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佩潔[暨南大學,廣州 510632]
中國小說的現(xiàn)代轉化自晚清伊始。晚清小說是中西二元文化交融的發(fā)酵物,是古典到現(xiàn)代質變的過渡契機。其內容怪奇荒誕、質量良莠不齊,遺缺及未完成品諸多,常因文學價值不高而為正統(tǒng)文學史輕視。然晚清實為小說創(chuàng)作高峰期,期間涌現(xiàn)出的小說作品數(shù)量龐大、題材眾多、形式多變、內容豐富,想象詭譎且行文大膽。其“多音復義”、眾聲喧嘩的程度,是以往的古典文學界從未出現(xiàn)過的。自王德威“沒有晚清,何來五四”之發(fā)聲,晚清文學的現(xiàn)代性意義越來越多地為人所關注。比之被譽為現(xiàn)代起點的“五四”小說,晚清小說具有以下特質:其現(xiàn)代性嬗變?yōu)殡[性而非顯性,換言之,五四是為自覺的劇變,晚清則是潛意識的流變;遺存更多古典傳統(tǒng)的印記,在此基礎上有西方現(xiàn)代文化的碎片雛形,更能清晰窺見異質初入的原始端倪。晚清小說之于中國現(xiàn)代小說,宛如旭日黎明前的破曉時分。
談及晚清小說,有一位無法規(guī)避的人物——梁啟超。梁啟超是最早肯定、重視與提倡小說的晚清知識分子,在小說普及與成為正統(tǒng)文學的過程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在《變法通議·論幼學》(1896)中,梁啟超首次公開肯定小說的作用,認為小說“上之可以借闡圣教,下之可以雜述史事;近之可以激發(fā)國恥,遠之可以旁及夷情”。隨后幾年,梁啟超將目光聚焦日本政治小說,他積極辦報譯介與引入以政治小說為代表的一系列外國小說,并鼓勵知識分子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1902 年,梁啟超發(fā)表文章《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正式提出“小說界革命”口號,創(chuàng)刊《新小說》,迥異于傳統(tǒng)小說的新小說創(chuàng)作邁入自覺時期,影響深遠。與其浩大的理論成果相對的是梁啟超僅著有一部小說——《新中國未來記》,寫于1902—1904 年,是為晚清小說轉型的重要時期。《新中國未來記》僅完成五回,小說開篇描寫了六十年后的新中國盛景,隨即筆鋒一轉回歸至六十年前的“現(xiàn)在”,以未來人的口吻敘述新中國建設史。這是梁啟超“小說界革命”理論的實踐成果,也是梁啟超一生中撰寫的唯一一部小說。梁啟超心懷以小說之社會功用救國民于混沌的抱負理想,恰好一頭撞進小說轉型之洪流?!缎轮袊磥碛洝敷w現(xiàn)了作為晚清小說先鋒的梁啟超自覺的內容轉型意識和潛在的形式轉型思維,可由此窺見一個時代的小說現(xiàn)代化端倪。
《新中國未來記》正文開篇即曰:“話表孔子降生后二千五百一十三年,即西歷二千零六十二年,歲次壬寅,正月初一日,正系我中國全國人民舉行維新五十年大祝典之日。”批注曰:“今年二千零二年?!绷簡⒊噲D對未普及西歷的國民作出補充說明,卻不知自己已在開篇即犯下一個很大的時間錯誤——他寫作的這一年是1902年,故小說中敘述的年份應為1962 年。
在上述這段話中有兩套時間系統(tǒng),中歷和西歷?!岸Я懔辍笔俏鳉v,而“壬寅年”與“正月初一”又是中歷的表述。這兩套時間系統(tǒng)與現(xiàn)代中國人的時間觀念非常相近:我們?yōu)樵┛缒甑箶?shù),也在年三十晚零點鐘聲敲響時相互慶賀。而在當時,中西歷的這樣兩套時間表述,卻隱含著梁啟超在一個特定年代的矛盾與潛意識。
