽。人不走正道，終究會把自己害死的。

老麥又一次后悔自己把發(fā)電機(jī)背上山。

小麥憤憤地說，不要咒我行不行？這些年老踏背運(yùn)，生生是讓你給咒的。那么大的山，種藥材的在上頭，咱們在下頭，整天不見個人影，警察誰閑得沒事了，翻山越嶺跑這鬼地方調(diào)查你？一天到晚沒個人，電誰去呢？

老麥說，啄木鳥死了，嘴是硬的。怎么沒人？老康不是人？他不是常來找你嗎？

說起老康，老麥心里充滿了鄙視。老康每次來找小麥都要在山上待一夜，但他不會鳩占鵲巢睡進(jìn)他們看玉米的簡易窩棚。老康自帶酒和肉，會燃起一堆篝火和小麥坐著說話到天亮。老康喝度數(shù)大的烈酒，吃自己煮的兔子肉，有時也帶鎮(zhèn)上鹵肉店里的豬頭肉。在老麥面前，老康總是表現(xiàn)出謙遜客氣的一面，誠懇地請他喝酒，有點(diǎn)巴結(jié)的意思。

老麥抗拒不了誘惑，一次不落地加入他們喝酒吃肉的行列。喝酒時，老麥總愛暗自揣摩，以他多年練就的毒辣眼神，他覺得這個臉上斜橫著一條刀疤的瘦小男人來路不簡單。

老康一會兒是內(nèi)蒙古人，一會兒是青海人，到底是哪里人，從沒說清楚過。老康只喝酒吃肉說挖龍骨的事，其他事一概不提，問也不答，含糊其詞。

老康酒喝多了就要唱歌，常常是在后半夜，有時離開火堆跑到河邊去唱。老麥年輕時是販皮毛的，常走內(nèi)蒙古、青海一帶，他知道一個真正的草原漢子唱歌是什么樣子，也知道他們歌聲所要表達(dá)的意思。老康的歌聲粗獷豪放，似乎蘊(yùn)含著無法言說的憂傷和蒼涼。老麥只知道他領(lǐng)著好些人在離蛟龍山不遠(yuǎn)的地方鉆山挖龍骨，到這一帶好些年了。至于他和小麥怎么認(rèn)識的，老麥不清楚，可能是因?yàn)椴东C，小麥喜歡細(xì)狗，而老康有一只純種的格力犬。老麥覺得老康是個有故事的人，這人的神秘似乎帶著某種不可告人的秘密。

老康幾時走的？怎么走的？咋就把狗留下了？

小麥雙手?jǐn)傇谙ドw上說，有完沒完？真拿你當(dāng)警察啊，盤問犯人呢這是？

天剛亮，五點(diǎn)多就走了，說今天有人進(jìn)山拉龍骨，忙著呢。我說開車送送，老康不讓。小麥補(bǔ)充說。

狗沒追老康嗎？

沒有，老康讓閃電留下，閃電就留下了，小麥斜睨著老麥說。

這就奇怪了！從來都是人不離狗狗不離人呀！老麥暗自思忖。

把衣服晾開后，老麥特地繞到車跟前看了一下，車廂里塞著一個很大的蛇皮袋子，裝得滿滿的，看不出是什么。進(jìn)了屋，老麥念叨著要給收兔子的打電話再催催。

小麥沒頭沒腦地說，爸爸，沒想到老康是這種情況……

小麥嘴硬，平時很少開口叫爸爸，這一聲讓老麥覺得詫異。

三

老康什么情況？他說著撥通了收兔子的電話，對方說一個小時后才能過來。老麥對著電話吼叫，再不來，你兔八爺就臭了！

小麥吞吞吐吐地說，昨晚喝多了，老康給我說他的事，不小心把底給漏了。

什么底？

老康昨晚講了好些事情，有一件事，令我刮目相看，覺得他人很仗義，是個好人。

什么事？老麥偏著頭往鍋上套蒸籠。院子里細(xì)狗用爪子使勁摳車門，傳來嗞嗞嗞瘆人的聲音。

爸爸，聽我給你講。

一個叫亞力的人，父母去世得早，打小跟著叔叔也就是父親的親弟弟一塊兒放牧長大。兩人相差三四歲，感情很好，可誰能想到……

怎么啦？

小麥沉思了一陣說，叔叔讓人給殺了。

開始燒火的老麥反應(yīng)平淡，為啥殺人？誰殺的？

還不是為了女人！

我就知道是為了女人，這世上什么事還能離了女人。

有一年，亞力和叔叔辦事路過離家很遠(yuǎn)的一片草原，那里正在舉行賽馬大會，叔侄倆一時心血來潮拉馬進(jìn)了賽場。彪悍善騎的叔叔像一道閃電掠過草原，毫無懸念地奪了頭魁。披紅戴花的叔叔光芒四射，令所有人為之炫目。

當(dāng)?shù)氐念^號美女木格一見鐘情愛上了叔叔，從看到叔叔的那一刻起，眼睛就沒有從他身上移開過，跟前跟后地笑，肆無忌憚地挑逗。叔叔斷然拒絕了已經(jīng)收了人家五道訂婚禮卻令任何一個男人都難以自持的木格，唱著憂傷的歌離開了。

兩天后的夜晚，木格打馬追來，內(nèi)心備受煎熬的叔叔不顧侄子在場，裹擁著木格滾了草場子。

那一晚亞力懂事了。

木格美好得像十五的月亮升起在茫茫大草原，明媚皎潔;風(fēng)情萬種如亞力家鄉(xiāng)水草豐美的雅魯河，令人無限遐想。說不清，道不明，亞力無可救藥地愛上了這個跟叔叔私奔的野姑娘。

亞力懇求叔叔把木格讓給他，卻遭到了叔叔毫不留情的拒絕。

哪有侄子跟叔叔爭女人的？

叔叔說，你聽不出我的歌聲有多憂傷，看不出我有多愛她嗎？木格就是我的眼睛，比我的生命還重要。他勸侄子不要癡心妄想，應(yīng)該把身手練得更為矯健敏捷，靠本事去贏得一個女人的芳心。

木格成了叔叔的女人后，亞力非但不死心，反而更加痛苦。他發(fā)現(xiàn)，有些東西一旦從心里長出來，時間根本不能使其滅亡，反會使其像草原上的野草一樣瘋長。

亞力在痛苦中一天天煎熬著，像個發(fā)燒害冷的病人，整日神情恍惚。尤其到了夜里，聽著叔叔和木格又瘋又笑弄出很大響動，他更如身在油鍋中。痛苦萬分的亞力索性躲出去，可木格已經(jīng)在他心里扎了根，就是跑到天上去，也擺脫不了對這個野性十足的女人的思念和渴望。

好在叔叔經(jīng)常伙同別人出去放牧，或是去某地護(hù)送販賣的牲口，這便讓亞力有機(jī)會接近木格。亞力熾熱的眼睛似乎要將木格的衣服燒光。很快，木格的眼神也火辣起來。

我去跟叔叔說，讓他把你讓給我，我不能沒有你，我不想偷偷摸摸愛你，我要你光明正大地做我的女人。

木格卻不這么想，她早已見慣了這種愛激動愛承諾的毛頭小子。她很平靜地說，我愛你，但更愛你叔叔，要嫁給你，除非你叔叔死了。

不久，叔叔果然死了。

他悲哀地發(fā)現(xiàn)，叔叔死后，木格變得郁郁寡歡失去了往日的激情，即使他們后來有了兩個孩子，她依然難以忘記叔叔，多少次在夢中喊叫出叔叔名字。痛苦讓亞力徹夜難眠。

亞力不怪木格，他要用滾燙的胸懷，把她的心捂熱。慢慢地，木格的態(tài)度有所轉(zhuǎn)變。某個星星如同草原上的花兒稠密地開滿天空的夜晚，木格輕撫亞力臉上身上的刀疤，柔情萬種地說出一些令人骨頭都要酥掉的話語時，亞力為終于俘獲這個女人的芳心而激動萬分。不知道是魔鬼作怪還是天使指使，醉酒的亞力胡言亂語中道出驚天秘密。

一次在給生產(chǎn)隊(duì)賣完馬回家的途中，亞力殷勤備至，想盡法子給叔叔灌酒。醉得像死人一樣的叔叔躺在河邊休息時，亞力舉刀捅向叔叔的心窩子。

捅死叔叔后，亞力先找隱蔽處埋掉賣牲口的錢，然后咬緊牙朝自己身上砍了數(shù)刀，最后一刀斜橫在臉上。一死一傷的血腥搶劫場面，足以蒙蔽所有人的眼睛。

那一晚，悲痛欲絕的木格完全可以如法炮制亞力當(dāng)年的做法，刀刀捅向他的心窩子，善良的她舉刀卻難以下手。木格跑出去找人，亞力乘機(jī)逃脫。

亡命天涯的日子里，亞力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木格到底更愛誰？叔叔還是他？這個問題，苦于一直不能跟人探討。出事的前一夜，亞力和朋友并排站在河邊撒尿時他第一次向外人問起。朋友說，肯定更愛你，不愛你，你還能站在這里尿尿？亞力像蛇一樣扭動著身子，跌跌撞撞往火堆旁走，火光映照出他金子般迷醉的臉。