早在梁啟超1899 年所作的《夏威夷游記》(又名《汗漫錄》或《半九十錄》)中,他開篇即道:“西歷十二月十九日,即中歷十一月十七日(以后所記皆用西歷)?!痹谖恼碌拈_頭,梁啟超特地用長篇幅的段落解釋,自己使用西歷并非不愛國的表現(xiàn),“凡事物之設記號,皆所以便人耳”。他解釋,自己在域外旅途中使用西歷僅僅為了便利;“當各人群未交通之時,各因其習慣而各設記號,此是一定之理。及其既交通之后,則必當劃一之”。且當中外互通時,理應接納別國的記號習慣,這也是“孔子大同之道”的體現(xiàn)。
對于這一點,海外漢學家李歐梵以另一種方式解讀,認為梁啟超對西歷的使用是現(xiàn)代時間觀念的發(fā)起,也是梁啟超本人現(xiàn)代性意識的體現(xiàn)?!半m然他并不是第一個使用西歷的人,但是他是用日記把自己的思想風貌和時間觀念聯(lián)系起來的一個人……梁啟超在中國現(xiàn)代史中扮演了一個極為重要的角色,他在1899 年的登高一呼,在其后十年、二十年間幾乎改變了中國上層知識分子的對于時間觀念的看法?!崩顨W梵還特別提到梁啟超在《夏威夷游記》序言中自述成為“世界人”的過程:“余生九年,乃始游他縣;生十七年,乃始游他省。猶了了然無大志,夢夢然不知有天下事……曾幾何時,為十九世紀世界大風潮之勢力所顛簸、所沖擊、所驅遣。乃使我不得不為國人焉,浸假將使我不得不為世界人焉?!彼攸c指出這段話中“十九世紀”與“世界人”兩個詞,認為梁啟超自此超脫了天朝視野,具備了世界的眼光,李歐梵以此作為中國“現(xiàn)代性”具有象征意義的突破標志之一。
事實證明,兩套文化和價值體系在19 世紀末20世紀初的知識分子身上盤根錯節(jié)、矛盾復雜。1898年,流亡日本的梁啟超在其創(chuàng)辦的雜志《清議報》上第一次使用到“世紀”一詞,這一自日文翻譯過來的詞匯自此大興于國內。有學者認為對于“世紀”的使用體現(xiàn)出梁啟超對西歷的接受:“用‘世紀’一詞多少意味著接受以耶穌紀年這一事實”,“在梁啟超那里,以西元紀年及‘世紀’一詞實際上已取得合法地位。在論及世界及中國大勢時,更多是采西元紀年和‘世紀’二字”。更以此為論專門探討梁啟超的“世紀情懷”,認為從“世紀”一詞的引入,到“世界”的發(fā)現(xiàn);從世紀之交的中國之于世界的深思,到新世紀的展望與期待,無一不是梁啟超“世紀情懷”的體現(xiàn)。明顯地,伴隨著踏出國門的腳步,梁啟超早已將視野自“泱泱華夏”擴大到“遠洋世界”,連詩作中山河大海舍我其誰的宏大氣魄都更勝一籌。見梁啟超于1899 年所作的詩《壯別》:“極目鑒八荒,淋漓幾戰(zhàn)場?;⑵っ晒眚?,龍血混玄黃。世紀開新幕,風潮集遠洋。欲閑閑未得,橫槊數(shù)興亡。”從“世紀”到“世界”,表明了梁啟超欲使中國走向世界、走進世界的殷殷期許。
然而也是在引入“世紀”的同一年(1898),在同一份報紙上(《清議報》),梁啟超發(fā)文《紀年公理》,支援康有為的“孔子紀年說”。認為過去的帝王紀年早已不合時宜,支持以孔子生年作為紀年伊始。這一點從《新中國未來記》第一句“話表孔子降生后二千五百一十三年”也可見一斑。那么,“孔子紀年說”是對西歷的否定嗎?這不是自相矛盾嗎?事實上,“孔子紀年說”完全采用西方的紀年法則,它所否定的僅僅是封建王朝以“帝王”紀年與“干支紀年”的傳統(tǒng)時間觀:年份不斷往復與歸零,形成一個個歷史的轱轆,永遠轉不到未來?!耙d紀年”的西方紀年方式呈直線向前延伸的趨勢,看不到盡頭。人們的時間觀念也由此而不同。總而言之,在20 世紀前后幾年間的“紀年爭論”中,不論是以康梁為代表的“孔子紀年”,還是以劉師培為代表的“黃帝紀年”,抑或是高夢旦等人支持的直接采用世界通用的西歷“耶穌紀年”,都多少屬于接受西歷紀年而對其進行的模仿和采納。這些知識分子都為1912年全國“通行西歷”的紀年變革起到了推動和“開先河”之作用。