今晚就是死了，這輩子也值了，亞力口齒不清地說。

爸爸，亞力是老康的朋友，他逃出來后四處流浪，到死也不敢回家去。幾十年來，老康知道公安一直在緝拿亞力，也知道他人在哪里，但老康沒有將亞力的行蹤告訴任何人。他守著這個秘密，還常常帶著亞力轉(zhuǎn)交的錢，以亞力的名義去看望木格和孩子們，所以我認(rèn)為老康是個忠誠的、值得信賴的大好人。

老麥聽得上火，什么好人？窩藏包庇殺人犯還叫好人？他邊往灶膛里添柴火邊說，你連好壞都不分了？

小麥冷笑一聲說，就算老康不是好人，那亞力呢？

早該死了。

爸爸說得對，亞力確實(shí)早該死了。

小麥思索了一陣，下決心似的說，亞力已經(jīng)死了，就在今早，死在咱家的土電網(wǎng)上了。

四

確認(rèn)自己沒有聽錯后，老麥的頭像撞上了鐵鐘一樣嗡嗡作響，他搖晃著從灶間站起來。你胡說什么？我怎么聽不懂。你是不是神經(jīng)出問題了？

神經(jīng)好著呢。小麥跳下破椅子，一時判若兩人，他拖了哭腔說，爸爸，我活不成了，快幫幫我，我闖大禍了。說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細(xì)狗閃電出現(xiàn)在門口看著父子倆。

老麥雙腿發(fā)軟，有些站立不穩(wěn)，怎么回事？你快說！

小麥跪在地上哭了起來。昨晚我和老康抓兔子回來后，喝酒一直喝到后半夜，能記起我們進(jìn)窩棚里并排躺著。天亮了，閃電的叫聲吵醒了我，一看旁邊不見人，忙出去找。爸爸呀……嗚……嗚……老康在土電網(wǎng)上粘著呢。喝酒前我還記著收網(wǎng)的事，可一喝酒什么都忘了，當(dāng)時沒及時收網(wǎng)，是想著除了兔子，看能不能電到山鹿或野豬什么的……我只記得老康說他要出去尿尿……

人呢？老康人在哪兒？

老麥嚇傻了。

爸爸，人在車上呢。

老麥踉踉蹌蹌往外跑，兩條長短不一的羅圈腿軟得像面條。小麥將閃電哄進(jìn)屋閂上門，細(xì)狗用爪子打門，從門縫里伸出嘴來嗚嗚大叫。

蛇皮袋子打開，老麥伸手去摸，人已經(jīng)僵硬冰冷。老麥眼前一黑，栽倒在車前。

小麥將老麥連拉帶拽地從地上弄起來，經(jīng)過眼前一片漆黑和短暫的失憶之后，老麥捶胸頓足嗚嗚哭開了。

好我的碎先人哩，你弄下這事咋辦哩？這可是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

天大的事弄下了一樣得面對，老麥住了哭聲后，父子倆回屋說事。門一打開，閃電撲出來，一口咬住了小麥的褲腿，小麥飛起一腳，閃電在地上翻滾了幾個跟斗，夾著尾巴號叫著跑開了。小麥挽起褲管，腿肚子上正往外冒血。

你準(zhǔn)備咋辦？

本來打算就地挖坑埋掉，但我害怕得不行，再說挖埋人的大坑，一個人肯定不行，不知道怎么辦，正好有個大蛇皮袋子，裝上就拉下山來了。

埋了？只有你這號壞種想得出來！你以為埋了就沒人知道了，就一了百了了？

放一百二十個心，沒有人知道。小麥?zhǔn)箘磐鈹D腿肚子上的血水，這是老麥以前教給他逼毒的土方子。

山上除了我和老康，一個人都沒有，我敢肯定沒有一雙眼睛看見。

你就這么確定沒有眼睛看見？有些眼睛你不一定能看見，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哪個沒眼睛？狗沒眼睛？狗當(dāng)時不是在跟前嗎？

爸爸，你這人就是跟別人不一樣，都什么時候了，還說這種不著調(diào)的話？飛禽走獸也算人？狗又不會說話，看見了又能怎么樣？收拾了算了，不過是一刀的事。

把狗收拾了就沒人知道了？我告訴你，千年的冤屈會說話，不要聰明一世糊涂一時。

爸爸，爸爸，這是小麥?zhǔn)畮啄陙斫邪职肿疃嗟囊惶?。他說，老康昨晚喝醉酒說漏了嘴，他現(xiàn)在的身份是假的，康大山是他后來托人弄的假名字，老康其實(shí)就是亞力。

爸爸，老康是個殺人逃犯，一個十惡不赦的壞家伙，我們就當(dāng)是為民除害，埋了算了。咱種玉米的那地方山高路遠(yuǎn)，幾乎與世隔絕，除了你沒幾個人愿意去。我們挖坑深埋，永遠(yuǎn)不會有人知道，保險著呢。

老麥抖抖索索摸出一根煙，怎么也點(diǎn)不著火。

你跟我說實(shí)話，到底是忘了收電網(wǎng)，還是壓根兒就沒打算收？你是故意讓老康粘上去的是不是？為了這條細(xì)狗，還是別的什么？

小麥閉上眼，雙手揉著太陽穴不耐煩地說，什么實(shí)話不實(shí)話的？死無對證，我說什么你都不會相信，不討論這話了，現(xiàn)在就說人怎么處理？

老麥猛吸了一口煙吐出來，緩慢而艱難地說，怎么處理？只有一條路，打電話報警自首，爭取寬大處理。

小麥的臉一下子變得黃亮亮的，你以為我不知道報警？報警能有什么好事？我現(xiàn)在是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了，進(jìn)去恐怕一輩子都出不來。

煙嗆得老麥猛一陣咳嗽，咳嗽得鼻涕眼淚一齊往下流。小麥，聽我給你說。世上沒有人不知鬼不覺的事，除非你沒做。就算人沒見，最起碼天地見了，天有天眼，地有地眼，你干什么能逃過天地的眼睛？

小麥嘆了口氣說，我沒瘋，你倒先瘋了，神神道道不知道說什么鬼話呢！

你年紀(jì)輕輕，不要把自己害了。

你不就是想把我送進(jìn)去嗎？

兩人很快談僵了，小麥一臉煞氣。最后，小麥攤牌說，我媽早早歿了，大麥欠下一屁股債走了，那個騷貨領(lǐng)著娃娃這陣子不知道管誰喊爹叫爺呢。麥燕也不知道死哪兒去了，你一輩子也不知道干了些什么？說難聽點(diǎn)，咱這個家已經(jīng)家破人亡了，現(xiàn)在就剩你跟我，你怕就只有我這一個指望了，想怎么看著辦，要送我進(jìn)去就送吧！現(xiàn)在就打電話。

五

老麥重重地嘆息了一聲，他裝作鎮(zhèn)定，心里其實(shí)亂得像荒草，抬頭看天時，只覺得日月無光，頭又低垂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傳來突突突電驢子的聲音，收兔子的車上捎著筐子很快騎進(jìn)了院子。老麥驚得從椅子上彈起來說，快到車跟前去，別讓人靠近，我把人引進(jìn)屋里來賣兔子。

收兔子的出去時，小麥雙手抱胸，背靠擋風(fēng)玻璃，一副極不友好的樣子。

擋住干啥？車上有見不得人的東西？收兔子的開玩笑說。小麥一副殺牛賊模樣，來人自覺無趣，駕著電驢子突突突跑出了院子。

聽著突突聲漸遠(yuǎn)，小麥轉(zhuǎn)身進(jìn)到屋里。老麥正從鍋里往外端饃饃，饃饃欠火，又青又硬像河里的石頭。

收兔子的今天怪怪的，你說什么了？

我能說什么？人家嫌兔子有味道了，不想出價，我說就是臭了也要原價賣給你，全是你耽擱的。

小麥長吁了一口氣說，我得馬上上山，先把人處理了再說。

怎么處理？一個大活人突然不見了，老康領(lǐng)的那一幫挖龍骨的難道不會找尋他？

小麥不接話茬只顧說自己的，現(xiàn)在我才知道老康這人為什么這么怪，見不得血，不用智能手機(jī)，用的是別人的名字辦的卡。老康的習(xí)慣我知道，出門不管遠(yuǎn)近，誰也不告訴，說來就來，想走就走，誰也搞不清他究竟在哪里。下山前我用老康的手機(jī)給一個姓宗的二拿發(fā)了短信，說臨時決定去內(nèi)蒙古辦點(diǎn)事，少則十天半月，多則一兩個月。

姓宗的回信說，放心去吧，這有我呢。之后我把卡拔出來扔進(jìn)了河里。

老麥怔怔地望著小麥說，非要這么做不可？娃你糊涂??！這事終究會讓人發(fā)現(xiàn)的，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就像老康，還不是讓人知道底細(xì)了。