梁啟超在提倡“孔子紀年說”的文章中不忘提及將“帝王紀年”與“西歷”分注其下;在期盼著《新中國未來記》中的新世紀時,沒有在意西方百年的世紀坐標,而是以干支六十載作為前進方向;他在展望世紀的同時固守著傳統(tǒng),在瞭望世界的同時凝視著華夏。那是一個時代帶給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躊躇不定和猶豫難決。在《新中國未來記》中,梁啟超到底也沒有明白與糾正“世紀”換算的謬錯。正如有學者笑嘆道:“在梁啟超心中,盡管現(xiàn)實一片瘡痍,‘新中國’卻會在‘二十世紀’里復興強盛……‘二十世紀’歌頌得多了,自然可能一不留神把當年想象成‘二零零二’年,這或許要比‘一九零二’年要更為熟悉和得心應手得多?!睙o論如何,帝王紀年的封建王朝總算要結束了,自新的紀年開始,時間以直線奔流向前,不再回頭?!缎轮袊磥碛洝氛茄刂@樣的軌跡,“未來”終于得以成為可能。
《新中國未來記》第一回講述了六十年以后,中國繁榮富強之時盛大的祝典儀式。彼時上海博覽會正如火如荼地舉行,會場中央是孔子裔孫孔覺民博士的《中國近六十年史》大講座。隨即從第二回起,便是孔博士的演講記述。
講史之初,孔博士首先發(fā)了一番感慨,嘆今日的繁榮哪里是六十年前預想得到的,哀六十年前的國力衰弱、國難當頭,此時便是把“六十年前”和“六十年后”的兩個時間點做了一次對接;而“六十年前”既是小說中的“六十年前”,也是現(xiàn)實中的“現(xiàn)在”,因此也是把小說與現(xiàn)實做了一次對接。緊接著,孔博士羅列出演講內容的大綱總目,它分為六個階段:預備時代、分治時代、統(tǒng)一時代、殖產(chǎn)時代、外競時代與騰飛時代。這是孔博士演講《中國近六十年史》的大綱,也是一次通篇的預告:這是從“現(xiàn)在”到“未來”的全過程。
從第三回開始,全書正式“回到現(xiàn)在”,從六十年后倒流時間,以倒敘形式書寫“崛起史”。時間倒退到更早以前,從現(xiàn)實中人們耳熟能詳?shù)谋尘皶r代說起,向未來前進的旅途從此開啟。王德威將其稱之為“未來完成式(future perfect mode)”,他指出這種倒敘手法加之以將來完成式的敘述模式,共同“顛覆了線性時間線索”。自正式進入“崛起史”敘事時,文本內容與現(xiàn)實無限接近并且屢屢接軌。梁啟超一直在敘事間有意無意地穿插時間和事件,提示讀者關注時間概念。書中時間與現(xiàn)實時間對應歸納如下表:
由上表可知,在“未來科幻小說屬性”與“倒敘手法”的雙重作用下,整本書給讀者呈現(xiàn)出一個“從現(xiàn)在到未來,從未來到過去,從過去到未來”的時間順序。而現(xiàn)存的五回小說大部分還停留在“從過去到現(xiàn)在”的記述中,將書中的主角與一些虛擬人物代入現(xiàn)實的時空中,一直與現(xiàn)實相互觀照映射。有研究者將其稱之為“‘現(xiàn)實’與‘未來’的競賽”:“梁啟超原本有心在正文里演義一出‘虛構之未來’的戲目,故事的中心卻一再落回到‘真實之今日’?!?/p>
這一點在小說第五回的開頭有所體現(xiàn):“卻說黃、李兩君自從別過陳仲滂之后,回到北京,恰恰碰著中俄新密約被日本的報紙揭了出來,又傳說有廣西巡撫勾引法兵代平亂黨一事?!?/p>
由于第五回的撰寫與發(fā)表距離第四回時間較長,現(xiàn)實時間再一次趕超了小說中的時間,“未來”又成了“過去”。期間現(xiàn)實中發(fā)生的諸多事件不可不提,例如上述的“中俄新密約”“廣西巡撫勾引法兵代平亂黨”等。于是只得在開頭匆忙交代,再與兩位主人公做出關聯(lián),可以明顯看出是臨時添加的情節(jié),不在小說本來預設的劇情走向中。