小麥咬著嘴皮沉思了一陣說，你賣兔子的時候我想過，昨晚你正好不在山上，這事不能把你扯進(jìn)去，你就當(dāng)什么都沒發(fā)生過。我已經(jīng)決定好了，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自己拉上山埋掉，人處理完我就走了。

小麥轉(zhuǎn)身就要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說，閃電留下，我不能再帶了，原本做夢都想有這么一條狗，可它咬了我之后，我頓時明白，閃電知道我害死了它的主人，將我當(dāng)仇人呢，這狗不能留了，留下說不定會要了我的命。你想法子收拾掉，不要留活口。

娃呀！你這是把自己往絕路上逼呢！老麥哽咽起來。

小麥覺得喉嚨里像長出芒刺一樣難受，他眨眨眼使勁咽下一口唾沫說，這事萬一破了，你就一口咬定不知道。萬一我被逮了，說明我是在劫難逃的命，目前能逃一時是一時。小麥眼里迸出刀子一樣幽幽的寒光，今天我必須走，讓走也得走，不讓走也得走。

瓜娃呀，你走哪里去呢？老麥哭了。

小麥心軟了，鼻腔陡然一酸，眼淚差點(diǎn)流下來。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我必須走，我已經(jīng)進(jìn)去兩回了，在那里頭吃的苦受的罪你永遠(yuǎn)無法想象，我實(shí)在害怕，不能再進(jìn)去了。

老麥渾身的筋像被人突然抽走了，他聽到骨頭斷裂坍塌的聲音，覺得自己馬上要成為一堆爛肉碎骨頭。他靠墻努力站穩(wěn)了，沒讓自己倒下。

最終，老麥無奈地說，事已至此，我陪你上山，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老麥給閃電弄了吃的，趁狗正在吃東西，從外邊閂上了門。

車從陰山腳下繞來繞去往上開，老麥有很多話想對兒子說，但心亂如麻不知該怎么說。到了山頂又往下開，半小時后他們到了半山腰。老麥說要去河南侉子處打探情況。侉子住的地方是兩家的分界處，山腰以上種的是芍藥牡丹，山腰以下及河川里全是玉米。侉子占據(jù)有利地位居高臨下，老麥家的情況盡收眼底。

小麥不同意，老麥非去不可。老麥?zhǔn)菐资昵疤踊膩懋?dāng)?shù)芈鋺舻?，侉子是千里迢迢跑來種藥材的，都算是背井離鄉(xiāng)來蛟龍山討生活的，平時素?zé)o往來，老麥上下山偶爾碰到了，只是打個招呼而已。老麥下車時說，我去觀察一下，萬一侉子發(fā)現(xiàn)什么了呢？

幾分鐘的工夫，侉子很客氣地送老麥出來，老麥?zhǔn)帜脙善抗饬镒影拙葡蛸ㄗ拥乐x。

侉子說，老家那邊的特產(chǎn)，送你嘗嘗，山上山下鄰居好幾年了，還客氣啥呢？

下到山底下窩棚前，老麥命令小麥說，趕緊把人弄出來，把你塞到這里頭試試，兩頭折一起得有多難受??！小麥極為反感這比方，放往常早發(fā)作了，但今天他必須保持最大程度的克制，特別是老麥跟他上山之后，他就不忍心再頂撞老麥了，到底是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啊！

揭掉鋪蓋，把人放到窩棚的床上，瘦小的老康身體已經(jīng)僵硬，不能放平展了。見老康半張著嘴，驚恐冰冷的眼睛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死盯著自己不放，老麥慌忙伸手去摩挲，想為老康合上眼睛。他嘴里喃喃道，對不住了兄弟，實(shí)在是對不住了。老麥抖得像篩糠一樣。

出了窩棚，老麥揩去臉上的冷汗說，等天麻黑了再挖坑，這會兒太早了，萬一叫人發(fā)現(xiàn)就不好辦了。

小麥說，這鬼地方周圍幾十里沒人煙，一上一下光翻個山就得半天，除了收種季節(jié)，平時哪有人影？

說話間起了一陣風(fēng)，漫山遍野盡是玉米葉驚心動魄的唰啦聲，風(fēng)從高過人頭的玉米梢上剛滾過，四周又窸窸窣窣響成一片，仿佛有什么要從玉米地深處鉆出來。突然像被什么從背后懾住了，小麥只覺得脊背發(fā)涼，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不敢回頭又不由要回頭向窩棚看。

老康正慢慢從床上翻坐起來，小麥嚇得失聲驚叫，心要從嘴里蹦出來。

干什么一驚一乍的？老麥嚴(yán)厲地訓(xùn)斥道。

小麥?zhǔn)箘湃嘌劬?，定睛再看，原來是幻覺，自己嚇?biāo)雷约毫恕?/p>

六

心有余悸的小麥湊近老麥低聲說，地點(diǎn)我早看好了，就在那邊背山靠崖處，上面的看不見，種地的到不了跟前，荒木帶林的，一般沒人注意。

考慮周全，兩人拿出上山時帶的冷饃吃起來。大半天沒吃東西，加之過度驚嚇，老麥渾身像過了電，戰(zhàn)栗、酥麻，心被人掏空了一樣難受，他默默地想，報應(yīng)！這是報應(yīng)，終于來啦！這么想著的時候，眼淚又淌了一臉。

小麥哪里咽得下粘牙的冷饃，但也不好像往常一樣直接扔掉，只好一口饃饃三口水硬往下咽。嚼了半個饃后老麥說，你陪我喝兩口。小麥默默起身開酒。他們還得等好幾個鐘頭，才能等來黃昏的掩護(hù)。喝點(diǎn)酒麻痹自己，也好打發(fā)這太過漫長且煎熬人的時間。

半瓶酒下肚，再看那張溝壑縱橫落滿風(fēng)霜的臉，小麥覺得這多半天的光景，老麥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他的心突然相當(dāng)難受，不由得輕輕叫了一聲“爸爸”。

老麥聽到了迄今為止兒子對自己的最高評價：爸爸是個好人，可惜命不好，辛苦大半生，到老一無所有。我媽撇下咱們早早走了，三個娃娃沒一個成器的也就算了，關(guān)鍵還沒一個省心的，凈給你添堵惹麻煩。一大把年紀(jì)了，本該是享清福的時候，還要跑這么遠(yuǎn)來種莊稼。有時候一想，覺得我們把罪都遭下了。爸爸，我是個混賬東西，我走了，你靠誰去呢？

小麥第一次把自己感動得嗚嗚哭了。

老麥一只手捂在心口上，這么一驚嚇，他覺得自己的心臟不好了，生生往下揪的那種疼。他心里五味雜陳，一時又傷感又驚恐。到底是老了，他想。望著緩緩落山的太陽，老麥說，娃呀，誰年輕時不犯糊涂呢？

老麥仰頭灌了兩口酒說，有個人打小就壞，他爸爸罵他是天生的壞種，他自覺也是個壞種。好像跟這個世界有仇似的，見什么就想搞破壞，掐青扭黃、偷雞摸狗，一天不干壞事兩手就癢得慌。鄰居提防著他，村里人討厭他，爸爸的鞭子沒少抽在他身上。他為此痛恨爸爸，咒他早點(diǎn)死，爸爸沒有辜負(fù)他的期望，三十九歲早早死了。爹死娘改嫁，領(lǐng)走了弟弟妹妹，唯獨(dú)留下他。他是個記仇的人，從此恨媽媽，到她死都不肯原諒。

這個沒人管教的家伙漸漸長成了一個浪蕩子，他舅見他一個人可憐，想叫他掙錢娶媳婦好好過日子。舅舅換瓜時不領(lǐng)自己分了家的親兒子，而是叫這家伙去搭幫。這家伙嘴皮子麻利，賬算得清楚，是塊做生意的料。舅舅叫他管錢，借著舅舅的信任，天天從公攤子上十塊八塊往自己腰包里順。舅舅從不懷疑自己的親外甥，也從不細(xì)算賬。

換完瓜分麥子，舅舅說分過一半剩下的歸你。他和舅舅抬桿秤過麥子，舅舅眼神不好，叫他撥秤錘看秤，每回就在秤要落住時，這家伙順手輕輕往后一撥拉，八十立馬變一百，十幾秤下來，舅舅少分好幾百斤麥子。每次他都能巧妙地做到天衣無縫，舅舅居然一點(diǎn)兒破綻也看不出來。那時他年輕，覺得自己很高明，不訛自己的親舅舅訛誰？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嘛！

小麥不解地望著老麥，這家伙是誰？

老麥抿了口酒接著說，這人有個堂哥是下煤窯的，見他可憐，老叫他去家里吃飯。嫂子拿他當(dāng)兄弟，好吃好喝，縫縫補(bǔ)補(bǔ)，一來二去，他打起了嫂子的主意，死乞白賴?yán)p著人家不放。嫂子面情軟，經(jīng)不起纏磨，跟他好上了。這人跟嫂子偷偷摸摸好了幾年，堂哥一直蒙在鼓里，人都說嫂子后頭生的兩個孩子特別像這人，也不知道究竟是誰的。堂哥后來慢慢知道了，罵他說，天睜眼了會收拾你的，你太壞了。