在未來幻想小說中融入現(xiàn)實因素其實是一件有些危險的事情,“未來”與“現(xiàn)實”的距離越近,“未來”的保質期越短,對于“未來”的敘述可信度越低??梢哉f,這關乎文本本身的可信度與保質期。因此許多未來小說盡可能把時間跨度拉到很大,可能是有生之年無法預見的距離,如百年以后。然而,梁啟超寫作的目的不單純是幻想未來,更是抒發(fā)政見、針砭時事,于是《新中國未來記》在這一點上有些特殊,它并不是在講述未來,而是講述“從現(xiàn)在到未來的六十年”,且寫作、發(fā)表進度幾乎與現(xiàn)實進程保持平行,這簡直觸犯了未來小說的禁忌??梢灶A見,若是梁啟超繼續(xù)寫下去,無疑只有兩種結果:一是小說無限期地對現(xiàn)實進行追逐和競跑,直至最后完全脫離原本的設定,成為一部真正的歷史小說;二是脫離現(xiàn)實,恍如置于另一個平行時空進行敘述,這樣可能會喪失真實性,失去讀者對其文本的信任。兩種結果都不是理想的,其解決方法只有在最短的時間內將整本小說一氣呵成,使小說時空得以最大限度地超越現(xiàn)實世界。然而這對于當時的梁啟超來說基本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可能這也是小說注定無法寫下去的原因之一。
綜上所述,就敘事時間而言,《新中國未來記》勾勒出了一條從過去到未來的時間進度。一方面,以“世紀”為代表的西歷時間概念的引用,展現(xiàn)出由西方大潮涌入而促生的中國人嶄新的時間觀念,那是從“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規(guī)律運作到“未來可能性”的靈光乍現(xiàn);另一方面,在“未來”文本設定與倒敘手法的雙重運作下,小說的敘述時間從歷史拉伸至六十載之后的未來,不時循環(huán)往復,更有二者的對話問答。這種鮮明的時間線索以及跨時空的文本穿梭,不僅作為一種新穎的敘述模式給讀者以“陌生”的驚奇,更在中國傳統(tǒng)小說界投下一顆轉型的石子,濺起廣泛的反響與模仿。
《新中國未來記》作為未來科幻小說的文本模式以及倒敘手法的使用,使小說具備古今兩套時間線索。這種時間概念的突出強調以及線性時間的構造,是晚清小說對于外來小說的一次模仿和嘗試。同時由于時間點的相對復雜,文本敘述中出現(xiàn)了一些時間上的漏洞和破綻。總體而言,《新中國未來記》不斷有意無意地進行越出古典范疇之外的行文嘗試。這不是個例,在晚清時期的眾多小說作品中,都可以隱約捕捉到西方小說的風影,又倏忽歸于平靜、畫地為牢。晚清小說的試探是一次中國小說偉大變奏的序曲,未來正在展開,五四的風聲正迎面而來。
①〔清〕梁啟超:《影響中國近代史的名著:變法通議》,華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117—118頁。
②? 〔清〕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6頁,第106頁。
③〔清〕梁啟超:《飲冰室合集·專集第五冊》,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5664頁。
④ 李歐梵:《未完成的現(xiàn)代性》,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頁。
⑤ 梁啟超:《飲冰室合集·專集第五冊》,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5663頁。
⑥ 閭小波:《梁啟超的世紀情懷》,《二十一世紀(雙月刊)》1999年第51期,第25頁。
⑦? 賈立元:《向著“未來”前進: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新解》,《文藝理論研究》2016年第4期,第71頁,第72頁。
⑧ 王德威:《小說作為“革命”:重讀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蘇州教育學院學報》2014年第31卷第4期,第8頁。
⑨ 此處存疑。夏曉虹等研究者曾提出“第五回非梁啟超所作”的觀點。為確保完整性,本文暫默認第五回為梁啟超所作。
⑩ 此處存疑。又一說為1903年9月。