小麥打斷老麥的話頭，說的是你嗎？說教我也用不著這樣糟踐自己呀！

老麥說，以前老是掖著藏著捂在心里，生怕人知道了，可到了這把年紀(jì)，說出來反倒覺得好受些。一個人心里再多的好事都能裝下，卻裝不下多少壞事。你會越來越受不了內(nèi)心的折磨。

小麥冷笑一聲說，那就都說出來吧。

開三輪車的鄰居翻車壓斷了自己的腿，家里人見我交往廣熟人多，出門辦事利索，請我去伺候病人，好處自然是少不了的。病看到中途，我回家取醫(yī)藥費(fèi)，返回醫(yī)院的途中被人打昏，鄰居家里人求爺告奶籌來的錢全被搶走。病人為此錯失了治腿的最佳時機(jī)，最終不得不截肢。鄰居家人對此深信不疑，沒人怪罪我，反倒覺得我盡職盡責(zé)。我主動賠了一百塊錢，用的當(dāng)然是他們的錢，自己還落下三百多塊，算是我狠下心打昏自己的補(bǔ)償。

那件事發(fā)生不久，一天夜里，我從一個寡婦家出來往回走，當(dāng)時天上正下著雨，走過一片荒野時，我沒命地狂奔起來，掉進(jìn)澇池里差點(diǎn)淹死。借著閃電，我突然看見天空有一只特別大的眼睛。以前聽老人們說過，這就叫“天睜眼”。我首先想到的是自己作惡太多天睜眼了，老天怕是要收拾我了。

虧心事做多了，總是提心吊膽不得安穩(wěn)，那時也時常反省，覺得自己簡直不是人。生下第二個孩子后，我覺得做了兩個孩子父親的人，決不能再這樣活下去了，我下決心重新做人，可有時還是管不住自己。

七

爸爸，你和旺財女人是怎么回事？在父子關(guān)系最為融洽的時刻，小麥突然想起這個問題，這時候問這種話他不覺得自己沒大沒小。小麥自小就知道老麥有相好的，在遙遠(yuǎn)的青海的某個地方，那女人他從沒見過，只在想象之中。可很長一段時間來一直潛伏在他家的每個日子里，她是父親心里深愛的女人。老麥總是從本就不寬裕的家里拿錢，不間斷地寄給那女人，隔段日子還要去看望她。

那該是怎樣一個讓老麥神魂顛倒的女人？遠(yuǎn)隔千山萬水，叫老麥半生不能忘記。小麥記得母親為此總和父親鬧，父親總是毒打母親。

我不是為那女人，是為了朋友旺財。這話老麥解釋過很多次，可誰信呢？旺財早就死了。

老麥說，旺財他們村里有個成天到處游蕩的瓜女子，又白又胖，村里人看著這個腦子缺弦的女子自小長大，都拿她當(dāng)自家孩子對待。瓜女子家里人不會有任何擔(dān)憂，放任她一天到處胡跑。

有一年，瓜女子的肚子逐漸隆起了一座小山，很明顯，那是有別于肥胖的一種體形變化。村里人議論紛紛，誰干的這遭天譴的缺德事？群情激憤，大家支持當(dāng)媽的領(lǐng)著女子挨家挨戶去指認(rèn)，掘地三尺也要把這個下種的畜生揪出來。

鬼知道瓜女子為什么會指著旺財說，就是他，就是他，是他脫了我褲子。

旺財差點(diǎn)被打死。

瓜子，這是個瓜子呀！禽獸不如的連個瓜子都不放過！頭頂三尺有神明，天會睜眼的，壞種是要遭報應(yīng)的，瓜女子的母親咬牙切齒地詛咒說。

旺財百口莫辯，在一棵樹上吊死了。

爸爸真仁義，為朋友受了一輩子委屈，小麥頭一回對老麥刮目相看。

朋友旺財死了，留下孤兒寡母，不接濟(jì)他們我良心難安。年輕時常去西邊一帶收皮毛販牲口，到了青海常住旺財家。我知道旺財是冤死的，也知道瓜女子是被幾顆糖哄到青稞垛后面的。瓜女子瓜得實(shí)實(shí)的，拿糖的人叫她干啥就干啥，后來她自動往那地方跑，一來就動手脫褲子。

你咋不揭發(fā)那個壞種呢？

我不止一次地想過要去找公安，可我實(shí)在沒有勇氣，這些年，我的心在刀尖油鍋上煎熬著，我不敢想，只好麻痹自己或強(qiáng)迫自己忘掉。我承認(rèn)我是個慫頭鬼，要是揭發(fā)了，誰在這兒給你講這個壞種的事呢？

小麥倒吸一口涼氣，很快他就變得無所謂，父子幾十年一直像仇人，老麥從沒像今天這么掏心掏肺地跟他說過話。

你年輕時可比我壞多了，小麥揶揄道。瓜女子呢？

難產(chǎn)死了，孩子聽說賣到外地去了。

那件事過去之后，我常想起那個難產(chǎn)死掉的可憐的瓜女子和不知賣到哪里去的孩子。一想起那個女人的詛咒我就渾身不自在。說來也怪，兩年后的一個夜晚，怪事讓我又一次遇上了。

那天日頭偏西時我告別旺財一家人，準(zhǔn)備趁著涼爽趕夜路。當(dāng)時我酒足飯飽騎著一匹馬，帶著旺財家人對我感恩戴德的滿足，回味著幾天來旺財女人身上的溫柔上了路，走出幾十里路時狂風(fēng)大作，天空電閃雷鳴后下起了大雨。

那天晚上好像踏了迷魂陣，又像是在夢游，怎么掉下山崖的？如何被人救起的？事后想得頭疼都沒有想清楚。天空惡云翻滾，突然閃現(xiàn)出很多可怕的大眼睛，黑夜里到處是眼睛，我看得真真切切的。一只火球從半空中滾落下來，轟隆隆追著我不放，我也是記得清楚的。

小麥顯得很迷茫，定定地看著他所不知道的老麥。

老麥說，這些年我一直在想，人總覺得自己很高明，人前人后，做事天衣無縫，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其實(shí)老天什么不知道？老天饒過誰？壞事是有價碼的，一旦做下了，就得一樣樣付出代價。我后半生的這些事，全是我年輕時作惡太多的報應(yīng)。大麥懸崖飛車，麥燕跟人鬼混，現(xiàn)在你又把老康電死了，該來的都來了，該是我一樣樣為自己所做所為付出代價的時候了。老麥深深地嘆了口氣說，這叫罪有應(yīng)得。

爸爸不要自責(zé)了，要怪就怪你那時太年輕還不懂事，再要怪就怪我們都不成器。

娃呀，不管你信與不信，不管世上人信與不信，我都要說蒼天有眼。你干的好事壞事，都逃不脫天眼，天永遠(yuǎn)睜著眼睛。

話繞回來，小麥明白了老麥的用意。他從老麥的故事里跌回現(xiàn)實(shí)，無邊的黑暗和恐懼瞬間將他包圍，針芒在背，人變得焦灼不安，面目也猙獰起來。

好了，我沒心思聽你講《聊齋》，你該不會說我是狐貍精生的吧？說這些騙三歲小孩的鬼話能解決什么問題？什么天眼、地眼，我看你神經(jīng)不正常了！

八

太陽完全落山了，山背后最后一束耀眼的光芒也消失了，無邊無際的玉米林像波濤涌動的大海，在迷茫的夜色里此起彼伏。天空拋撒下一張灰麻麻的大網(wǎng)，將一切都罩住了，連同時間，卻又篩下許多細(xì)碎的光星像雪花在飛舞，靜謐的黃昏終于到來了。

動手吧？

再等等。老麥若有所思地望著遠(yuǎn)處逐漸模糊的山巒，仿佛有什么會從山那邊而來。老麥的從容淡定讓小麥覺出了自己的毛躁膚淺，他有些慚愧，看來自己還是嫩了點(diǎn)兒，姜到底是老的辣。

他們等來了真正的黃昏，卻沒等到自己動手。藏匿在玉米林里的警察神出鬼沒地包圍了老麥父子。

小麥萬萬沒有想到老麥會使這樣的陰招，被警察押走時，掙扎著回頭叫罵，你爸我爺說得對，你確實(shí)是個壞種，不把我弄進(jìn)去你心不甘。連自己的兒子都不放過，你活該斷子絕孫！

老麥老淚縱橫，強(qiáng)忍著難過哽咽著說，你進(jìn)去了，最起碼我知道你在哪兒?？赡惆讶思依峡低低德裨谶@地方，不讓他家里人知道去處，這怎么行呢？人都是父母養(yǎng)的。

老麥還說，自己背上的東西自己馱，自己做下的事自己擔(dān)，我們面對自己做下的事了，安穩(wěn)地活上一天，都要比東躲西藏四處逃命一輩子強(qiáng)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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